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袁后中国 第一章 王纲解纽,军阀割据,政客纵横
——袁后中国政坛扫描
在中国近现代史上最糟乱的一段时期,应该就是民国初年的所谓军阀时期了,而军阀时期实在是从袁世凯死亡之后才正式开始的。因为在帝制前,袁氏主政下的北京政府,还是一个可以号令全国的政府。地方军头还不能目无国家法纪,随意横行的。野心政客虽然也难免结党营私,但是在大一统的国家之内,纵横捭阖,多少还有些顾虑。可是到袁氏一死,那才是真正的王纲解纽,全国皆兵,政客纵横,中国近现代史才正式进入一个所谓“军阀时期”了。这也就是笔者在拙作里,不厌其烦地一再解说过,我国史上第二次大转型,从帝制向民治转去,这个总方向是必然的,不会变动的;但是在各小阶段中的变动,则往往是偶然的,不可捉摸的,和反复无常的。这个偶然出现的军阀阶段,就是个很标准的说明。
所谓“军阀”者,便是一个军人,拥兵自重,甚或割据一方(一区、一省、一县,乃至一城、一镇、一乡、一村),在名义上,他还是国家军政体制上一个有名分的单位,但在实际的权力运作上,则是个不受政府法令约束,而自作自为的独立王国。在中国的传统历史里,通称为藩镇。在中国近现代史上,这样的一个军人就叫作军阀了。“军阀”这个现代名词,似乎是早期日本人从西文warlord翻译过来的。所以军阀有大有小。大的可以统兵数十万,占地数省,自成派系。有时甚至可以暂时取得国家元首的地位,如曹锟、段祺瑞、张作霖等等皆是也。次一级的,如山西的阎锡山、广西的陆荣廷、新疆的杨增新,和后来国民党时代的山东的韩复榘、四川的刘湘、新疆的盛世才等等也都是军阀。再小的,有的只有枪兵数十人,占领区域不过一两个小城镇,但他也可征夫抽税,自治自为,不受任何法令的约束,做个最小最小的土皇帝。
李宗仁先生在他的回忆录中所说的那些广西地方军头刘日福、陆云高、陆福祥、蒙仁潜、林俊廷、陈天泰、张春如、梁华堂等等,“人枪较多的,自封为‘自治军总司令’或师长、旅长。人枪较少的,则自称为司令、帮统、营长不等,各视本身势力而定。割据一方,派县长,设关卡,征钱粮,各行其是”(见《李宗仁回忆录》第十三章)。这些都是当年在广西省内,土生土长的小军阀。笔者回忆幼年时期在安徽家乡就知道一些割据乡镇的小军阀。记得有个诨名叫魏三闹的“司令”兼个小镇的镇长,他一共只拥有枪兵二三十人。但是他摊夫派税,保护一镇的治安竟至数年之久。上级的县政府中的县长,在动乱时代,皆存五日京兆之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对他也不闻不问;他对上级也向不买账。彼此河水不犯井水,相安无事,虽然他们平时也有些礼貌上的往还。上级的县长来来去去,而魏三闹却能在本县之一角,稳坐钓鱼台,不受太多的影响,而一镇居民的生命财产,却多赖他的“保护”呢。你能说魏三闹不是个土皇帝、军阀?
据张学良将军,英雄不论出身低地告诉我,张作霖早年当“胡子”时代,也是个在东北地方上收“保护费”的张三闹。后来愈闹愈大,才被招安当了管带(营长),以后由团长、旅长、师长、军长,而总司令,而大元帅。割地为王,他在东北所统治的地区,加上后来“入关”所占领的地盘,竟远大于欧洲史上有名的神圣罗马帝国;最后主政中枢,竟然变成了全国一人的国家元首,虽然他只能统治“九省三市”。
长话短说,地方军阀之形成,在一个国家强于社会的帝国之内,中央政府一旦失控,古史上所谓“王纲解纽”,一解到底,全国顿成无政府状态,“遍地黄花开”(这是太平天国时代地方成无政府状态,群雄并起时的安徽土语,倒颇能道其实况),就形成大小地方军阀割据的局面了。所以这些军阀也不一定全是坏人。农民领袖乘机起义,打天下,固无论矣。有些游离军队(像李宗仁在六万大山中落草)和正常士绅,组织武装自卫,也未必全是坏事。这样,“始割据,终兼并”(三字经上的话),野心家或革命政党,再乘机逐鹿中原,逐渐兼并的结果,终成两强的刘项之争,或国共之战,中国政局就再次从合久必分,到分久必合了。这个循环,在古代中国如此;在近代中国还是如此;在转型期的中国,尤其如此。我国近现代史上,从袁世凯死后的分裂,到毛泽东生前的统一,就是这个循环很标准的现象。
袁死后各省督军、省长一览
今且将袁世凯死后各省的督军、省长,制一简表如下。这个表显示出中国军阀时期,全国军阀分配的基本情况。下围棋的术语,叫作“布局”。黑白两方棋手,把整盘棋的“金边,银角,屎肚子”,都大体你一子,我一子,作个总体的割据规划,然后再分区厮杀。每区双方都要围绕着可以独立生存的“眼”,建立根据地,向外发展。先是一县、一省的各自独立;然后搞联省自治,或五省联军,或五省、七省、十三省联盟;最后才逐渐连成黑白两大阵营,刘邦、项羽,来一决雌雄。下列这个袁氏死后,地方各自为政的督军、省长的分配,就是民初军阀割据的总布局,以后的军阀混战,就是根据这个总布局,分区混战下去的;有些地方军头的势力,竟延长了十余年至数十年之久。例如由张氏父子所统率的奉系,直至民国二十年(1931)的“九一八”,才开始崩溃。山西的阎锡山,广西的新旧桂系,云南从唐继尧到龙云、卢汉,都一直延长到中共席卷大陆,才真正结束。下面的一览表,就给予我们一幅军阀时代最原始军阀分布图,读者可一望而知当时的情况。其后的演变,也就不难按图索骥了。
东北地区 | 奉天(今辽宁) | 张作霖 | 督军兼省长 |
吉林 | 孟恩远督军 | 郭宗熙省长 | |
黑龙江 | 毕桂芳 | 省长兼督军 | |
华东地区 | 直隶(今河北) | 朱家宝 | 省长兼督军 |
山东 | 张怀芝督军 | 孙发绪省长 | |
山西 | 阎锡山督军 | 沈铭昌省长 | |
西北地区 | 陕西 | 陈树藩 | 督军兼省长 |
