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奸佞之称

如今的大衡朝局与先帝时已经截然不同,但凡是耳聪目明之人都明白三省六部的诸多积弊与沉疴,刑部在这其中显得尤为清明无晦,究其原因,除却有一位主持事务秉公正直的尚书,这两位陈大人同样功不可没。

两人一位名陈嶷,一位叫陈明,都是尚书陶权度一手提拔上来的刑狱官,和陶权度一样,刚正不阿,执法严明,深得其青睐,朝中有人将他们并称为“刑部二陈”。

他们在这个时候跑到这个地方来找沈危,李令溪能够想到的唯一原因,便是前不久又生变数的吴王案。

刑部的介入本已让此案重新有了转机,可方才下棋之时她刚刚听卫静婉提起,正月初一那天,江州忽然有人挖出了一块巨石。

其石形状怪异,平滑的石身泛着璀璨的光泽,背面纹理交织,赫然而成一个“吴”字。

奇石现世古来便是祥瑞之兆,事情很快被上报到了京城,可传入京中之后司天台做出的解读却并不吉利,反倒称石背现字寓意国有反臣,甚至怀疑石身光泽如此夺目是预示此贼将致江山易主。

江州是吴王原先的封地,石背上的字又那般清晰,任谁都会自然而然地将此事与吴王联系到一起,皇帝也不例外。

据说司天台禀报的当场便见龙颜大怒,随后宫中连发数道圣谕,其中最广为人知的一道,便是严令奉宸卫终止审理,即刻了结吴王逆案。

看来这位陶尚书确实是个难得的忠直性子,否则刑部不会在这个时候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要知道,那日连发的数道圣谕里,还有一道是直接申饬陶权度食君之禄不思为君分忧反倒替逆臣说情。

而沈危似乎和刑部格外合不来。

李令溪记得,从前的蔺夕之所以那么畏惧沈危,最为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刚来公府之时听旁人说起,沈危曾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刑部前任尚书也是陶权度的恩师周和衷的夫人。

眼下又是如此。

此处不是沈危的府宅,今日也非其做东,刑部这两位大人为了公事找来这里有违常理,唯一的解释便是他们前几日在定襄侯府和奉宸卫的官署靖巡司都受到了阻拦。

卫崇禹显然也看出了这一点。

他并不关心吴王的案子,但他和沈危私交甚好,再加上沈危现下是公府的客人,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放沈危不想见的人进来。

然而他刚吩咐了仆从去将那两人打发走,却被沈危拦下了。

沈危慢条斯理地搁下手里的瓷盏:“既然两位陈大人这么想见我,公爷不妨行个方便吧,有些事趁现在解决一下也好,否则出了这个门,我还真不太得空应付。”

他都这么说了,卫崇禹当然不会再拒绝,给已经走到厅门口的仆从递了个眼色,仆从会意,出去请人了。

一盏茶不到,两位连官袍都没换下来的刑狱官就被领到了鸣磬堂。

李令溪此前并未见过二陈,但两人年龄有差,很好辨认,年长的那位是刑部侍郎陈嶷,另一位是现任刑部主事的陈明。

两个人的确都是为了吴王一事而来,陈明一看便憋着不小的火,同主家简单见过礼之后便直接朝沈危发了难,质问其为何让侯府的门房屡次阻拦不让他进门。

话中果然便是已经去过了侯府好几次的意思。

沈危不紧不慢道:“自是因为陈大人你连最基本的礼数都不懂,每次来侯府都想硬闯,要是这样的都不拦那还叫门房吗?”

“你少血口喷人!”陈明怒道,“是你拒我的名帖在先!”

“名帖被拒就可以擅闯吗?”沈危道,“陈大人,你是不是平日里被陶青天捧习惯了以至于出了刑部的大门还弄不清楚状况?是你想求见我,不是我在恭候你。是有人规定过只要是你求见我便非同意不可,还是你陈大人的名帖尤为金贵拒不得?你满京城打听打听,谁的名帖没被定襄侯府拒过,被拒一次就想硬闯的我头一次听说。”

“你——”陈明还想说话,一旁的陈嶷伸手拉住了他。

陈嶷此时的脸色虽也算不上多好,但能先上前一步朝沈危作了个礼,而后道:“弗陵兄,我和照清前来并非是向奉宸卫施压……”

“施压?”

陈嶷与陈明共事多年,称其表字不足为奇,可他与沈危的关系并不近,加之他还年长沈危不少,以表字称兄相当能见诚意,沈危却依然打断得毫不犹豫:“就凭你?”

