二十七

断剑之痛几乎令初生灵识的小剑灵就此夭折。

他因此遗忘了许多许多事，只记得他的主人是个极美的女子，时常孤单地对着他说话。溶洞孤寒，再过不知多久，铭刻在他本源上、带着木叶芬芳的一缕神识倏然熄灭。天地间的一柄残破仙剑，自此成为无主之物。

再然后，他的灵魄便完全凝结。

修真界覆灭，上古的一切荡然无存。那个曾与他有着最亲密联系的神魂灰飞于天地之间，沧海移为桑田，沼泽枯成沙漠，唯独溶洞下的他不死不灭，不离不动，安安静静地过了数万年。

剑灵终于能开口说话，却已没了能说话的人。于是他也品尝到女子曾有的孤寂。为了排遣这份孤寂，剑灵自然地模仿主人，开始养起能说话的“宠物”。

黑蛟是他养的第几只宠物，剑灵不记得了，只知道是自己养的最成功的一次。约摸是那丝淡得几无可寻的真龙血脉多赋予了其一分灵气，被他开启灵识后，黑蛟很快便能如正常人类般与他交流。

还会狡猾地从他这骗取灵草种子和仙气，种在自己巢穴，助化修炼。修炼到一定程度，黑蛟就不再满足于溶洞这方小小天地，时常偷溜出去与外界打交道。

只要不一去不回，剑灵对宠物的行动一向放任自由漠不关心。乃至后头黑蛟惹祸上身，引得一群人类修士追杀至巢穴，剥皮拆骨尸体无存，剑灵的神识亦全程冷冷旁观，无甚感觉。

没了黑蛟，剑灵不久养了新宠物水蛰。可惜水蛰进阶虽快，灵识始终跟不上来，说个话都磕磕巴巴十句里听不懂九句。剑灵教了几次无奈放弃，心想这满脑子的水果然会影响智商，便丢在一边撒手不管了。

……这次，要不干脆养两个真人类算了？至少不用他手把手地教说话，还有不少新鲜事可看。就算寿命短些，他多养几株延寿草也就是了。

越想越是可行，剑灵低落心情一扫而空，兴奋得眉眼发亮。

“——你们愿意永远留下当我的宠物吗？我可以送给你们无数灵石灵草，还有漂亮的晶棱花，你们每天陪我说说话就成了，可以么？”

他美滋滋的温和嗓音响彻石窟，话里期望不带丝毫水分。

洞里二人叫这天外一笔惊得心思回转。

这次，叶凝磕巴都不打一下，“前辈方才可是亲口承认了舞剑舞得好，如今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语气微带责怪，好似对着个不懂事的孩子。

实际上，这银泓剑剑灵说来年岁古老，形成灵魄就困在溶洞，极少与人接触，说话行事但凭心意。即使被困数万年，最任性的事也不过养养花喂喂妖兽，不说与人为害，温吞得近乎啰嗦，瞧不出半点百兵之君的傲气。

可见他从前的主人实是将他教养得极好。看透这些，原本神秘莫测的仙剑剑灵，在二人眼里也变得和不懂事的孩子没两样，应对起来自然难度大减、得心应手。

叫她一说，在这地下溶洞堪称神灵存在的剑灵果真讪讪一笑，自辩地嘟哝，“我，我只是提个建议罢了……才不是出尔反尔……”

当真是个乖宝宝。

“银泓前辈，敢问您被困此地多久了。”

江穆出声。叶凝不禁瞥去一眼，从那张一如既往的清冷脸上看不出所以然。此时剑灵的回答响起，“唔，自我灵魄凝结以来，大概十多万年了吧。”

听得出他没精打采的，“既然不愿当我的宠物，你们就走吧，我要接着睡觉了。”

江穆：“被困的十多万年，前辈都没想过解开封印，从这里离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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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窟里的灵液滴答声微弱清晰。温吞乖巧的剑灵无意识喃喃，“解开封印，从这离开……”

他茫然地想，离开这里？怎么离开，真的能离开吗？他……想离开么？

剑灵发觉，自己好像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过去的十多万年，他想了一千一万种解闷的法子，偏偏对这最根本的解决之法视而不见，仿佛有道阴云遮住思维一角，直到此刻才被旁人的一句话遽然劈散。