甘肃 | 张广建 | 省长兼督军 | |
新疆 | 杨增新 | 省长兼督军 | |
华中地区 | 安徽 | 张勋督军 | 倪嗣冲省长 |
河南 | 赵倜督军 | 田文烈省长 | |
江西 | 李纯督军 | 戚扬省长 | |
东南地区 | 江苏 | 冯国璋督军 | 齐耀琳省长 |
浙江 | 吕公望 | 督军兼省长 | |
福建 | 李厚基督军 | 胡瑞霖省长 | |
西南地区 | 四川 | 蔡锷 | 督军兼省长 |
云南 | 唐继尧督军 | 任可澄省长 | |
贵州 | 刘显世督军 | 戴戡省长 | |
华南地区 | 广东 | 陆荣廷督军 | 朱庆澜省长 |
广西 | 陈炳焜督军 | 罗佩金省长 |
上列简表为笔者根据政府公报等官书,及当时媒体报导辑成的,只是让读史者知其大略情况足矣,细说就太琐屑了。例如蔡锷督川未逾月,即因喉疾去职,举参谋长云南人罗佩金自代;北京政府亦调贵州人、黔军将领戴戡为四川省长,四川本省军人刘存厚等不服,终于引起川、黔、滇三军轮流火并,死人如麻,成都城内民居被毁者数千户。罗佩金被迫率部逃回云南。黔军被包围歼灭,省长戴戡被杀。北京中央不能制,只得承认既成事实,任刘存厚为四川督军。自此四川便成化外。本省籍大小军阀,砍杀无已时,为各省之最。迨抗战军兴,国立中央大学迁往重庆沙坪坝时,且遭阻力。本省分裂主义者竟斥为“文化侵略”,岂不可笑。斯时笔者已在重庆,亲闻之也。固知喜欢搞独立分裂者,并非某省某省而已也。再看看陈宧之接长湘督的故事吧。陈宧,鄂人也。督湘命令方发表,便惹起湘人大哗。陈宧夹尾而逃之后,谭延闿乃乘虚而入,北京中央也只得承认既成事实。自此湘人治湘,湘人驱湘,湘人杀湘,湘人也就被本省军阀蹂躏得民无噍类矣。事实上,国民党北伐,也就是从湘人驱湘(赵恒惕驱唐生智),和湘人还湘(唐生智、谭延闿打回老家去)开始的。
所以军阀混战的历史,是无法说得完的。以上只是略举两个小例子,其他就可举一反三,毋需多赘了。至于那几个力能震撼全国,影响及于世界的大军事集团,像皖、直、奉三系,他们事实上便是“五代十国”之中各自专政四年的迷你小朝代。较小的军阀,就根据个别情况分别简述之了。
总之,吾人如从微观史学角度,去作“个案研究”(case study),大小通吃,那它就浩如烟海,从何说起?可是我们如从宏观史学去看它,触类旁通之,那也就无啥复杂之可言了。集体而观之,一丘之貉,是有其通性的。总之,王纲解纽,藩镇割据,政客纵横;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古今如出一辙也,何足异哉?何足异哉?
军阀趣事举隅
在我国社会文化转型期中,一转百转,没个规矩绳墨以为限制,有权便有一切,因此有权的人就可以胡作非为了。像上述魏三闹那个小军阀,便有生杀之权。他就可以随便杀人。在那个无法无天的军阀时代,有趣的故事是说不完的。就以现代化的奢侈品的汽车为例吧,哪个大军阀能没有专用汽车呢?但是内地省份,既无公路,又无维修设备,如何是好呢?所以他们的汽车都是动用整连整营的士兵民夫,从江边驳船上抬了上去的。汽车抛锚了,电瓶没电了,轮胎没气了,再抬下驳船,运往“下江”去修理。
有些向往现代享受的四川军阀,那时还特地从上海雇用“网球秘书”呢。这些少年英俊的网球选手,有时被军阀们的年轻漂亮的如夫人们看中了,曾发生过私奔被捉回枪毙的惨事。想不到某军阀某次醋海兴波,竟为私奔者同生共死的爱情所感动,不但未判他们死刑,反而资助情奔,成全好事,一时传为“佳话”呢。
上述这些荒唐的小故事,都是顾维钧、李宗仁、张学良等等三朝元老,和他们之下的文武僚属们所亲口告我的;有的也是笔者朋辈之间,包括许多“凤子龙孙”和“高干子弟”所转述的真实故事。较之司马迁所根据的“街谈巷议”,可靠多矣。略记一鳞半爪,以概其余,作为时代的见证罢了。
地方政府中回避制的彻底破产
在一个有固定型态的社会里,像传统的汉、唐、明、清大帝国,社会上有了矛盾,它都有逐渐发展出来的既定制度,来加以预防和解决。像笔者在《袁氏当国》里所说的“回避制”,从汉朝到清朝的规定,都是本郡人不能为本郡的郡守;非本郡人不得为本郡的郡吏(行政干部)。在“郡吏”一条上,明清两朝虽稍有变通,但是本省人不能为本省督抚,却是铁定的,不许违背。如果辛亥革命之后,此一回避制继续有效,则民国时代的地方军阀,“回避”一下,猛虎不能归山,他们就不会那样无法无天了。试问如把张作霖调到四川,韩复榘调去云南,龙云调到东北,在“非本郡人,不得为郡吏”的规定之下,他们远适异乡,光杆一条,恐怕也就黄牛掉到井里去,有力难使了。
再说那些网球秘书的悲剧吧。你搞三宫六院,你就得维持个宦官制来加以配合,才能保证安全。你既然搞了几十个后宫佳丽,同时又养了几百个英俊潇洒、未经阉割的东北小伙计,来做网球秘书、游泳教习、私人医师和卫士司机,那么,干柴烈火,怎能不出毛病呢?凡是一个有“定型”的社会政治体制,其附带产生的制度,不论为善或作恶,都是彼此配合的。不配合就要发生矛盾,发生动乱。所谓“转型期”,就是在一定期限里把各种彼此矛盾的制度,一转百转,使它们转向相同的方向,摩擦就减少了。
就以帝制转民治这一程序来说吧,在朝中把皇帝转成总统;那么在家中,则父权、夫权也得随之减少的。你不能只在“朝中”把皇帝杀了、废了,而“家中”还有千千万万的小皇帝,稳坐江山,那么这个民主社会就不是真民主了。其实政治革命易,而家庭革命难也。因为政治革命中的皇帝只有一个;而家庭中的皇帝,则在千万以上也。你要把这为数至几千万的小皇帝,一个个拉下马,乖乖,那就非几十年、几百年不为功了。这只是一个例子。再看看所谓黑社会,我们所熟知的黄金荣、杜月笙,也都是他们各自帮会中的皇帝。你把这两位小皇帝拉下马,试试看要用多少气力?
