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羽衣(三)
作为一个讲义气的小家伙,‘能以朋友的快乐而快乐,忧伤而忧伤’是王洵的行事准则之一。虽然没有办法帮上雷万春什么忙,他还是把自己所知道关于的对方一切情况,当做奇闻异事,转弯抹角地说给了虢国夫人听。
也不知道是王洵误解了虢国夫人的意思,还是雷万春本来就自作多情。一大堆听了足以让男儿热血沸腾的传说讲了出来,引得各位命妇们不断抚掌叫好。只是虢国夫人的表现反而不如先前,就像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般,既不比其他人热衷,亦不比其他人冷淡。
“早知你不在乎,我又何必多此一举!”看着虢国夫人淡淡的笑容,王洵心中觉得老大没趣。杯中酒水的味道也立刻跟着寡淡了起来。整顿了下衣衫,他冲着韩世姑笑着拱手,“晚辈酒量浅,再多喝下去,就要在长辈面前露丑了。不如今日”
“啊?这么快?刚才光顾着听你讲故事了,正事还没办呢!”韩世姑楞了楞,如梦初醒。“先别忙着走。喝醉了我让仆人送你回去。你丁姨那边,还有些话没问你呢?”
所谓的丁姨,就是受了女方所托来相看女婿的中人。刚才听王洵说侠客故事听得入神了,也把女方的托付丢在了脑门子后。此刻听到周夫人的提醒,赶紧把心神从故事中拉回体内,笑了笑,低声附和:“其实啊,明允的人才肯定是一等一的。根本不需要挑。但姻缘这东西,不仅仅是需要人品好,有才情。还要看冥冥中是否有缘份。所以,我再替女方多探听几句,明允千万别嫌丁姨烦!”
“晚辈不敢!”王洵笑了笑,轻轻拱手。心里其实巴不得早点儿脱身。耐着性子又应付了丁夫人几句,见酒宴还没有散的意思,便寻了个尿急的借口,先跑出来透透风。
早有伺候在门前的小丫头迎上,将王洵引到五谷轮回之所附近。有心在外边多逗留一段时间,王洵便赏了小丫头几个铜钱,笑着说道:“多谢姐姐引路。我今天实在喝多了些,需要多在外边吹会儿风。姐姐如果有事”
那小丫头也就十三四岁年纪,还没被收过房,脸嫩得很。一路上鼻孔里不断嗅到王洵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本来就已经心慌意乱。听闻对方还要在五谷轮回之所逗留很长时间,立刻摆着手,连珠箭般说道:“不敢接您的赏。不敢接您的赏。您先在这里忙着,婢子去给您叫一壶茶来!”
说罢,立刻脚不沾地,逃也般去远了。
“茶水倒不用了。你帮忙估摸着时候。别让姑母觉得我有意怠慢就好!”王洵哈哈大笑,,望着小丫头的背影消失,身子一歪,径自钻进了五谷轮回之所旁边的竹林当中。
此刻时令已是仲夏,太阳底下热得人发晕,竹林中却是凉爽得很。更妙的是,竹林深处,还有一张石头桌子,四个石墩。有这么一个舒适的地方纳凉,王洵更不想再回酒席上受罪了。把两个石头凳子搬了搬,一个坐在屁股底下,另外一个摆在桌子对面拿来垫腿。双臂支在桌子上,自己给自己找借口:什么朝廷命妇,大家闺秀,分明是一群完全不考虑别人感受的泼妇。那许家小姐有这么一堆不讲理的亲戚,即便贤惠,恐怕也是有限得很!明摆着没可能娶她回家做老婆,老子何必委屈了自己。还不如先在这边喘口气,待这身汗落了再说!
正得涅斜着醉眼,迷迷糊糊地想着,耳畔又听见一串细密的脚步声响,王洵眉头立刻一皱,心中暗骂“这小丫头,动作也忒麻利了些。让你走远些,你却这么快就跑了回来。孤男寡女,就不怕老子借着酒劲儿把你给吃了!”
带着几分促狭之意,他回过头来,脸上堆出一幅色迷迷的表情。原本准备捉弄那个小丫头一下,却突然发现,对方的身材变得丰满了许多。赶紧抬头,恰恰看见襄郡夫人那花一般的笑容。
“我就知道,你不喜欢被人家问来问去,所以学了鸿门宴上的刘邦!”襄郡夫人摇摇头,如大姐姐般低声哄道。“我也不喜欢,没意思透了。还不如在竹林里头吹吹风!”
