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采薇(三)

  作为整个攻击序列的前锋,段清在战斗开始阶段所遇到的阻力反而不及雄阔海等横向攻击的队伍所遇阻力大。**仅仅是在冲入敌军大营的前一瞬间,他的部属被仓促迎战的当值弓箭手射倒了十几个,接下来的很长一段路途内,攻击便犹如摧枯拉朽。

  很多左武侯的士卒还没等从睡梦中被惊醒,便稀里糊涂地死在乱刀之下。个别反应机敏摸起放在枕头边的兵器冲出帐篷,却来不及穿鞋,被地面上的碎石和袍泽的尸体绊得步履蹒跚。几名喽啰兵冲上前,三两下便能解决掉他。顺带着从地上抄起一支无主的火把向帐篷里边一丢,空气中瞬间便充满了尸体被烧焦的味道。

  火光、浓烟、人喊、马嘶,还有顺着夜风飘来的嘈杂号角,官兵们分不清到底有多少土匪杀入了自家大营,习惯了令行禁止的他们接受不到任何来自中军的指示。“别乱跑,原地结阵,原地结阵!”一名底层军官喊得声嘶力竭,试图将衣衫不整的袍泽们收拢到一块。几枝冷箭飞来,射穿他没有穿铠甲的身体,将恐慌和绝望一同钉在了地上。

  “只杀不俘,只杀不俘!”一边指挥着身旁的弟兄奋力前冲,段清一边喝令。他没有心思给予对手怜悯,并不是因为残忍,而是因为袍泽们的父母妻儿的性命都寄托在这一战上。若胜,至少半年以内官军无力过河西窥。万一战败,对手同样不会给他和他的妻儿老小任何慈悲。他们是贼,敌人是兵,自古兵贼势不两立。虽然凑近了细看,双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都是浓眉大眼,满脸风霜。都是黑色的头,黄色的面孔。

  不用他提醒,弟兄们也懂得如何增大获胜的把握。敌我双方人数基本相同,趁着敌人措手不及时多杀一个,待会被反噬的几率便减小几分。平素辛苦训练的成果此时得到的最大体现,挡在大伙前面的官军士卒仿佛是草扎纸糊,冲上来一个死一个,冲上来两个死一双。每具尸体上都被戳出三、四个血淋淋的大窟窿,即便其转身奔逃,也会被犀利的冷箭从背后追上。瞬间丧失生机的躯体还能继续跑出十几步才轰然而倒,血泉水般从伤口冒出来,与帐篷上的火焰同时烧红人的眼睛。

  几支笨重的投枪砸向队列,被手疾眼快的喽啰们用盾牌磕歪,滑落于地。段清用眼角的余光稍稍一瞥,便看清楚了投枪的来源。那是几名刚刚避开他前进路线的左武侯小卒,脸色被火光照得惨白,眼睛里却充满了屈辱和不甘。段清毫不犹豫地向偷袭方向挥了挥刀,队伍中的弓箭手一边跑动,一边攒射。几十支羽箭近距离飞向同一目标,密度之大,令对手根本无法躲藏。那伙左武侯小卒每人身上都中了五、六箭,当即气绝,面孔却始终正对羽箭飞来的方向,写满仇恨。

  他们不是第一伙主动奋起迎战,也不会是最后一伙。像这种无组织的抵抗在攻击途中陆续生,只是效果实在微乎其微。以段清为锋刃的小型三角阵就像一架刚刚磨过的犁铧,不停地前进,在左武侯的大营中央犁出一道又深又宽的血槽。数以百计的性命填在了垄沟里,就像刚刚被翻开的泥土,热乎乎地冒着粉红色的雾气。

  那是地狱夜叉头顶长的颜色,不知道谁把她放了出来,赤身于烈焰中翩翩起舞。无数灵魂飘出躯壳,围着她飘飘荡荡。号角声敲出舞蹈的节拍,惨叫声是伴奏的旋律。腥风为媒,血雨为伴。腥风血雨中,厮杀的双方都愈狂热。将更多的灵魂奉献出来,成为妖魔鬼怪盘中的大餐。

  越向敌营深处挺进,左武侯的抵抗越激烈。更多人被同伴的惨叫声惊醒,更多的人被火焰烧得血脉贲张。转身逃走也不在少数,但胆小鬼们懦弱的表现却动摇不了很多老兵的意志。这些老兵们在左武侯旗帜下已经战斗了十几年甚至更长时间,骨子里已经深深地打上了这支队伍的烙印。尽管知道抵抗下去的后果也许只是搭上自己的性命,在生命和荣誉之间,他们还是本能地做出了选择。

  几座帐篷在段清等人没靠近之前便被其主人自己点燃。士卒们将被褥、靴子及能抓到的一切可燃物引着,乱纷纷地扔到洺州军前锋的必经之路上。这样做不是为了杀伤对手,而是为了扰乱洺州军攻击节奏。就在段清等人不得不停下来清理路障的当口,数十名左武侯老兵嚎叫着冲上来,从侧面冲进他们的队伍。

  队伍两侧的朴刀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瞬间与敌人混战于一处。个把左武侯老兵趁着同伴缠住敌人的机会,迅速从队伍的缺口向内部渗透。他们的目标是战阵中央的弓箭手,杀掉这些放冷箭,洺州军前锋就等于被人拔掉了牙齿。没有盾牌和护甲的弓箭手们不得不闪避,狼狈如老虎嘴下的羔羊。很多人连弓带手臂同时被砍断,抱着膀子厉声哀嚎。也有人用弓弦为武器抵抗,死死缠住左武侯老兵的脖子。双方同时倒地,滚来滚去。突然间,又同时停止不动。一把长矛飞来,将二人牢牢地穿成了一串。

