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话 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泪水中的高飞远扬

“紫薇、北辰、长庚,写史的人你可还记得?我曾告知你这三颗星辰之名,以协助你发现过往最夺目的光芒:一位帝王、一位丞相以及一位将军。帝王之死是开启,我可以想见,在接下来的一个时代,他的率性而为将被世人张扬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丞相之死是转折,他活着时人们还能把目光投向高远的天空、志望昂扬的人生,他故去之后,‘三分’逐渐黯淡,有人哭泣、有人松弛,人人都能感到真正的英雄时代,已经去远;将军之死,是你我将接触的下一个话题,也是最后一个话题。江东江陵侯、陆逊陆伯言,正适合作为终章。”赵直仰起脸,神色疏落,“伯言之死,宣告了时代从绚烂走向没落的必然,最后一个优雅魂灵,陨落了。”

“你能带我去看看?”我谨慎地问。从五丈原归来后,赵直活像变了个人,很少打趣嘲讽,也很少使用魇术。他一整天一整天闷坐屋里,翻检我越来越厚的史稿,即便修改一个别字也要征询我意见。

“还行。”他简单回答,“烦劳你闭上眼,可以吗?”

这么彬彬有礼的姿态于我看来,委实死气沉沉。更要命的是,我不能责怪他,又无法劝慰他,只好完成一件庄重仪式般认认真真合上双目。

“……可以了。”

一刹那我怀疑他没有施展任何异术,天气有如成都的寒冷,飘着零星雪花,高耸宫苑一角被乌云笼罩。行色匆匆的路人偶然抬头望望远处,又都很快埋下头、裹紧衣裳、加速脚步,惟恐沾染从至高禁地传来的晦气。一队声势浩大的军卒从城门而入,身着东吴服色戎装,人人腰栓白麻、面色沉痛,。队伍中,徐徐驰动着一棺灵柩,一个浑身缟素的青年扶棺而行。

“那是陆抗,”赵直指点道,“才满二十岁,刚继承了伯言的爵位。这支送葬队伍足有五千人——赤乌八年(公元243年)春二月,吴丞相、江陵侯陆公逊卒。”他用史家的口吻道出事实。

“好大排场!”我稍感疑惑,“依我的了解,陆逊与陆抗都不是奢侈铺张之辈,为什么……?”

“还师于国。”

赵直引我从容跟随,目睹陆抗只花一个时辰就完成了军卒的接管交割。回府后他接到来自孙权的第一道旨意:禁绝陆家门庭,朝官一概不许与之往来。年轻人没有改变脸色,他独坐在空落落的院里,等待着君王、亦是他的叔祖:孙权的下一步举动。窥望这沉默的一幕使我感到无法言说的抑郁,不禁要求:“回去吧!不必再看。”

“哦?看来你最近对江东之事亦有涉猎。”

“陆逊之死是令人侧目的大事。我知道他未得善终,不料身临其境,竟凄苦得使人不忍卒视。”我说,“既然赵直你与陆逊私交不错,眼看故人之子遭此磨难,你不施以援手吗?”从陆抗面孔上,能看出陆逊温文的气息,所不同的是,这个身为陆家家主的青年,还从母亲的血脉里继承了外祖父孙策的英武与炽烈。

“陆抗有本事应对每一种外力的压迫,不辜负江陵侯之子、孙伯符之外孙的家世。”赵直欣慰的笑颜里渗着深深的寂寥,“看他怎么应付孙权来使就知道。”

孙权没有使陆抗等很久。

一名使臣很快登门问罪,展读孙权的责难,说陆逊怎样不忠、不仁、不孝、不义、不智、不信……一口气说了二十件事。讲罢第四事时,赵直封住我的听觉,道:“再听下去,你该跑起长江边洗耳朵了。”“的确是龌龊的指责,只有最卑鄙无耻的酷吏才能编出这种理由诬害功臣!”我愤然的同时,愈觉陆家之哀凉。被问难的陆抗始终一动不动,目光落在亡父朴素的棺木之上。直到使者住了口,他才转过脸,开始一件件耐心地解释。“第七事,彝陵战前,先父之所以保诸葛瑾大人绝无二心,并非与之结党营私,而是……”

“这毫无意义,”使者忽然打断陆抗的话,“陛下信任杨竺,陆公在时尚不能自救;今陆公已亡,公子多言何益?”杨竺与陆逊向来不睦,常在孙权面前谗害忠良。这叫人寒心的二十事,亦出于杨竺手笔。

陆抗回答:“请你听我说完。”他一一剖辨了整整二十件事,忽然笑了笑,问:“是否你无法记下我繁琐的答复?”

使者无奈地道:“能记得十之六七。”

“那也很够了。稍后我会上书重述原由……”

赵直猛地振衣而起!这剧烈的举动将我带离江东。斗室内我揉着昏沉的额头,赵直道:“实在看不下去。人呵,残忍绝情,一至于此!”“给我讲讲陆逊吧?”我一手支脸、一手执笔,“《陆逊传》已写了一大半,谈不上不好,也不十分满意,所以一直没拿给你看。”“这……”赵直蹙蹙眉,七分怀念、三分为难,“该从何讲起?”“随便些。彝陵战后好了。”我微笑道,“反正我没指望你这妖人滥情的评价,真能有助修史。”——本来想用这话激将一下赵直,他却像被打了一闷棍,讷讷半晌。

“估计是没什么助益。不过我找不到比你更恰当的听众。”赵直打开话匣。“我曾扪心自问,倘若有力量有胆气,会延长谁的寿命。纷繁的答案里包括子桓与孔明。后来又想,倘使能缩减凡人性命、使之嘎然而止,我又会怎么做?我所喜欢的凡人固然不多,但也不恨任何人。若真能截断生命之河,这个选择是——江东陆伯言。”

“为什么?”我大感意外。

“舍不得他活那么长。”赵直道,“魇师有一个致命缺陷,那便是感情的匮乏。看得太多、经历太繁杂,常人的喜怒哀乐于魇师看来,都不值一提。如此‘超脱’损害的恰恰是自己,寂寞、空虚、无聊、轻飘……这很能解释我一段时期内频繁的自戕之举。我交给你的三个人,从情感上说都是我的恩人。子桓教给我‘快乐’,他是个绝好的朋友,能与之一道大笑、大哭,无拘无束、欢乐适意;孔明教给我‘敬爱’,他是天生便适合被仰望之人,举手投足、坦荡弘毅,令我甘拜下风;伯言么,”一种深深的哀切笼罩住他,“他教给我‘哀愁’。我无法面对六十岁后的伯言,他又偏偏像罂粟使人上瘾,我忍不住不去看他,可一看到他的泪水,我……”他谨慎选择了一个词,“很痛苦。痛苦到与他一同掉下泪来,只为人间琐琐屑屑的权斗、阴微下贱的圈套。”为此流泪,兴许有损魇师的自尊。“以前我常埋怨是伯言不够坚强,害我陪着他软弱,后来渐渐明白,目送人生最宝贵的事一件件流逝、再不复返,无论多坚强的人亦无法承受。我想伯言不该活那么长,倘使他只活五十四、五岁,像孔明一样,那他死亡时也能同样满怀希望,而非怀抱哀凄、绝望之心,愤愤卒命。”

因为爱护、想成全,所以缩短一个人的年寿,乍一听很荒诞,可落实到陆逊身上,只叫人扼腕唏嘘。

我试图劝慰赵直:“一如丞相所说:人心苦不能尽。人与人本就相互隔阂,郁懑而亡者不只陆逊一个,他毕竟在灿烂年代留下了灿烂的名字,你不用这么恼怒感伤。”

“他与别人不同,多少有点不同。这不是指我与他私人的交谊。”赵直叹道,“写史的人,你认为一个天生瞽者与一个后天失明之人比,谁更不幸?”我不假思索道:“后者。”“所见略同。”赵直说,“见过最绚烂的光明后,被硬生生夺走眸瞬,堕入万劫不复的漆黑,这叫人怎样忍耐?逼死伯言的,是孙权;倘使孙权自始至终便是个昏君,倘使他从未对伯言有过任何恩遇,我兴许还能释然一二。你想看彝陵后的事吗?请吧!”