说着话,也不客气,径自走过来,坐在了王洵的腿边。
对方年龄比他大了至少一轮,论辈分又是他的姑姑或者姨母,在林荫下这么坐着,可是有些过于太亲昵了些。王洵吓得把腿往回一收,立刻站了起来,笑了笑,低声道:“我今天喝得太多了,不敢在长辈面前失态,所以才出来透透气。没想到还是被四姨给看见了。我这就回去,可不敢让长辈们多等!”
“不妨,她们正忙着探讨你跟许家小姐是否般配呢,估计一时半会儿得不出确切结论!”襄郡夫人伸手拉了王洵衣袖一把,五根手指白如春葱,“况且人家也不好独自坐在这里。凉飕飕的,吹得肩膀发冷!”
说罢,居然把肩膀缩了缩,做出了一幅弱不禁风的模样。
这下,王洵可是愈发慌了神。笑了笑,低声道:“我,我还是回去吧。免,免得姑姑会派人出来找!”
他故意把姑姑两个字咬得极重,示意对方这是在别人家里。谁料襄郡夫人一点不知惧怕,反而将手臂像蛇一般顺势盘了上来,一边在王洵身上游走,一边喃喃地说道:“她,她们哪里顾得上啊!她们一聊起来,从不会记得时间。你听我的,保管,嗯,呜”
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话未说完,两片红唇已经与王洵的嘴巴近在咫尺。“腾!”,一股邪火瞬间从王洵肚子里涌起,烧得他心头滚烫。两腿之间也登时鼓起了一块,几乎要撑破外袍。但是,在灵魂深处,却有一个清晰的声音同时响起,“不能。不能。这是韩世姑的家,丢人不能丢在这里。”
“明允”扬起的红唇里,传来太息般的呼喊,令人听了骨头发软。不像紫萝那般青涩,也没有白荇芷那种矜持。热烈,坦白,诱惑得毫无掩饰。
“四,四姨!”王洵用力咬了两次牙,努力把自己想象成小张探花那种古板君子。他本以为那会很难,事实上却比想象起来简单许多。不知不觉间,灵台已经渐渐恢复了平静,并且将对方从身边推开一段距离,喘息着提醒,“四姨醉了,晚辈去喊个下人来!”
“喊什么人啊!你个傻孩子!”襄郡夫人楞了楞,脸上瞬间涌起一丝恼怒,但很快,又吃吃笑再度拉住王洵的胳膊,“四姨醉了,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了。你还不过来,扶四姨回去!”
“我,我还是去叫个人吧!”眼看着自己的手就要被对方拉向胸口,王洵用力抽回自己的胳膊。谁料对方的身体居然像没有重量般,居然顺着他的动作扑了过来。整个人直接贴住了他的胸口,两支手一上一下,上边勾住了他的脖颈,下边直接去解他的衣服袢儿。
“四,四姨!”王洵额头上汗珠滚滚,想大声呵斥对方,却又怕招来外人,一时间,竟被逼了个手足无措,眼看着衣服就要被女人给解开,只好使了个摔跤的动作,把对方直接抱起来,狠狠丢了出去。
“啊——”没想到王洵居然如此不怜香惜玉,襄郡夫人惨叫一声,撞在了一株翠竹上,把竹干撞得四下乱晃。
“晚辈乃习武之人,出手不知道轻重!失礼之处,还请四姨见谅!”王洵冲着惊魂未定的女人拱了拱手,转身便走。
才迈出三、五步,襄郡夫人的声音又从背后响了起来,其中充满了怨毒,“小样!莫非你还指望着虢国夫人?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
“四姨,请不要信口雌黄!”王洵也有些动了怒气,转过身,瞪着眼睛喝道。“不要把别人都当成你。也不要拿你的心思揣摩别人!”
“唉吆,我还冤枉你了。”襄郡夫人又羞又急,脸色红得就像身体里边憋着一股子火,“刚才也不知道是谁,虢国夫人眉来眼去的?你也不仔细掂量掂量自己,人家虢国夫人现在可是六王爷的禁脔。哪块肉儿还有你的份?”
“六王爷?”王洵楞了楞,不知道对方说的是谁。更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竟然给外人造成了这种误会。
“傻了吧,哈哈!”见王洵的脚步突然停住,襄郡夫人心中觉得好生快意。“论辈分,那可是皇上的族叔。现在,连皇上都不敢随意再碰虢国夫人,更何况你个小小的校尉?!”
“谁碰不碰谁,那跟我有什么关系?!”王洵终于猜到了对方的话中所指,皱了下眉,再度迈开步子。恶心,他突然觉得很是恶心。虽然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虽然他也曾跟别的女子逢场作戏。可今天,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穿着新靴子踩上了狗屎堆,对襄郡夫人,还有襄郡夫人所说的话,要多厌恶有多厌恶。
才走出三五步,又听襄郡夫人在背后喊道:“站住!你不就是想把姓杨的寡妇弄上手么?只要你让老娘开心,老娘可以教你一个办法,保管有效!”