  “收缩,保持阵型!”段清的声音透过浓烟传来,带着无名的愤怒。队伍前排的长槊手和长矛手转身回刺,将闯入阵中拼命的敌人纷纷刺翻。捣乱很快被清理干净,阵型在段清的调度下重新恢复整齐。但弓箭手们却倒下了三十多,射向周围的羽箭明显不如刚才那样密集且节奏分明。

  稍稍的停滞,已经让左武侯的将士们看到了机会。在几名低级军官的带领下,他们渐渐组织起来,前仆后继地挡住洺州军去路。与其说是在迎战,不如说是在骚扰。并且骚扰的手段不停地翻新,一招失效,很快便又换成新的一招。

  十几名左武侯的士卒从侧翼杀来,稍做接触,立刻远遁。没等段清调整好阵型,又一伙左武侯士卒不顾生死闯入他的左翼。当他用尽全身解数修补完左翼,右翼又出现了新的敌人。左前,左后,右前,右后,赶走一波又冲来一波,就像一群被捅了窝的马蜂般,前仆后继,舍生忘死。

  段清很快便有些招架不住了。对方的每一波攻击规模都不大,但每一波攻击都会让他损失十几名弟兄。他有心带队追杀,将骚扰彻底驱散。敌人却又不肯与他硬拼,丢下同伴迅速退入黑暗。这是一种近于无赖的战术,损耗巨大却切实有效。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命换命,为了达到目标,有时以两个换一个也在所不惜。双方几乎是在比拼谁更有耐心,谁更经得住牺牲。先支持不住将全军崩溃,坚持到最后则站在自己袍泽的尸体上放声惨笑。

  “呜呜,呜呜,呜呜呜——”号角从背后传来,催促双方尽快结束这种无聊的纠缠。“四下漫射!”段清无奈地命令。队伍中的弓箭手立刻向四周毫无目的地射出羽箭,大部分落空,小部分射到敌人身上,令对方捂住伤口摔倒。

  “继续向前,不管左右!”趁着对手被羽箭逼得手忙脚乱之时,段清艰难地下达了第二道命令。这是刚才从背后传来的那声号角中对他提出的要求,命令他不惜一切代价向前,以凿穿敌军大营为目标,而不要管敌军的纠缠。这意味着接下来被敌军缠住袍泽们将成为牺牲品,为了整个战斗的胜利,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将无法看到明天的太阳。而明天,是大年初五,以往的这一天,吃过破五的家宴,亲朋好友们将陆续话别,各自为新一年的生活而奔忙。

  战斗中不会给人太多的时间胡思乱想,听到主将命令的洺州军士卒迅速缩卷成密集阵型,摆脱敌军的纠缠,奋力前冲。而身经百战的左武侯精锐也迅速做出了反应,以更凶悍的姿态冲上来,试图将他们从当中切为两段。

  就在此时,王飞所部的第二波攻击序列赶到。“你甭管了,把这交给我!”他大声高喊,也不管段清能否听见。然后带领众弟兄与冲上来的左武侯精锐搅杀在一起,长刀如练,瞬间泼出无数道红光。

  生力军的投入让段清迅速摆脱了困境,他继续前冲,把侧翼和后路完全交给了王飞。第二波攻击序列的喽啰比第一波还要凶狠,乱刀之下绝无活口。即便如此,他们亦未能将敌人彻底吓住,黑暗中,不断从恐慌中恢复心神的左武侯士卒赶过来,不顾一切地与踏营纠缠到底。

  如此勇敢的对手的确值得人尊敬,与他们缠斗的滋味却万分难受。段清很快又遇到了新的麻烦,在他正前方,有名年青的将领带着三百多士卒结成圆阵,堵住去路。“整队,平端长槊!”段清咬了咬牙,吐出一口血红色吐沫。“加速,撞上去大喊,身先士卒。而对手几乎在同时平端起了长矛,对准他的前胸。

  敌我双方毫无花巧地撞在一起,一瞬间数以百计的人倒下,矛尖在身体里断折,当场阵亡。段清眼睛被袍泽的血染得血红一片,再记不得自己的任务,狂叫着冲向敌将。那个没有穿铠甲的隋军将领也看到了他,怀着同样的仇恨冲了过来。二人以刀对刀,瞬间撞在一起,又迅速分开。然后各自深吸一口气,再度相对着加速。双方将领的亲兵也加入了战团,试图率先趁乱砍死对方的主将。一会是兵对将,一会儿是兵对兵,每一次接触都有无数人倒下,每一次脱离,又有无数人呐喊着涌到自家主将身前。

  洺州军的喽啰兵只有少数人穿了皮甲,多数人身上只有葛布做的护甲,关键部分塞上几片竹板来抵消兵器的攻击。如果双方列阵而战的话,装备上他们肯定要吃大亏。可现在,左武侯的士卒们根本没时间披甲,同样是轻装上阵。装备上的差距被拉平后,双方拼杀的便是平素训练时所下的苦功。这方面,洺州军在整个河北无出其右。左武侯亦为大隋精锐中的精锐。针尖对麦芒,一时竟杀了个平分秋色。段清抽准机会解决了敌将的两名亲卫,自己身边也有两名亲卫被敌将砍翻。双方隔着刀丛互相看了一眼,居然不约而同地向对方报以冷笑。然后,他们又呐喊着互相靠近,挥刀互砍,在半空中撞出一串凄厉的火花。

