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紫骝(六)

  毫尖沾饱了墨,武阳郡守府长史魏征迟迟无法落笔。

  他是个饱学之士,无论是长篇策论还是七言律诗,总是信手拈来,一挥而就。但今天的这篇文章显然让他才思枯涩。几乎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要反复斟酌,几度将笔举起,最终摆在面前的依旧是一张干净的白纸。

  非常干净,干净得像他现在处理公务的这间斗室,窗口挂着白色的幔帐,地板被擦得一尘不染。魏征喜欢干净,他学不会魏晋以来名士那种扪虱把酒,坦腹东床的洒脱,也不屑那样做。他认为世间凡事都有章法、规律以及秩序需要遵循。玩弄秩序的人最终也会被秩序所玩弄。而现在,他所做的事情恰恰游离于秩序之外,朝廷那边说不过去,同僚之间见不得光。甚至稍有疏漏,便会带累得他彻底身败名裂。

  偏偏这事情他不得不做。无论对东主元宝藏,还是巨鹿泽群贼,他都是最好的人选。万一在这条分化瓦解的计策奏效前,巨鹿泽已经被朝廷的兵马攻破,写给张金称的这一封求和信不幸落入外人之手,武阳郡就得给朝廷一个说法。郡守大人当然不能承担这个养贼自保的罪名,郡守府长史责无旁贷。万一张金称不满意武阳开出的价格,想找个地方当面谈,由郡守府长史出面,第一可以显示武阳郡的的确确有议和的诚意,第二,以魏征的沉稳与机变,恰恰能应付起张金称的狡诈与冷酷。

  但求无愧于心,上对得起郡守大人相待之恩,下对得起武阳百姓,我又何必在乎身外虚名!不知道第多少次将笔提起来,他却很快又放下了。信很难写,不仅仅难在心里心外的症结,还难在示好尺度的把握上。首先,到底该如何称呼张金称?就非常令人头疼。称其为“大王”吧?未满显得太媚,太没骨气。毕竟此人只是一个势力稍大一点儿的贼头儿,而武阳郡守元宝藏却是堂堂四品封疆大吏!称其为“张兄”吧?显得太近,太假。假得让魏征自己直起鸡皮疙瘩。即便是对武阳郡同僚,他都很少称兄道弟,更何况是一个素昧平生的土匪流寇?可称其为“壮士”呢,又过于生硬,过于怠慢,不容易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更不利于双方进一步的沟通。

  斟酌了好几个时辰,眼看着外面的天色都开始发黑了,魏征终于决定,以“张公”二字来开头。这个公不是封号,而是对于任何一个有名望,或者岁数大的长者都适用的称呼。“张公金称如晤”,如给老朋友写信般,魏征在一张洁白的“扬州纸”上写下这个开头。然后顺着类似的亲近之意写下去,报上自己的名号,武阳郡守府长史魏征,曾经目睹了巨鹿泽群雄一年多来每战必胜的赫赫兵威,佩服至极。

  “而兵凶战危,世间并无百胜之将!”接下来,魏征开始讲述战火对双方的影响。很多英雄豪杰长眠于地下,清河、武阳、襄国、武安四郡的百姓也连年得不到休养。开了春,距离城池稍远的地方便没人敢耕作。到了入秋该收获的时候,打上来的粮食又落不到百姓手里几颗。官府要加倍征集以便养兵备战,绿林豪杰也需要征收粮食满足弟兄们的口腹之需。长此以往,官府和绿林将都收不上粮食,百姓们的日子也会过得越来越差。

  “前岁张公兵临馆陶,开仓济贫,百姓至今仍受余泽……”第三部分,魏征开始总结张家军为数不多的善举,尽量把张金称摆放在一个让他自己看了后都不好意思往下“出溜”的道德高点上。(注1)魏征信誓旦旦地表示,这并非什么违心之言,作为土生土长的馆陶人,他也有亲戚在张家军那次放粮行动中受惠。如果没有张家军,很多贫苦百姓也许根本过不了那个难熬的严冬。

