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春日宴(修文)

暮春时节,罗皇后办了赏花宴,邀宫中女眷赏花。

御花园中草长莺飞,满眼的鹅黄嫩绿、锦绣花开。女孩子们都换上了色泽明丽的衣衫,春光下一颦一笑,愈发添了几分鲜活的生气。

明颐站在皇后身边,环视了一周,问锦画道:“今日阖宫都来赏花,怎么唯独不见罗娘娘。”

锦画有些神秘地一笑,凑到明颐耳边说道:“罗婕妤有身孕了。”

“真的?”明颐有些惊讶地转过头看着她。

锦画点点头:“有两个多月了。皇后娘娘说暂且不要声张,等月份略大些再说。今日赏花宴人多,乱糟糟的,所以叫婕妤不必来了,安心在自己宫里养胎要紧。”

“上次不是说在罗娘娘宫里发现了麝香?这么快便有孕了?”

“自那次的事情后,皇后娘娘又调了几个得力的宫女去伺候罗婕妤,还加派了太医替婕妤调养身子,如今果然见效了。”锦画欣慰地笑着,仿佛是她多年的夙愿得以实现。

锦画拉着明颐叮嘱道:“公主,此事只有皇后娘娘和罗婕妤身边的几个人知道,您可切莫对旁人说起。如今时机未到,咱们万事都要谨慎些才好。”

明颐笑了笑:“姑姑放心,我知道的。”

众人闲话一会儿,见华阳长公主扶着周太后姗姗来迟,都噤了声,纷纷上前行礼。

太后慈爱地一笑,抬了抬手示意大家起身,道:“皇后邀哀家来赏花,哀家便也来凑个热闹。瞧见你们这些孩子,哀家也觉得心里头透亮了不少。”

罗皇后走上前,扶住太后另一侧的手臂。众人也按着位分各自找位置站了,簇拥着周太后游园。

太后笃信佛教,每月初一十五都吃斋礼佛。今日趁着天气晴好,更是命人在太液池中放生。

内侍们将网口打开,鲤鱼便争先恐后地向湖心游去。太后露出满意的笑容,环顾众人说道:“哀家发下愿心,每年放生一百尾鲤鱼,捐建十座寺庙。心诚则灵,菩萨定会保佑我大周国泰民安,千秋万代。”

罗皇后赞叹道:“母后仁心,当真是功德无量。”

“正是呢。外头的人都说,咱们太后娘娘是观世音菩萨再世。”周贵妃也不甘落后,双手合十附和着。

周太后笑着骂道:“就数你嘴甜。做母亲的人了,也没个正形儿,仔细教坏了泰儿!”太后嘴上如此说着,心里却是极受用的。

从前高太后垂帘听政时,有内侍恭维她面如满月、有菩萨仪态。这些话渐渐传到宫外,官员们投其所好,十几年间新建的观音菩萨像都依照高太后的相貌塑造,受天下人供奉。民间愈发传颂起太后娘娘是观世音菩萨再世。

可如今时过境迁,究竟谁才是真正的菩萨再世呢。这世事还真是难料,周太后不无得意的想着。

周贵妃最引以为傲的便是她的儿子,如今太后提起,更是有说不完的话:“太后娘娘放心,泰儿用功着呢,下了学还与三皇子一起温书。沈昭仪,你说是不是?”

这话未免带了几分刻意,周贵妃知道沈昭仪与皇后交好,却将话题抛给她,显然是存心挑拨,叫她为难。

沈昭仪在后面默默走着,却被周贵妃骤然提及。她愣了一下,立刻换上一副和顺的笑容:“贵妃娘娘说的是。安儿常对妾说,先生们都夸奖大皇子的学问好,他要多向哥哥学习呢。”

见沈昭仪夸赞谢泰,周贵妃脸上更添了几分得意的神色,颔首笑道:“妹妹的三皇子也是极伶俐的,等年纪大些必能有一番作为。”