“前辈若想离开，我们现在便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对周遭的怪异气氛仿若未觉，江穆沉稳续道。

反客为主。区区两句话，就使他们与剑灵的位置瞬间颠倒，不再是二人可能被迫留下，而是哄得剑灵动心与他们离开。干净利落，开门见山，果然是江穆的风格。

叶凝面容微白，袖下双手因为识海里的针戮之痛握得指节发青，她反而微抬下颌，控制自己露出亲和微笑。

“对啊，前辈，虽然晚辈力量微薄，但定会全力以赴，想方设法助你脱困的。”

他们这番接连表态，全心全意只为助他的模样使剑灵沉寂半晌，忽而开口。

“你们，想让我认你们为主？”

清雅嗓音里终于出现一分冷冽。

与此同时，银光一闪，浩瀚威压如天地本源，伴随扑面而来的沧桑气息，站在断剑前的二人一步踉跄，禁不住心神战栗，额际冷汗微微。

……看来这剑灵还没傻透。心跳未平，叶凝甚至有空想到这。

也是，作为仙剑之灵，再单纯也不可能傻傻得就把自己卖出去。而他们，说白了，之所以费尽心思找到这里，为的不就是“枯海漠，寻仙剑”六字么？

仙剑生灵是让人意外了点，但再意外也不可能改变他们的目的。只不过是手段上要酌情由“强抢”改为“哄骗”罢了。

若非如此，她识海里那股沉寂得好似消失了的神秘力量怎么会被江穆的一句话激发起来，还不是察觉对手即将捷足先登，催促她赶紧下手么。

可惜啊，心底的声音凉凉自嘲，下手了也没用。

叶凝有自知之明。单从之前的“舞剑”风波，她在此局的弱势便显露无疑，一个毫无剑道天赋的修士想得到一名仙剑之灵的认可？她还不如做梦来的更快一点。

……所以痛就痛吧，反正痛不死她，不是还有其他任务么，大不了下局再战。眼下她倒要看看，江穆这剑道上的先天优势，又能为他挣得几分哄走仙剑的可能？

叶凝苦中作乐，忍着痛在旁边看起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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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剑一怒，满室皆静。

叶凝是退避看戏了，江穆作为那个戏中人，平复气息，直面仙剑怒气，态度坦然且平静如初。

“若能得前辈认可，自是意外之喜，在下当欣然受之。”他道，“前辈若不愿认主，在下亦绝不强迫。脱困以后，前辈想往何处尽由自己做主，如有他人逼迫，在下也会再次出手相助前辈。”

“银泓前辈若不相信，我现在就可立下心魔誓约。”

叶凝……不觉放下抱着的双手，拧着眉头望向他。这人演戏也演得太过了吧？按他所言，根本是吃力不讨好，完成不了任务不说，还得倒搭尽无数的时间与精力。

——那股力量绝对不可能任由他如此乱来。正经受“催促”的叶凝笃定这点。

然而无论她怎么打量，那人皆是目光沉澈，泰然自若，一派的光风霁月，面色瞧不出分毫不对。

此人忍痛的能力不比她差。其既有心遮掩，她便是看上一天也不可能发现什么。明明清楚，她的视线却难以收回，双唇微动，又被理智强压下，叶凝心头忽地涌上莫名恼怒。

正在这时，江穆转头，不期与她相对。

许是场合不同，他的气息里属于剑修的那股寒锐淡化，眸光清澄，冠玉般的清俊容颜带着她说不出的温和静谧感。

那模样，与她记忆里的一个人该死的相似。叶凝猛然转头，才记起呼吸，恨恨地想关她何事！人家自有打算，她管那么多简直吃饱了撑的！

空中的剑灵也像观察够了，声音犹带怀疑，“这么做于你有什么好处？你到底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江穆回头，唇角竟微现笑影。

“什么都不需要。在下只是……不忍明珠蒙尘罢了。”

好一会，剑灵又没了声息。暗中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测探，良久声音才又响起。

——却是从石窟顶端转移到钟乳石的本体上。

两人闻声看去，几近透明的柱身里出现一道纤瘦的男子身影。银眸银发，出尘脱俗，对着他们苦恼地微笑。

“好吧，真是没办法，相信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