手一伸,展示给我一个极精简的片段。

晴好的午后,陆逊正展读一封书信,不时提笔修改。改完后他又通读一遍,这才把它封入囊中,加盖印鉴。

“看那印。”赵直提醒。

我吃了一惊,那赫然是“吴王之印”。

赵直苦笑:“陈寿,你推崇刘先主与孔明的际遇为‘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轨’,刘备可做过这样的事?孔明可担负过这样的信托?另刻一枚君王的印鉴给臣子!那时孙权写给后主、孔明的信笺,均由江陵转发,先给陆逊过目,言语不当之处,陆逊可代为修改。还有这个……”他随手拽出另一幕:石亭战后。

武昌城外。

吴师凯旋归来。主帅陆逊面含微笑,他还像最初在海昌时那样温顺、谦谨。远远望见君主车盖,陆逊翻身下马。再近一些他发现孙权侧立道旁。

“伯言!”孙权亲热地招呼。

“至尊。”陆逊正要行君臣之礼,被孙权一把挽住。

孙权大笑:“伯言建此殊功,不该你拜孤,该当孤拜你!”

“臣岂敢……”

“君拜臣于礼不合,就让百官代孤下拜。”这不是一句信口笑谈,迎出城门的衮衮公卿,忽然黑压压曲膝一片!

灿烂的黄钺象征君王的权威,他赐给了他。

六师及中军禁卫拱护着整个王国,他任他调遣。

他令他摄行王事,命左右之人把御盖披上他的双肩。

“伯言,上车!上车!”他这样催促。在他依命登车之时,他急跑几步,从马夫手里摘下长鞭,笑道:“孤为你执鞭!”

他从他那里得到的赏赐,没有一件不是万里挑一的珍品,他所受的恩宠,再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

简直像在存心讨好,又于讨好之时,得到了莫大的快活。

向我展示这一切时赵直唇边挂着微微冷笑。因为知道结局,这本该使人五内激荡的场面只叫我彻骨生寒。我注意到:在领受使人晕眩、惶惑的光耀时,陆逊没有表现出丝毫不安,他宁静的微笑从未搀杂上油滑、私秘的气息。这叫我怀疑他是否死于功高震主、骄矜自满,然而接下来一个片段把我的想法推翻了。陆逊被孙权手拉手迎入宫内,在那里他们召开了一次盛大的宴会。酒至半酣,孙权解下腰带:“不觉得这很配伯言吗?”醉醺醺的众人一起道:“像是为陆将军定制的哟!”“来,伯言!”孙权招呼。陆逊走上前,喝了不少酒的他眼睛越喝越亮。孙权亲手把腰带为他盘上,上下端详:“果然!果然!送给你,伯言!”“谢过至尊。”不及陆逊施礼,孙权提出了一个要求:“作为谢恩,伯言合该有所表示!”

“至尊之意是……?”

“跳一支舞吧!为大家跳一支舞!”

以舞蹈娱乐宾客,是卑微伶人做的事,让大都督效法伶人博人一笑,实在太过分。可陆逊面无难色,笑道:“前段时候正巧看过一场流行于石亭的破阵舞,蒙君不弃,逊献丑了。”舞器不是宝剑——我认为唯有剑舞才不失贵族身份,而是小鼓。陆逊四肢舒展、步伐刚健,笑容一如春天的风、冬天的暖阳,认真而磊落地为满座一舞,博得阵阵喝彩。

“难以想象。”我插话道,“赵直,你说陆逊之于江东,堪比丞相之于季汉,我最终也接受你的建议,为他单独立传。不过,你能想象丞相做这种事吗?想象先主或后主下令丞相一舞……”

我话还未完,赵直已是失笑:“太有趣。昭烈兴许会让法正或是庞统起舞,刘禅则不妨命黄皓组建一支宦官舞队。我猜不到君王若命孔明起舞,他会否从命以及会以怎样的态度顺从或拒绝;然而可想而知,任何人在下达这个命令之前,都应思量再三。”

“而他不以为耻。”我指着陆逊说,不是责备的口吻,反倒感到轻微的愉悦,“就像行王事、假黄钺、披御盖、御六师时,他亦不因之惶恐。恩宠、要求……在他眼里,是困了睡、饿了吃一样自然。赵直,陆逊是什么颜色?”

“倘若撇开孙权强加在他身上的污秽之事,”赵直望着席上舞罢拱手的陆逊道,“他是天空般江河般的湖蓝。”

“温柔、开阔、干净、单纯,是吗?我想他真是个单纯的人,有赤子的率真。他愿意相信君主的诚款与厚望都源于同样单纯的心,相信世上的真与美、光明与道义、仁慈与宽恕、正直与信任,相信人人——尤其是君王——都有向善的心,也相信与之相反的力:猜忌、丑陋、奸邪、残酷……一定会被涤荡、清除。君臣一心,天下安宁,这便是陆逊之志吧。该说他是单纯,还是愚蠢?”我微笑着,心里一时温暖、一时寒冷,一时澄澈、一时纷杂,“一个理想主义者,难得的是,尽管有过不幸的家族史,却还选择以善意、纯净的心去承载世界,把君王视为志同道合的伙伴乃至倾心相交的朋友。时过境迁,最初的幸运一去不返。最可悲的是,孙权已不是当年之孙权,陆逊却还是那一个陆逊。所谓‘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

“最后一句话听不懂。”

“难道你连《论语》也不读?”

“读,每次读个开头就搁下了,读了十几遍,还是只知开头。”

“……败给你了!”我只好启蒙道,“这是孔子称赞卫国大夫史鱼的话,意思是:史鱼真正直啊!无论国家有道无道,他的言行都像射出的箭一样刚正。”

“后半句是‘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吗?”妖人随口的接上使我吃惊。

“没错,你怎么……?”

“从你心里读到的。”他大言不惭,“孔子又说,蘧伯玉真是君子!国家有道他便出仕,国家无道他便收起正当意见,退出庙堂隐居。写史的人,你若把伯言比为史鱼,孔明岂不正像蘧伯玉?‘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不显摆这人尽皆知的东西了。”他话锋一转,“说点你未必知道的。孙权对孔明十分仰慕……”

“这也人尽皆知。”我哼道。

“所以他问诸葛瑾能否劝孔明离开刘备,投身他麾下……”

“诸葛瑾回答我二弟与刘使君已有君臣之份,绝不会另投门庭,二弟之不来,就像瑾之不往。”

魇师挠挠头:“与其说这是写史之人的面面俱到,还不如说是孔明后援团团长的手眼通天吧?那张昭与孔明呢?”我略一怔忪的模样使他大感快慰,“张昭曾劝孔明留在江东,却被拒绝,孔明不肯留下的理由是:‘孙权度量有限,只能视我为贤能,难以放手任我一展长才。’这回答比诸葛瑾所谓‘一女不嫁二夫,一臣不事二主’更进一层。孔明在孙权还是个大好青年时就看出他虽有人君气象,器量却很狭促。伯言最初怕是没看出这一点,后来就算看出了亦不愿信,再后来、不得不相信时他亡故了……当然,伯言与孔明不同,他看不看得出,差别不大。我们都知道陆家离不开江东,他没的可选,好比孩子还在肚子里时便订了娃娃亲。哎,女出嫁、士出仕;女择夫,士择主,天下道理,原本如一。”

我问赵直:“那么蘧伯玉与史鱼,你更欣赏哪一种态度?”

