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不安的年代 二、周勃之痒
刘恒进城后,该杀的杀了,该封的封了。手忙脚乱地忙活了一阵子,熬过磨合期,似乎对如何驾驭天下,也较上手了。
现在,刘恒终于可以放开手脚创造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时代。
但是,这仍然是一个不稳定的时代。杀机四伏,血灾四现。在这场热身戏当中,有些诸侯将相却是永远地退守寂寞了。自刘恒登台以后,依次薨掉的,元年有楚王刘交、齐王刘襄;二年有右丞相陈平、燕王刘泽;三年有城阳景王刘章;文帝四年,冬,十二月,灌婴甍。
剩下的人当中,官职最大的就数周勃了。都走得差不多了,孤独真不是什么好滋味啊。特别是灌婴,这个曾经是周勃多年并肩奋战的同道之人,如今他的离去,犹如树底下少了根筋,倍觉心慌。
周勃心慌不是没理由的。就在去年的冬天,刘恒免去周勃丞相之职,送他回封地去了。刘恒打发周勃的理由是:我已经下命令让列侯们都回到自己的封地去,可是有些人还没有去,丞相您是我器重的人,还是替我带个头树立个好榜样吧!
什么树立好榜样!傻瓜都能看出,刘恒这是强迫周勃提前退休啊。
有必要交待一下,把列侯踢回封地,这是名满天下的政论高手贾谊提出的建议。只要是脑袋健全的人都知道,贾谊此举不过是想架空列侯权力,巩固刘恒的根基。损人利己的事情,刘恒当然不能放过。问题是,此建议一出,根本无人响应。于是,刘恒只好拿第一功臣周勃开刀,让他带头自动离开长安。
真是一年河东,一年河西。人生如棋,就像过河的卒子,当你处在举足轻重的位置上,每个人都对你充满着期待和景仰。想当初,诛杀吕氏,周勃居功其首,金銮殿上,感激涕零之情,总溢于言表;可如今,江山搞定,屁股坐稳,只能一脚踹开!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狡兔死,走狗烹的翻版?
周勃真的害怕了。
当初刘邦诛杀韩信、彭越及英布的几幕依然历历在目。有前车之鉴,他就不能保证刘恒没有对他痛下杀心。
在中国历史上,只要是对君主居功自傲的人,都是一个大忌。军事思想丰富兼四肢发达的周勃,亏就亏在不好好读书。如果他有陈平或者是陆贾一半的求学之力,那么他就有可能读到《老子》的一段经典政治劝教: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哉。
可惜啊可惜,周勃活了大半辈子,缺的就是陈平和陆贾那般入得其中,超脱其外的魄力!据《史记》描述,当周勃扶刘恒当上皇帝后,周勃每次罢朝后,总是意气飞扬地离开,连刘恒对他都不得不毕恭毕敬,目送离殿。
其实从那一刻起,周勃就为自己挖了一个跌倒的大坑!
周勃有所不知,当他在面前表现出一副趾高气扬之态时,有人已经将这一切理解为不祥之兆!发现此兆的人有两个人,一个留名,一个无名。留名的郎中袁盎,无名之辈则是周勃属下一门客。
袁盎,楚人也。他父亲早年曾与强盗为伍,可谓是匪徒后代。刘邦还曾经流氓过呢,强盗算什么东西。所以说,袁盎父亲这个人格劣点,并没有给他留下后遗症,更不妨碍他的仕途。他的工作经历基本如下:先是在吕禄门下当舍人;后吕禄倒台,又托哥哥袁哙的福跳槽到刘恒门下当郎中。郎中,就是皇帝身边的侍从官,经常跟随出入的那种。
袁盎的崛起,至少有一部分是由周勃造就的。袁盎逮到周勃这个致命的政治毛病后,立即就对刘恒进了一言。当然,要想在领导面前表现,肯定是精心准备的滔滔之言。袁盎的策论当然很长,不过意思大约如下:诛杀吕氏时,周勃身为太尉,他不过是做他应该做的分内之事,皇上您凭什么对他那么谦虚礼让呢?
