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没有春天的野兽 一、为太子而战
杨震倒了,樊丰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他自以为,江湖正统流派的士大夫们,再也不会有谁敢出来跟他单挑。
而像陈忠这种货色,他虽挂着儒士的名号,跟他们也不是同一战壕的。这种有理想但没骨气的东西,迟早会被他们招安,跑不掉的。所以,根本就不用担心他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
不过樊丰睡醒,还得继续干活。身在深宫里,总是有吃不完的饭,搞不完的阶级斗争。接下来,他还得替阎皇后搞掉一个人,不然留下祸患,将来大家都不好过。
对他们构成威胁的,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年纪虽小,但威力无穷,他的名字就叫刘保,时为刘祜太子。
说起来,刘保这孩子挺可怜的。
当初,其母李氏刚生下他时,就被阎皇后盯上了。阎皇后无子,她没有马皇后的胸襟,更没有窦皇后的心计,做事只管结果不管过程。所以,为了怕早生贵子的李氏将来抢了她饭碗,二话不说,直接就派人端了一杯鸩酒过去,把人家搞死了。
一晃好些年就过去了,她先是希望,接着是失望,最后变成了绝望。
她绝望的是,可怕的时间终于证明她没有生育能力。更绝望的还有,刘保一年年在长大。如果有一天小树长成了大树,想连根拔起,就有难度了。
所以她认为,必须在刘保成年之前,把他废掉。
当年窦皇后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也杀了人。问题是,她鸩占鹊巢,抢了人家的孩子来养,多少还有点情义。但是,阎皇后竟然连养的心情都没了,可见这女人脑袋是多么不够用。
阎皇后对刘保放弃了抚养权,这十年来抚养太子的任务,就落到了刘保的奶娘身上。奶娘,奶娘,有奶就是娘,时间久了,就变成了亲娘,刘祜对他奶娘的态度就是一个例证。
这样的话,麻烦就大了。
阎皇后将樊丰这帮跑腿的找来,商讨计策。他们讨论来讨论去,都一致认为,现在最危险的人,不是刘保,而是他的奶娘。
坏孩子都是大人教出来的,只要搞死奶娘,稳住还未谙世事的刘保,应该不是问题。
他们说完,就分工行事了。
没想到,就在这时,刘保的乳母自投罗网,撞到刀口上来了。事情是这样的,刘保惊病不安,到父亲刘祜的乳母王圣那里暂住。王圣是什么东西,刘保的乳母是知道的,待在这老女人身边,绝对不安全。
所以,为了安全起见,她给王圣提了个意见,说您老人家住的是新房,太子不应该久居,久居会犯了土禁,不如就先回去吧。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刘祜的乳母,就是刘保的半个奶奶。刘保的乳母可是半个母亲。这半个母亲跟那半个奶奶抢太子,理论上说那是找抽。
于是乎,王圣就联合樊丰等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刘祜那里告状。
具体告了什么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刘保的奶娘以及一个长期替刘保管伙食的,一同拉出去砍了。
砍完了以后,樊丰负责观察刘保,看太子有没有啥心情变化。
不观察不知道,樊丰竟然发现,刘保对奶娘的死愤愤不平,有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架势。突然地,一股不祥的念头涌上他的心头——太子长大了。
樊丰急忙去找阎皇后汇报情况,阎皇后一听,心里一惊。
看来纸是包不住火的,如果不把刘保废掉,睡觉的时候都觉得头上悬着一把刀,这日子哪儿能过踏实呀。
三十六计,废为上策,就这么干了。
但是,要废掉刘保,还须得刘祜这个当爹的点头才行。但是怎么让刘祜答应这事,实在有点悬。
对于外人,你樊丰爱搞谁,反正都不是割自己身上的肉。可刘保毕竟是刘祜的亲生儿子,都是心上的一块肉呀。
所以,必须好好研究研究,想出一招好计才行。至于想什么好计,那就不是阎皇后的事了。她没那个脑袋,留给樊丰去折腾吧。
樊丰马上又回头找刘祜的乳母王圣。
刘祜是王圣看着长大的,孩子有几根筋,喂奶的奶娘心里多少是清楚的。还有孩子爱听什么,爱吃什么,爱玩什么,她可是了如指掌的。而且,刘祜这些年来,之所以有惊无险地渡过种种难关,乳母是出过力的。
由此推出,这个看惯了后宫争斗的乳母,她不是灭绝师太,但身上肯定有着灭绝师太的绝世武功,对付刘祜,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了。
还记得刘祜的父亲刘庆,当初也是太子的他是怎么被废的吧。对手窦皇后指派他说他脑袋有病,是个神经病。刘炟竟然就从了,然后下诏,公开说太子刘庆是个神经病,没有理政能力,把他废了,换上刘肇。
有这个经典案例,作为学习教材,王圣女士就容易入手了。她就跑到刘祜那里常说太子坏话,说什么,没人知道,但我们可以猜。
我猜应该是这样的:樊丰向王圣传达了阎皇后的意思,说要废太子。王圣也发现了,这太子刘保向着他那半个母亲,跟自己这半个奶奶不搭调,留着也是个累赘,干吗受这个气,不如将计就计了。
由此,王圣在刘祜耳边吹,意思大约就是,我一大把年纪了,养大了老爹,老爹还对我好。现在好心收了太子,太子竟然都不向着她,只向着那死去的乳母。你说,这气不气人,再这样气人,我还能活吗?