且把这些现象再“概念化”(conceptualize)一下,我们可以说,传统中国的社会也是个“多重重心的社会”(amulti-centered society)。每个重心之中,都各有其小皇帝,和小朝廷。
附注:其实两党的本身也是两个小朝廷,而他们的小朝廷之中,还另有其小小朝廷呢。例如戴笠就是他那小小朝廷中的皇帝。戴某统治他的小小朝廷,所用的既不是“国法”,也不是“党纪”,而是用他所特定的所谓“家法”。二战前后,在胡佛(J. Edgar Hoover, 1895~1972)领导下的美国联邦调查局(FBI),也是个自有其私法的小朝廷,只是没有我们小朝廷的问题那样严重罢了。
这些大小朝廷,不论为善或作恶,都要经过长期的调节,才能和平共存,彼此庶能相安无事,终于进入个有定型和比较安定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上有较好而可行的国法纪纲,下有足与现行制度相配合的风俗习惯。政治经济达到小康的境界,绝大多数的人心不思乱,不愿铤而走险,因此纵是最善于纵横捭阖、挑拨离间和吹牛拍马的政客官僚,也很难尽展所长来浑水摸鱼。有个和平安定的社会,一个民族的生存,乃至与它生存相配合的各种社会政治制度和风俗习惯,像中国传统的,国家强于社会的中央集权制,和士农工商的社会区划,就可以慢慢地延长下去了。一延数百年,甚至数千年,没有本质上的变动。这就是我们在秦汉以来的传统大帝国了。朝代嬗递,而基本社会政治结构则始终未变也。这也就是毛泽东所说的“千载犹行秦法政”的实际意义了。
为佛洛伊德作实验豚鼠
再说说近年来把美国政坛弄得乌烟瘴气,那也是困扰人类最多的佛洛伊德所强调的色情问题吧。
柯林顿大总统的问题,有许多记者友好不耻下问,我就说这是个美国性泛滥的问题了。若以男女关系之变迁来看美国嬉皮出身的、反越战、搞“群婚”(communal marriage)和杂交的这一代男女,则柯林顿尚不失为一个good boy也。君不见纽约华府随处皆有,夫妇同享的色情俱乐部乎?柯林顿与希拉里夫妇,尚未闻涉足其间也。柯林顿之不幸,是他“身在帝王家”。须知,美国的白宫主人在里根时代到来之前,尚无离过婚之总统也。你如有志做总统,则千万不能离婚。笔者的哥大老校长—艾森豪威尔将军,原即是个bad boy。他在二战期间,统军欧洲时,竟与他的司机女同志相爱,而要抛弃糟糠,去做英国女婿。事为他的上司马歇尔将军所闻,马乃严厉训之曰:艾克(Ike,艾森豪威尔的俗名),你将来还要做总统呢,岂可离婚?艾氏闻训始止。艾克后来果然做了总统。
柯林顿这个嬉皮总统之不幸,是他没个马歇尔来时时耳提面命,你既进了白宫这个“见不得人的地方”(贾元春娘娘的话),你就得戒色八年。因为在一个不断开放的社会里,中央政府对权力的开放,一般都是最保守的、最落后的,和最缓慢的。所以在中国才有戊戌变法和辛亥革命,来增加速度。试看美国的社会生活已“开放”到群婚阶段,她的总统还不能离婚呢,岂不滑稽哉?……
但是这就是政治啊。莎翁说,脆弱呀,你的名字就叫女人。搞政治制度的学人也可说,政府呀,你的名字就叫保守。柯林顿这个嬉皮大总统,他把最放荡的嬉皮生活方式,带进最保守的政治圈内,忽然遇到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嬉皮陆文斯基,来投怀送抱,他那嬉皮背景,和白宫的清规戒律,就发生矛盾了。因此在不知不觉之中,就做了佛派史学中最大的实验豚鼠,跟袁世凯做皇帝,和汪精卫当汉奸一样,一失足成千古恨,虽咎由自取,实在也只是一桩形势比人强的时代闹剧啊。台下免票看戏、读史者真不时为之捧腹也。
社会政治转型的中间阶段
总之,我们中国通史上,这个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老套路,在这个循环完成之前,照例要有个军阀横行的中间阶段。在近现代中国所发生的最近的事例,便是从袁世凯死后才开始的军阀混战了。他们一战三十年,再加上个倭寇入侵,最后又打出个刘邦、项羽来。项羽被刘邦打败了,中国也就分久必合了。所以在袁世凯暴卒之后,据时人估计,“军阀时期”在大陆上横行的大小军阀,盖在三千人以上。
而这场浩劫,话说从头,便是从袁世凯的一念之差开始的。袁世凯生前的中国原是个统一的中国嘛。袁的政府也是个可以驾驭全国的政府嘛。他如果不做皇帝,中国也不会分裂,他自己可能也不会暴卒,如此,则转型期所存在的一切社会和政治上的矛盾,都可用不流血的方式,来个和平转型,则中华民国的历史,也就是另外一部历史了。古语云,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没有军阀横行,哪又会有外族入侵呢?政治人物,从古到今,都是善于自我毁灭的,历史要走它自己的道路,非人力可以强求,致有浩劫连连,夫复何言!我们只能希望,历史家记录出若是之悲剧,好让后来的政客和军阀,稍有戒惧就好了。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但是古往今来的乱臣贼子,读《春秋》而不惧,又如之奈何?
矛盾重重的烂摊子
话说回头,袁世凯死后,收拾袁氏留下的烂摊子,是非段不可的。收拾之道的第一要务便是解决接班人的问题。这时对接班最有野心、最有实力,也自认为最有功勋的(反对帝制的功勋),实在是冯国璋。但是冯氏的接班却于“法”无据。袁氏留下的“金匮石室”里,既没有他的名字,凭新旧约法来接班,他也无分。冯氏唯一希望,是北洋派的团结。如果段能全力支持他接班,在冯、段合作之下,北洋派的实力还是全国无敌的。如今袁世凯不但皇帝未做成,连总统资格也已被取消,原先安排的副总统,当然也已随之俱去,既然一切从头来起,则冯之出任总统,当然也不无可借口之处,但这就端赖段祺瑞的一言九鼎了。可是冯在当权的北洋系中,是段的头号劲敌(是后来蒋介石的汪精卫,斯大林的托洛斯基),段不可能来突出冯氏。经过与徐世昌一番密议之后,段就公开主张由副总统黎元洪“依法”继任大总统了。至于所“依”者,何“法”?民三的“新约法”欤?抑民元之“旧约法”耶?据说这“依法”二字,是北洋派中,最精的智囊、最大的官僚和最老的狐狸徐世昌点出的。这个“法”是可新可旧,不新不旧的。这一来足使当时全国所有的实力派(包括段祺瑞自己),都可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且看此时南方的反对派,原军务院梁启超、岑春煊、陆荣廷、唐继尧乃至孙文、黄兴那一伙,则坚决要求恢复被袁世凯窜改了的《民元约法》,和被袁氏解散了的民元国会。从而尽废袁氏所立之法,和所建的制度。一切恢复民元的老模式,并由原定的副总统黎元洪,正式接任为大总统。如今黎副总统“依法承继”,不正是南方反对派之所好?