袁盎一语挑醒了积于心头的郁结。袁盎所说没错啊,做好太尉是你周勃分内之事,当好皇帝也是我刘恒理当之事,凭什么就我对你那么好,你还那样不知所让呢?于是,刘恒恍然大悟,立即找回皇帝应有的自信,从此换了一副铁面接见周勃。
然而,当周勃了解刘恒对他的态度发生一百八十度的转变,竟然是因为袁盎一张嘴后,不禁大发雷霆。教周勃怎么不暴跳呢,袁盎之前就是吕禄的舍人,周勃完全可以把他拉到黑名单,一锅端了去。可偏偏是周勃和袁哙的关系很铁,不但放过袁盎一马,反而让他窜升到刘恒皇帝身边。
让你到刘皇帝那里,是让你多灭火,少煽风;好啊,现在倒反过来了,好话不说,坏语净出。这摆明就是过河拆桥嘛。
于是,周勃公开骂袁盎:好你个袁盎,帮了你不说,竟然还好意思在皇帝面前损我!
言语之中,可见周勃威胁之辞。但是,常人都能想到,如果袁盎会做人的话,应该跑来向周勃赔礼道歉。可是周勃左等右等,就是没看到袁盎登门谢罪,连个影儿都没有。
其实,袁盎对周勃采取三不政策,即不登门,不道歉,不招呼,完全是出自正当理由。不要说袁盎,就是周勃的门客也认为骄君真不是长久之计。
有一天,有个见识卓越的门客也对周勃敲起了一个警钟:你做你应该做的事,已经够了;你得到应该拥有的,已经多了;如果你再不懂退让,那就麻烦了!
这就叫反求诸己。周勃这才明白过来,袁盎的话没有错,只是错了方式,没有把这番话说给他听。周勃只好立即采取补救措施,以右丞相让给陈平。后来,陈平薨,他才接右丞相的班。可是好景不长,才复职右丞相一年,刘恒就说出了以上那句让周勃伤心的话,让他舍小家为公家退休当模范!
现在,周勃回到封侯之地已经一年多了。可是这一年来,发现周围之事甚是个悬:他封侯所在地的郡守和县尉经常光顾他家。
当地政府这种行动,说好听是去拜望周丞相;说不好听则是,监控周勃!这下子,周勃的心就高高悬了起来。
政治嗅觉告诉周勃,这将是一场冲动的惩罚!
是的,周勃感觉没错。刘恒就是想封杀周勃的锐气,让你知道,这个天下是刘氏的,想吃得香睡得甜,还是听皇帝的。用刘邦的话说,功狗永远是功狗,它只永远受功人驱使,这是不可更改的本质。
周勃的封国为绛县(今山西省侯马市东),食邑八千一百八十户,号绛侯。这是当初刘邦封给他的,再加上刘恒后来封的,他也算是个实在的万户侯了。我想,对于河东郡守等人爱到周府串门的这个毛病,换成是张良,或者是以一阵烟雾报之;换成陈平,或是一身病推辞;换成是陆贾,或许不但敞开大门,还会跟着你的马儿反串其门海吃海喝。
然而,让人跌破眼镜的周勃,竟然采取以下待客之术:披甲而待,令家丁持兵器而侍之。
如果非要找一个中肯的批评,只能说,周勃这是找死。再换句话说,他摆明就是脑袋进水。刘恒是仁君,那是没错的,但是仁君不等于不杀人。像刘恒这种人,静如处子,动如猛虎。真要惹到他了,杀你也是没商量的。
当然了,杀是要找借口的。周勃这种披甲待客的动作,让人无不毛骨悚然。好呀你,我郡守不过是来串门的,你搞得这么紧张,是不是心里有鬼呀?这个鬼,莫非就是谋反?
于是,郡守马上就派人飞书报长安:周勃要造反了!
