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几乎是抢着他的话头，“不必，我就在大厅。”迅速说完，她谁也没看，转头便往离那人刚刚坐着的最远的角落走。

路过身后之人时毫无停滞，他也丝毫未动，她大步与其擦肩而过。

谁知道后边女掌柜撑腮有趣地瞧着二人，“这样吗，但是只坐在大厅是没晚膳的，客官可就相当于白来枯海客栈了哦。”她嗓音慵懒。

“客官，你可要想清楚了。”

叶凝遽然止步。那人亦是沉默片刻，“我退出。”他道。

“哎呀，两位竟然都不租么，难得这么巧呢。”女掌柜语气遗憾，丽容仍是巧笑倩兮，习惯地朝那格外对她胃口的黑衣剑客抛了个媚眼。

“今日我心情好，便将房间再为两位保留一个时辰，两位还是好好商量下，否则抱着这样的态度……可是很难在枯海漠活下来的哦~”

以女掌柜的利眼，方才两人的回答已足以令她看出这看似萍水相逢的两位实则关系匪浅。啧啧，爱恨纠葛可是她最爱的戏码，这会便看热闹不嫌事大，也算难得发好心地提醒了他们一回。

楼上又响起蹬蹬沉重的脚步声，“哎呀，退房的客人们下来了，”女掌柜微呼，俯下柳腰利落拉响铜铃，伴着叮铃叮铃的声音朝后院高喊，“小良，上等间十五号退房了，赶紧去收拾收拾。”

“好勒！”

遥遥响起中气十足的回应。面目清秀的筑基期店小二掀帘而入，小跑着上楼时似乎不小心蹭到下楼的客人，惹得对方粗声叫骂“走路小心点”。

女掌柜忙插声，“两位客官，别跟小孩计较了。这十五号你们共住了两天一夜，房钱是……”

蹬蹬下楼的两名魁梧大汉被女掌柜的娇声媚语哄住，这头的剑客与叶凝如被遗忘，各自停在原地，不言不语。

叶凝清楚地知道自己过于冲动了。毫无理智可言。与她先前下定的所谓“找出生机”的决心表现得截然相反，幼稚、可笑、难看到自己都不忍直视。

……只是，她真的难以忍受与此人相处，每时每刻，越靠近他一寸，心原上的烈火便燃高一寸。

总不可能永远如此。她听到心底的声音道，依稀是那个铁石心肠的叶凝，冷漠地述说事实：你们不再是刚逃出幻境的垂死老人，得了延寿果便是得了生机，而后活下，而后再见，这些不是你早就预料——

并有所准备的事么？那么，事到临头何必逃避。

况且这逃避毫无意义。袖里的指尖陷入手心，叶凝背着所有人微微闭了闭眼，再睁眼又是毫无破绽的平静。

待那头的房钱结算完毕，两名大汉享受着美人娇语还没忘死缠烂打地要出一次晚膳的“补偿”，叶凝转回柜台，对空下来的掌柜简短道：“我同意合住，掌柜你登记罢。”

****

“这就是上等间十五号，两位客人请进。晚间亥时三刻请务必到大堂用餐，为时两刻钟，过时不候。”

二楼。走道狭小，两侧的房门扇扇紧闭安静无声，名叫“小良”的店小二引着他们在某扇半开的房间前停下，推开门便退下了。

二人踏入其中。叶凝在前，进门后环顾一周，入目的客房虽名为上等，实际布置得相当简陋，靠墙的石榻上并排摆放两张蒲团，窄小窗口下是一桌两椅，除此再无他物。

整个房间不过堪堪能容下两人，房门阖上顿觉逼塞。

但他们并非全无收获。以二人的敏锐，一进门便发觉了，这里令他们灵气恢复的速度由龟速稍微加快了点，在枯海漠这样的死地堪称奇迹。

房间能有这般神奇的效用，原因多半在于……二人不约而同抬头，就见灰色的屋顶镶嵌着两枚不知什么质地散发蒙蒙白晕的石珠。

叶凝下意识调动神识感受周遭的灵气波动。仍旧稀薄之极，硬要说的话越靠近那两枚石珠灵气稍微浓一点，且灵气恢复得也更快了点。虽然这增加的幅度几乎可以不计。

难道这就是这间客栈之所以能立足枯海漠的原因么……不对，还有掌柜所说的“晚膳”，能到此地的修士不可能没辟谷，因此这“晚膳”必定另有蹊跷……

叶凝入神思索，神识收回时不觉碰到另一股凉淡如水的神识，远比任何感官都敏感的识海登时如被刺痛地颤栗，鲜明的异样感令她猝然清醒。

那股神识的主人自然也有感觉。窸窣微响，是后侧的那人摘下了幕离。

“叶凝。”

他低声道，清淡嗓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叶凝回头。黯淡光线，他玄衣挺峻，背负青锋，眉目清隽淡远。明明是可堪入画的清俊柔和，偏似笼了高山亘古不化的雪，单单一个眼神便能令任何想靠近他的人寒彻心扉、再不敢上前。