黎元洪自己当然更是梦寐求之。但是他虽于法有据,却为政无力。黎氏自从叛孙投袁,脱离革命阵营之后,早已变成个全无班底的孤家寡人。他的政治地位,全凭约法为断;只要新旧约法有一个恢复有效,他就是法定的接班人。至于新旧约法是否可以恢复,段祺瑞当然更是个关键人物。至于黎对新旧约法的态度,也是各有喜恶的。依新法,他便是个权力极大的独裁总统;依旧法,他虽是个虚君,却可援引反段的国会,来对抗段的“责任内阁”。
段祺瑞本身这时也是矛盾重重。段之出任国务卿,原是袁世凯自动撤销帝制,恢复大总统名位之后,根据“新约法”派任的。但是这个新约法是个采取“总统制”的临时宪法。他如主张沿用新约法,他这个国务卿,将来就必然要受制于将来的大总统黎元洪,此段之所不欲也。但是他如接受南方反对派梁启超、岑春煊、孙文等人的要求,恢复“旧约法”,这个旧约法是个采取“内阁制”的宪法,这对段总理当然很好;可是恢复旧约法就得同时恢复那以国民党占多数的“民元老国会”。根据北洋系过去的经验,国会之内,党派横行,政客们嘴尖皮厚,开起会来,笔砚横飞,头破血流,可不是个好对付的衙门啊。段一向是闻国会而头痛色变的。所以段对新旧约法也难以取舍。最好还是能另制一部合乎他个人需要的宪法,和组织个无条件拥护他独裁的国会。这就是后来他另组所谓“安福国会”的心路历程了。这也是他“安福系”(一名“皖系”)终于失败的关键所在。
段氏谈虎色变的国会
段祺瑞(和他的前辈袁世凯一样)在另造国会这一招上,由于没个一党专政的底子,终于功败垂成,但是他的实验和经验,却为后来的蒋公所充分利用而大获成功。所以政治制度的变化是一步一步来的。不可一步登天。得时休笑失时人,写历史的人,还是一步一步地交代吧。段祺瑞的安福国会,和他的“皖系”,是啥回事呢?暂时只提一提,让我们到时再说。目前且让我们先聊聊,段老总对国会为什么谈虎色变?
附注:在民初国会里,那些八百罗汉所表演的全武行,才比今日台北的“立法院”热闹得多呢。就以动武的武器一项来说吧。台北“立法院”里的打手,只能“赤手空拳”地来搞他个“拳打脚踢”。八百罗汉中的花和尚鲁提辖,可是厉害得多啊。他们那时还没有原子笔。他们所习用的“文具”,还限于砚台(石制)、墨盒(铜制)和毛笔。砚台、墨盒加墨汁和水,有重至一磅以上的。一支毛笔,加个铜帽,也是个小小的飞镖。一个国会议厅之内,就有砚台、墨盒、飞镖八百个之多,一旦罗汉们野性爆发,火并起来,“文具”变成“武具”,笔砚横飞,墨汁如雨,那还得了?……须知,我们学自洋人,在立法机关里打伤人是不犯法的。有力你尽管去打好也。那时在中国国会里参观的洋记者和外籍观光士女,对我们的砚台、墨盒都存有莫大的戒心。后来北京国会内的管理员,也怕文具伤人,乃把八百只砚台、墨盒,都钻了孔,用螺丝钉钉牢在桌上,以策安全。当年在国会举行的记者招待会上,有些洋记者就以此发问说,中国的议员为何有那么大的脾气?国会的发言人说,中国人都喜欢吃猪肉嘛,pork的脂肪多。一个人的脂肪多,就脾气大,所以国会内才打个不停,云云。
有的读者批阅拙作至此,可能认为笔者把历史上的鸡毛蒜皮都记录下来,是轻忽历史了。朋友,非也。搞微观史学,本来就是一叶知秋,从小看大嘛。在本篇着墨期中,我个人也正在一面撰文,一面看美国电视新闻,看那第一零六次的美国国会正在开幕。共和、民主两派,为着弹劾柯林顿的好色问题,唇枪舌剑也正在对决之中。以一个定居此邦逾五十年的华裔治史者,面对这幕正在制造中的美国历史,不禁感慨万端:
(一)他们这一套,已有数百年实践经验的议会政治,不只限于我们所看到的参众两院,在电视中的表演呢。这是他们从幼儿园就开始的生活方式的一部分呢。舍其本而逐其末,我们中国人学得到,学不到呢?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各民族的政治制度,都是历经数百年磨炼出来,自有其民族特色的制度,它不是一辆汽车,或一架电视,可以从甲国搬到乙国,乙国搬到丙国去的。东施效颦,是不是我们的一厢情愿呢?加以我们这些酱缸出身,包袱奇重,而并无自觉的政客和学人,硬把黄牛当马骑,是否会自贻伊戚呢?