  并且,作为馆陶人的魏征不得不补充一句,他认为馆陶县令林德恩绝对该杀。对贪官污吏,他也恨之入骨。但人微言轻,无法让朝廷下决心铲除这种城狐社鼠。所以巨鹿泽群雄杀官逐吏的行为,不能完全算错。

  “魏某有闻,张公麾下宿将程名振,曾为馆陶县兵曹……”一边苦笑着,魏征一边将真正的用意隐藏于笔端。他坦诚地告诉张金称,程名振被抓一事,纯属冤案。郡守大人后来听闻此事,亦扼腕长叹。认为是馆陶县令林德恩逼良为盗,而非程名振存心造反。如果当日程名振没有被逼反的话,凭他的才华和能力,假以时日,郡丞之位唾手可得。即便程名振看不上地方的官职,有心谋取更大的发展,凭着他加入巨鹿泽后展所现出来的谋略水准和勇气,封侯拜将,这辈子亦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当然,同样遗憾也适合于张金称,如果不是地方官员横征暴敛,逼迫过甚,想必张大当家此时也在自己的小院中整治器具,筹备春耕,而不是在巨鹿泽中磨刀霍霍。

  这都造化弄人,令大伙都走上了不愿意走的路,并且无法回头。魏征理解张金称的苦衷,也希望张金称为黎民百姓计,不要继续进入武阳郡劫掠。作为郡守府长史,魏征愿意于自己职权范围内,尽最大的努力去筹集一批粮食、铜钱和绢布,答谢巨鹿泽的善意。具体数额甚至可以参照绿林惯例,魏征在信中强调,自己知道绿林有绿林的规矩,也知道个别地方已经开了类似的先河。作为程名振的同乡,自己不让张大当家为难,也不想看着上司每天忧心忡忡,所以主动替双方应承下这件事,希望张公金称酌情考虑。

  如果张金称执意要将武阳郡毁于兵火,作为郡守府长史,魏征势必领着各郡的兵勇,战到最后一人。那样,双方的损失都会很大,结果绝非张金称愿意看到,魏征同样也不愿意看到。唯一乐于看到此事的,恐怕会是那些心怀叵测的小人。当武阳郡和巨鹿泽战得两败俱伤时,他们冲上来,刚好坐收渔人之利。

  这样写,看起来不算太卑微,也不显得太强硬。魏征向纸上吹了口气,又叹息着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认定了自己想表达的意思和隐藏起来的意思都写进去了,才再度提起笔,于信尾端端正正地写下自己的名字而不是官职。馆陶故人魏征!

  他只代表他自己,不代表郡守元宝藏,也不代表武阳郡。虽然任何人见到此信后都知道,没有武阳郡上下齐心协力,根本不可能将那么大一笔粮草辎重运过漳水。但参照大隋官场看不见的规则,是非将由魏征一力承当,与郡守元宝藏无关,与其他武阳郡同僚更无瓜葛。

  这也算尽分内之责了吧!苦笑了一下,魏征将信慢慢放在嘴边慢慢吹干,同时再度检视信中的内容。馆陶县放粮、经城放粮、伯仁县给百姓分发麦种,还有最近的黎阳开仓赈济,一一数下去,他发现自己提到的张家军善举好像太多了些。但这样令他心里又多少舒服了一点儿,屈身事贼,找一个能偶尔为百姓做些好事的贼,逼着他做更多的好事,总比找一个十恶不赦的贼为虎作伥强!

  可后人会怎么看呢?魏征继续苦笑。那终究是一个污点,就像素上染了墨汁一样,怎么洗都不会再恢复原来的洁白。换做数年前的他,绝对不会如此自污其名。他当时满腹诗书,心中豪情万丈。宁折不弯,虽千万人吾往矣!无论碰到多少挫折,都干干净净的,如身上的布袍一样干净。

  “做都做了,我又何必计较这么多!”他用力支撑着站起身,冲着窗外乌云冷笑,“只要最后能将这伙贼人彻底铲除,魏某又何必计较个人得失荣辱?”