“两个都不。”他直截了当道,“‘直’与‘君子’,一则少‘智’、一则少‘节’。臣事无道之君,耿直便容易逆龙鳞、丢性命,固然能留下直谏的美名,不过,能臣当保全有用之身以利百姓,这毫无意义的死亡,俯仰天地,岂非最大的不忠?后者,君王一旦无道,便丢下‘达则兼济天下’之志,丢下被残害的芸芸众生,卷铺盖流窜山林,借口‘穷则独善其身’,去过逍遥日子,这样毫无气节之人,又算得什么君子?”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我不由赞道。这番话全无魇师的玩世不恭或油腔滑调,反而洋溢着儒家积极、智慧的入世观。

赵直微笑着领受了我的称美,又道:“不过伯言与孔明,我都很欣赏。孔明自不必说,在审慎考虑之后做出坚持一生的抉择,‘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八个字虽不是他写的,却是他活生生的写照;伯言么,我得承认,用不好听的‘愚忠’一词来形容他,也是可以的。听听这个。”他把孙权与陆逊的一段闲聊放入我耳内:“孤常想,”特别的自称使人能轻易判断说话者的身份,这是孙权在沉吟,“倘使刘玄德要取诸葛孔明性命,孔明会答应吗?”

短暂的沉默,陆逊回答:“不一定。”

“‘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孙权笑了,“伯言在怀疑孔明的忠诚?”

“那完全不必怀疑。”陆逊也笑着,“可总觉得诸葛孔明不会放任他人摆布其性命,无论那个人是谁。”

“包括刘公嗣(禅)?”

“自然。”

“然则伯言你看……”声音里有一丝伤感,“孔明一身荷国之重,怎能长久?不正是被刘公嗣害了性命吗?”

“他有必须承担也乐于承担的事。”陆逊不动声色地提出异议,“臣隐约感觉,有什么在呼唤他不得不做下去,无关君主是谁……”

“这样……”孙权忽然问,“伯言你呢?”

陆逊怔了怔才说:“臣么。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

对话就停在这里。

赵直久久地陷入怅惘。

“能回忆一下陆逊说末一句话时的神色么?”我斗胆问。

“很……洁白。”赵直道,“那时我简直怀疑他生命的颜色,是月光一般的白。与后主不同。后主的白色易于被沾染,伯言的则相当坚定。刀斧相加,不能动摇。洁白而顺从,顺从又相信,这便是其‘愚忠’使人动容之处!伯言看上去是温吞水的性格,实则毫不缺乏孔明的勇猛。只不过这个生于江东亦死于是的男子,习惯用温谦的姿态把百炼钢暗暗敛成绕指柔。他多么相信孙权能与他休戚与共、一体同心,就像多锋利的刀刃也无法把流水从中剖开。可惜……纵然刀锋斩不断流水,一旦源头堵塞,河道不免干涸。”

孙权的刻薄寡恩,是阻塞源头的第一原因。随后我与赵直花了两个时辰指摘孙权,若能站到更高些的位置俯瞰我俩,只怕像是一对怨妇在埋怨、诅咒同一个男子。其实有关孙权多情重义的记载不是没有,譬如他对吕蒙便情深意笃。吕蒙病重时,孙权悬赏千金,遍寻良医为他诊治。医生为吕蒙针灸治疗,孙权在一旁看得悲悲戚戚。他把吕蒙迎入宫殿内室居住,既牵挂他的病,又担心常去探望会打搅他休养,便悄悄在墙壁上凿了个小洞偷窥:吕蒙病体稍可,孙权就喜笑颜开,对待下人也很亲善;吕蒙病情加重,孙权就寝食难安,脾气暴躁;孙权的脸色正是吕蒙病况的晴雨表,这句话反过来说同样成立。我不厌其烦地把诸多细节记入《吕蒙传》,目的是说明他多么受孙权器重,而这些——我坚持认为,不能为孙权的人品加分。

“善待某一个人算什么?最残酷的人亦有温情的一面,否则他不是残酷,是麻木;史笔应该公正客观。客观,所以有吕子明事;公正,所以有‘性多嫌忌,果于杀戮’的史评。”我说,“宽厚重情之人,未必对谁特别好,却能善待值得善待之人、宽谅或可宽谅之人,这才是儒家的恕道。”

“依你之见,对孙权来说,谁是值得善待之人、谁是或可宽谅之人?”赵直把问题问得很细。这很有必要,因为江东是我与他谈论较少的领域,我们对这样一个盗匪帝国,内心都有掩饰不住的反感;可历史不容回避,史家更没有因为讨厌就擅自绕行的权力。

“前者,我认为是:张昭。”

“哦?”赵直扬扬眉,“我怎么记得你对张昭一向缺乏好感?目睹蜀汉亡国史,你竟能如此看重一位主降派。”——赤壁之战时,江东德高望重的文臣之首张昭坚决主张降曹。

“是良史陈寿在与你议论东吴之事,不是汉人陈寿,否则,照我的本性,才懒得提江东。”我这么说,“降曹是错误的判断,却不是张昭品性的污点。他不是为个人富贵才力主归降。孙权决意奋起反击时,张昭也为战争出力不少,战胜后他像主战派一样欢欣鼓舞。数十年来张子布之举止言行,无不为江东着想,堪称东吴忠良。再看孙权怎么对待忠良!”

“你说?还是要我帮帮忙?”赵直问。

“你肯帮忙当然更好。”

“只是我不大熟这一窝子事……”

“有具体的时间地点,你应该可以把我带去吧?”

“这个没问题。”

很顺利地来到东吴黄龙元年(公元229年)四月丙申的武昌皇宫。前一天这里还仅仅能被称为“王宫”,孙权的登基使人人事事物物随之提升一阶。赵直在新修葺的宫殿里好奇地走来走去,它既不像曹魏庙堂般华美宏大:洛阳、长安毕竟是多年古都;亦不像季汉朝廷般朴素简约:丞相对效率的追求充分体现在建筑上;吴宫每一处都雕刻得很精致,却失之琐碎,虽然高大宏伟,却空洞虚浮;朴素处根基不稳、简约处几至简陋,乍一看,活像为满足一时虚荣搭建的炫耀品。孙权正以炫耀者的姿态高高就坐,冠冕玉珠由九串增为十二串。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借用秦末义军的话来讽刺望之不似帝君的孙权也能登上九五之位。

“没有公瑾开疆拓土、力败敌强之功,何来今日之事!”孙权叹道。

众人啧啧称是时,阶下闪出满头白发的张昭,手捧笏板,板上密密麻麻写满颂扬之辞:孙权称帝,对曾接受过孙策与吴国太两次托孤的张昭而言,也是功德圆满,他正欲开口……孙权挥手大笑:“张公歇歇吧!当年要是听了你的话,如今朕就要在街上讨饭了。”

张昭一时面如金纸,他颤巍巍匍匐在地,不发一语,汗流浃背。满朝文武,也被孙权这句“不合时宜的玩笑”、或者说“正当其时的斥责”惊得目瞪口呆。

“小人本性!”我愤愤,“登临帝位时,早忘却是谁把他扶上马!”

“你这一句用典,我是知道的。”赵直引入三十年前一段旧话:先是个少年撕心裂肺的号啕,边哭边喊:“哥……大哥!”这时有一个严肃的男声制止他:“孙孝廉!身为后继之主,贵在承担前人事业,将它发扬光大,成就不世之功!如今天下扰攘,盗贼四起,你怎能抛下正事,匹夫般一味哭泣!?”——这是孙策亡故时的事。素有威名的张昭亲自扶十九岁的孙权上马,众人下拜臣服。

“该让孙权听听这段话。”我道。

赵直淡淡笑了:“忘恩负义之人,听也白听。孙权对张昭怨望已久。我曾与伯言谈公孙渊事,伯言告诉我一个故事。”嘉禾二年(公元233年),孙权派遣使臣携带重宝封辽东公孙渊为燕王,吴臣都认为公孙渊反复无常,不该对他如此优渥,孙权不从。“张子布为人刚直,认准事理,就会一条道走到黑。反对册封公孙的人里,数他态度最强硬。”赵直道,“反复理论,终于令孙权怒不可遏,手把腰刀说:‘吴国士大夫入得宫来拜我,出得宫去拜你,我对你的敬重,已经到了极限!你却一再挑战我的极限,我还真怕一个冲动,做出出格的事!’张昭闻言,久久望着孙权道:‘明知你听不进我的话,我却一再陈说,只因一直记得太后临终把我唤至床边的托孤之语。’”

“然后呢?”