(二)纵然学得像模像样了,像今日的以色列、日本、韩国等,是否真能解决我们的实际的问题呢?纵使能解决若干问题,它是否是个唯一的方法,或较好的方法呢?台湾选举,筵开千席,搞民主政治是否应该如此呢?大陆经济发展到适当程度,是否也会如法炮制呢?不如法炮制,是否会另有出路呢?真是爱而不见,搔首踟蹰,不得其解。政治制度,本来是要通过长期实验和实践,才能安定下来,传之后世,五世其昌。但希望我们目前以美国模式为蓝本,会慢慢磨炼出一个我们自己的制度来。
黎元洪依法承继
总之,不论段祺瑞心意中是如何地矛盾,他最后还是在与北洋派老政客徐世昌密议之后,决定让黎元洪副总统“依法承继”,出任大总统。前已言之,这“依法承继”四个字是徐世昌敲定的。徐世昌(1855~1939),进士出身,晚清时代做过东三省总督,袁世凯时代做过国务卿,号称“相国”,是北洋派当时第一号的大官僚、大智囊和政坛老狐狸。他这四字诀可说是一言安邦,全国各实力派人人接受,皆大欢喜,因为徐氏并未提出所“依”何“法”,大家就可以各取所需,而暂时合作了。
这个“法”,让我们再重复概括一下。对南方的反对派来说,显然指的是“民元旧约法”。恢复民元旧约法,不但由黎菩萨来当挂名总统,那失业多年的旧国会议员,八百罗汉,又可重入庙堂,去继续其纵横捭阖了。而这个“法”,不论是新是旧,对黎、段二人来说,也都各有短长已如上述。尤其是段祺瑞,他不论做国务卿或国务总理,他对总统对国会,都得两面开弓,因此对新旧约法也难以取舍,南方反对派既然坚持恢复旧约法,段也就无可无不可了。
当时纵是野心最大的冯国璋,对这个不明不白的“法”也感到满足。因为他自己也知道,他想做总统,实在于法无据。段既不愿为他说项,而南方的反对派也势必反对到底。他如能退而求其次,搞个副总统当当,则来日方长也。这也不失为一项最理想的选择。所以冯对这一新成立的黎段中央,也深感满意,而表示由衷的拥护。
既然全国各实力派都一致拥护,北京的新政府也就迅速地恢复运作了。
重新统一后中央政局扫描
在全国一致拥戴声中,黎元洪大总统乃于民国五年(1916)6月7日宣誓就职为中华民国第二届正式大总统。同时改国务卿为内阁总理,段祺瑞个人原职不动,内阁改组。这也是段所心甘意愿的。因为全国各实力派既然都认可了“民元旧约法”,而这个旧约法,根据民元宋教仁原来的“虚君实相”、“责任内阁”的设计,则中央政府的行政权,实集中于内阁总理段祺瑞一人之手。段祺瑞(1865~1936,比徐世昌小十岁)虽是个崇拜德国铁血宰相而刚愎自用的军人,然此人也豁达大度。如今既然掌握中央大权,他也颇希望能赢得各实力派的一致支持。因此他要组织一个包容各派各系的“混合内阁”,以替代他原有的纯北洋系的内阁。此一新内阁乃于6月29日,由黎大总统明令公布。其后再由8月间“恢复”了的国会加以追认,不在话下。
在这新阁里,段对一向反段最力的国民党系,也逾格优容;对黎元洪总统的心腹如张国淦,当然更有特别的照顾。
附注:张国淦幼女张传玲女士,现定居美国加州。读拙著,曾与我取得联系,并送我其先人著作,都颇为珍贵。近年来其他民国要人的后裔、亲友、门生故吏,读拙作而与笔者取得联系如张女士者,亦所在多有。大陆上政协所出版的《文史资料》,所辑亦系相同史料,十分难得。其实流传海外的类似资料,分量亦至可观,值得广事采集也。
至于梁启超一伙的老进步党人物所改组出来的“研究系”,本来就打算向段投靠,如今两情相悦,自然也就变成国会之内,与国民党系对立的拥段派系了。为使读者对各路实力派人马查阅方便计,且将改组后,黎段中央的关键人物,和他们在北京政府中的位子粗列如下(北京政府内阁官员此时变动不停,排列不易,下表只略举其关键人物,和他们在政府中的大致位子,作为坐标,以供参考):
大总统:黎元洪(未形成单独派系,为北洋系与国民党之间的边缘政客)
总统府秘书长:丁世峄(原属国会的韬园派,倒段亲孙)
国务总理:段祺瑞(北洋系,嗣为皖系首领)
国务院秘书长:徐树铮(段祺瑞的心腹智囊)
外交总长:唐绍仪(国民党系,孙文香山小同乡)
内务总长:孙洪伊(国民党系,国会韬园派领袖,倒段主谋,冯国璋智囊)
财政总长:陈锦涛(留美博士,原属国民党,后附段)
陆军总长:段祺瑞(兼任)
海军总长:程璧光(孙文香山小同乡,亲孙)
司法总长:张绍曾(国民党系温和派)
教育总长:范源廉(接近梁启超的研究系,左右逢源的老议员)
交通总长:许世英(北洋皖系)
农商总长:张国淦(黎元洪的心腹智囊)
此一“混合内阁”只是根据最早的提名编制。此时内阁阁员,每月不同。例如外交总长原提唐绍仪,然北洋系各省督军省长通电反对,段有意改提曹汝霖,又为南方实力派所反对,最后由陆徵祥出任。又如孙洪伊,原职系教育总长,但是教育部在当时是个冷衙门,而孙却是黎、冯和国民党系一致支持的红人,旋即改任新职。但是不论人事如何变化,总是从一原始模式蜕变出来的,终有脉络可寻,故制此表为坐标,以便读者按图索骥,而递次说明其变化也。
人事纠纷,无“法”解决
我们读史者一看段祺瑞新阁这一原始名单,便知段氏有心要做中国的丘吉尔,而网罗全国各实力派共同为治,用心良苦。但是他这一模仿英国式的责任内阁,却无法解决英国式的政治问题。纵是总统府与国务院之间,以及国务院与国会之间的,最普通的和无关利害的、最单纯的人事纠纷(英语中所谓personality clash),也无法解决。这种人与人之间毫无意义的意气之争,凡人皆有之,只是程度不同而已;但是在这不同程度之间的古老民族之中,要以英国风气最好,中国风气最坏。吾人久适异国,在国际社区中打滚了五十余年,真是发自天良的慨乎言之。三个中国知识分子在一起共事,未有不是以君子始,以小人终,而打得头破血流的。纵是对民主政治信仰坚定、以身许国的民主人士,他们如有三人共事,也是跳不出此一“民族公式”的。何以如此?我们只能说,一是民族劣根性,天赋如此,上帝造的;二则是民族文化传统如此,吾友柏杨所谓“酱缸”是也。我民族要把这酱味清洗干净,笔者就认为非两百年不为功。