一股浓烈的酒意登时冲上了顶门,王洵再也按捺不住,回过头来,恶狠狠地骂道:“夫人请把嘴巴放干净些?别再拿这种肮脏事埋汰王某,也别再埋汰你的夫君,毕竟他做官还需要些脸面?”
“肮脏!”不知道是喝醉了,还是被王洵的话给激得失去了理智,襄郡夫人咯咯冷笑,“肮脏,你嫌我肮脏?那做父亲勾搭上儿媳妇怎么算?做哥哥的爬上弟媳妇的床又怎么算?你嫌我脏,敢问,这长安城里,除了曲江池旁的汉白玉栏杆外,还有干净的东西么?”
“你”这女人是个疯子,王洵真后悔自己刚才没走得快一些。只有疯子才敢说那种大逆不道的话,虽然她陈述的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当今天子最宠爱的贵妃娘娘,的确曾经是皇子寿王的发妻。皇帝陛下看上了她,先诏令她去做女道士,然后又将其册封为妃。而所谓哥哥爬上弟媳的床,则说的是大唐太宗皇帝风流故事。先在玄武门杀掉了齐王元吉,随后将齐王的妃子杨氏掠入了自己的秦王府。(注1)
“怎么了?哑巴了不成?有贼心没贼胆的小屁孩!”见王洵几乎是狼狈而逃,襄郡夫人愈发狂态毕露,紧追了几步,笑着调戏。“做人就该干脆些,想要就要,别藏着掖着。看上哪个女人,纵使亲兄弟也不要客气,该动刀子就动刀子,该!”
“夫人!”王洵停住脚步,怒目而视,“不要因为自己内心龌龊,就容不得世间半点干净。别人怎样,王某管不着。但你要再埋汰王某,休怪王某这双拳头不客气!”
说罢,挥拳砸向身边一棵青竹。只听“咔嚓”一声,足足有小儿胳膊粗的青竹居然被硬生生给砸歪了半截,径直挡在了自己和襄郡夫人之间。那襄郡夫人虽然阅人无数,却没见过这种野蛮粗暴的莽汉,竟吓得接连后退了数步,抱肩缩头,唯恐躲得稍慢些,就被王洵一拳头砸在脸上。
“欠揍!”王洵终于弄明白对方是什么毛病了。迈开大步,扬长而去。直到他整个人都走没了影子,襄郡夫人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目光四下探了探,随即露出了一缕怨毒。
“夫人怎么透风透到这里来了,当心被竹子绊到!!”还没等她想好如何报复不识好歹的王洵,一个声音在竹林外淡淡地问道。
“你少管!”襄郡夫人立刻竖起一双桃花眼,挑衅般地瞪将过去。
“婢子不过是恰巧经过这里,哪敢管夫人的闲事?”来人乃虢国夫人的侍女香吟,自问也不是个善茬,明知道襄郡夫人做贼心虚,依旧咬住不放,“不过公主殿下好像刚才也出来透气,不知道她老人家听到竹林中的母鸡求偶声没有?”
“公主殿下听到又怎么样?她又不是皇上的亲妹妹!连她”襄郡夫人兀自嘴硬,瞪着对方,恶狠狠地补充。话说出了口,猛然意识到刚才自己可是把皇上和皇上的曾祖父全给稍带了进去。安定公主虽然与当今天子关系处得淡,可把听到的内容传到宫中去的办法还是有的。一旦惹得皇帝陛下震怒,恐怕自己的丈夫再懦弱,也要奉命休妻了。
当即,心思在肚子里转了无数转,脸上的怒容迅速变成了笑意,“看香吟妹子这话说的,公主殿下无缘无故,怎么会跑到后园中来?想必是妹子刚才走得匆忙,一时间看花了眼吧!”
“夫人不也是无缘无故,就跑到别人家后园中来了么?”有心替自家女主人出气,虢国夫人的贴身婢女香吟摇摇头,微笑着反问。“婢子眼神虽然差,公主殿下的服饰是什么颜色,却还是能看得清楚!”
自高祖李渊起,大唐官员和命妇们的服饰颜色,都有非常严格的规定。今日与宴的贵妇人们品级各异,袍服颜色自然也明显不同。特别是安定公主,作为中宗皇帝的女儿,当今天子的堂妹,她的服饰在今天的人群中可以说是独一无二。根本不存在认错得可能!