  这一回合双方的亲兵都没来得及阻拦,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将领与对手以死相博。段清骨架小,膂力不如对方,但习惯于轻装上阵,身法足以弥补膂力的不足。年青的隋将没有想到土匪中也有能与自己武艺不相上下的人,又羞又气,脸色涨得血红。“反贼,受死!”他不停地怒喝,试图扰乱对手的心神,或激怒对方与自己比拼力气。而段清偏偏不上当,在尸体和血泊间跳来跳去,避免正面接触,侧翼寻找破绽。双方又厮杀了两个回合,再度被士卒们分开。然后找准机会再度相遇,“受死!”年青将领一刀劈下,势大力沉。段清左右各有两人在交手,避无可避,不得不举刀相迎。“当啷!”一声,他手中的横刀裂为两段。双方都是一愣,随后,年青的将领狞笑着扑上,段清不得不后退,一边后退一边试图从死尸上寻找兵器抵抗。对手不肯给他这个机会,越追越近,横刀劈下时带起的冷风已经吹到了他的眉毛。就在这千钧一间,夜暮深处突然响起了一声低沉的号角,呜,呜呜呜呜,呜呜——”

  不是洺州军的角声,段清后跳半步,用脚尖挑起一面盾牌。他的对手没有继续追杀,而是皱着眉头停住脚步,先狠狠地向地上吐了口吐沫,然后扯着脖子喊道:“桑将军有令,不要恋战,跟我走!”

  “不要恋战,不要恋战!”已经初步站稳了脚跟的隋军将士互相召唤,在段清等人迷茫的目光中相继脱离战团。“继续向前,后路交给我!”王飞的声音再度从远处传来,充满了焦虑和疲惫。

  “继续向前,透营!”段清毫不犹豫地命令。丢下盾牌,捡起一把长槊,重新冲在了队伍的正前方。敌将在调整部署,自家主帅却没有改变命令。到底谁对谁错,不是他这一级军官需要思考的事情。他只需要无条件地执行命令,不折不扣。

  呜,呜呜呜呜,呜呜”角声陆续传来,坚定而低沉。听到其召唤,分散在营地各处负隅顽抗的左武侯将士陆续摆脱对手,迅速朝中军汇集。从某种角度上而言,这等于在无形中帮了偷袭的大忙,令他们凿穿营地的速度大大加快。但军令就是军令,作为一支有着辉煌历史的部队,“令行禁止”这一条,几乎已经深入了每一名将士的骨髓。

  “拆除营帐,在四周点起火把!”望着身边越聚越厚的人群,虎牙郎将桑显和满意地点点头,沉声吩咐。

  亲兵们立刻跑动着散开,将周围二百步内的帐篷全部拆掉。然后四下点起火把,为继续赶来的袍泽们指明方向。如此一来,因仓促遇袭而陷入慌乱的将士们愈感到有主心骨,他们互相召唤着,互相保护着,在桑显和身后组成临战阵型。

  四下里的喊杀声依旧犹如惊涛骇浪,但左武侯中军却慢慢稳如磐石。两支奉命透阵的洺州军喽啰先后杀近,虚张声势地射了几支冷箭,自知赚不到什么便宜,主动退走,找主帅报告去了。

  “哼哼!”看到对方色厉内荏的表现,桑显和忍不住微微冷笑。自从接到敌军前来踏营的警讯后,身边的亲卫和幕僚们就一直劝他赶紧离开,暂避敌军锋樱。但是他拒绝了所有好心或虚情假意的劝告,执意留在中军重整队伍。他相信,左武侯的弟兄们即便突然遇袭,也不会被一群流寇打得溃不成军。他更相信,凭着自己多年的领兵经验和统军能力,能够力挽狂澜,并且寻找到机会战胜来袭。

  事实证明,他的自信是有道理的。左武侯的将士们虽然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却没有像其他不争气的队伍那样,立刻崩溃。弟兄们一直在抵抗,飞蛾扑火般迟着滞敌人的推进速度。这种自组织起来的抵抗代价巨大,却给他赢得了充足的时间。使得他非常从容地将中军重新稳定下了来,并及时地出了“向中军靠拢”的命令。而一旦阵型调整完毕,偷袭便将彻底再次变成两军对决。虽然在前半个时辰的激战中,他麾下的弟兄至少损失了三分之一,但即便只剩余一半兵马,桑显和依旧有把握击败敌人。

  他的自信来源两方面,第一,左武侯的将士刚刚经历过雁门郡那场恶战,活下来的个个都堪称精锐。无论装备和战斗力,都远非一支流寇所能相比。第二,武阳郡的郡兵和来自东都洛阳的骁果距离左武侯的营地不足十里,只要两伙友军中任意一伙听到他的将令后赶来救援,双方就可以前后夹击,将洺州流寇碾成齑粉。那样,接下来的战斗已经不必再打,失去主力的洺州军绝对没有力量抵抗朝廷的天威,平恩三县将不战而下。

  “将军,郡兵那边没回应!”就在他为自己和弟兄们的表现而暗暗自豪的时候,一名传令兵非常不识趣地跑上前,躬身汇报。

  “你吹了几遍号角,是平素约定了的联络方式么?”桑显和微微一愣,皱着眉头质问。

  遍。保证是您和魏大人约定的信号!”传令兵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回答。周围的喊杀声已经渐渐弱了下去,这说明敌军随时都可能重新汇拢,一道向这里扑过来。而自家将军却把希望寄托在外人身上。那些家伙若是敢与洺州贼交战的话,朝廷还用派左武侯前来剿匪么?