“君臣抱头痛哭。”

“……还真滑稽。”

赵直继续道:“哭归哭,交恶归交恶。孙权一意孤行、遣使策命,张昭称病不朝。”他摊开手掌,我看到更滑稽的一幕发生在张府门前。

“老家伙!不出来吗?那就永远别出来!”孙权派人用土封上张家家门。“我正打算不出家门一步!”张昭竟着人在门里多封了一层土,以明心志。而后公孙渊果然杀使背盟,事实证明了张昭的远见。孙权多次派人探望,张老爷子都不起身。没奈何孙权假装路过,把车停在张府门前,高呼“张公”,张昭只让儿子出来说了声“家父病重,无法觐见陛下”;恼羞成怒的孙权索性放火烧门,想逼他出门;张昭却把门关得严严实实,存心要做介子推;眼见火势越来越旺,再烧下去真要出乱子,孙权只好命人取水灭火……看到这,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大失颜面啊!”

“君忧臣辱,君辱臣死(令君主担忧,是臣子的耻辱;令君主受辱,做臣子的只有一死以报)。”赵直笑道,“皇帝做到这份上,张子布再倚老卖老就说不过去了。于是张家儿郎连哄带骗把老爷子从床上扶起来,抬上孙权的车,孙权将张昭载回宫,又是一通抱头痛哭……”

“呃……”

“是久在汉国、阅尽汉事的你想不到的吧?”

“确实。好吧……多谢,这一段大可补入《张昭传》,发后人一笑。”我说,“多年镇守后方、声望居群臣之右的张昭虽然没能实至而名归——如愿做到吴国丞相,也算是无病无灾、终老天年;在生性凉薄孙仲谋手下谋生,别人可没张昭这么幸运。”

“你意有所指?”

“我还没忘记你第二个问题:谁是或可宽谅之人。”我给出答案,“也姓张:张温张惠恕。”说着递给他一篇完稿的《张温传》,“这个人你应该有所耳闻,他是汉、吴重修盟好时江东派来的第一位高级使臣,诸葛丞相认为他才识俊逸,对他日后之败亡也感到迷惑,苦思数日,方才了悟。”

“悟出什么了?”

“‘其人于清浊太明、善恶太分。’这是丞相叹张温的原话。多少有点子叹史鱼的味道,不同的是孔子是在褒奖直臣,丞相的评价则含有遗憾的意味。”我指点史传给赵直看,“《张温传》里我夹杂了另一个人:暨艳的小传。撰写时常想:若这些人在季汉供职,情况兴许完全不同。暨艳是张温的好友,性情极为刚毅果敢,嫉恶如仇。他深恨江东政治混乱,有意澄清吏治。在张温大力举荐下,暨艳累迁至尚书。喏,随后的举措就像这样,”直接引用写好的文字比较方便,也有利于赵直即时对史书进行直观评价,“‘弹射百僚,核选三署,率皆贬高就下,降损数等,其守故者十未能一,其居位贪鄙、志节污卑者,皆以为军吏,置营府以处之。’(暨艳弹劾百官,考核选拔三署的官吏,每每把身居高位者连贬数级,保留原职的人不到十分之一。他将贪婪、卑鄙、志节污浊之人都派去军营当小吏,设置营府安置他们。)”

“简约有力。”赵直赞道,“我本担心写江东时你会有所懈怠,不料笔力越发刚健。看到这就能猜到这人一定不得善终。没有崇高的人望、昭着的功勋,只凭方刚血气、天真志望便对积年时弊指手画脚、臧否人物,这小子愚蠢至极。”他随手往后翻了翻,“果然!怨声载道、被迫自杀。”

“张温受暨艳牵连,被罢归故里。虽然骆统屡屡上书为张温求情,孙权还是没有听从。”

“你是说孙权应该宽宥张温?”魇师这句问话于我听来,实在相当怪异:这不是显而易见之事吗?张温年轻有才,正是可以留给子孙的国家栋梁。为证实这一点我搬出了江东股肱之臣:顾雍与张昭对张温的评价。

仅闻其名、未见其人时孙权问群臣:“张温堪比今世哪一位俊才?”大司农刘基回答:“可与全琮媲美。”时任太常的顾雍反对说:“刘基你还不够了解张温,这个人,今世无人可比。”不久孙权召见张温,与他谈论时政,大是赞叹。随后张温出殿,张昭拉着他手道:“老夫在您身上寄托厚望,您应该明白。”——“张昭可不会随便夸人。”我补充了一句。

“我说的不是张温是否应该被原谅,而是,”赵直沉吟,“他是否需要被原谅。”接着他把话说得更明白,“张温犯下了过失吗?与正直刚烈之人交往,是过失吗?贬斥、罢黜卑污的宵小,是过失吗?见贤思齐,称美蜀汉清明的政治,是过失吗?要是凡人世界把这统统视为需要被原谅的过失,这是非混淆的世界还是早早结束为好。孔明对张温做的评语,不全是否定性的评价。与其说是在批评张温,不如说是在质疑容不下正派人的江东。当然,”他微微笑道,“孔明向来不认为东吴是什么好地界。还记得他称美吴人殷礼的话么?”

我扑哧乐了:“‘东吴菰芦中,乃有奇伟如此人!’”赞美殷礼人才出众时,还不忘损东吴一回,说那是芦苇、禾草聚集之地。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点点头,“张温没有错,他只是有点傻。可愚蠢难道不是错误?说句你不爱听的,陆逊已经够傻气了……”赵直无奈地耸耸肩,我继续说,“尚能看出照暨艳这么折腾下去,肯定要坏事,张温却不知规劝他这位朋友,甚至偏去趟这汪浑水!”

“……罢了,我原谅你。”赵直突然说。

“什么意思?!”

“普通人无论多么清高或者狷介,飘逸或者超拔,都难以把责难的目光直接投向政治的根源之一,最高统治者:皇帝。就算谈论的是你瞧不起的孙权,情况也一样。”赵直一针见血的话使我心头一震,“张温、暨艳,在不恰当的时间地点做出不恰当的举止判断,终败其家,这一点我赞成,也无意为这两个我完全不熟的家伙张本、争辩,然而,写史的人,你想过没有?是什么使他俩、尤其是暨艳,做出触犯众怒的事?好比你陈寿,就算一心闹得天怒人怨,你能做到吗?”

我哑然失笑:“不,无法做到。”

“为什么?”

“没有力量、哦,权力。”这才是症结所在:权力。我恍然大悟道:“暨艳、张温,原本都是一介布衣,是孙权将他们拔擢为官员,赋予他们生杀之权。贬斥官员、品评人物,若没有孙权授意,断无施行的可能。就是说,年少气盛、以为幸遇明主、一举手便能整肃万里的暨艳、张温,实则只是孙权的卒子……?”

“弃子。”赵直冷冷一笑。

仔细一想,真是残酷、精准的定性。

“那话是怎么说的,今上春秋高,忍而好杀,意所多恶……法令无常。”我及时向赵直解释,“是史家评述汉武帝之语。武帝年老,残忍多疑,巫蛊一案,牵连甚众,堂堂帝王家,竟成凄凄乱葬岗。孙权功业不及汉武,可在‘老而昏悖’这点上,不让前人。一拍脑袋一个主意,再以他认为‘合适’的人去践行:不是有志望、有才干的青年,便是善揣度、善迎合的奸佞!江东政局盘根错结,无论好坏,任何局面仓促间都难改变,一味更弦易张会很快招致名门大族的怨望,进而威胁到孙家治政……这时孙权就匆匆撤军,不但果断地中止原本的主张,也果断地抛舍主官、安抚众怒。这真是把自家责任撇得干干净净的好法子,看看他下令罢免张温的诏书吧!居然说:‘我早看出暨艳心怀叵测,之所以赋予他督察百官之权,就是想将他的野心与奸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想不到张温与他狼狈为奸、互相勾结,使我深深失望!看在张温往日的功劳上,不杀他而只将他斥回乡里做个小吏了此一生,已是天高地厚之恩!’”说到这里我停住了,与赵直分享同一个念头:这便是陆逊之主君!是陆逊为之兢兢业业、矢志忠诚之人!陆伯言呵,怎么这样……不幸。

“也不是每一个身在东吴的正人君子都未得善终。”我用来安慰赵直的话,另一个目的是为了振作自身书写《吴书》时的信心与兴致。

“你是说顾雍?”

