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哭陵大戏

康熙十二年(1673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清晨,吴三桂召集四镇十营总兵马宝、高起隆、刘之复、张足法、王会、王屏藩及胡国柱、吴应期、郭壮图等赴王府会议。云南巡抚朱国治率所属官吏奉命而来。

吴三桂身披铠甲,威坐殿上。对于他来说,已经决定,做好准备的事,绝不拖泥带水。他上来就是一句话,清廷不仁,不可怪我不义,我不再效忠大清,也请大清不要难为于我。

他看着朱国治说:“你也是汉人,就不要走了,随我一同共举大业吧!”当然这只是做做样子的,朱国治也不傻,说自己是大清的忠臣,既然吴三桂不侍奉大清了,那就请让他回去。吴三桂更不傻,他下令把朱国治和不愿归顺的官员全部逮捕。其中包括云南按察使李兴元、云南知府高显辰、云南同知刘昆等一大批官员。史料记载:吴三桂曾有令不得随意妄杀。不过很奇怪的是,朱国治却被胡国柱乱刀砍死,身首异处。笔者相信,吴三桂确实有过下令,不得妄杀那些清廷官员。因为这些人质还是不错的筹码,也许以后用的着,但这其中是否包括朱国治,就难说了,毕竟他那么恨此人。

据说胡国柱杀朱国治,是因为他逃跑,但逃跑用的着把人砍得身首异处吗?也许是出于胡国柱个人对朱国治的痛恨,也许是吴三桂暗示过。不管怎样,朱国治也算是遭了报应。

当年,苏州有民谣:“天呀天,圣叹杀头真是冤,今年圣叹国治杀,明年国治又被国柱歼。”虽是民谣,但也反映了百姓对朱国治的痛恨。

后来吴三桂又下令,对前清官员既往不咎,命他们照旧供职,但李兴元、高显辰、刘昆等坚持不愿归顺,他们都被继续看押。而钦差折尔肯、傅达礼等待遇好些,被软禁。

吴三桂起兵计划应该还是挺顺利的,不过其中有段插曲:他夫人张氏得知丈夫起兵谋反,跑到跟前大哭大闹,他指着她的女婿、侄儿们说:“朝廷有什么对不住你们的?你们竟敢闹出这种事来!”又冲着吴三桂说:“这不是要害死我的儿子孙子吗?”吴三桂涨红了脸怒斥道:“妇人之见!”他命女婿郭壮图等,把张氏强行扶回后宫。

忙完老婆的事,吴三桂接着宣布,他自这天起,称“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建国号“周”,以明年为周元年。接着,他又选择吉日,率三军拜谒永历帝陵,誓师北伐。事先,他召集诸将,说:“拜别已故君主,应当穿故君时的衣服见他。”他指着自己的头说:“我先朝曾有此帽子吗?”又指指自己身上的衣服,说:“我先朝曾有此衣服吗?我这老臣将易服祭故君,你们自己考虑该不该易服。”诸将都表示易服。

清自关外建国伊始,就确立一项政策,凡从明朝俘获或投降过来的汉人,无论官员还是百姓,都必须剃发易服。否则,就是不遵国体,对清朝(后金)不忠,视为大逆不道,罪不容诛。明朝未亡之前,在汉人看来,凡已剃发易服的就是叛逆,视为敌人。吴三桂如今改穿汉服,重新蓄发,标志着他同清朝的彻底决裂。

吴三桂下令三军都改穿汉服,蓄留头发,一如明朝装饰。吴三桂头戴方巾,身穿素服,在永历陵前,亲自酹酒,三呼再拜,恸哭不止,趴在地上不起来,大放悲声。说自己对不起先皇,当时也是为了保住这块汉人的地方,才出此下策。演戏当然是可以,不过吴三桂实在演得太过,广大汉人民众并不吃他这一套。他倒不如把精力花在更务实的地方,以博取民众的忠心。

不过也有一种观点,认为吴三桂的这出戏,其实不是演给汉人百姓看的,而是演给他的手下将士们看的。吴三桂其实不是在哭永历,而是在哭自己。他的意思是这样的:老子背着汉奸的骂名,背弃了原先的老板,抛家舍业,为你新老板卖命。跳槽前,谈好的条件,如今你反悔了,弄得我一大把年纪,还得二次创业,你这不坑爹嘛!

吴三桂心理大师的身份,加上出色的演技,真的感动了他的部下,他一哭,三军同哭,声震如雷!

哭陵大戏之后,吴三桂下令,三军开赴昆明郊外校场,阅兵、校射,凡有不按时到场的,必以军法从事。

次日,天刚亮,鼓角齐鸣,各镇将士整队入场,军容肃然。吴三桂全身披甲,亲自上阵。只见他策马扬鞭,连发数箭皆中,可谓百步穿杨。三军欢呼,士气大振!