  没有人回应他,窗外只有闪电,照亮他**的双眼。铲除了巨鹿泽又怎么样呢?张金称和程名振死了,还会有王金称、楚名振揭竿而起。大隋朝已经病入膏肓了,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

  大厦将倾,无木可支。而他们这些人连烂椽子、碎瓦片都算不上,只能算是瓦缝间丛生的杂草,自以为站得高,看得远,其实不过是贪恋着天空中那一点儿阳光,一点儿希望……

  “轰隆隆!”一记惊雷从天而降,掠过对面的屋檐,将瓦上的杂草击得粉身碎骨。

  死老天,最后一点希望都被雷劈了!魏抬起头,呵呵傻笑。就在此时,门口匆匆跑来几名仆役,点头哈腰地问道:“大人刚才喊我们了?小的们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大人能否再明示一次?”

  “没……”魏征慌乱的掩饰,随后迅速改变主意,“你们几个帮我将管账本的汤祖望叫来,我这里有些话要问他?立刻就去,别耽搁!”

  注1:出溜,河北方言,向下滑。

  毕竟是郡守府长史,位高权重,魏征的命令被毫无折扣地执行。半柱香过后,小吏汤祖望被两名郡守府仆役夹着,忐忑不安地走了进来。

  “见,见过魏,魏大人!”天天盼着有机会跟魏征说话,当机会真正来到眼前了,汤祖望的舌头却打了结,躬下身去,磕磕绊绊地见礼。

  “免礼!”魏征待人很随和,客气中隐藏着一股冷淡,“坐下说话吧!我这里有些小事需要找你商量!”

  说着话,他抬手示意左右仆从为汤若望搬来一把胡凳,又笑着吩咐道:“去给汤大人弄碗热茶来,记得多放些姜,这么冷的天,别让寒气侵入了筋骨!”

  “不妨事,真的不妨事!”虽然浑身上下已经被雨水淋了个透,小吏汤若望还是被魏征的话说得心头发暖,再度躬下身去,带着几分感激说道:“属下,属下是贱人贱命,淋惯了,这点小雨不算什么。大人有话尽管吩咐,属下只要能做的,绝不敢推辞!”

  “不是吩咐,是商量!”魏征谦和地笑了笑,“你坐!热茶一会儿便好。先把身子暖和过来咱们再说话,还早着呢,不急在这一时片刻功夫!”

  吩咐完了,魏征便不再看汤祖望受宠若惊的表情。低下头去,仔细地翻阅面前的一摞账本。

  见长史大人不理睬自己了,汤祖望也不敢再客套,只好欠着身子,于胡凳上坐了半个屁股。肚子里的心脏却像变成了一只兔子,咚咚咚,咚咚咚,随时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将出来。

  “也不是什么大事!”魏征依旧不抬头,声音中自带一股令人无法面对的威严,“这不马上要春播了么!郡守大人关心农务,让我看看仓库里的种子是否齐备。春耕后肯定有一段时间要青黄不接,府库里的存粮也要查一查,看能否临时开设几个粥棚,帮百姓渡过眼前难关!”

  “那,那,属下就是个记账的。知道的有限!”汤祖望楞了楞,哭丧着脸回应。虽然答非所问,他的心却跳得不那么欢了,手和脚也暂时找到了该放的地方。

  “无妨,我刚刚看过你记的账本,从数字上能推算出一些。具体统计汇总,自然会找储主簿问,不会让你为难!”魏征非常体谅对方的苦衷,淡然说道。

  账面上有的,仓库里未必有。账面上无的,仓库里边未必无,这都是大隋朝的规矩,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既然魏长史明白其中道理,汤主簿的心更没必要一直提着了。他讪讪地笑了笑,低声补充了一句,“其实,其实大人也是清楚的,像我等,像我等这种小吏,永远是奉命行事!”