“顾雍当然是其中之一,我此刻想的却是另一个人,一个我早该撰写却迟迟没有动笔之人。赵直,做个游戏怎么样?你暂时搁置妖人的法力,来猜猜这个人是谁?你只许问我五个问题,我只用‘是’或者‘否’作答,试试你能否猜中。”

“听上去不错哦。”稍熟悉赵直就会发现,这家伙极好哄,他内心始终保有童稚的一面,只要耐心些把他当做孩子来对待就好。“没有法力我也很强大,你想象不到的强大!”他跃跃欲试。

“好吧、好吧,问吧!”

“嗯……男的?”

第一个问题纯属浪费。我撇撇嘴:“当然是。”

“君子先让一子。”赵直又问,“出身江东大族吗?”

这一回问到点子上了。我笑道:“不。”

“如此一来,至少不姓朱、张、顾、陆。”赵直想了想,提出第三问,“他是一代大儒吗?”

“这可不是简单的是与否能回答的问题。”

我还想透露点信息,譬如他年轻时确实治过《毛诗》、《尚书》、《左氏春秋》之学,赵直却摇摇手道:“那就是‘否’。显然他是个不以高深学问留名青史的文官,没错吧?啊——这是判断,不用你回答。来来来,听第四个问题,”他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这个人啊……”诡秘一笑,“他有个合该别立一传的儿子,既聪明、又狂妄,把好端端的家业全盘败坏,是不是?”

“佩服佩服!”我拱手道,“我想你已猜中。不必问第五问了。”

“要问要问。”他得意地大笑,“第五个问题是,他脸很长吧?哈哈!”果然是狭促的魇师本性!可看到他近来少有的放松与欢愉,我亦觉轻快,也就没有对他的不恭嗤之以鼻。

“我都没注意到,”他翻检着我的史稿,“原来你没写诸葛瑾?为什么不写?他脸真的很长,所以孙权派人牵过一头驴,驴脸上写着‘诸葛子瑜’,他败家的儿子诸葛恪在驴脸上多提了两个字‘之驴’,就这么赚了一头驴子,话说那头驴的脸居然长到能容六个字……”再由他说下去就该谈到面相之学或许还会对丞相的样貌品头论足,我连忙把话题扯回:“担心会把诸葛瑾写得平庸,我这才踌躇多日。倒不是说有所偏爱,必欲将他描绘得怎样出类拔萃,而是我本能觉得,他绝非泛泛之辈。”

“因为他是孔明长兄?”赵直插入一句。

“盗跖、下惠也是兄弟,一是受人敬仰的君子,一是令人切齿的大盗。我可不会因为诸葛瑾与丞相是一母同胞,便先入为主地肯定其能力。”我故意责问,“你这么说,是在怀疑我的良史之才吗?”

“岂敢。不过总难免把他兄弟两个做比较吧?”

“那是。”

“比较的结果?”

“很主流的意见:诸葛瑾才略不及丞相,德行则尤为纯正。”

“意思是,其德行胜过孔明一筹?”赵直笑吟吟的,“我能这么理解吗?与诸葛瑾相比,孔明在道德方面还有些许瑕疵。”

“不能!”我决然道,“我理解的‘纯正’与‘完美’是两回事。像计谋多种多样、智慧难分高低一样,道德也有很多体现形式。丞相之德,仰不愧天、俯不负地,载活万物,不拘细谨,虽然叫人赞叹却不大适合作为道德标准,因为倘若一个人没有丞相般的智慧与魄力,便很可能扭曲大德、放纵私欲。诸葛瑾‘纯正’的德行,则很可以拿来做导人向善的典范。譬如他的‘孝’——将继母视同生母般供养;他的‘忠’——事君以诚、坚贞不二;他的‘礼’——为人谦恭、雅量恢弘,有宠爱的小妾生了儿子,却不上报,以坚持嫡长之序;他对朋友的‘义’——虞翻被流徙,只有他屡屡向君主进言请求宽赦;他的‘仁’——不妄取一功、不妄杀一人;他的‘公亮’——出使汉国时与丞相从不私下会面;他的‘智识’——看出诸葛恪不是‘保家之子’……总之,这个人即便没有特别的闪耀之处,也没有任何可被指摘的缺点。”

“可你尚不满足。”赵直锐利地看出,“你认为这是平庸?换言之,你试图找出一两种闪耀来提升诸葛瑾的‘高点’?”

这多少说中了我心思,我却不愿贸然承认,只道:“诸葛瑾本不平庸!你说史鱼与蘧伯玉都有不当,诸葛瑾恰恰兼取二者之长。他选择‘邦有道’时出仕,‘邦无道’时也不退却,无论孙权怎样,他都保持着正直的言行。与张昭相比,诸葛瑾的正直不那么尖锐、叫人难以接受,而是富于弹性的。他有依循正道而行的智力,所以独断专行的孙权每每易于也乐于接受他的意见。你知道这事吗?校尉殷模获罪于孙权,众人为他求情,越求孙权越恼火,惟独诸葛瑾保持沉默。孙权奇怪地问:‘子瑜你为什么不说话?’诸葛瑾避席回答:‘臣当年与殷模一同背井离乡、颠沛流离,来至江东沐浴圣恩。我没能尽到朋友之间规劝勉励的情谊,令殷模触怒了您,对此我谢罪还来不及,怎敢说三道四?’孙权闻言为之恻悯,道:‘好吧,孤为你特赦殷模。’……赵直,倘若说陈群是曹丕的颜回,诸葛瑾便是孙权的颜回,孙权就用过‘颜氏之德,使人加亲’来比拟他;倘若说诸葛丞相是东海明珠、熠熠光照,诸葛瑾便是蓝田美玉,温润雅致。怎么样?这个比喻,你以为如何?”

“美好并且恰如其分。”我刚因此矜然自得,赵直又兜头泼下一盆冷水:“那你为什么还不满足?我们没在做游戏吧?所以我擅自窥望了你内心。写史的人,你太迷恋过往时代的光亮,希望任何被你肯定、赞叹之人,都有夺目的光华,所以始终想在诸葛瑾身上找到一点‘光’么?然而龙生九子,个个不同,强行发掘反倒可能使人物失去原本真实的特性。稍等!”他快步走出,回来时提着一木桶水,手指伸入水里轻轻一搅,竟搅出一汪星汉!“今晚无星无月,晦黯得很,听说明天后主就要举家迁移去洛阳,兴许上天已吝啬于再给季汉一星半点的光明。可我有必要给你看一看天汉繁星。你瞧!”他指着桶里粼粼波光星影道,“夜空里格外明亮的星辰只有区区数颗,更多星辰默默在远方闪烁。星辰所以能指引人,正因位置、亮度不一,倘若每一颗都同样明亮,那些在地面仰望的人,很可能被误导而至迷失。陈寿,我没有责备、非议你之意,相反很敬佩你。你从未与诸葛瑾交往,却能把他为人的精髓估摸个八九不离十。即便自认为熟知诸葛瑾的我——因为他与我在意的三人中的两位有特别亲密的关系,是孔明的兄长,又是伯言的至交,所以我对他特别留意——也无法从材料与评判上给你更多助益,你连他小妾生了个儿子都知道……咳咳!我只能提醒你一点。”魇师微笑着拍拍水桶,“陈寿,一个桶能装多少水,是由什么决定的?”