  “再吹三遍,多叫几个人,给我吹响一点儿!”桑显和的眉头越皱越紧,沉着声音命令。关键时刻,作为主将的他无论如何不能显出一丝慌乱来。否则刚刚振作起来的一点士气非崩溃不可。武阳郡兵没响应号令的原因可能是因为事突然,也可能是因为他们睡得太沉。毕竟只是临时征募的乡勇,不能用大隋精锐的标准来要求他们。

  正自己给自己打着气,另外一名不开眼的传令兵又匆匆地跑了过来,压低声音汇报:“启禀将军,骁果营那边遭到袭击,段将军请求咱们派兵支援!”

  “什么?”桑显和的脑门上立刻冒出了一层冷汗。骁果营和左武侯同时受到夜袭,洺州军到底出动了多少人?没等他把其中答案想明白,先前退下的那名传领兵也跑了回来,脸上带着同样的惶急,“启禀将军,武阳郡兵所在方位现敌军强渡,魏县丞严令手下凭寨据守。请咱们谅解!”

  “他!”饶是素有儒将之称,桑显和也忍不住出口成脏。很显然,三路来袭敌军当中,肯定有两路为疑兵。而左武侯已经跟对手打成了这般模样,所接触的肯定是洺州军真正的主力。既然敌军主力在此二人受到的肯定是佯攻。被佯攻吓得一个据营死守,一个仓皇求援,这样的友军,存在不存在又有什么分别?

  骂完之后,他心中不禁感到一阵绝望。大隋朝人才匮乏居然到了这种地步,连几个合格的统兵将领都找不出来,也怪不得河北道被流寇搅得一片大乱了。罢了,罢了,援军有也好,没也罢,左武侯与敌军血战到底罢了。也让那些被吓破了胆子的家伙看看到底如何领兵,如何为将,如何才对得起陛下赐予的浩荡皇恩。

  他猜得一点儿都没错,魏德深所部郡兵和段令明所部骁果确实只受到了佯攻。但也怪不得魏、段二人上当,就在左武侯营地响起喊杀声的同时,黑漆漆的漳水河面,突然出现了数以万计的火把。除了正对左武侯营地的河段外,武阳郡兵与东都骁果驻地的对面,刹那间鼓声如雷。从酣睡中被惊醒的郡兵和骁果们第一时间就乱了套。待魏德深和段令名两个分别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稳住了各自的营地后,大批的“敌军”已经在岸边开始集结。

  从火把密度上来看,每家营地门前聚集的贼军都足有五、六千。桑县和在这个时候命令别人去支援他,纯粹是没拿别人的脑袋当回事儿。的确两人其中一个放弃本营,全力向左武侯靠拢,都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可是那样,二人自己的营地必然被敌军所劫。过后桑显和因为应对得当而立功受赏不在话下,那个舍命支援他的人呢?营地丢失,粮草辎重尽丧贼手,辱没朝廷颜面,随便任何一个罪名都足以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无论桑显和催得有多急,没判明敌情之前,段令名和魏德深两个万万不敢轻举妄动。特别是段令名,虽然为初次上阵的新丁,但官爵和家世都不在桑显和之下。身后还有一个留守东都的权臣叔叔段达撑腰,实在没必要把桑显和的命令放在眼里。

  他二人按兵不动,河岸边虚张声势的王二毛和谢映登两个可是得了意。互相用号角打了个招呼后,指挥着各自仅有部属,将面前的草人和火把又向敌营方位推进了半里。黑漆漆的夜色中,只见一队队火把缓缓向前移动,每一队都单独成为一个小方阵,一个方阵停止移动后,另外一个方阵又迅速跟上。此起彼伏,秩序井然。

  疑兵不会主动起攻击!疑兵更不会主动靠近,暴露自己的实力。看到缓缓迫近的火把之海,魏德深和段令名两个对桑显和的招呼更是置若罔闻。一个个瞪大眼睛,紧握长槊。心里苦苦期盼,盼望着寒冷的春夜早些过去,盼望那恼人的号角及早停下来。

  也许是听到了他们其中的祈祷,接连吹了六遍求援号角之后,来自左武侯大营的喧嚣渐渐停止。火光已经烧红了半边天,暗红色的夜空下,也不知道多少人在混战中死去。喊杀声变得时隐时现,猛然高亢,瞬间又低沉,声声如刀,折磨得人的心脏几欲停止跳动。

  觉远处的变化,谢映登禁不住心中一沉。他早就将洺州军视作瓦岗军将来争夺河北的有力竞争对手,却还没卑鄙到真的希望朋友倒霉的地步。正急得火烧火燎的当口,肩膀忽然被人轻轻推了一把。映登迅速抽刀,转身跳开。耳边却传来一阵豪爽的笑声,“看把你紧张的,我!”

  “二毛,你怎么跑我这边来了!”谢映登又惊又急,大声质问:“那边呢,你就不怕魏德深杀出来!”

  “拖了这么久,老魏想杀出来早就杀出来了!”王二毛微笑着摇头,目光中隐隐透出几分担忧,“况且如果他杀出来,我的把戏立刻被拆穿,光凭着三百来人也挡他不住!”

  所谓疑兵之计,关键就在虚张声势。对方只要敢于出营接战,伎俩立刻露馅,打与不打没任何分别。谢映登略一琢磨,立刻明白了王二毛的话有道理,点了点头,笑着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办?我能帮到你什么?”

  “九哥那边恐怕有点麻烦?”王二毛轻轻点头,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凝重。“左武侯是个硬点子,肯定扎手。我琢磨着,咱们这边也折腾差不多了,干脆悄悄绕过去…….”