  魏征也笑了笑,不置可否,两眼继续扫视账簿。二人之间登时又陷入了沉寂,汤祖望百无聊赖,屁股如长了钉子般,不安地在胡凳上扭来扭去。好在这种沉寂没能持续多久,又过了小半柱香时间,仆从端来刚熬好的热茶,给主客二人各倒上了一碗,然后躬身告退,顺势掩好了房门。

  “汤大人用茶!”魏征抬起头来,用手比了个请的姿势。

  “不敢,不敢,大人请先用!”汤祖望赶紧从胡凳上跳下,拱手施礼。

  魏征淡淡一笑,端起茶盏慢饮。汤祖望等了一小会儿,发现没人再跟自己客套,也只好嘿嘿地傻笑了几声,端起茶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味。

  是上好的河南贡茶,用香料、精盐和姜片精心调制过,喝进喉咙里,就像饮了酒,从嗓子到小腹都泛起股暖融融地感觉。半碗热茶落肚后,汤祖望心中的忐忑尽失,脸色看上去也不像先前那样苍白了,代之是一抹淡淡的酡红。

  “属下从来没喝过这么好的茶!”带着几分熏然之意,他没话找话。

  “要三百个钱一两呢,郡守大人送的,否则我也喝不起!”魏征突然变得俗气起来,毫不掩饰地炫耀。

  “这,这可是贵人喝东西!属下今天托大人的福了!”汤祖望被茶叶的价格吓了一跳,放下茶盏,满脸感激。

  “你平时会喝不到?”魏征眉头轻皱,似乎不相信汤祖望的恭维。“我记得,你的薪俸是每月两吊半吧,一年四季郡守衙门里边还有柴火钱、衣裳钱和过冬钱不定时分发,怎么会连碗好茶都喝不起?”

  “大人,大人有所不知!”汤祖望苦笑了一下,讪讪地回应,“卑职家中有老母疾病缠身,开销甚大。下面还有两儿一女需要养活。早几年在城外的田地中还能找些补贴,现在兵荒马乱的,雇人种了地,也收不上几颗粮食来……”

  说道这,他脸上的笑容慢慢转苦,摇着头,仿佛此刻喝到嘴里边的全是胆汁。

  “如此说来,两吊半薪俸是紧了些!”魏征看了对方一眼,非常同情地说道。

  “怎么着都得活!”汤祖望低下头,有些伤心的回应。他这个级别,吏不吏,官不官,既没有实权捞取好处,又看不见升迁希望,实在是过一天算一天,混吃等死而已。

  “那还不如衙门里的捕快呢!好歹有人孝敬!”魏征倒是贴心,对地方上的规矩门清儿。

  “可不是!”汤祖望笑着耸肩。猛然意识到这是在上司面前发牢骚,赶紧坐直身体,大声道,“但卑职绝不敢应付差事,所有经手钱粮财帛,都有出有入,一笔笔记录在案!”

  “我知道!”魏征轻敲账本,“从这里能看出来,你是个细心人。做事也懂得轻重!”

  汤祖望“呵呵呵呵”傻笑,心里边真的把魏征当成了知己,恨不能扑上去抱住对方大腿喊一声:愿为大人赴汤蹈火。

  没等他从幸福中缓过神来,魏征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没什么好处可捞,又从不敢贪污,所以呢,你就自己另找财路,出卖消息给山贼草寇!”

  轰隆!如同被霹雳击中般,汤祖望顿时呆在了当场。我做的事情他都知道了?惊诧、恐慌、绝望、种种恶劣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令他不知道该如何寻求解脱。想跳起来夺路而走,却发现自己的双腿突然不听使唤了,软绵绵地提不起半分力气!

  “说啊,怎么不说话了!”魏征还是刚才那样,眼神里带着笑,话语波澜不惊。

  “我,我,属下,属下冤枉啊!”汤祖望挣扎了几下却鼓不起逃走的勇气,扑通一声跪倒,伏地大哭。“魏大人明鉴,属下真的冤枉啊。属下喜欢打听事儿,但绝没勾结过什么流寇,更没出卖过什么消息!”