就这样,经王圣这么一煽风,刘祜就来脾气了。他叫嚣着要废太子,给他点颜色瞧瞧。
刘祜不是喊喊过瘾的。
经过吃奶帮及身边一堆跑腿的不断鼓吹,他真要行动了。不过要废刘保,还得走一个程序,即开会讨论,汉朝诸部部长通过了才行。
开会就开吧,樊丰没意见,阎皇后也没意见,外戚耿宝更没意见。
他们一致认为,刘保被废已是板上钉钉。理由很简单,杨震死后,后继无人,也不见什么高官出来喊冤闹事,一切平静得很。所以,在他们看来,只要是皇帝首肯的事,汉朝那些拿来摆设的众卿,也会点头通过的。
事情果然会顺利进行吗?
会的,绝对会的。包括刘祜在内,没有人相信决议会通不过。
但是,等到真正开会时,他们全都傻眼了。
开会这天,众多高官们都来了,会议由大将军耿宝主持。
插句话,杨震死后,最受益的是外戚耿宝。人生在世,来得快不如来得巧。刘祜母亲早死,一直由嫡母耿姬照顾,俩人感情特好。作为耿姬哥哥的耿宝,身为国舅是赶上好时候了,因为他参与弹劾杨震有功,刘祜任命他为大将军。
今天,这姓耿的开场白很强盗,一开口就提起了乳母夺太子之阴谋,说这事刘保脱不了干系。为了惩罚这个小朋友,要废掉他的太子位,给他长点记性。
耿宝话语刚落,有一个人马上站起来,叫道:“你就扯淡吧,要想废太子,首先过不了我这一关。”
满堂的人都被这声音震了,耿宝抬头一瞧,不得了。站起来喊反对的,是太仆来历。紧跟着,又有几个人站起来也投了反对票,这些人分别是太常桓焉、廷尉张皓。
显然,看他们那副架势,就是有备而来的。
耿宝猜得没错,他们都是有备而来的。这些人当中,准备得最充分的,首数来历。这个名唤来历的,到底有什么来历呢?
说起来他的来历还真不小。
来历,字伯珍,老妈是公主,明帝刘庄的女儿。祖上更牛,当初替刘秀打通陇西,灭了隗嚣的来歙,就是他的曾祖父。因为家世显赫,来历打小时就袭爵,真可谓是人家毕生奋斗的,他天生就有了,你说他牛不牛?
来歙的性格我们是知道的,给他一把剑,他就敢杀人。当初他代表刘秀跟隗嚣谈判时,气得当场就抽出剑来,要砍了人家。后来,隗嚣看他是刘秀的表哥,杀了他刘秀会更疯狂地报复自己,只好忍辱把他放了。
没想到,多年以后,来歙优秀的基因又遗传到曾孙来历身上来了。耿宝以为,杨震死后,谁也不敢出来跟他们单挑了,这个想法真是大错特错了。
事实上,来历一直就想好好跟他们斗一场,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在阎皇后的同党中,来历最厌恶的人,估计就是眼前的这个耿宝了。
他曾经跟平羌英雄虞诩说,耿宝身为国舅,享受过分的荣耀也就算了,竟然还不体恤国家忠良,跟一帮后宫宦官们混在一起陷害杨震。等着瞧吧,这种人肯定不得好死。
今天,就算不能让耿宝好死,至少也不能让他好脸色下朝。于是,来历吼完了一句,只见他接着又吼道:“太子才十岁,他怎么知道乳母要搞什么阴谋?你耿宝把这事算到太子身上,是不是太荒谬了?”
就好像是合唱团似的,来历这么一吼,太常桓焉和廷尉张皓等人就应和道:对,太荒谬了。
来历接着说道:“就算太子刘保知道这个事,可他未满十五岁,是个未成年人,有错误也不应该由他来承担。”
聪明的都听出来了,刘祜是刘保的法律监护人,刘保没有资格承担错误,那谁来承担?肯定就是当爹的啦。
娘的,开了半天会,竟然被绕到自己头上来了。
刘祜有点晕了。
会议开得很没劲,虎头蛇尾地结束了。会后,刘祜使出了最后的老招:你提你的意见,我做我的事。
最后他宣布,尽管大家反对意见很多,但我还是那句话——太子必废不可。
果然,散会后不久,皇宫就传出,太子刘保被废了,改封为济阴王,而且已经搬出太子宫,移到德阳殿西钟楼下面了。
为什么我总看不到汉朝的明天,原来这世界是黑的啊。
来历愤怒了。
现在的较量,不仅仅是你父子俩的问题了,既然你找我们开会,又不把我们当回事,以为我们就真的是摆设,随便被耍吗?