接着吴三桂又在马上不断演练剑、戟、戈等长短兵器,其场面可谓“风驰雨骤,英武绝人”。而此时的他已六十二岁高龄。打起仗来,自然无需统帅亲自上阵搏杀,而吴三桂在校场施展武艺,无疑是一种宣传,是一种表白。他要让将士们看看,他吴三桂还不老,还很强壮,勇冠三军。主帅的强壮与健康,无疑会给全体将士们以信心与勇气。

哭也哭过了,练也练过了。大戏开锣了!

演戏哪能没告示,不然观众怎么知道您唱的是哪一出啊?

吴三桂很聪明,他知道“酒香也怕巷子深”的道理。他命人精心谱写了一道讨伐清朝的檄文:

原大明镇守山海关总兵官、今奉旨总统天下水陆大师兴明讨虏大将军吴,檄告天下文武官吏军民人等知悉:

本镇深叨明朝世爵,统镇山海关。一时李逆倡乱,聚贼百万,横行天下,旋寇京师,痛哉毅皇烈后之崩摧,惨矣!东宫定藩之颠踣,文武瓦解,六宫恣乱,宗庙瞬息丘墟,生灵流离涂炭,臣民侧目,莫可谁何。普天之下,竟无仗义兴师勤王讨贼,伤哉!国运夫曷可言?

本镇独居关外,矢尽兵穷,泪干有血,心痛无声,不得已歃血订盟,许虏藩封,暂借夷兵十万,身为前驱,斩将入关,李贼逃遁,痛心君父,重仇冤不共戴,誓必亲擒贼帅,斩首太庙,以谢先帝之灵。幸而贼遁冰消,渠魁授首,政(正)欲择立嗣君,更承宗社封藩,割地以谢夷人。不意狡虏遂再逆天背盟,乘我内虚,雄踞燕都,窃我先朝神器,变我中国冠裳,方知拒虎进狼之非,莫挽抱薪救火之悮(误)。本镇刺心呕血,追悔无及,将欲反戈北逐,扫荡腥气,适值周、田二皇亲,密会太监王奉,抱先皇三太子,年甫三岁,刺股为记,寄命托孤,宗社是赖。姑饮泣隐忍,未敢轻举,以故避居穷壤,养晦待时,选将练兵,密图恢复,枕戈听漏,束马瞻星,磨砺竞惕者,盖三十年矣!

兹彼夷君无道,奸邪高张;道义之儒,悉处下辽(僚),斗筲之辈,咸居显职。君昏臣暗,吏酷官贪,水惨山悲,妇号子泣,以至彗星流陨,天怨于上,山崩土震,地怨于下,官卖爵,仕怨于朝,苟政横征,民怨于乡,关税重征,商怨于涂,徭役频兴,工怨于肆。

本镇仰观俯察,正当伐暴救民,顺天应人之日也。爰率文武臣工,共勷义举,卜取甲寅年正月元旦寅刻,推奉三太子,郊天祭地,恭登大宝,建元周启,檄示布闻,告庙兴师,刻期进发。移会总统兵马上将耿(耿精忠)、招讨大将军总统使世子郑(郑经),调集水陆官兵三百六十万员,直捣燕山。长驱潞水,出铜驼于荆棘,奠玉灼于金汤,义旗一举,响应万方,大快臣民之心,共雪天人之愤。振我神武,剪彼氛,宏启中兴之略,踊跃风雷,建划万全之策,啸歌雨露,倘能洞悉时宜,望风归顺,则草木不损,鸡犬无惊,敢有背顺从逆,恋目前之私恩,忘中原之故主,据险扼隘,抗我王师,即督铁骑,亲征蹈巢覆穴,老稚不留,男女皆诛,若有生儒,精谙兵法,奋拔谷,不妨献策军前,以佐股肱,自当星材优擢,无靳高爵厚封,其各省官员,果有洁己爱民、清廉素著者,仍单仕,所催征粮谷,封贮仓库,印信册籍,赉解军前。其有未尽事,宜另颁条约,各宜凛遵告诫,毋致血染刀头,本镇幸甚,天下幸甚!

这篇“讨清”檄文,若单纯从文学角度看,在历史上可排第二位,第一位留给骆宾王的《讨武曌檄》。

不过从道义及历史角度看,此檄文颇为荒唐!

吴三桂给自己的脸上是贴足了金片子,他自豪地谈到自己当年如何“讨贼”,“复君父之仇”之功。可事实上,虽然时间很短,但他确有投降李自成一事。又说什么借清兵复仇之苦衷,灭李自成之得意,“养晦待时,选将练兵,密图恢复”明朝已有三十年,可这三十年来,他所作所为,没一件事能和立志恢复明朝联系起来。而他最大的硬伤,则是处死永历帝一事。这些都是他根本无法解释的。不能解释,那就干脆回避。若是从看笑话的角度,这篇檄文,只能算是吴三桂扇自己耳光。

更好笑的是,又冒出个什么三太子之类没谱的事。既然你要拥立三太子,那怎么又自称周王?还自立年号?

吴三桂会蠢到这个地步?其实不然!