说话又笨,做事又容易犯傻,真的很难想象周勃这么多年来是怎么混过来的。此时此刻,他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说你造反嘛,带兵总不比韩信吧。韩信当初都是想释放关在长安城的劳改犯一起才能造事的,你周勃这点家丁能成什么气侯?简直就是欠揍!说你不造反嘛,可是你整天疑神疑鬼地披着铁甲徘徊。
只能这样说,周勃病了,而且得的是严重的心理疾病。现在,刘恒就是想来当他的主治医生,病床已经替他铺好了,它就设在监狱。
把一个别人看来有病,而他自以为没病的人送进精神医院,我们可以想象其中的痛苦滋味。刘恒派人把周勃送进监狱后,周勃想申辩自己冤枉,可是一无陈平之流口才,更无陈平之谋略,唯有活活受罪。
凡是进过监狱的人都知道,那是有别于天堂人间的地狱王国。不管你曾经多么显赫,到了狱卒那里,你不过是牢中之兽,甚至狗屎不如。
周勃现在就尝到了被狱警折磨得狗屎不如的生活。没办法了,只有使出绝招出狱了。
无论人间或是地狱,有一样东西尽管不是万能的,但是管能吃管喝,还能管用。这玩意儿就是杀人不见血的钞票。为了免受身心伤害,周勃家人动用了千金来贿赂狱警,并且让狱警支招,怎么样才能让周勃渡过这个险关!
还好,收他钱财的狱吏还算是个厚道之人。只见他在记录案件的木简背后写下五个字:由公主作证!
公主,刘恒之女也;另外,她还是周勃的媳妇,即长子周胜之的老婆大人。周勃一看这几个字,猛拍脑袋。是啊,公主这么好的资源为什么不早点想到啊。家公造反与否,公主身在家中最为了解,让公主去说明情况,那不是一件简单明了的事吗?
一千金,买的就是一个堵死的窍门,值啊!
很奇怪的是,《史记》没有交代公主为周勃作证的半点细节,反而另外一个重要人物跳出来替周勃说情了。这个人物,从来没人敢蔑视其存在,她就是一直藏在宫中默默无声地读黄老的薄太后。我认为,公主肯定是薄太后的掌上明珠,她不敢找刘恒说情,跑来找奶奶替他出面摆平了。
并且,刘恒是个孝子,只要薄太后喊一声腰疼,他绝对不敢说腿疼。
果然,当薄太后闻听周勃被拘一事后,立即把刘恒召来。薄太后对刘恒的见面礼,首先是愤怒!这个表情贯彻到动作中,就是把头上毛巾摘下直接甩到刘恒脸上,然后一阵痛骂:绛侯始诛诸吕,掌玉玺,将兵于北军,都没有造反。他现在居一小绛县,就想造反?
薄太后没有把话骂绝,由以上前提条件可以推出她的潜台词:要么是你刘恒忘恩负义,非难绛侯;要么就是判断力缺失!
当然了,无论刘恒属于哪条情况,都是值得她这个当妈的甩头巾的!
刘恒闭嘴不言,心里有苦不敢说。
我也知道此时周勃造反有悖常情啊,可是薄太后您知不知道,当初我站在台上送他离殿的痛苦滋味?我不过是想教训一下他,让他明白刘恒不可欺啊!我想,以上这话,是刘恒最想跟薄太后说的话。
可是,他又不能说。实在是,有些话一开口,根本就是个错!
郁闷的刘恒无故受了母亲一顿痛骂后,悻悻回宫。这时,又有一个人主动登门证明周勃无罪。刘恒瞪眼一看,此说情者,正是此前看周勃不顺眼的郎中袁盎!
当然了,袁盎可能是哥哥袁哙叫他来说情的。可问题是,刘恒对周勃的态度恶劣到连公主都不敢亲自出面,甚至皇室其他成员也不敢吭声,这就更别提朝中那帮高级打工仔官僚了。不管怎么样,袁盎压力是很大的。他之所以能替周勃出手,没有一定的气度,那是相当难的。
在这一刻,刘恒终于举手表示善意,释放周勃,并且恢复被剥夺的爵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