  映登眼神一亮,迅速点头。

  正如王二毛所料,当桑显和决定将剩余弟兄聚集到身边,与洺州军拼死一搏后,程名振遇到了出道以来最大的挑战。

  雄阔海、段清、王飞等人提前完成预定攻击任务,将敌营凿穿后迅速撤回了主将的身边,同时也带来了一个非常令人沮丧的消息,左武侯并没有像大伙事先想象的那样溃不成军,而是被桑显和那厮主动召唤到了中军附近,避免了与洺州军的进一步混战。虽然在刚才的夜袭中,弟兄们在左武侯的营盘中纵横交错趟出了几道血口子,但于此同时,大伙也付出了战死数百,受伤近千的代价。

  “点子,点子有点扎手!”又见到正在举目四望的程名振,段清用兵器支撑住躯体,一边大口大口喘粗气,一边汇报。即便是在对付冯孝慈时,他也没像今天这般累过。整个人就像刚从血泊中捞出来的一般,浑身上下滴滴答答往下淌着血水和汗水。

  程名振笑着看了他一眼,没有立刻回应。左武侯的顽强程度的确出乎了他的预料,从耳边传来的角声来判断,桑显和已经放弃了将洺州军拖住,等待武阳郡兵或洛阳骁果过来围而歼之的打算。这个倔强的家伙正在趁最后的机会收拢士卒,准备跟洺州军来一次纯粹的硬碰硬。

  既然他不下达新的命令,段清等人也不再啰嗦,喘了几口粗气后,立刻收拢部属,命令大伙抓紧时间恢复体力。连续几年的大仗小仗打下来,最初追随在程名振身边的这些心腹也学了不少经验。他们知道今夜的战斗恐怕是耗子拉木纤大头在后面。更明白该怎样做,才能保证自己和麾下弟兄最有可能在战斗中活下来。

  一时间,被火光照耀如白昼的左武侯大营居然难得地“安静”了下来。除了双方中军处不时传出的角声外,喊杀声、兵器撞击声以及垂死的哀鸣声居然全部低了下去。没战死也没逃走的残余左武侯士卒在底层军官的带领下慢慢整队,没阵亡也没因伤失去战斗力的洺州军喽啰也陆续在旅率、队正们的组织下恢复队形,以程名振为核心,缓缓地汇聚成一个方阵。

  双方都已经现了对手的位置,双方的帅旗也都高高地挑了起来。不愧为征讨高句丽时最先杀过辽河的大隋劲旅之一,左武侯士卒在刚才的战斗中虽然出于极其被动地位,五千兵马扣除了战死和逃走外,此时回到桑显和身边的看上去居然还有两千七八百人,差不多超过了一半。而洺州军虽然是偷袭得手,此刻还能站在程名振身后的不过也只有四千挂零,队伍看上去没比对方雄壮多少。

  雄阔海身子骨最结实,体力自然也恢复得最快。调匀了呼吸后,他试图弥补刚才自己在攻击中犯下的失误,走到程名振身边,主动请缨:“教头,俺去当先锋,把敌阵冲开”

  程名振刚才观察过敌军动向,知道仅仅凭着几个人勇武很难拿下这一仗。沉吟了一下,摇头说道:“先不急,等其他弟兄都喘过这口气来。大伙没你体力好,现在就动手,怕是跟不上你!”

  “再等,怕是天就亮了!”雄阔海加入洺州军晚,还没像其他人那样对程名振盲目信从。皱着眉头看了一眼猩红色的夜空,闷声闷气地提醒。

  如果天光大亮,洺州军的虚实就会被另外两支隋军看出来,疑兵之计被拆穿后,大伙更容易陷入危险境地。程名振也一直为此事而担忧,听了雄阔海的话,便不再耽搁。用手指了指敌军的侧翼,低声问道:“雄校尉,如果把你麾下的弟兄补足了数,你能不能斜着从那里给我撕开一道口子!砍翻帅旗!!”

  雄阔海将大棍在半空中晃了晃,毫不犹豫地回应,“您瞧好吧,教头。甭给我补人,我就带原来那帮弟兄就成。”

  罢,他扭过头,转向自己的部属,“爷几个,听到我刚才说什么了没?”

  “听到了!”众人呐喊以应。人都仰慕强,虽然雄阔海的指挥能力差强人意,但其在战斗中表现出来的非凡实力,早已经赢得了部属的尊敬。

  “等等,大伙一起上!给你制造机会。”程名振拦住蓄势待的雄阔海,面孔转向所有人。“官军还不服,大伙说咋办?”

  “打他!”“再打他一顿!”过去!”越是通俗易懂的话语此刻越能激起弟兄们的士气,众喽啰高举着各式各样的兵器,目中无人地呼喊。他们当中大多数人只有二十出头,少部分下巴上刚刚长出了胡须。铠甲单薄,兵器也五花八门。但他们却丝毫不为自家装备的简陋与寒酸而感到自卑,每个人胸口中燃烧着熊熊战意。

  这一次硬碰后,不知道有多少人能活着走下战场。刹那间,程名振心里居然涌起一丝软弱。但很快,他心中的软弱便被豪情取代,一支队伍硬挑三支官军,在此之前,没有任何绿林人物胆敢这样做。而他做了,无论为了保住自家地盘儿,还是为了那点隐藏的虚荣心,都开创了一时先河。

  “段清听令,你部负责推进到敌军右翼,用弓箭和盾牌缠住敌军,不让他们转身!”带着一股子狠劲儿和豪情,他听见自己声音在大喊。那已经不像平时温文尔雅的自己,但这个时候一切都变得无所谓。温文尔雅当不了饭吃,任何人的脑袋瓜子挂在城墙上,用不了三天就会腐烂黑。

  “王飞听令,你部与段清部比肩,互为依托,只准前进,不准后退!”

  “孟大鹏听令,你部正向上前,冲击敌军本阵”

  “张堂柱听令,你部紧随在孟大鹏部后,向敌军正前方起第二波攻击!”