周贵妃觉得沈昭仪与世无争,说话又中听,对她倒是难得的和颜悦色。

若是放在从前,说起这些皇子,罗皇后心里难免是有些酸涩的。不过今时不同往日,罗婕妤有了身孕,皇后也觉得有了指望,倒是不大在意周贵妃的挑衅了。

一行人走了一会儿,罗皇后道:“都是一家子骨肉,大家不必拘束,自便就是。”言语间依旧是一派雍容华贵的气度。

皇后发了话,众人闻言,应了声是,三三两两地各自踏春去了。

沈昭仪陪着罗皇后去亭中小坐。她自己觉得方才当众夸赞大皇子,助长了周贵妃的气焰,恐皇后不喜,心里便有些忐忑:“安儿时时记挂着皇后娘娘。在他心里,并非只拿娘娘当嫡母敬重,更拿您当生身母亲一样的亲近。”

这些话皇后从前听她说过几次,知道她是有心将三皇子过继到自己名下,求一个嫡子的名分。

罗皇后以前动过这个念头,如果她真的不能拥有自己的儿子,或许也会考虑三皇子。不过如今罗婕妤有孕,情形自然大不相同了,所以她只是笑而不语,并没有去接沈昭仪的话。

沈昭仪见皇后不语,以为是介意方才的事情。她略微有些尴尬,拿起团扇替罗皇后轻轻扇着:“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这宫里的皇子公主都是您的孩子。”

“自然。”皇后笑了笑:“三皇子既聪明又孝顺,本宫瞧着也很是喜欢。”

沈昭仪见皇后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心里暗自松了口气。这样温暖的天气里,她竟不知不觉惊出一身冷汗。只是刚才的情形,周贵妃这样问她,她并没有旁的选择,只能如此回答。

她只是可惜自己没有一个显赫的娘家,生下一双儿女却也只做到昭仪的位分。皇后和贵妃哪个都不是她能得罪的,可这样仰人鼻息的日子实在是很难熬。

这边华阳长公主扶着周太后沿树荫处的小路走着,母女两人说些体己话,身后的宫女内侍也都识趣地远远跟着。

华阳低声说道:“母后,您也该多劝着些贵妃。她这般夸耀泰儿,只怕皇嫂听了心里吃味。”

周太后佯装生气:“你这孩子,倒教训起我来了?”

华阳笑道:“儿臣岂敢。只是担心贵妃太过招摇,对泰儿不利。你不是还指望着他……”

“由着她去罢。皇后心里再不愿意,也终究没有皇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想计较也计较不起来。”周太后不禁微微一笑:“从前的高太后便是榜样。”

“可惜皇后这么个抓尖要强的人,偏偏生不出儿子。”周太后嘴上虽如此说着,脸上却丝毫不见惋惜的神情:“不过如今罗婕妤有了身孕,若真是个皇子,以后什么情形,还未可知呢。”

“罗婕妤有孕了?什么时候的事,儿臣竟一点儿也不知道。”华阳诧异道。

周太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皇后叫人瞒着,你自然不知道了。”

“那母后是如何得知?”

“听贵妃说的。”周太后看了一眼华阳,笑道:“虽说不聋不痴,不做家翁。可哀家若是当真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要做这个太后了。”

明颐则带着妹妹明惠在太液池边喂鱼。

明惠与她的母亲沈昭仪一样,是个温柔寡言的姑娘。别人不同她说话,她便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着,若是有人同她说几句,她便含笑听着,偶尔附和几句。只是一双澄澈的秋水剪瞳,倒映出她的心如明镜。

“姐姐,你看我新得了风筝!”

还未见到人影,明颐就先听见了一阵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听得人心里也明亮了起来。

抬起头果然看见徐璟瑶手里拿着一只风筝,踏着轻快的脚步跑过来。

明颐拿过来仔细瞧了瞧,是只燕子形状的风筝,不过是寻常样式。徐璟瑶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一只风筝哪里值得这样高兴。

明颐正奇怪着这风筝有什么特别之处,璟瑶忽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笑道:“是二哥哥给我扎的!”