  “是么?那你这些天来一直探听黄河之战的详情,仅仅是为了好奇了?”魏征笑着反问,将汤祖望的谎言当场拆穿,“你一个管账本的户曹小吏,什么时候也喜欢上了兵事?光知道输赢胜负还不满足,甚至连双方交手的详细过程,伤亡数字都想打听得一清二楚?”

  “属下,属下,……”汤祖望继续干嚎,根本无法回答魏征的质问。勾结盗匪是掉脑袋的罪名,他不敢承认,也无法否认,只好抹了几把眼泪,哭泣着解释:“属下的确胡乱探听军机,属下该死。但属下只跟几个朋友说过,真的不认识什么土匪流寇!”

  魏征哼了一声,声调陡然转高,“哪几个朋友?他们是做什么的?没给过你钱么?”

  “是,是一个做买卖的朋友!”汤祖望硬着头皮回答。“他干什么的,小的也没仔细打听。喝酒时认识的,最近常来往!”

  “收过人家的钱么?”

  “这个,这个!”汤祖望犹豫再三,知道自己肯定瞒不过去,带着哭腔回应,“收过。只收过两回。属下太傻,属下被他骗了!”

  魏征摇摇头,继续冷笑,“是啊,你太傻,别人问什么,就告诉什么。不知道的,也要帮人打听。只为了区区几个钱!为了区区几个钱便把一辈子的差事都搭了进去,说不定还要搭上一颗脑袋!”

  “大人饶命啊!大人饶命!”汤祖望吓得一哆嗦,差点尿到了裤子里,“属下家里还有老母在堂,有妻儿在室。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我说过要杀你了么?”魏征的声音突然又变了调,不像先前那般冷淡,但隐隐带上了几分轻蔑。

  这个时候谁还在乎轻蔑不轻蔑,汤祖望不敢看魏征的脸色,重重在地上磕头,“那家伙叫黄牙鲍,就住在米市胡同。大人给小的一个机会,小的立刻就为大人把他给抓来!”

  “抓来,抓来做什么?”魏征明知故问。

  “他,他可能是土匪安插在武阳郡的探子啊!”汤祖望又楞了一下,很没义气地举报。

  魏征敲了敲桌案,冷笑着问:“你先前卖给他的消息,估计他早已送到了巨鹿泽。你不知道的消息,眼下他也不知道。我抓他干什么?有什么用场?抓了他,贼人再派另外一个探子来,我得花多少力气去查访?”

  连珠箭般的问话让汤祖望应付不过来,瞪大了眼睛,呆呆地向魏征脸上看。他发觉魏征好像不打算生擒贼寇探子,好像也不打算抓他这个内奸立功。更没有将他交给郡守大人的打算,只是慢慢地品着茶,仿佛茶里边藏着无数秘密。

  “大人!”突然福灵心至,汤若望向前爬了几步,双手捧起一小粒银豆子,“大人,这是贼子收买,不贿赂小人的茶钱,小的不敢出卖武阳郡的父老乡亲,现在将其交公!”

  “你自己收起来吧!”魏征被对方愚蠢的举动逗笑,拂袖站起,背着手吩咐。

  “大人?”这下,汤祖望可傻了眼。既然不想抓他,又不是找茬索取贿赂,魏征魏大人的葫芦里到底买的哪门子药?总得给个说法吧,不能就这么把人给活活闷死!

  正迷茫间,头顶上忽然传来魏征的声音,“你家里穷,为官又清廉自守,一时走上岔路情有可原!那些钱,你留着给令堂看病吧!别让她老人家对你失望!”

  “大人!”汤祖望发出一声哀鸣,鼻涕眼泪一块淌了下来。到了现在,他算是对魏征彻底死心塌地了,“您给我指一条明路吧,小的这条命就卖给您了。是去杀那个狗贼,还是继续跟他虚与委蛇,小的都听您的!”