这又扯到哪去了?

我一脸惘然。

赵直把话问得更明了:“喏,木桶由一根根木条箍制而成,它能装多少水,取决于哪一根木条?最长的,还是最短的?”

“当然是最短的。一目了然。”我回答,“水会从最短的木条处流走,无论最长的有多长。”

“人也一样。评价个人的整体素养:气量、才干、性情……固然要看木桶最长的一条,可作为决定性因素的,还是其中最短的一条:缺点比优点更易于左右一个人的命运。孔明是个不够显着的例子,却也能看出军事天才的匮乏限制了他更大成就的取得;孙策、费祎生性轻率,双双死于刺客之手;法正气度狭窄、睚眦必报,无论怎么善出奇谋,后世都不会给他过高赞誉;关羽、张飞一骑当千,却功业崩析,将星陨落,无不归咎于最突出的短处。不管优长多么灿烂、辉煌,都无法拯救缺陷造成的溃败。为什么孔明时时被兄长折服?为什么伯言与诸葛瑾的友谊数十年如一?只因诸葛瑾亦是少见的俊杰,他之‘平’正是他之‘奇’,奇就奇在‘平’上:平等、平和、平衡、平静……他没有明显缺点,也就使人无法乘虚而入。你说诸葛瑾可为世之楷模,这很对。普普通通的人,纵然没有出奇天赋,也能籍由后天磨砺,达到‘平’的境界,不断加长木桶最短的一条,则个人的才具,也将日渐扩充、稳健提升。”

“多谢。我明白了。”我若有所思。

“举一反三了?”魇师洞达地猜测。

“唔,不仅明白了诸葛瑾……”

“以及……?”

我一字一顿道:“江陵侯陆逊。”

我接触过不少陆逊的表章也将其中数篇载入传记,无可否认每一篇都显示出他是个君子,可几乎每一篇也都暴露了他木桶最短的一条。从某个角度:治政上看,他才是真的平庸,他用来劝谕江东政局的话全都缺乏新意:这不是指他说了什么失当的言语,恰恰相反,陆逊没有说错一句话,要善待百姓、要轻缓刑法、要公正、要宽简;虽然的确是针对孙权之严刑峻法提出的、有的放矢的意见,实则全然无效。他以诚恳、真挚、缺乏个性的方式自顾叙说,却没注意阅览者、倾听者是怎样一个人。所以孙权能为诸葛瑾宽赦某人,然而在民政上,他很少被陆逊打动而改变主张。“其实我以为……”斟酌着说出还未完全考虑成熟的话,“晚年孙权喜怒无常,内心却不憎恶陆逊,没有对他怀抱敌意或必欲除之而后快之心。孙权可能对陆逊寄予了过于深厚的期望,他希望他是他的诸葛亮。”这种推断更多依赖对人心的猜测,只有些许细节做佐证,所以说出口时我很担心赵直会对此不屑一顾甚或勃然大怒,因为之后的话,不啻于对陆逊的大否定,“如你所说,孙权向来仰慕丞相,赤壁战时他之所以与先主联盟,丞相的个人魅力亦起到不小的推动作用。在吴、汉约定共分天下的国书里,没有提及后主与孙权,独独盛赞丞相和合两国之功,道:‘诸葛丞相德威远着,翼载本国,典戎在外,信感阴阳,诚动天地,重复结盟,广诚约誓,使东西士民咸共闻知’……他人用‘诸葛公’、‘孔明’来指称丞相时,孙权身为他国之君,竟也直呼其为‘丞相’!他很喜欢把江东臣属与丞相做比,他曾问过诸葛恪:你父亲与你叔父谁更杰出?后来又问:君何如丞相?(你诸葛恪与诸葛丞相比,谁高谁下?)赵直你注意到没?丞相在世时,江东与汉国多年一直保持着极平稳的睦邻友好,孙权的为君之道,也差强人意,好像……好像……”

“有点‘既然他在看,我怎么着也要加把劲’的意思?哈哈!”赵直用俚俗的话直率地说出我的想法。

“没错。那是汉、吴邦交的黄金时期。孙权对每一位汉国使者都很亲切,也能善意地关注汉国,譬如他指出一旦丞相亡故,魏延、杨仪势必同室操戈,后事正是如此;丞相听说诸葛恪受任执掌军需、押运粮草后,也不避国别、身份之嫌,致书陆逊请转告孙权:诸葛恪性情粗疏,不宜担当这么重要的职务——这不异于把鞭子伸入他人马厩!孙权不但不生气,还高高兴兴采纳这个建议,改命诸葛恪统兵。可想而知,”我微笑里含着微讽,“孙权多盼望诸葛丞相是他的臣属,或者,他多盼望臣属里有个诸葛丞相。看这个,”我挑出两页纸张推给赵直,“一是孙权与诸葛恪聊天时,极赞丞相‘虽伊尹格于皇天,周公光于四表,无以远过’,说丞相比周公、伊尹毫不逊色;二是孙权策命陆逊为丞相的诏书,写道:‘昔伊尹隆汤,吕尚冀周,内外之任,君实兼之。(昔日,伊尹兴盛汤代、吕尚辅佐周朝,你陆逊足以像他们一样承担内政外事。)’”我重复强调,“孙权很可能把对丞相的推重‘移情’到陆逊身上。这实在是一次一厢情愿、不切实际的移情,因为丞相与陆逊恰恰是互相补取的两类人。一方的强项正是另一方的缺点。陆逊无法像丞相般优游捭阖于政场之上,相反他被那些阴谋、烦琐、陷阱……拖累得举步惟艰。”说到这我偷偷打量赵直的神色,他蹙着眉,叉握双手,看上去毫不愤怒,却很无奈。“他有识破奸佞的眼光,却无扭转大局的手段,能够‘预见’却无计‘改变’,这还不如无法‘预见’哩!懵懵懂懂,倒也糊涂快活。”

陆逊看出暨艳必败,暨艳败了;看出诸葛恪祸及满门,诸葛恪果然三族被夷;看出杨竺将倾覆杨家,来事亦如所料……陆逊只能眼睁睁等待每颗恶果的生长、成熟与坠落,既无法救人,也不能救己。

“带我去见见吕壹擅权时的陆伯言吧?”提出请求时我有点惶惶,那将显示陆逊极为软弱无力的一刻,赵直未必乐于给多一个人看见。甚或……他会怀疑我特别指出这一幕,是存心“幸灾乐祸”吗?

“没什么好看的。”赵直闷哼一声,“……去就去吧。我也正在想这件事。”话音未落,我已置身一间陈设简单的厅堂,两名花甲老人正对坐案旁,久久无言。我在六十一岁的陆逊身边坐下,静静望着他。皮肤松弛而细腻,皱纹布了满面,他是这样一个平凡整洁的老人,平放膝上的双手不时微微颤动一下。它再度颤抖时我禁不住伸手去握,碰到他身体的我的手指烟云般散落,我移开,它又聚合了。“谢谢你想安慰他。”抱臂一旁的赵直轻声道,“不过,做个旁观者就好。他心里深切的悲凉,人人感同身受,却无一人可以安慰。”

这个人,便是擒杀关羽的陆逊!

败走昭烈的陆逊!

击溃曹休的陆逊!

数十年扞卫吴疆、战无不克、攻无不胜的陆逊!

仅凭一个名字,便叫敌军丧气的陆逊!