“唉……”明颐故意叹了口气,打趣道:“成日里只听得你念叨着二哥哥,只怕早把我们都给忘了。”

“哎呀!没有的事。”璟瑶有些娇羞地一笑:“姐姐,咱们放风筝去罢。”

明颐摇了摇手里的团扇,笑道:“找你二哥哥去。”

璟瑶挽着明颐的胳膊撒娇,央求道:“好姐姐,咱们走罢。”

“偏你鬼灵精。”见她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明颐伸出手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罢了,明惠,咱们陪她去罢。”

明惠乖巧地点了点头。璟瑶见两人答应下来,立刻收起了委屈的神情,擎着风筝蹦蹦跳跳地往前跑去。

风筝在空中上下翻飞,像是那只燕子翩翩起舞。璟瑶惋惜道:“要是再有一只一样的,凑成一对儿,那才好看呢。”

忽然一阵风吹过,璟瑶手里的风筝线一紧,随即断成两段。风筝翻了几个筋斗,飘摇着跌落下去。

“哎呀!”璟瑶惊呼一声:“风筝跑了!”说着便要追过去。

明颐拉住她的手道:“追它做什么,叫人换一只新的来便是。”

徐璟瑶急得直跺脚:“这是二哥哥给我扎的,今天第一次拿出来玩呢。”

明颐见她眼圈一红,眼泪就要掉下来,只好吩咐周围的内侍宫女们分头去寻。

“姐姐,咱们也去找找罢。”璟瑶脆生生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明颐知道她心里着急,便带着璟瑶和明惠一同找过去。三个人沿着风筝跌落的方向一路走着,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文华殿附近。

“姐姐,风筝在那儿!”璟瑶眼睛一亮,伸出手遥遥地指过去。

风筝挂在海棠数的树枝上。

三个女孩子中,明颐居长,个子也最高。她走上前踮起脚尖,伸出手想要将风筝取下来,却还差那么一点。

明颐突然觉得头顶笼罩下来一片阴影,一只修长的手覆于风筝之上。

她回过头,发现陆辰站在她身后。他离得那样近,她甚至能够感受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甘松香和一丝温热的气息。

目光交汇的一刹那,两人似乎都有些失神。

明颐穿了一件藕粉色的对襟大袖衫,一抬手便露出一截凝雪皓腕,一张粉妆玉砌的白皙面庞在海棠花的掩映下娇艳而又恬静。

空气有一瞬间的停滞,只留下她乌黑发髻上一支步摇微微晃动,昭示着时间的流逝。

他回过神,轻咳了一声,将风筝取下来递给她。

明颐浅浅一笑道了谢,脸颊却毫无征兆地泛起了些红晕。

“公主。”陆辰的眼神闪了闪,很快定下心神,随即话锋一转:“科场舞弊一案,有些事情还需对公主言明。今日正好在此相见,可否一叙?”

明颐点点头,将风筝递给璟瑶:“你们去玩儿罢。”

“陈经国的管家找到了,在保定一带。只是找到时人已经死了,一家四口,全部殒命。”陆辰说起公务,又恢复了平日里沉稳笃定:“先前我还想着暂缓李氏的刑期,待找到胡大之后可以与他对质,现在看来是不能了。大理寺那边如果就此结案,李氏过几日就该问斩了。”

明颐轻叹一声:“她既触犯了律法,我并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她毕竟跟了我这些年,到时候,劳烦陆先生派人将她安葬了罢。”

“你放心。”陆辰答应下来。

先前带明颐查案时,他看得出来她对李氏是有感情的。

所以当皇帝将李氏交给明颐处置时,陆辰以为小姑娘会念及多年情分而心软,对李氏从轻发落。

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秉公处理。

陆辰明白她神情中的悲悯。她不肯徇私,不是出于对李氏背叛自己的记恨,而是对规则的敬畏,又或者,是上位者对于天下人的担当。

他知道她心里并不好受,亲近之人的背叛或是离去,哪一件都并非那么容易释怀的。

于是他想起上元节那天夜里,在城墙上遇到她时,也是这样,万般愁绪却不肯宣之于口。

“这并不是你的错,不必耿耿于怀。”陆辰想开解她,可越是小心翼翼,话到嘴边却又一时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我没事。”反倒是明颐看着他笑了笑,说道:“人心难测,也是寻常。”

他知道她的委屈和难过,偏偏这些话从她口中说出来时又是这样云淡风轻的语气,更让他觉得无措,蓦然生出无限怜惜之心。

陆辰不得不重新审视面前的小姑娘。

她这般年纪的女孩子,正该是无忧无虑的时候。但明颐不同,她性子冷清、坚毅,仿佛时时刻刻都保持着清醒的克制,克制的令人心疼。

像是一株寒梅,清姿立于天地之间。凌霜傲雪,不言孤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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