陈嶷的神情微微一变,却还是很快正色道:“不是凭我,是凭吴王殿下这些年来的清正贤名。弗陵兄,江州那块石头是怎么回事你我心知肚明,这样的事能蒙骗圣上,蒙骗不了天下人心,一旦断了吴王殿下的生路,日后即便再查清此案也无甚意义,据我所知,你与殿下并无私仇,何必如此不留余地?”

“守正兄,”沈危终于回敬了他一个表字之称,“留不留余地与私仇何干?我接到的旨意虽然只是即刻结案,可御座上那位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结果你难道看不出来?”

陈嶷颔首:“我明白。可此案实在是事实有疑,刑部掌天下刑狱,持身必得公平,无论如何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桩疑案就这么变成冤案,我们无意要奉宸卫为难,只需给我们几日的时间……”

“事实何处有疑?”沈危问,“奉宸卫已经掌握的所有证据指向明确,你们先前提供的所谓人证物证无一能够证明这位吴王殿下的清白。”

“怎么不能证明!”陈明忍不住道,“赵参军的口供和往来账簿被人动过手脚,私运军械之人极有可能不是吴王殿下,目前吴王府能够查实的罪名不过是私铸铜钱,根本构不成谋反之实,你们奉宸卫查案这么敷衍了事……”

他原本只是下意识反驳,但这话一出口,他忽然好像想明白了什么一般:“你们不是敷衍了事,”他直指沈危,“你是故意的!是你故意指使奉宸卫栽赃吴王殿下!沈危,你伪造证据构陷亲王,不讳之朝绝容不下你这样的奸佞!我必定找到证据……”

“照清!”陈嶷赶紧上前捂他的嘴,“你疯了?不可胡言!”

“我何曾胡言!”陈明挣开他,几乎咬牙切齿道,“守正兄,你好好想想这事有多蹊跷,除了他,还有谁能……”

“二位大人。”主位上传来一道冷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是一直不曾发声的卫崇禹开了口:“你们论及公事我本不欲多言,但理应注意分寸。这里是我府上,沈侯是受我之邀前来赴宴的贵客,二位如果再这般说话,我可要让人请二位出去了。”

陈明还欲再言,被陈嶷一拦。

陈嶷立时同卫崇禹致了歉,继而侧身朝沈危作礼:“弗陵兄,照清胡言乱语,你切莫放在心上,我替他向你赔礼。”

说罢,他躬身一揖。

沈危没理会他,清冷的目光落到陈明身上,质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陈明微微抿唇。

陈嶷岂能不知为臣者被骂为奸佞是多大的羞辱,刚欲再替陈明解释两句,却听沈危的语调紧接着上扬:“伪造证据,构陷亲王?”

他不知为何竟然笑出了声来,随即沉声唤道:“南霄。”

话音即落,李令溪看见站在他身后的黑衣侍卫应声上前了一步。

沈危道:“把这两个人给我扔出去。”

黑衣侍卫立刻走向那两人,陈明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陈嶷也变了脸色:“沈侯,大家同朝为官,你如此行事就不怕……”

“你再敢多说一句,我让你明日上不了朝做不了官。”

陈嶷:“……”

沈危的声音完全冷了下来:“滚回去告诉陶权度,等着给吴王收尸。”

二陈被请走之后,这场席间的插曲也终于结束。

虽然放二陈进来是沈危的意思,闹成这样卫崇禹还是始料未及,两人一走他便向沈危致了歉:“此番招待不周,还望侯爷海涵。”

沈危道:“公爷言重了,借贵府之宴处理了一些私事,该是我向公爷致歉才是。”

卫崇禹连忙摆了摆手。

一旁的卫朔见状起身,朝沈危举盏道:“我敬侯爷一杯酒。”

沈危看向他:“世子今日已经喝了不少,这杯若还是为致歉,便不必再敬了。”

“不。”卫朔坚持道,“不是为了致歉。”

“那是为何?”

“为答谢这些年侯爷对家中的照拂。”卫朔站直了身,“从古至今,没有一个奸佞会不尽心竭力讨上欢心,反倒违逆上意给落罪之家雪中送炭,这份恩情卫氏眼下无以为报,但必定铭记于心,日后若有差遣,在所不辞。”

这话说得很是周到,既有感激,亦是承诺,更是为了反驳陈明方才的指责,卫崇禹听得微微颔首。

沈危的关注点却不是这个。

沉默了一瞬之后,他道:“若是为此事,还是我敬世子吧。”

他重新执起手边的瓷盏添满茶水,同样起身。

“敬我?”卫朔愣了一下,“敬我什么?”

沈危将瓷盏平举:“自是敬世子,一身孤胆不惧险,敢为忠良阶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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