  诺!”弟兄们一声接一声喊着,声音如火,烧得人热血***。程名振自己的血也被烧得滚烫,想要再说几句鼓舞士气话,嘴巴张了张,却猛然忘词。“传令兵,吹角!”他只好把所有言语汇拢在一句平淡无奇的命令中,扯着嗓子断喝,然后猛然推上面甲,端平了手中长槊。

  有人霹雳般回答的一声,同时举起了兵器,快速向前移动。“呜呜,呜呜,呜呜”角声像受了惊吓般停滞了片刻,才追赶着大伙的步伐响了起来。如虎啸高岗,如大河奔流。夜风猛然加大,呼啦啦出着燃烧中的帐篷,赤红色火焰跳动,跳动,越跳越高,越跳越高。

  双方既然都已经做了决一死战的打算,洺州军的一举一动自然都没逃过对手的眼睛。发现程名振在初步战斗目标落空后,并没有急着立刻发动第二波攻击,而是停下来整顿队伍。虎牙郎将桑显和心里油然涌起一股钦佩。

  只有怂人才喜欢捏软柿子,。如果程名振只是个胡冲乱撞的草寇,此战即便他桑显和最后力挽狂澜,也没有任何荣耀可夸。可如果程名振的表现确实像传说中那样英勇机智,左武侯纵使惨胜,胜利的辉煌也足以弥补战死者心中遗憾。

  双方都尽可能抓紧时间地调整队形,为即将爆发的恶战做最后的准备。当洺州军的画角昂然吹响时,左武侯的吹鼓手立刻群起而应。两军尚未接触,号角声先在夜空中交起手来。一方如山呼海啸,一方如潜龙腾渊,慷慨激扬,桀骜不驯。士卒们身体的血液骤然被加到燃点,随着主帅一声令下,轰然炸开,相对着冲了过去。

  短短的二百步距离转瞬即被迈过,双方的弓箭手都试图尽最大可能削弱敌人的战斗力,却都没多少建树。如此短的时间,即使射艺最娴熟者顶多也只能发出三箭。其中一大半落到空处,一小半被盾牌隔开,零星几支命中目标,带起一团团暗红色的血雾。

  有人倒地,发出凄厉的哀号。却没有人施以援手。狭路相逢,稍微的停滞便可能决定战斗的胜负。受伤者只能自求多福,在血流尽之前别被自己人踩死。跑动者则张开嘴巴,厉声狂喊,“杀—啊啊—啊啊———”

  “轰!”大地仿佛晃了晃,所有叫喊声突然停滞,一大团暗红色的浓雾从两军汇聚处猛然腾起,瞬间绽放,妖异如花。双方正面开始接触,彼此的前锋都试图撕开对方的阵型,长矛巨槊犬牙交错,挑开对方的防护,刺进对方的身体。格斗技巧娴熟者在千钧一发之际侧向拧身,让开身体的要害。反应稍慢的人则被槊锋捅了个对穿,哼都来不及哼,当场气绝。

  “让开,让开,挡我者死!”正面队伍顶在一起,胶着不动后,双方的侧翼也发生了接触。王飞好容易捞到一次不为他人做嫁衣的机会,兴奋得两眼冒光。一手持刀,一手持盾,砸翻眼前对手,率先挤入敌阵。周围的左武侯士卒立刻向他聚拢,长矛、横刀、铁槊并举,试图将他绞杀在阵中。跟在王飞身后的亲信脊背挨着脊背紧紧组成一个铁三角,护住自家将领的身后和两侧,不让王飞四面受敌。

  趁着敌军右翼的吸引力都被集中到王飞所部身上瞬间。段清瞅准机会,在距离王飞二十步左右的位置,进行了第二次突破。他的选位很狡猾,刚好卡在敌军队伍发生变形,底层军官来不及补好的空挡处。一瞬间,竟直接前冲了近二十步。但便宜买卖到此为止,在桑显和的指挥下,敌军的防御重心迅速向右翼倾斜。段清带着自己的部下左冲右突,杀得浑身是血,再也难向前多推进半步。

  尽管前进道路被敌军所阻,弟兄们各自陷入了苦战。段清所发起的这一记强攻还是极大地缓解了王飞等人所受到的压力。趁着敌军手忙脚乱的时候,更多洺州军喽啰冲入敌阵,与王飞等人汇聚在一处,咬住对方死不松口。

  左武侯的右翼所承受的压力如此之大,以至于桑显和不得不再度调整部署。他吹响号角,命令跟在自己背后的一部分士卒向右翼移动,以免阵型被敌军拦腰切断。而在应付着来自右翼压力的同时,他的目光还得时时刻刻盯紧程名振,以免其从中路制造麻烦。

  洺州军的真正杀招肯定不在右翼,多年的临阵经验,令桑显和的定力远超常人。眼下右翼和正前方已经形成胶着状态,每一刻都有数十人惨叫着战死。但决胜的关键点必然不在这两处,如果程名振只有这两下子,他就不会凭着一票流贼将河北南部各路郡兵压得难以抬头。如果他桑显和现在就把最后的力量全投入进去,他也对不住自己百战之后换来的赫赫威名。

  发觉桑显和没被自己的虚招所调动,程名振只好继续增加正面攻击力度。他带领自己的亲兵,从中线一直推进到最前方。与担任前锋的张堂柱和孟大鹏等人一起,组成了一把沉重的铁锤。一下下猛砸,一下下砸得敌阵血肉横飞。左武侯的前锋有些抵抗不住,被推着慢慢后退。几名悍勇的低级将领逆流而上,试图通过反冲击来加固本阵防线。程名振将手中长槊凌空投过去,正中当先者的脖颈。笨重的长槊足足刺进了两尺多深才停顿下来,血顺着槊锋喷涌而出。已经停止呼吸的左武侯军官却没法倒下,被长槊的余力带动着,徒劳地于自己的亲兵当中打着晃,左摇右摆。终于有人发觉了他的异状,用手将其拦腰抱住。半空中的长槊由于重量的原因旋转着掉落,槊纂着地,槊刃割断了猎物的整个脖颈。