  魏征转过头,微笑着确认,“真的听我的?”

  汤祖望举起手臂,大声回应,“小的可以对天发誓!”

  “没必要!”魏征看了看他,非常自信地回应,“你先站起来,咱们两个慢慢说!”

  “属下……”

  “站起来,这是我让你做的第一件事!”

  汤祖望抹了把脸,鼻涕眼泪花里胡哨,“属下遵命!”说这着话,他长身而起,毕恭毕敬地站于魏征眼前,垂着头听候发落。

  这正是魏征想要的效果。“你啊,既然胆小,又何必做这种事!”他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差点把汤祖望又拍得趴在地上,“我不会去举报你,也不会惩罚你。我需要你联络那个姓鲍的,亲自帮我送一封信到巨鹿泽!”

  “送信?”汤祖望先是一愣,然后迅速意识到这等同于还是要他的命。张金称喜欢生吃人心,他带着武阳郡长史的战书过去,岂不是等于把自己洗干净后摆到了对方的案板上了么?

  腿一软,他又趔趄着跪倒,嘴里发出连串的哀鸣。“大人,大人,我家里……”

  没等他把母亲妻儿搬出来,魏征用力一扯他的肩膀,大声喝道:“有点儿出息,别让我瞧不起你!给我站起来,不就一封信么?难道人家敢到咱们眼皮底下开商铺,咱们连封信都没胆子送?”

  “大……”汤祖望被扯得龇牙咧嘴,哭声却是止住了。他不想让魏征瞧不起,更不想因为拒绝了对方的要求,从而给自己和家人引来更大的麻烦。犹豫了一下,嘟囔着道“就怕,就怕姓鲍的不肯帮忙!”

  “你直接跟他说,我已经知道他是巨鹿泽的卧底了。但是暂时还不想抓他!”魏征倒是干脆,直接给出了解决办法。“然后告诉他是我让你送信给张大王,如果你不去,就连你带他一块抓!”

  真个是文人耍起横来,即便是流氓也要怕三分。汤祖望被吓得又是一哆嗦,抬起头,满脸都是哀求之色。摇尾乞怜的半天,却没得到任何回应。他知道这已经是魏征的底限了,如果自己再不知道好歹的话,恐怕会被立刻交给郡守衙门严加审问。届时证据确凿,罪无可恕,自己死了不算,老婆、孩子都要受到牵连。

  想到这些,他把心一横,大声说道:“卑职做错了事,的确该有所交代。能死在贼寇之手而不是被郡守大人下令砍头示众,也算没辱没祖宗。此去别无牵挂,若是回不来,还请魏大人念在属下算得上是一名廉吏的份上,给属下的妻儿老小一些抚恤。大人如能答应,小的下辈子结草衔环,也会报答大人的恩德!”

  “什么死啊,活啊的,下辈子到底如何,谁又说得清楚!”魏征笑了笑,低声数落。“你啊,该胆大时不大,该胆小时不小。坐下,我慢慢说给你听,你只要照着做了,我保你活着回来,说不定还能得到张金称的一大笔赏赐!”

  “请大人明示!”汤祖望压根儿不信魏征的话,却认命地坐在胡凳上,恭候对方的指点。

  “这封信,不是什么战书!”魏征敲了敲火漆封好的信皮,笑着解释,“这是我给张大当家的示好信,我,武阳郡长史魏征,不想看到兵戈再起,生灵涂炭,所以自不量力准备说服张大当家放弃对武阳郡的窥探。但是呢,空口白牙没人会领情。所以发一封信去,问问武阳郡每年交出多少钱粮来,才能买得一年平安?”