想到这儿,襄郡夫人脸上的笑容愈发妩媚,几乎是讨好般,甜腻腻地凑到香吟跟前,讪笑着说道:“人家刚才不是走错路了么?所以才误闯到这里。公主殿下是此间主人的婶母,自然不会像人家这般笨!好妹妹,你刚才都看见了什么?能不能跟姐姐说得详细些!”
“我可高攀不起。”香吟笑着向旁边躲了躲,抬手隔开了襄郡夫人蹭过来的肩膀。“香吟不过是别人家的一个小婢,怎会有当郡夫人的姐姐?!
“哎吆,看妹妹这话说的有多生分!”襄郡夫人丝毫不以香吟的冷淡为忤,继续挺着胸脯往前贴,“能伺候虢国夫人,是几辈子修来的福!谁敢真拿你当奴婢看?我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你长得跟我亲妹妹一般。”
大唐富足,民间少有饥寒。所以女子皆以丰腴为美。襄郡夫人也不能例外,人还隔着半步,胸前软软的两团肉已经蹭在了香吟的手臂上。小婢女香吟饶是跟在虢国夫人身后见多识广,却也未曾遇到过如此自甘下贱的女人。见对方笑得双目流波,忍不住心中涌起一股促狭之意,伸出双手,满满地握了两握,“那姐姐何不投入夫人门下,也好跟我日日相见!”
“唔!”感受到胸口传来的力度,襄郡夫人轻哼一声,双目中的春意立刻淌了满脸,“好妹妹,好妹妹。你说怎样就怎样。姐姐一切都依着你便是!”
这下,轮到小婢女香吟受不住了。松开十指,鸟雀般跳了开去。“你这人真是个疯子!男的女的都不放过。我得走了,你自己爱跟谁玩跟谁玩去!”
话音未落,人已经逃出了一丈之外,比长了翅膀还要迅捷。
“妹妹别走!”襄郡夫人提起裙角,紧追不舍。“姐姐还有话要问你呢?刚才安定公主”
“公主走得很快,估计什么都没听见!”小香吟哪敢停步,一边逃,一边回应。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襄郡夫人立停止了追杀。拍拍自己波涛汹涌的胸脯,娇笑着骂道:“小样,跟老娘斗!就是你家主人,在老娘面前,也未必能讨到半分便宜去!”
骂罢,猛然又想起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自己是看中了王洵强壮英俊,所以才追着对方如厕的脚步而来。那虢国夫人的婢女又跑到男人撒尿的地方做什么?莫非她是前来替自家女主人穿针引线?怪不得姓王的家伙放着白送的蜜桃不啃,原来已经把虢国夫人勾搭上手了!
那咱们可得好好把这笔账算算。襄郡夫人一边冷笑,一边在心里头发狠。自从十岁起,凡是她看中的东西,几乎就没有弄不到手的。偶尔错过了一两样,也一定要千方百计从拥有者手里夺过来,或者千方百计将其毁掉。总之,我没有,别人也不能有。否则,睡觉都睡不安宁!
王洵哪里知道自己一不小心踩上了这样一堆狗屎?急匆匆回了酒席前,脸色非常尴尬。好在七大姑八大姨们正家长里短聊得热闹,也没人过多注意他的表情。所以端起酒盏随便抿了几口,就把一切遮掩了过去。唯独安定公主,一直对王洵感激于心,见他走得满头是汗,笑了笑,低声数落:“你这孩子,大日头底下跑这么快干什么?在座的都是长辈,谁还会计较你离席时间稍长一些?赶紧喊人来把额头上的汗水擦干净了,免得一会儿被风吹得头疼!”
“不妨事,不妨事!”闻听此言,王洵的脸色登时又红得像熟透了的柿子,“晚辈乃练武之人,轻易不会感染风寒。况且这大热天的,哪会被冷风吹到!”
“还是小心些为好!”安定公主慈祥地笑了笑,仿佛王洵真的是自己的直系晚辈般,目光中充满了怜惜,“越是赤日炎炎,越要小心房檐底下吹来的阴风。男子汉大丈夫,真刀真枪未必能放得倒,但不经意的一点疏忽,却总是能要人的命。你日后在长安城里摸爬滚打,一定要记住这一点。宁得罪君子,别招惹小人。宁得罪男人,别招惹女人。男人之间有了冲突,端起酒盏来,也许就一笑了之了。而被某些女人惦记上了,很可能纠缠你一辈子。倒不如给她一个痛快,也省却日后许多麻烦!”
说这话,眼睛向门口微微一瞥,恰好落在了正进门的襄郡夫人脸上!
霎那间,半空中宛若出现了一把刀,逼得襄郡夫人楞了楞,快速将头低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