  “刘将军,刘将军…….”失去将领的亲兵放声干嚎,瞪起血红的眼睛冲向程名振所在位置。孟大鹏率先迎上,左手中砍柴斧猛地一挥,将距离自己最近的隋兵卸掉了小半个身子。红了眼睛的亲兵们立刻放弃了程名振,乱纷纷将孟大鹏围在了中间。正杀得兴起的孟大鹏冷笑连连,两把砍柴的斧头抡得像风车一般,挡开对自己威胁最大的一根长矛,斧头冲着敌人前胸口暴露的空门砸过去,击碎对手的胸骨。随即,他迅速拧身,将另外一把长矛夹在肋下,单斧顺着矛杆横扫。

  持矛的敌兵躲避不及,半个手掌都被斧头砍掉。孟大鹏暴喝一声,松开矛杆,又是当头一斧,把抱着手指惨叫的左武侯士卒砸了个脑浆迸裂。

  就在这时,程名振也靠上前来。带领自己的亲兵迎住那些红了眼睛的报仇者。有组织的配合杀人效率永远好过单打独斗,转瞬间,那位刘将军的亲兵已经被砍杀殆尽。洺州军的将士们哈哈狂笑几声,转头奔向下一个目标。

  看到敌将如此勇猛,桑显和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为了不付出太多无谓的牺牲,他将自己身边武艺最娴熟的侍卫队正叫过来,冲着程名振指指点点。那名护卫队正全身都包着板甲,看上去就像个铁疙瘩。但动作却非常利落,拱手领命之后,立即点了二十几名武艺精熟的老兵,直扑程名振眼前。半途中有洺州军喽啰试图与其交手,居然被他们这伙人一刀一个,全部砍成了碎片。

  “陌刀阵!”程名振听到部属的惨叫声,猛然扭头。他认出了敌将手中的兵刃。那是大隋步战第一利器,长柄陌刀。当年隋军以此阵硬撼突厥狼骑,以五百对三千,人一刀,马一刀,连人带马杀得突厥狼骑魂飞魄散,一口气逃出几千里不敢回望。

  他没想到自己居然有幸试试陌刀阵的锋利,苦笑一声,从亲兵手中接过一把长缨。“跟我来,冲垮他们!”没等程名振发动,校尉张堂柱已经带队迎了上去。三十几杆长槊平端,试图以楔形槊阵将对方驱散。

  “小心!绕开,侧面突破!”程名振心头一紧,大声提醒。无奈两军交手之时,四周过于嘈杂,张堂柱根本没听见他的指点。转眼之间槊阵与陌刀阵相遇,铿锵声刺耳不绝。再一转眼的功夫,张堂柱握着断裂的槊杆倒下,双目圆睁,满脸不甘。

  三十几杆长槊,只换下了五、六杆陌刀。如此惨烈的交换比令周围的洺州军喽啰俱是一惊。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里,身披板甲的左武侯勇士用刀尖向程名振遥指,呐喊一声,带领其余的陌刀手恶狼般扑上。

  “结圆阵防御,注意彼此间配合!”如此情况下,已经容不得程名振闪避。他举起长矛,正对着攻击者挑了过去。矛杆被对方用力拍歪,刀锋急劈而下。程名振拧身避让,矛杆当做棍棒横扫。对手身边的亲兵用陌刀硬挡了一记,他的亲兵瞅准时机一矛捅向对方小腹。

  “啊!”“啊!”惨叫声不绝于耳。两名将领都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了敌人的攻击,二人的亲兵却都付出了生命为代价。程名振快速拧身,又是一记侧旋横扫。以矛为棍,绊向敌将的双腿。敌将被浑身上下的沉重护甲所累,来不及跳开,竟然把陌刀重重向脚边一横,硬挡矛杆。

  “铛!”地一声,程名振的长矛砸在陌刀锋刃处,断为了两截。与此同时,两声惨叫传来,他左右的亲兵分别倒在了敌军刀下。全身包着板甲的敌将厉声狞笑,举起陌刀,便欲给对手致命一击。还没等他的刀锋落下,鼻孔中突然闻见一阵血腥,紧跟着,他的眼睛一涩,泪水源源不断地流了下来。

  “给张校尉报仇!”程名振大叫,收回沾满血水的战靴,挥动矛杆击打对手耳畔。一切有效的杀人手段都是正当手段,流寇作战,向来没有光明正大的说法。见到自家主将出其不意用污泥迷了敌人的眼睛,喽啰们非但不觉得羞耻,反而有样学样,手脚并用,接二连三地将地上的污血和泥巴朝陌刀手们的脸上糊去。

  持陌刀者都是军中顶级精锐,身上的护甲远好于普通士卒。但是今天,这身极品铁甲却成了他们的累赘。纵使有十几名喽啰被陌刀砍翻,其余的喽啰们却坚持不懈,阴招叠出。片刻后,程名振面前的将领被他活活敲晕。另外的十几名陌刀手或者被泥浆迷住了眼睛后砍死,或者被喽啰们用绳索绊倒,生生勒死,竟然全军尽墨。

  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的桑显和气得七窍生烟,恨不能亲自上前,砍下程名振的脑袋以告慰弟兄们在天之灵。正如他所愿,收拾掉敌手的程名振捡了把陌刀,冲着左武侯中军厉声高呼,“杀,杀桑显和!”