  “那,那郡守大人?”汤祖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着魏征,呆呆的问。他知道自己出卖消息给流寇,已经足够杀头抄家了。没想到魏征的胆子比自己还大,居然敢公然与贼人联络,以求一时苟且。

  魏征耸了耸肩,脸上写满了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意思,“我没问过郡守大人,郡守大人也不会答应。但我所做的事情,郡守大人肯定会被瞒得死死的,你可明白?”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毕竟在官场上混了半辈子的人,这点儿猫腻汤祖望焉有不懂之理。心里边的恐慌登时去了七分,陪着笑脸,连声回应。

  “这,是我,魏征瞒着郡守大人私下干的好事。你,只是跑腿的,不知道信当中的内容,因为我拿你的妻儿老小相要挟,所以你也不敢拒绝我。”魏征顿了顿,继续强调。

  汤祖望知道对方之所以这样说,是准备万一出现差错,一个人将所有罪责承担下来,不牵连自己。忍不住心头又是一暖,低下头,低声道:“大人说得话我都清楚。您放心,小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听说过。但是小的日后只要活着一天,便决不会忘记大人今日所作所为!”

  “我是馆陶人,这里是我的老家!”魏征的脸上浮起了一抹真正的笑容,好像自言自语,又好像说给汤祖望听。“人活着,总得做些事情,否则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古人写下的那些教诲!”

  叹了口气,他将话头又转向正题,“其他废话我就不多说了,你记住几句最要紧的。我会给你准备两份礼物,都很贵重,但其中有所差别。你把最贵重的那份给程名振,差一点儿的那份给张金称。如果有人问起原因来,你就说我原籍馆陶,与程九爷算半个老乡。馆陶的百姓至今没忘记程九爷的好处!”

  “嗯!”汤祖望连连点头,唯恐漏听了一个字。

  “去了巨鹿泽,张金称肯定会吓唬你。但你不能求饶,越求饶死得越快!”魏征看了他一眼,继续补充,“你如果害怕,就告诉自己,反正都是个死,不如死得体体面些!”

  汤祖望想了想,点头答应,“我知道了,大人放心。反正是个死么?大人都不怕,我还怕个球!”

  “然后你告诉张金称,他安插在武阳郡的哨探我都知道。为了表现诚意,所以才留着那些人不动。如果你死了,那些探子都得为你殉葬。还有,如果你死了,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敢来下书,我在信中所提建议,就一项也甭想达成了!”

  “第三,你告诉张金称,黄河冰上一战,我曾经亲眼目睹。如果他想知道其中详情,无论是哪一方的情况,都可以写信来问。信先送到黄牙鲍那,由他交给你。然后,你再转交给我。除了你们两个之外,我不会认识第三人!”

  这,已经是明明白白地替下书人安排退路了,不由得他不感动。眼圈一红,小吏汤祖望哽咽着说道:“大人,大人相待之恩,属下,属下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反正,反正大人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做。绝不会让您失望,让您看不起我!”

  “坐,咱们两个坐着说话!”魏征自己坐直身体,也示意对方坐正。“人得先做出不让别人看不起的事情,才会被大伙看得起。自今日起,武阳郡二百三十万父老乡亲的性命,就系在咱们两个的肩膀上。事成,未必有人记得你我的好处。事败,也没人会为咱们两个摆酒祭奠。但真相早晚有被揭开的那一天,日后活着的人见到你我的孩子,也会冲他们挑一挑大拇指,说他们的阿爷是条真豪杰,老子英雄,儿子亦不会是孬种!”

  “大人,您甭说了!”汤祖望用力抹了两把眼睛,满脸是泪,脊背却挺得笔直。他为自己而感到自豪,虽然这种自豪像火,需要燃烧他的性命为代价,“我懂,我都懂!”

  “今天回去收拾一下,明天到我这里来取礼物和信!”魏征笑着拉开对方的手,看着汤祖望的眼睛吩咐。

  “必不辱命,大人!”汤祖望长身肃立,答应。

  “去吧!”魏征挥了挥手,命令对方离开。然后托着茶盏,慢慢走到了窗口。仓促而来的雷雨将外边的世界打得一片苍茫,在那白茫茫的水汽下,却隐隐有一片绿意浮现,泼不灭,洗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