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除夕夜
公府的除夕家宴摆在前院鸣磬堂。
作为原一品国公府的宴客之所,鸣磬堂建得宽敞明亮、气势不凡,只是如今已然不太常用,因为自降封以来府中即便是年节也不再大规模地宴请,徐夫人每年不将家宴安排在后院主膳厅而是摆在这里,也是为了让这儿不至于终年都冷冷清清。
卫家众人的院子里都有自己的小厨房,只有除夕和中秋才有机会聚在一起用膳,每年也只有除夕这场家宴,府中的人一个都不会少。
李令溪白日里忙了好几个时辰在黄金院挂满了灯笼,累得腰酸背痛这会儿浑身都不舒坦,趁着长辈们还没来,她顾不上仪态地伏在案上闭目养神,正昏昏欲睡的时候,一旁的卫静妍扯了扯她的衣袖。
她还以为是太夫人他们到了,整个人一个激灵,坐直了身才发现是虚惊一场,看向卫静妍的目光不免带了些幽怨。
卫静妍笑道:“别睡啦,你要是真睡着了一会儿肯定叫不醒,祖母他们马上就要来了。”
李令溪的睡意本也已经被惊走了,索性听了她的,端过案上的茶盏饮了些水,一边整理仪容一边打量了一下厅中。
她伏了这一会儿的工夫除了卫家长辈其他人都已经来了,卫朔坐在对面首席正低着头剥栗子,剥四五粒给身侧的卫芝分上一粒,其他的都放进了面前的餐碟里,卫静姝坐在卫芝身旁正和四公子卫昭说话,瞧见她醒了,笑着同她颔首致意,李令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移开了视线。
见一旁的卫静婉一直盯着对面的卫静姝和卫昭看,李令溪好奇道:“表姐在看什么?”
卫静婉这才收回目光,淡淡道:“总觉得四哥近日精神似乎好了不少。”
“何止是不少!”卫静妍一听这话也凑了过来,“刚才进门的时候我就想说了,四哥今日容光焕发的,和前些日子简直判若两人!”
李令溪原本没注意,听她们俩这么一说,再一打量卫昭才发现,还真是。
她从前只在宝安的婚礼上见过卫昭一面,印象中那是一位仪表不凡的少年郎,但在蔺夕的记忆里,这位四公子每次出现的时候都阴郁而颓唐,尤其是在宝安另嫁之后,身上甚至没有了多少鲜活气,可是今日看起来,不说容光焕发,至少面上很有神采,言谈之间也颇有几分从前的风姿。
察觉到对面的三个姑娘在看他,他甚至微微笑了笑,将面前的一碟豌豆黄递给身旁侍立的仆从,让其端到了她们这边。
李令溪歪了歪头。
望着送到眼前的这碟糕点,又觑了眼对面继续与卫静姝谈笑风生的卫昭,卫静妍眨了眨眼睛:“你们说四哥会不会吃错什么药了?我要不要去跟母亲说一声,找个大夫给他看看?”
卫静婉:“……”
她睨卫静妍:“你每天都在想些什么?我看你才像吃错药的那个。”
卫静妍哼了一声,扭头坐回原来的座位,将卫昭送过来的那碟豌豆黄挪到自己和李令溪的中间,不再理卫静婉。
卫静婉直接让她再端远些,李令溪刚想笑,便见对面的卫朔朝她这边招了招手。
她前后看了看,确定他叫的是站在她身后的青荷,青荷也看见了,用目光请示她,她点了点头。
青荷于是从后面绕到了卫朔那边,没一会儿,捧着一个餐碟回来了,放到李令溪面前的案上。
李令溪低头一看,碟子里盛的是刚剥好的栗子。
所以他方才剥了半天不是准备自己吃的?
她望向对面。
卫朔见她看过来立刻扬起了下巴,那得意的神情就像是做了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李令溪:“……”
她拿了一粒,而后戳了戳身边正在啃豌豆黄的卫静妍,将那餐碟挪过去。
卫静妍眼睛顿时一亮:“哪来的栗子?”
“你三哥剥的。”
“哇!”卫静妍赶紧将豌豆黄吃完腾出手来,朝对面高声道,“谢谢三哥!”
卫朔:“……”
他沉着脸又朝青荷招了招手。
青荷一脸一言难尽地过去,又一脸一言难尽地回来,附到李令溪耳畔,一言难尽地道:“姑娘,世子说他很生气。”
李令溪:“?”