  “呜呜,呜呜,呜呜————-”亲兵奋力吹响号角,宣布最后一击开始。段清、王飞、孟大鹏等人立刻响应,拼着全身力气向中军猛冲。

  “就这点伎俩?”桑显和怒极之下,反而愈发怀疑程名振在使诈。右翼和前军都打成了一团糟,他的左翼所遭受到的攻击却一直不痛不痒。据那边的将领派来的亲兵汇报,有一名傻乎乎的黑大汉多次发起的冲击,但每次都被大伙齐心协力打了回去。

  “如果主攻方向真的在左翼,程名振所付出的代价也忒大了些!“望着越来越激烈的战况,桑显和皱着眉头暗想。如果换了他与对方易地而处,他绝不会让属下做这么大的牺牲。可以预见,这一仗即便洺州军侥幸取胜,其本身也必伤筋动骨。天亮后,魏德深和段令名二人随便一个领军杀过来,都足以将洺州军杀得片甲不留。

  正犹豫间,他突然听见自己的左翼传来一阵嘈杂。“啊——““啊-——”“呀,小心——”。桑显和心中一紧,迅速回头,看见一名铁塔般的壮汉挥舞着根着了火的大棍子,迅速向自己这边跑来。

  整个左翼几乎都围绕此人而动。几十名杀得浑身是血的洺州流寇跟着黑大汉在跑,更多的左武侯士卒则紧紧地追在洺州流寇之后。没人再能挡住这家伙,桑显和身边先后有数名忠勇的亲兵舍身扑上,被此人用两头带火的大棍子左右一撩,都灰头土脸的败到了一旁。

  没等桑显和调整部署,壮汉已经杀到他眼前。“让开了,砍帅旗的来了!”此人疯疯癫癫的大叫,将棍子上的两团火球来回乱滚。桑显和的亲兵不怕死,却经不住烧,要么被点着了头发,要么被火星溅伤了眼睛,狼奔豚突,抱头鼠窜。

  “给我拿下他!”见对方马上就要冲到帅旗下了,桑显和不得不将手中的预备队派了上去。前方、左右两翼的敌军都出现了,程名振的所有招数已经用完。拿下黑大个儿后,接下来便是他桑显和的时间,他要用敌人血与火给流寇们一个教训,告诉他们如何才是一个合格的将领,如何指挥作战。

  “诺!”早已迫不及待的左武侯后备部队大声回应,然后齐齐的转身,潮涌般扑向黑大个儿等人。看到自己一下子招出来这么多隋兵隋将,黑大个儿雄阔海知道无论如何也杀不到帅旗下了,急得哇哇大叫。抡起两头绑着火把的大棍子转了半圈,再度迫开临近自己的隋兵。然后双手猛然一松,“招家伙吧,你!”。大棍像只风火轮般从空中掠过,直奔桑显和的帅旗。

  众隋军将士未曾料到到雄阔海会玩这样一手,纷纷举兵器阻挡,哪里还挡得及。耳畔只听“啪”地一声脆响,两头带火的木棍飞过三十余步距离,正砸在旗杆中央。硬木做的旗杆晃了几晃,终归又挺直。没等旁观者欢呼出声儿,一道火苗顺着旗角窜了起来,顷刻间蔓延到了整个旗面。

  “旗子被我点了,旗子被我点了!”雄阔海唯恐别人不知道坏事是自己干的,举着手臂高呼。喊完了,他躬身从地上抄起一根长槊,倒拖着向战阵外跑去。一边跑,一边继续叫嚷道:“走喽,走喽,完成任务喽,风紧扯呼!”

  “帅旗着火了,桑显和败了!”程名振麾下没有一个省油的主儿,看到敌方帅旗被雄阔海点燃,立刻扯着嗓子嚷嚷起来。

  “胡说!胜负未定!”桑显和气得鼻子都歪了,情不自禁地开口反驳。他的声音却被更高的呐喊声所吞没,“帅旗着火了,桑显和败了!官兵兄弟们,赶紧扯呼吧!”

  这都是哪根哪啊?桑显和简直是哭笑不得。帅旗代表着一军之威严,中途被敌军毁掉,的确有损于左武侯的士气。但此刻左武侯阵型完整,后备力量充足,距离战败差着何止十万八千里。恨恨的看了一眼溃围而出的雄阔海,他咬牙切齿地命令,“吹角,不理左翼,所有弟兄向正前方进攻,一举拿下程贼!”

  “诺!”传令兵拱手领命,声音却远不如先前洪亮。刚刚把画角举到嘴边,猛然间,身背后有高亢的角声抢先响了起来。“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杀,杀桑显和。河北道的各路弟兄们,并肩子上啊!”伴着角声,千百人齐声呐喊。左武侯的士卒无法忽略身后,忍不住回头张望,只看见自己的背后不知道杀来了多少绿林豪杰,灯球火把汇聚成了一道洪流。

  “有埋伏!”

  “敌军在后面!”

  将士们一个个惊呼出声。先是被敌军夜袭,紧跟着帅旗被焚,他们的心理承受力已经到了极限。而背后猛然杀来的敌军则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无论是真的千军万马,还是聊聊几百喽啰,都足以让大伙闻风丧胆。

  “杀啊,别跑了桑显和!”

  “杀啊,并肩子上!”

  不管来得是哪路人马,都令洺州军士气大振。众头领、喽啰们高声呐喊,攻势如潮。桑显和依旧试图挽回残局,指挥却完全失灵。袍泽们再也无法陪着他送死,抢在敌军合围之前分成数股,一哄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