我感到身躯深处多了个小小的口子,热烈的生机从那里徐徐泄露,想要堵住它却连手都无法抬起。这时,我感到用史家知性的眼光去评价陆逊理民治政之才的贫弱,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其残忍不下于孙权对陆逊的猜忌与刻薄。身为后生晚辈的我,纵然被赋予志史之责,实则哪来资格与权力对这个人指指点点?我所知道的,他都知道;我所不知的,他也知道;我所拥有的,他都拥有,我所匮乏的,他也掌握。

“承明,酒冷了。”陆逊率先打破静默。

“承明”是潘濬之字。潘濬原为汉臣,吕蒙白衣渡江后,原先帝委任的荆州大小官吏都归附了孙权,只有潘濬托言病重不晋见。孙权派人去他家连人带床一道抬到面前。潘濬还不肯与孙权相见,他匍匐床上哭泣不已,自言:身为人臣,难守其土,是最大耻辱。孙权好好劝慰了他一番,命亲随为他拭泪。潘濬这才翻身下拜,归降江东。此时,他在东吴担当太常。

“伯言,我先干为敬!”潘濬正待举杯,陆逊压住杯口:“冷酒下肚,要用五脏六腑去暖它,哪是喝酒,倒是服毒。”

“若真是一杯毒,倒也痛快!”潘濬苦涩地一笑,拂开陆逊的手,“伯言,吕贼玩弄权柄,翻云覆雨,致令人人自危,你我身为国之大臣,岂能袖手旁观?”说罢,将冷酒一饮而尽!

“吕壹、秦博的校事之职,是陛下钦命。陛下深恨尸餐素位之辈,这才大兴督察。不幸所托非人、适得其反。承明,我也曾屡屡上书,陈说吕壹包藏祸心、搅乱朝纲,是庙堂第一恶徒,只是,”陆逊深深叹息,“我身在外任,鞭长莫及,既不能当面向陛下晓以利害,又不能与秦、吕同堂对质,想暂离武昌、前往建业,太子这边又放心不下,陛下亦未颁旨着我谒见……”一面说,一面慢慢饮下凉透的酒浆。

“伯言也用脏腑去暖酒?”

“一腔郁结,灼热难耐,正要借冷酒醒一醒、凉一凉。”陆逊笑笑道,“承明,你我已是六十老翁,服酒服毒,又有甚么要紧?虽然陛下未曾松口,你可愿随我入京直谏?”

“我此来正为向君辞行。”潘濬直视陆逊,“明日一早,我将赴阙进言!伯言你却不宜轻动!世事纷纭,吉凶难料,潘濬死不足惜,你陆逊镇守一方,万不能有失。听闻吕贼早想对顾丞相(雍)下手,亏得谢厷提醒:顾公之后,继任者岂不是潘太常?潘太常素来切齿恨你,他今天拜相,你明天就要倒霉!哈哈哈……吕贼这才不敢染指丞相。这件事,是否可笑之至?”

“真真可笑!实在是今日佐酒的佳肴。”陆逊一边笑一边流泪,“满朝公卿、赫赫名门,生杀荣辱,系于权奸小人之手,怎不令人齿冷!承明,你此去面圣,能为我捎点东西去吗?”

“拿来。”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陆逊仰面吟罢,悲愁之色,溢于言表,“这便是了。烦劳承明寄言陛下,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剜出心来给你看,你可能知道我的本意与忠诚?倘若可以,剜心为证,我也甘愿;但真的可以吗?我鲜活滚烫的一颗心,只怕你仍要置之于脑后,弃之如敝履吧?这叫我怎样处身,如何自明?!

我不禁怆然,转开脸。

陆逊与潘濬的推心置腹仍在继续。

“‘文死谏,武死战’。伯言,你这驰骋疆场的上大将军,怎么也沾上文士的酸腐啦?倒是我这文职的太常,要做血溅五步的大事!”冷酒也能醉人,潘濬话里已含三分醉意。

陆逊被他惊了一跳,急忙道:“承明切莫任性妄为!奸邪党徒,自有天谴。承明,你难道有甚么打算?”

“我的打算,事成后你就知道了。不只你,天下都会知道。那时天下之人便会说我东吴不但有窃国弄权的奸佞,还有蹈义赴死的忠良!伯言,你安心在武昌……静候我的佳音。”潘濬也已泪流满面。

“承明、承明……慎之!慎之!”……“够了么?”是赵直凄然的声音。

“够了,我们走吧。”

重回斗室时,哀凄之情似还绵延不绝,我加了点炭火,多此一举地丢给赵直一件棉衣,他领情地披上身,呆坐了好一阵子,问:“你可知潘濬想做什么?我没注意有这么一档子事。”

“他想杀了吕壹。”我收拾纸笔,取出史稿的纲领概要以及进度表相比照,做着开始撰写的准备性工作,一面道,“不借刑法天威,单凭匹夫之勇。差一点潘濬便能做成一代侠士。他到建业后广发请柬,邀请群僚赴宴,意欲在席上当众手刃吕壹,再一命抵一命。这想法多的是江湖豪气,少了些庙堂智识,江东政局能把‘大臣’生生逼成‘好汉’,也算独树一帜。不过吕壹识破潘濬居心,称病没去赴约。少了这么一号重要角色,血溅五步的戏码没法上演,于是重演了一出涕泪横流、切齿骂贼。”我濡濡笔,在《陆逊传》里加上几笔泪水,又道,“赵直,我要多谢你。”

“什么?”

“事实上之前我一直不知该怎么处理陆逊的短处与软弱:轻描淡写,倒显得在为孙权文过饰非;浓墨重彩,又似乎有损江陵侯的威名;偏重高义忠诚之志,多少沦落窠臼;另辟奚径微讽其一味愚忠、力有不济么,这唐突先贤之事,亦非良史所为……越权衡越苦恼、越掂量越混沌。直到方才,”我笑道,“看过活生生的陆逊后,我明白是我在自寻烦恼。一部良史,在于达、在于信。你看,《陆逊传》里我是这么写吕壹之事的。”我念出来给赵直听,“‘时中书典校吕壹,窃弄权柄,擅作威福,逊与太常潘濬同心忧之,言至流涕。’”

“好简单。”

“唔。”我点点头,“记下基本的事实,就记下了一个基本的陆逊。身为史家,褒贬选裁的权力也仅止于此。我没有资格去渲染去敷衍,没有资格品头论足,也没有那个能力。所以不但吕壹事,连陆逊之死,我都决定用同样简约的笔法去处理。赵直,你若不介意做一次书记官,可以我口述,你记录吗?我恐怕由我执笔的话,会忍不住请你带我去赤乌八年(公元245年)的武昌,目睹那一次死亡,探索其真相,有时我会怀疑,陆逊死于孙权送来的鸩毒,而不是自然亡故,这怀疑太可怕……”我揉着面孔,“我没有勇力验证与承担。所以,就这样吧。赵直,请你记下我的话。”

他拈过一支狼毫。

我把东吴两宫之争以尽可能简洁的笔法表现在《陆逊传》里:太子孙登早亡,孙和继位为太子,孙权却偏爱孙霸,将他册为鲁王。孙霸被孙权纵容,觊觎东宫,令孙和十分不安。这时陆逊一再上书陈说嫡长有序,请求君王限制鲁王的权力,甚至屡屡请求去建业当面陈情。孙权不但拒绝陆逊之请,还一一流放了他的外甥、与太子亲善的顾谭、顾承、姚信等人。太子太傅吾粲因为与陆逊书信往来频繁而入狱致死。孙权又多次派使者来责备陆逊,陆逊因此忧恚而亡,时年六十三岁。

每一个片段,都是一幕活剧;每一幕活剧,都只寥寥几笔。后宫、权谋、皇位、陷害、压制……贪婪的眼、粗暴的呵斥、猜忌的心、凶狠的爪牙、背叛、抛弃、胆怯、野蛮……这些虽然把陆逊深深拖入,可我坚信,它们与真正留诸后世的陆伯言无关!他应该是不掺杂一点污浊的湖蓝,而不是被卑贱搅扰之后的灰蓝。赵直掂掂《陆逊传》问我为什么史笔这样凝练,传记却还这么厚、这么长。我微笑着回答他:我没有吝啬于描写一个神采飞舞的上大将军啊!