必须战斗,以正义的名义。我要以实践告诉你皇帝刘祜,士可以杀,不可以辱,面子与尊严,要定了。
涉及士大夫尊严的事,那当然不是来历一个人的事。团结的力量是强大的,很快地,来历就联合了一大帮人,这帮人有光禄勋、宗正、太中大夫等诸位高官,总共有十余人。
然后,来历带领他们浩浩荡荡地来到皇宫门前,异口同声地喊道:乳母犯罪,太子年少无知,不应该连坐,要求皇帝恢复刘保的太子资格。
玩大了。
这是刘秀开国以来的头一回,也是千年等一回的集体强悍地向皇帝呛声。多少年来,皇帝都是把他们当做替罪羊来看,他们早就受够了。
杜拉拉说,升职是要靠主动争取的,他们也一样,权力是要靠主动出击争取的,永远沉默,就永远只能当沉默的羔羊。
皇宫外面,士大夫们来势汹汹,着实把刘祜等人震住了。开会,开会,开出了麻烦制造会,这下子怎么收场?
耿宝、樊丰以及阎家等都围在刘祜周围,各个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头都大了,还是想不出办法来。
刘祜看着众人,众人也看着刘祜。
突然,刘祜明白了,杨震是三月死的,现在是九月,也就半年左右,他们就整出这么大的事。
表面上看,他们都是为太子争权力来的,实则是为自己争权来的,顺便把杨震的大仇报了。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只要了解敌人的内情,问题就好办了。要报仇,就看你有没有那个实力了。
想到这儿,刘祜阴险地笑了。
他在邓太后面前,装了十五年的孙子,好不容易等到世纪大解放,腰板才硬起来,又要被你一帮文官威胁、挟持?人生苦短,去日苦多,我哪有时间再跟你们装孙子?
刘祜有办法了。
刘祜把中常侍樊丰叫到跟前,信心十足地说道:“麻烦你走一趟,去皇宫门前,替我向他们传句话。”
刘祜把他想说的说了,樊丰听完转身出去了。他来到皇宫门前,见到了来历一帮人还在那里吆喝着。
两派相见,分外眼红。
樊丰轻蔑地扫了他们一眼,清了清嗓门,说道:“都听好了,皇帝要我告诉你们,他和太子的事,是他们父子俩的事。孩子是父亲身上的一块肉,而当爹的以大义废太子,为的是国家。而你们呢,来历竟然不识大体,纠集你们一帮人来闹事,为的是什么,你们自己心知肚明。”
仿佛一记降龙十八掌,樊丰轻轻一推,来历身边众多高手就失色了。
接着,只见樊丰面露杀气地说道:“不过皇帝又说了,他尊重言论自由,不准备追究你们的责任了。但是如果再无理取闹,那就不客气了,刑罚伺候!”
樊丰说得没错,他们想闹事,就是想为自己争点权力来的。可皇帝的话都撂出来了,要权把命留下,要官就回家睡觉去。
想到这里,汉朝众位高官心里都不禁打起了退堂鼓。
这时,将作大匠薛皓站出来,说道:“皇上的意思,我们听明白了。请您回去告诉他,我们听吩咐就是了。”
话语刚落,来历就跳了起来,指着薛皓骂道:“你这个没骨气的东西,人家一吓你就变成这样。大家是一起来的,我们都不怕,你怕什么?”
薛皓任来历责骂,半晌,还是退出了示威队伍。接着,有人又陆续走了,最后空荡荡的皇宫门前,就只剩下来历一个人了。
来历仿佛想明白了一件事,在权力场上,任何敌人都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没勇气、没骨气。
多年之前的袁安以及刚刚死去的杨震,他们为什么死得那么悲壮?那是因为他们太孤独,没有真正跟他们团结到底、拼命到最后的粉丝团。
过去他们如此,今天他也是如此,这难道就是东汉王朝的宿命?如果是宿命,我也就认了。我要以我的身影告诉这个王朝,世界很黑暗,我却是那一只无畏的萤火虫,死也要点亮这世界的光明。
来历仍然坚守在皇宫鸿都门下,一连几天,示威不断。
刘祜火大了。
给你面子,你还不要,那就把他赶出去,看他还有没有面子。来人,把他拿下。
刘祜叫来人的时候,尚书令陈忠跑来了。皇帝不用吩咐,他也知道怎么做了。接着,他也拉起尚书秘书署的同事,一道弹劾来历。
这边一唱,刘祜马上就回应了,下诏罢免来历的官职,剥夺他的侯爵,还将来历所有当官的兄弟一道罢了。
刘祜觉得好像还不够狠,又下了一道诏——从此以后,不允许来历跟公主母亲见面。
刘祜就是要告诉来历:你要做举世无双的孤独者,我就成全你了。好出风头者,那是要付出代价的。没有官,没有爵,无依无靠,还断你亲情,就当你永远的孤独者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