让我们再看看英国人,他们的最大的长处,就是能合作(搞team work),能自治(self-government)。三个英国人在一起,就能组织个让大家共同发财的公司(company),组织个互利互信的社区(self-ruled community)。我们华裔就是搞不来嘛。夫复何言。以上所说还是单纯的人际关系。一旦沾上你死我活的利害冲突,那就只有动刀动枪,彼此杀得人头滚滚了(不信且看看蒋介石和汪精卫……)。英国人乃至扩大至英语民族,他们也有为争权夺利而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但是在斗到难解难分,你死我也不活时,他们就能订个平等的合同,彼此握手,言归于好,大家按合同行事,这个合同在政治上就是宪法。在宪法之下,大家都是钩心斗角的赌客,但是,赌奸,赌猾,不赌赖;不卷袖子,不出恶声,大家来踢他个心平气和的法律皮球,依法行事。这就是民主法治了;民主应从守法开始。虽坏法犹胜于无法无天也。
美国这个英语民族的二房,她的两党制的民主政治,却是从你死我活、利害冲突的贪污分赃(spoils system)开始的。在第二任总统亚当斯时代(President John Adams, 1797~1801),贪污横行,结果杰斐逊也组织个政团,来加以抵制。庶几,要贪污大家一起贪,你贪我也贪;有赃大家分,你分我也分,结果两派势力平衡,你也贪不了污,我也分不了赃,大家依法行事,就变成一国两党制的民主法治了。所以美国史家公认,美国的民主政治实在是从最不名誉的贪污分赃开始的。我们今日打开电视,这场赌博就正在美国国会之内热烈地进行之中。只是这场赌博的筹码,却是由一位青年荡妇,替他们总统作口交开始的,也太不成体统罢了。因此民主的基础是法治,无法无天,是搞不了民主的。
谈一段比较史学之后,让我们再看看民初袁后的政局。依法则段祺瑞的政府是个责任内阁;黎元洪只是个“虚君”。但是在三千年的中国政治史上,除掉个阿斗和若干“亡国之君”以外,还未尝有过什么虚君呢。黎元洪虽是个菩萨,却不愿做亡国之君,更不愿在北洋系段祺瑞之下做阿斗。俗语说,阎王易处,小鬼难缠。《袁氏当国》中曾提过,以前唐绍仪总理也曾把袁总统当成个虚君,袁还可容忍于一时,可是总统府里的小鬼,却认为总统被总理“欺侮”了。因为在中国历史上哪有宰相欺侮皇帝的道理呢?朋友,要把这道理说得举国人民都不以为异,这桩洗脑工作需要两百年的长时间呢。
如今黎之与段,菩萨有时尚能维持庙堂风度,可是他下面的秘书长丁某那头小鬼,就咽不下那口气了。他尤其吃不消的是,段总理之下,那个趾高气扬的徐树铮,在总统府内,居然也颐指气使。在他一再地抱怨之下,连黎总统也抱怨起来说:“什么责任内阁,简直是责任秘书长嘛。”这种无聊的口舌之争日久变质,使内务总长孙洪伊也卷了进去。这种人事纠纷,在一个正常的法治国家里,至多只是一桩茶壶风波罢了。一切依法解决。但是发生在毫无法治观念的中国,就无“法”解决了。发生了政潮,只有靠第三者来调解。在中国的政治圈里,哪里又有真正的第三者呢?大家党同伐异,就治丝益棼了。结果只有靠武力解决,就枪杆子出政权了。
在段氏内阁所发生的孙徐的决斗,就是无“法”解决,而逐渐升级为黎段之间的政潮,而天下大乱的。现在且让我们看看,孙洪伊和徐树铮,究竟是什么个货色儿?
孙徐之争升级为黎段之争
孙洪伊(1870~1936),直隶人,为冯国璋的同乡。在民国初年的政治圈里,同乡是有其特殊的派系意义的(和今日台湾所谓省籍情结大致差不多)。远在清末,孙氏已脱颖而出,荣任直隶咨议局议长。宣统年间当各省咨议局联合奏请清廷早开国会时,孙即被推举为请愿团常驻委员。辛亥后,孙出任民元国会众议员,原属进步党,旋转国民党。所以孙在中国议会政治中,出道甚早,在各种国会斗争中,可说无役不与,是位极有影响力,而善于纵横捭阖的老政客。因此在段祺瑞于民五(1916)6月组织其“混合内阁”时,孙乃被网罗为教育总长。教育总长在民初北京政府中,原是个冷衙门。段氏显然知道,孙某不是个省油灯;不敢不加笼络,同时也不敢过分重用。但是孙某岂是池中物?入阁未几,他就被调任至极有权力的内务总长了。孙甫上任,他这个善于纵横捭阖的老政客,就卯上了一个比他年轻十岁的跋扈将军小徐(树铮)。一个槽拴不了两头叫驴,他二人就厮杀起来了。现在让我们也看看小徐是老几?
徐树铮(1880~1925),江苏萧县人。幼年也是个小才子,和梁启超、蔡锷一样,十二岁便考取秀才,但是乡试不售,所以他也和袁世凯、胡传(胡适的父亲)一样去投军游幕。他初试投袁,但袁的地位太高了,他攀不上,乃投段,果为段所赏识,并资助其留日习军事,进士官。返国后就一直是段的死党了。至民初段出长陆军,徐已蹿升至陆军次长,官拜中将,而头角峥嵘矣。因此在北洋系中竟在老徐(世昌)之后,被称为小徐。小徐其人虽未必是个一流军官,但此人却精明强干,案牍如流,是第一等幕僚长人才。以故在段氏组其混合内阁时,乃擢升小徐为国务院秘书长。此时段已年逾五十,国事蜩螗,日不暇给,例行公事乃悉由小徐一手处理,此在旧式官场里,所谓代拆代行也。当时段氏是全国一人的大总管,代拆代行的小徐,因而也就权倾一时。而小徐的个性,既不像黎总统那样的菩萨,更不像陈布雷那样的夫子。他是个光芒四射的干才。因此对内他固然是段总理不可一日或缺的左右手;对外他难免就变成众矢之的的憎恨和忌嫉的重心。最后竟为冯玉祥所捕杀,冯氏却谎称为陆建章之子陆承武干的,目的是“为父报仇”。此是后话。
附注:当1922年孙中山先生与张作霖、段祺瑞成立三角联盟,合力声讨曹吴时,当时代表段氏前往桂林谒见孙公的,便是徐树铮上将,而奉孙命沿途作地陪招待徐氏的便是蒋介石中校(编者按:蒋氏时任粤军第二军参谋长)。中山对徐推崇备至,而期望尤殷。徐对蒋也印象极好。因此在孙公面前,也称许蒋中校为难得的人才,卒使孙公对蒋也另眼相看,始有蒋公后来在国民党阵营中之飞黄腾达。因此蒋对徐氏知遇之恩,念念不忘。蒋公最重江湖义气。对徐氏后人亦视同子侄,着意提携。徐氏长子道邻后竟为蒋公延为家庭教师,教经国汉文。道邻曾含笑告我说:“经国每次写信给我,都称我作夫子大人呢。”蒋公战前撰写《敌乎?友乎?》以警告日本军阀的长文,也是借用徐道邻之名发表的。徐氏对蒋公家事,所知亦深。曾为笔者道之弥详。也都是民国史上难得之掌故也。