请飞吧。

请尽情地……高飞远扬。

讨山越、平费栈、袭关羽、战彝陵、破曹休、攻襄阳、逐逯式、征鄱阳……鸣鼓角、举刀枪,守疆域、挫敌强,被猎猎旗帜、滚滚江河、熊熊火焰、萧萧车马掩映着簇拥着的陆逊,才是真正闪耀的那一个他。战争里高绝、从容乃至残酷的智慧,是陆逊最强的强项。

“赵直,请允许我说多一点。”我压住史稿,声音颤抖,很需要用激昂的向往与爱慕来拯救思及他死亡时的低落、消沉,"是这样。无论陆逊看上去多么温善,他与真正温善的诸葛瑾都截然不同。某些时候,他所有温善的面目都会瞬间剥落,随之显示出比诸葛丞相更锐利的锋芒!用哪个词好呢……‘妖魔’?‘妖魔’啊!这也许正是完全不给人危机感的陆逊最令孙权感到危险与压力的所在!孙权一面为陆逊在政治上的稚气失望,一面又害怕他在战场上的风流……一面怕、一面热爱。赵直,谁、有谁,看到纵横沙场时的陆伯言时,能不被‘热爱’的情愫攫住?彝陵战场上,我也禁不住暂时抛弃汉人立场,为陆逊担忧、为他击节。好像少年的热血全都涌上胸口。执鞭也行、掌旗也行、做个斥侯哨探都不在话下,只要能在战场上跟随这个人,就像在跟随胜利!丞相象征稳定,而陆逊象征的是:胜利!

沙场之上,若是连日阴霾,他便是破空的霹雳。

若是层层冰雪,他便是热烈的骄阳。

若是大旱龟裂,他便是瓢泼的甘霖。

若是江河倒流,他便是巍然的山峦。

在和平城市里这个男子寻常而安静,像某种收敛羽翼的飞禽,你只能看到他黑亮的、含了笑意或苦恼时流露忧愁的眼睛,看到他白玉般温润的脸。赵直啊,这种美好,在时时为柔风暖阳滋润的江东,一点也不稀罕;倘若城市一直是这么平和,陆逊在史书里的地位,兴许还不及诸葛瑾,他只是一介循吏,至多是一名‘良二千石’;幸运、也不幸的是,上天把陆逊降生到动荡之中,要他怀着企求安定的良好愿望,在乱世里出类拔萃、熠熠生辉!那是连先主、丞相、关羽、曹休、乃至曹操、郭嘉、周瑜、孙策——假如他们能看到的话,也要惊叹的华彩。一旦硝烟起、刀兵见、风云滚动,便是这飞禽展翅凌空之时!不啻于庄子笔下的鹏鸟,其翼若垂天之云。这个政场上的普通人一入战场,就成为世界独一无二的君王,就像普普通通的‘丁’,一旦在他名字前加上个‘庖’字,他便是那游刃有余、不可跨越之人!在众多英雄的生死之间优游穿行,维护着他的故乡:俯瞰战事,将之玩弄于股掌之间。这、这才是江陵侯陆伯言!"

我住了口。

我捏紧笔杆,大口喘息着。

请您……请您飞翔吧。凌越于一切污秽与阴谋之上,以三分天下第一上将的身份,在自由领域里飞翔、创造奇迹。

“这些议论,你都不会写出来吧?”怔忪半晌,赵直问。

“不。不会。”

“能看看你传记后的史评吗?”

“很简单。只有‘社稷之臣’四个字。”

“后人能读出来吗?那些昂扬的赞美。”

“应该有人读得出。”

“是吗?通过这些?”赵直轻轻掠起唇角,把手掌慢慢张开,在这寒意更甚的四更时分,他掌心婀娜的湖蓝光泽真像一场温暖的梦境,而我知道,一切都是真的,都曾经真真实实地发生在这片大地上:二十岁的陆逊在深夜亲自敲响战鼓,率军深入山谷腹地,一路推进、一路击破,剿灭费栈党徒数万!

四十岁的陆逊矗立高冈,远处一脉火光连绵。他深深舒出一口气,转面对身旁将军们道:“击破刘备,有赖君等!今大局已定,正是诸位建功立业、垂名不朽之时。”

他微笑着向孙桓施礼:“孙安东,日前之所以不发兵救助,是知道您必能坚守,强敌一退,安东之围,自当无忧。”

年过不惑的他还有青年般明朗、干净的笑容,便是绷住唇角沉吟思索之时,也仿佛在微笑,散落周围的是玫瑰金的岁月,在那些岁月里没有一件事办不好,没有一个愿望不能达成。他亲领中军、驱策士卒,飞旋的光泽里,他打马冲入第一线,击溃敌军强过己方的兵力,剿灭对方伏兵,追亡逐北,纵横千里!俘虏与战利品一眼望不到头,麾下豪爽的将军开怀大笑。他换下汗湿的戎装,洗了个热水澡,转出营来,分明一介温文书生。

“陆将军?陆将军可在?”是诸葛瑾风急火燎地来找他。士卒把诸葛瑾领向中军时,走过种满葑豆的田地。“这是陆将军种的?”“没错。”“居然还有心思种这个吗?”走入营内看到便装的陆逊正在与部将玩射覆的游戏,相互猜测盆子下倒扣了几颗豆。

“子瑜怎么来了?”他微笑相迎,“是在担心战事?信使韩扁被敌军擒获,我方虚实,彼已尽知——这件事,我听说了。”

“哎……”诸葛瑾擦擦汗,“来了才知不必来的。无论怎样伯言都会赢得这一战,是么?”

“正是。”他是笑微微的坦然。……“真好……”我凝望着变幻的一幕幕、倾听他清清爽爽的笑语,道,“你说陆逊是个残酷的人吗?赵直。”

“绝不是。”

“然而战争岂不是世上最残酷的事吗?”

“这没错。”

“那么……”

“所以才是神迹。”赵直目光扑朔,话语柔和,“在你口里,称之为‘妖魔’。譬如嘉禾五年(公元236年)与诸葛瑾共图进退的襄阳之战,明明已可全身而退,目的也是不外如此,伯言偏偏出人意料地回旗返鼓,做出反攻之势,使敌军猝不及防,慌乱中砍杀众多己方百姓,这才关上城门,严守以待;直到这时,伯言才徐徐退走。这是战争之智没错,然而这样的智慧,除了使无辜百姓蒙难外,有甚么收益?与孔明动如风、止如山,出入魏境,却与敌国百姓秋毫无犯的做派比起来,真有天壤之别。伯言,是个纯粹的——将军啊。”

“一个能够控制战场,却控制不了随之到来的残酷的将军?在战场快意享受血与火、死亡与白骨、所做一切都只为实践策略上的成功,战争之后则不遗余力赈济贫弱、怜恤伤亡的将军?享受与同情都同样真实,这真……”我思忖片刻,还是找不到更合适的词,“妖魔啊。后宫的蝇营狗苟、帝王的多疑猜忌以及这个人生里所有平庸、黯淡的一面,都无法消磨、减弱它烁烁的华美。魇师大人,只关注陆逊生命里华彩的章节,也便够了,是吗?”

“我想是的。”

这是很容易达成的共识。这能将我们从卑微琐碎的凡世里振拔出来,使我们不要连仰望高空的“心”,也放弃了。

天渐渐亮了。

天亮时后主就该携妻子离开成都、前往洛阳了。纷乱战事后人人忙于自保,文武百官里只有秘书令郤正与殿中督张通表示愿意舍弃家眷,单身随后主上路。赵直问我是否愿意一道跟从,我说:“我会去洛阳,可不是现在。”

“你还有事情没做完?”

“唔……”

“还有什么事?”

“赵直,天亮了啊。”

“没错。”

凛冽的气流里凝着些微的甘甜,我用力吸了口气道:“瞧,一夜很快就过了,我们等到天亮。冬天很快也会过去。”

“明白了。那么我陪你一起等待。”

等待成都下一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