——这就是南离剑派万年难遇的剑道天才江穆，一个彻头彻尾的冰山化身。自打她八岁时第一次见他，即是这么幅除了剑道万事不放在心上的清心寡欲模样。

叶凝自认在师父的强力训练下已十分冷静淡漠，常常缺少必要的情绪反应，但一与江穆相比仍是甘拜下风。

此人与其说是活人，根本就更像座玉雕雪砌的雕塑，无论何时候周身上下都找不着半点活气。

一瞧见这幅样貌，刹那间仿佛漫长的三百年从未存在，曾幽灵般纠缠着她的挫败、不甘、茫然……时隔多年再次隐隐漫上心头。

叶凝心情很不好。或者说糟糕到了极点。

“能被容逝真人认出来，在下真是三生有幸。”

没心情去维持所谓的冷静自持，她近乎刻薄地嘲讽回去。

“叶凝，无论你是何种模样，”他平静道，“我都能一眼认出你。”

叶凝：“……你来枯海漠也是为了那个任务？”

他顿了会，轻轻点头。叶凝心底的冷笑便爬上嘴角，“枯海漠，寻仙剑……”她自言自语地低喃，“通过考验者活，未通过者，死。”

那名羽族妖修的话，曾被他们刻意回避，直到此时，在前往同一个目的地的途中“碰巧”撞见，这个问题终于尖锐无比地摆在他们中间。

“江穆，你可会把活下去的机会让给我？”

她直白问。似乎毫不觉得让你死我活的对手相让自己是件多么卑鄙而又可笑的事。

闻见此话的江穆未笑，也未嘲讽，只是神色不动，淡淡摇头。

“不会。”

果真呐。叶凝一时有点想笑，忍住了，“那你觉得这场竞争我能否赢过你？”

他的回答是：“叶凝，你从未输过我。”

她还是没忍住哼笑了声。看来这位不食烟火的剑道天才过了这么久还是有改进的么，竟也知道说上两句好话了。

可惜，这好话拙劣得让人只想发笑。

未曾输过他？若是这样她何苦被师父逼着服药进阶元婴，只为追上他这位天才的步伐……更因此久困元婴初期，为了寻求突破误入幻境……

她越想越觉得可笑，扬起笑容，凉薄的神色已是占据眼底。

“江穆，无论那所谓的‘神’是什么，这次我不会再输给你。”

江穆——对她所有的心结，也许一开始无所觉察，但此刻的他知道得比谁都清楚、深刻。因而更加无话可说。

他是最没有立场，也最没有理由对她说些什么的人。眼下能做的只有对着她的眼睛，轻声回应。

“好。”

若这幸存的人生当真只是场以生死作赌注的游戏，他们不是更应该全力以赴，拼个你死我活不是么……若非如此，还能如何。

毕竟，是对手呐。

**

亥时三刻。二人准点下楼。

这时候，原本空荡荡的大堂已经坐满了人。

大部分从头到脚笼罩在黑袍之下，面目阴森模糊不清。少部分显露面目的人无不装扮诡异脸色惨白，叶凝江穆甫一露面便引来数双玩味的眼睛，相互窃窃私语邪气外露。

魔修。自上古后从未真正成过气候，偶有“通天教主”之流最终也难逃修真联盟的剿灭，中央境这群人踪迹难觅，没想到真如严夜所说，是将人迹罕见的枯海漠当成了大本营。

不过丧家之犬罢了。

二人神色不动，店小二适时迎上来，引着他们走到靠近柜台的一处空位。

相对无语的二人只得同桌而坐。附近的魔修仍不知死活往此处张望，叶凝心头愈烦，面上带出冷凝。

于是她耳畔突然响起一道婉转动听却难掩冷意的声音。

“道友，莫忘了，此处是枯海漠。”

她侧头瞥去，柜台后正在算账的女掌柜抬脸对她露出一个柔媚的笑容。

见状，叶凝干脆抛开那些复杂心绪，忽的眉梢轻挑，同样对其扬唇一笑。见女掌柜始料未及地愣了下，叶凝回头，顿觉心情好了不少。

她又不傻，当然不会为这么点不悦便主动挑事。何况粗粗一扫，堂里的人基本都在金丹以上，好几个气息危险实力深不可测。

在人家的地盘上，他们又不是初出茅庐嫉恶如仇的小弟子，这种情况下当然是井水不犯河水，互不招惹最好。

尽管坐满了人，枯海客栈里依然安静非常，哪怕有人交谈也用的传音入秘。耳边唯一能听见的只有女掌柜拨弄算珠的声响和外间隐约的风啸声。

衬着昏暗的光线，一众披着黑袍的客人有若野鬼幽灵，死寂得令人生畏。叶凝江穆之间的沉默也像融入海里的水滴，无迹可寻，无法打破。

直到半刻钟后，后院传来动静。

“来了来了，晚膳来了。”

中气十足的喊声刺破寂静。很快，两人曾见过的小良与另一名店小二各自端着装得满满的托盘出现在大堂，手脚利落、满带笑容地将托盘上的瓷碗一一分发给众人。

伴随响亮的吆喝，“客官您慢用，每人只此一碗，千万不要浪费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