抗战前,冯玉祥在中原大战被打败,上泰山“读书”,靠韩复榘“奉养”,变成韩氏的背上之芒、眼中之刺。韩曾暗中派人去找徐道邻,叫他上泰山去把老冯一枪干掉,以报“父仇”。徐氏跟袁克定一样,不良于行,哪能当刺客呢?他更不愿为韩军阀来牺牲自己,道邻后来改采“依法”报仇,抗战中期,徐氏曾在重庆具状向法院控告冯玉祥无故杀害徐树铮,那有何用呢?—这些都是徐道邻先生亲自向我说的口述历史。
索性再多记两则小掌故:抗战中期,重庆中央大学“歌乐平剧社”的几个青年戏迷,正在宿舍里拉胡琴、吊嗓子,忽然门上咚咚两声,便推门走进一位身材高大、胖嘟嘟的中年贵妇来。她以一口纯正的京片子,含笑而大声地说:“你们唱得好,也拉得好呀。我也来一段……”她就招呼拉琴的说:“《碰碑》。”接着她就使起舞台姿势,大声地唱起来。乖乖,那一派悠扬顿挫、悲壮凄凉的味儿,简直不是余叔岩,也是马连良。唱后大家鼓掌称赞。她连连道谢,就握手要走了。拉琴的问她:“您贵姓?”“我呀,”她说,“我就是为父报仇的施剑翘。”在大家张口结舌中,她哈哈大笑,就领着一批青年男女,扬长而去。她原是枪杀军阀孙传芳的那位有名的“女刺客”!张少帅也告诉我一个故事:老帅被刺后,在沈阳公祭期间,日本总领事也假惺惺地来灵前鞠躬致祭。少帅说:“我那时认真地动了几次念头,想把他抓起来枪毙,为父报仇。”少帅如真的干了,近现代中国史和世界史,都要改写了。
再回头说说小徐和老孙为啥又吵得不得开交呢?原来小徐为段总理代拆代行,难免有点擅作威福,连黎总统都啧有烦言,他哪里把个总长看在眼内呢?老孙记在心里,多少也为着讨好黎总统,乃在国务会议里批评秘书长“越权”。段为徐稍作辩护,孙乃向黎总统“辞职”作抗议,而黎则袒孙斥徐,使段难堪,渐渐地乃惹出最可怕的府院之争,后果就不可收拾了。
政客纵横与黎段交恶
我们在上节已提过,孙在国会里原是反段最力的韬园派的领袖,与拥段的研究系斗争甚烈。其志不在小。因为国民党自宋教仁以来,一直就醉心于政党内阁。韬园派虽非国民党正统,且不时有反中山言行,但是孙洪伊在国会之内却要利用国民党的多数,对倒段和代之以政党内阁,则有莫大的兴趣。再者,孙更利用“省籍情结”(且借用一个今日台湾的名词)来离间北洋系。孙与冯国璋是直隶同乡,因而向冯氏建议说,“北洋系”顾名思义,理应以北方人(直隶人)为领袖嘛;怎能被一个南方的安徽人(段某)所掌握了呢?说得冯国璋也为之感叹不已。事实上,后来北洋系之分裂为直皖二系,终于引出一阵阵打不完的内战,孙洪伊这一类的政客,也有其极大的责任的。
在中国历史上,这种政客便是所谓“纵横家”、“策士”或“说客”;从往古的苏秦、张仪,到民国史里的杨度、孙洪伊、杨永泰,也正是数之不尽的呢。因此段之邀请他入阁,显然也是一种统战手腕(再借用一个中共的名词),想化敌为友。殊不知孙在国务院内因与小徐不睦,又挑出个更严重的府院之争来,段因而也使出他独裁军阀的本性,于民国五年10月中下令把孙洪伊免职。但是国务总理要辞退一位国务员,“依法”还要总统盖印,可是黎总统此时却拒绝“批准”,段乃于24日亲谒黎总统面索无效。三日之后,江苏督军冯国璋,竟亦致电黎总统,要求孙总长在内阁位子,不容变动。
与此同时,孙洪伊亦正四处奔走,联络国民党籍议员,在国会内为冯国璋竞选副总统。经过三次激烈投票,冯国璋终于获选,如愿以偿(为李宗仁于1948年当选副总统前之第一个副总统的民主竞选)。黎总统并特许冯氏,援他自己以副总统驻节武汉前例,让冯副总统兼领江苏督军,拥重兵驻节南京。这一来不特黎段之间的“府院之争”就表面化了,袁氏死后北洋系的军权也就一分为二了。最不幸的是黎的心腹、密典机要的总统府秘书长丁世峄,竟然也是个资深的韬园派分子,在国会中与孙洪伊相表里,策动反段,也就使一位原是孤家寡人的黎总统,益发想运用国会为奥援,并联合北洋系的第二号巨头冯副总统,来共同对抗,甚或罢免那位倚赖北洋系军力而刚愎自用的段总理了。
可是段祺瑞又岂是省油灯呢?他底下那一窝大小军头,又岂能视而不见呢?在段的坚持之下,在地方军头起哄声中,黎总统终于答应让孙洪伊总长“辞职”(注意:不是“免职”),孙辞职之后便返回国会做韬园派领袖,就更是明目张胆地以倒段为职志了。在此同时,黎总统为安抚孙某,并提升个人声威,也坚持要段的心腹小徐,非滚蛋不可。小徐滚蛋之后,北京的“警总”,那时叫步军统领,也就对孙公馆,由日夜守卫,变成旦夕骚扰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孙前总长乃一溜烟,逃往南京托庇于冯副总统了。不用说,冯段这两位原是同生共死的老友,也就从此反目成仇了。他两条虎狗交恶不打紧,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接下来派系斗争的骨牌效应,什么鸟直皖之战、直奉之战,就战不完的了。可怜茫茫众生,也就民无噍类矣。
笔者之所以不厌其详,在这里细说几位政客的意气之争者,就是想举例说明,在一个没有法治基础的落后国家里,几个政客的意气之争,都无法解决,那么遇到国有大政待决,像后来的参战案,就会把一个政府,甚或一个统一的国家,闹得四分五裂了。
世纪末回头看去,试问他们这种两败俱伤,所为何事呢?朋友,这就是那时画虎不成反类犬的中国议会政治嘛。他们以英美三权分立为模式。结果呢,画虎不成,中央政府之内,立法、司法、行政,原是美国式的三权分立,却变成中国式的总统、总理、国会的三权分立了。三权分立的必要条件,一定要司法独立,而有依法仲裁的绝对权力,是谓之法治。在《袁氏当国》里,我们不引过一段杨度奢谈法治的牛皮?虎公(杨自称)曰:
盖立宪者,国家有一定之法制,自元首以及国人,皆不能为法律外之行动。人事有变,而法制不变。贤者不能逾法律而为善,不肖者亦不能逾法律而为恶。(见杨度著《君宪救国论》,转引自章伯锋、李宗一主编,《北洋军阀(1912~1928)》,1990年,武汉出版社,第二卷,页956)
杨度这话,原是卑之无甚高论。梁启超就讥笑他自己也做不到。笔者在拙著里也一再强调,我们中国人如想做到这一点,非两百年之历练,不为功也。时近百年了,当年黎段诸公,墓木合抱矣。试问我们华裔朝野,从海内政客,到海外华侨,除掉打麻将之外,哪个大小政团、内外社区、商业团体、学术机构,有过真正的法制民主?沉痛言之,我华族没有也。让我们静默三分钟,心平气和地想想,真是没有也。是耶?非耶?岂不怪哉?