什么意思?
她不就只吃了一粒吗?
他要请她们吃栗子不跟卫昭学学让自己的仆从送过来反倒叫她的侍女跑腿,她连一粒都不能吃了?
莫名其妙。
她瞪了卫朔一眼,如他所愿地将那餐碟直接送到了卫静妍的面前,懒得再理他。
卫朔:“……”
要不是太夫人、卫崇禹和徐夫人在这时到了,他铁定要立刻过去找她算账。
现在他只能深深吸气暂且压下恼意,同众人一道起身先向长辈们请安。
太夫人笑着让小辈们落座,而后和卫崇禹夫妻一起走到主位坐下。
人来齐了,家宴很快开席。
这场家宴不但是除夕相聚,也是为卫朔接风洗尘,再加上宫中的卫贤妃有孕,虽然未满三个月还不能声张,但这样的喜事能庆贺的地方也总要摆出一点庆贺的样子,故而今年的菜肴相较往年要丰盛许多,席间徐夫人甚至让人准备了歌舞,丝竹声一响,原本因为卫家人少而显得有些空荡的鸣磬堂立时热闹了起来。
李令溪想,这一刻的卫家众人,无论有什么心事都是可以先放下的。
太夫人担心孕中的女儿,却也依然能笑容慈祥地举着酒杯听小辈们的祝词和恭贺。
卫崇禹和徐夫人挂怀儿女们的前程,可在此时同样会笑着互敬对方一杯酒,慰藉这一年来的风雨共渡。
还有卫家的公子与姑娘们,兄弟姐妹之间纵然有些龃龉,但在这样的时候,还是能够推杯换盏,言笑晏晏,共庆团圆。
唯有她在这和美的气氛之外。
只有她是这其中最放不下的人。
她想念父王,想念母妃,想念两位兄长,想念云鹤姑姑,想念琴风、棋花、书雪、画月,想念团团,想念晋王府的每一个人。
其实这样的想念自她重生以来从未停止,只是在这万家团圆的时刻尤甚。
延嘉六年即将过去,她踩着这一年的尾巴回到了这个世界,可这里已经没有了她的任何一位亲人。
有时候她也会怀疑自己留在这里的意义,可只要一想到晋王府的污名能否洗雪皆系于她一身,她便还是会告诉自己,这条路,她一定要走下去,即便是只有她一个人。
自明德门出京,向西南约莫六十里有一片山脉,其中山峰多险峻,绵延而成的景观怪奇伟丽,早在大衡建都于此之初,达官显贵们便陆续依着各自的喜好为它们取了名,唯有一座是在前几年才忽然有了名字,那便是隐鹭峰。
隐鹭峰坐落于霓雾峰与玉袖峰之间,本非起眼之地,平日里人迹罕至,但每年的除夕之夜,这里总是灯火通明。
山中多松柏,即便是深冬时节依然遍野翠色,如果不是走到近前,谁也不会发现这里藏着一座孤坟。
四下林木葱茏,野草丛生,不知名的山花满地,到了孤坟周围却什么也找不见了,仿佛旺盛无比的生命力霎时消失无踪。
山间比京城要冷上几分,自山腰处便飘起了小雪,纷扬而下的雪粒堪堪滑过刚刚被挂上枝头的一盏盏灯笼,却没有避过还在挂灯笼的人。
南霄站在一旁,默默看着芦絮般飞舞的雪一点点沾满沈危的衣袂与发梢,他却无动于衷,不知是浑然未觉还是并不在意,只一盏一盏地亲手悬挂那如火焰般炽热的红色灯笼。
在那一片素白的映衬下,原本就夺目的火红更加耀眼,照亮了坟前摆着的那张矮案。
案上摆着的餐碟漆着华美的云纹,碟中的木樨流心糕升腾着丝丝热气,一旁还有一只酒壶,玉质的壶身浸染着深邃的翠绿,碧色本就玲珑剔透,在灯火的映衬下更是光泽流转。
将周围的树梢尽数挂满,沈危走到案前执起这只酒壶,倾倒于地。
血色缓慢地浸入薄薄的积雪,仿佛在雪地里开出了一片梅花。
冷月清辉渐盛,此刻已近子时。
沈危起身将最后一只红灯笼放到那并未刻名的石碑前,唇畔终于勾起一抹并不明显的笑意,低声道:“新年喜乐。”
远方在此时传来了烟花声响,夹杂于其中的,还有昭示着延嘉七年到来的那道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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