美国模式是什么回事
在笔者编撰本篇期间,曾时时为最热闹的“世纪大审”(Trial of the Century)电视节目所打断。美国国会这次对总统柯林顿的公审,确是百年难得一见。他们两党三院(参众两院和法院),和原被告两造,真是使尽浑身解数。控方不把总统赶出白宫,誓不甘休。辩方则死守宫廷,决不退让。这是一场最激烈的夺权保权的无烟内战。全国最高学府,和最拔尖的法学、史学、政治学的权威也都被卷入;全国大小媒体,非刘即项,几无一置身事外。全国数千万有政治素养的人民,街谈巷议,也各说各话。大家提起耳朵,众目睽睽,正在进行一桩全国性的公开的政治学术大辩论。不特当事的控辩两方的诉讼状,掷地有声;为双方助阵的法学、史学、政治学、社会学、心理学,乃至神学权威的议论之作,亦均深邃之极,有时且文采飞扬;随时阅览,真有胜读十年书之感,真是精彩绝伦。纵是一般卖浆煎饼的小市民,和家庭主妇、大中学生的即兴评论,均能颇中肯綮,令人击节。真是不可小视……这就是所谓“美国模式”的最高境界。当然他们各级的大小政客的蝇营狗茍,和我们许多搔首弄姿的可嫌的政客,并无两样,但是从政治总体运作来说,我们和他们就无法相比了。对照之下,不特当年在北京、南京只会举手和抬棺材的议员代表们,显得太原始了,就是目前在台湾的风云政客,和他们相比,也不免是小儿科(baby stuff)也。
何以如此呢?这我们就不能不从文化整体来说了。须知,美国非只一单纯的美洲国家也。她的占全国人口百分之八十的欧裔美籍公民(European-Americans)至今与非欧裔通婚者,尚不足百分之一也。因此此一纯种白人的美国公民的主体,实是欧洲全部白种民族再加上个犹太民族,在美洲的重行大组合,所形成的一个新兴的白种民族。他们在文化上,承继了整个欧洲文明(也就是西方文明)的主流。但是在政治组织和语言上,则直接取自议会传统最深的英国。哥大口述历史的创始人—犹裔纳文斯教授(Allen Nevins)生前就常说,英语民族在政治上,比其他任何民族都更为优越(The English-speaking people are politically superior to any other race)。实在不是犹太人替英语民族吹牛。美国革命后,欧洲民族向北美洲大量移民,不特在美洲形成一个新兴的混合民族(像古代中国的隋唐盛世),在古老的欧洲文明上,也来个第二次的文艺复兴,终使她成为今日世界上唯一的超发展国家。她的政治制度,是对英国的议会政治的“延续”(continuation)和“进化”(evolution),是直线发展的。因此他们纵是三尺之童,都能道其真谛。教育愈高,智慧愈高,则更能舌灿莲花矣!这就是我们今日“世纪大审”中所见的现象了。
我国民初的议会政治就不然了。我们既不是延续,更不是进化,我们则是“转型”(transformation)和“西化”(westernization or europeanization),乃至半中半西或不中不西,和所谓“师夷之长技”,或“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文化“融合”(acculturation)。在这种融合的过程中,有个“不破不立”的中间阶段。民国初年也就是这个阶段的初期。在这“初级阶段”(让我们借用个邓小平思想中的名词),孙中山的经验是“知难行易”,是“破坏难于建设”(破难于立);胡适的看法是要“打倒孔家店”(先破后立);毛泽东就急于要“铲除三座大山”(全破再立)……既然不破就不能立,那我们学习西方的议会政治,就十分困难了。因为我们“破”也不够,“立”也不够。张之洞之所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者,实际上却是,中学是“包袱”,西学是“皮毛”。结果是(全民的)“包袱”丢之不易;先知先觉们的一点“皮毛”,建立也难。这就是我们民初议会政治,通盘失败的关键所在了。
总之,我国近现代政治思想家,从康梁到杨度,都是包袱太重,皮毛太轻,而弄权任性,自以为是,才误尽苍生的。孙中山比较平衡,但他老人家也说过,“政是众人之事”。众人不要干(所谓民智未开也),你一人要独干,哪有成功之理呢?可是反之亦然。在众人都要干之时,你一人偏不许干,也是要出纰漏的。小蒋“总统”将来在中国政治思想史上,会有其一定的地位的,那就是他知道时势不可逆转,乃因势而利导之,这就搞对了。民国初年的那个时代,没有搞议会政治的任何条件。时代未到嘛。但是既然建立了民国,“再造共和”(段祺瑞的豪语),议会政治又不能不搞;搞得焦头烂额,也是必然的结果啊。形势比人强,治史者不可厚责于古人也,时代的悲剧嘛。这就是民国初年的政治大样啊。
且看民元老国会
在《袁氏当国》里,我们对民初的国会着墨无多。因为在那一阶段,中国政治圈内的主要矛盾在孙、袁之间。而孙、袁二公着重的都在枪杆,国会所发生的作用太小了。多说了反而浮云蔽月,有失真相。迨孙公的枪杆被袁公的枪杆打败了,袁对国会不但继续任其存在,他对国会之内的国民党也还礼遇了一阵子。原因是他知道国会里,有国民党籍的议员,并不一定拥护孙文,甚至是反孙的政客;更重要的则是,袁还要利用国会来把自己扶正,由临时大总统变成正式大总统。待他被扶正之后,他就把国民党籍的议员全部开革了。国民党的“多数”一去,只占“少数”的进步党的国会就瘫痪了。
袁搞垮了国、进两党的国会之后,本想组织一个御用国会来做他的橡皮图章。可笑的是,他那时还去古未远。这个地球上除掉皇帝之外,先进的国家里,还未见过第二种独裁制度,所以他搞来搞去,只搞出个半吊子的“参政院”来“拥戴”他做皇帝,终于弄得短命而死,遗臭万年。他那时如果只做个党主席,或党总裁,如后来的蒋、毛二公者,则段、冯二将,又怎敢搞窝里反?蔡锷小将,又何敢称兵犯上哉?朋友,袁的时代还太早嘛。蒋、毛二公那套“现代”本领,他还未练出来呢,所以他就吃瘪了。因此在袁的时代,国会尚未构成个夺权的单位,写历史的人,也就让他老人家暂时靠边站了。可是在段祺瑞时代就不同了。黎、段二人此时旗鼓相当,都独裁不了。黎要利用国会以反段;段则要利用北洋系的地方军阀来制黎,国会就不再是“橡皮图章”,或“拥戴机构”了。因此现在倒是我们应该把他老人家揭揭底的时候了。
国会是今后五百年的中国,必不可缺的一种政治建制。至于它在最后落实成怎样的一个“定型”,今日似尚言之过早。只是它是个与民国俱生的,在民初虽然作用不大,毕竟是值得一叙的制度,下文当以较详尽的篇幅概括之,或可为今后有心法制者,做点备忘工作也。
1999年1月26日于北美洲
原载于台北《传记文学》第七十四卷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