“大智若愚”这个词,想必大家都知其意吧?这篇檄文,吴三桂自己并未太在乎,而他相信,广大汉人也不会太在乎。一般汉人,对这几十年来的很多真相并不知情。他们怀念过去,希望能恢复过去的生活习惯,不再受异族统治。而如今吴三桂站出来了,那他就是民族的大英雄。不知道真相,自然就会全部相信檄文中所述。谎言重复一千遍,也就变成了真理。

而对于士大夫阶层,又或者说精英阶层,吴三桂明白他们知道自己并非明朝的忠臣,但这些人的基本诉求和普通百姓是一样的,并且因为清朝大兴文字狱的原因,他们更渴望摆脱异族统治。而吴三桂虽然并不完美,却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檄文是真是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给各色人等一个面子,一个说法,乃至一个美丽的梦(或者说是五彩斑斓的漂亮泡沫),这其中也包括吴三桂自己。

怎么样?经过这么一分析,大家是不是觉得,这檄文看起来顺眼多了?

吴三桂命人大量印制檄文,并奔赴各地传送。他亲自写信给平南、靖南两王,并向贵州、四川、湖南、陕西等省跟他有关联的将领官员去信,动员他们起兵响应。

在吴三桂自己的地盘,自打他举起反清的旗号,基本上属下官员全都站到了他这一边。如云南提督张国柱、永北总兵杜辉、鹤庆总兵柯泽、布政使崔之瑛、提学道国昌等。只要是汉人,基本上都是拥护吴三桂的。不过也有少数官员,出于一些个人原因,宁死不降。如按察使李兴元、云南知府高显辰、同知刘昆等。这些人原本就是汉人,又都是干吏,不管出于哪方面考虑,吴三桂都不想杀他们,希望他们为自己所用。

负责审讯看管这些官员的胡国柱,领会吴三桂的意思,所以对这些人还算客气。不但没打没杀,还给他们椅子坐,甚至请他们喝茶。不过这些人似乎不太识相,不但不领情,反而破口大骂:“吴三桂你内为国戚,外封亲王,受恩最重,为什么要背叛朝廷?我为丈夫,士可杀,不可辱,唯有一死报朝廷!”

吴三桂的刑曹官傅奇栋好言相劝:“您与旗员不同,您是明朝世家,今日正要恢复明朝,您应该效力啊!”

刘昆驳斥说:“顺治元年,吴三桂等辈迎王师入关,至十八年,又于缅甸擒永历。此人在明朝,亡明朝。事清朝,叛清朝。是两朝乱贼,天地不容!我恨力不能杀他,岂能容他辱我这七尺之躯?”

从上面的话来看,这些官员之所以不肯降,是因为吴三桂既叛明,又叛清,而他们似乎不能接受这种“灵活务实”的“职场原则”。对于这些人来说,要么不给人打工,要打就打一辈子,老板兴,则我兴;老板亡,则我亡。有这样的好员工,做老板的很幸福,只是苦了他们自己。

笔者之所以有这样的感慨,是因为实在不想给这些人,还有吴三桂等,贴一个道德的标签。这两种人,谁更高尚,谁更卑鄙,硬要分个高低,实在没什么意义。无论明也好,清也罢,主宰国家的都是封建统治者。对于效忠他们,或是背叛他们的人,我们可以有自己的好恶,但最好不要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去评判古人,毕竟那时还没有现代的国家概念。

对于宁死不降者,吴三桂虽然无法理解他们的信念,但还是佩服他们的骨气。他舍不得杀这些人,希望能通过让这些人吃点苦头的方式,劝其回头。十一月二十七日,刘昆与高显辰等,被上了刑具,押送到三市街,各杖四十。然后把高显辰发往永昌卫,刘昆发往云南西部边远的腾冲卫充军。此两地气候恶劣,倒是个折磨人的好去处,而李兴元则被投入监牢,不久后服毒自杀。

为了准备大战,吴三桂对军队组织架构进行了整编。设金吾前后左右四将军,为各军首领。其次设左右两翼将军,以下设左右两掖将军、铁骑前后左右将军、骁骑前后左右将军。命名奋威、仁威、亲威、建威、龙威、绥远、怀远、广武、勇略等将军。其下便是各路总管,设征朔、讨朔、覆朔、灭朔、殄朔、破朔、剿朔、靖朔八大将军。各级将领均以“将军”称之,在“将军”之前冠以各种响亮、富有征战意味的名号。所设“征朔”八大将军,都加一“朔”字,是对东北满人的蔑称。前冠以征、灭、殄、覆、破、剿、讨、靖八个字,都是彻底消灭清朝的意思。

新的编制出台后,郭壮图被封为留守云南路总管,料理核查云南府属印信,催征银两,保证军饷的供给。胡国柱封为金吾左将军,夏国相为金吾右将军,吴国贵为金吾前将军,吴应期为金吾后将军,马宝为铁骑总管将军,王屏藩、卫朴为骠骑前后将军,陶继志、张足法为骠骑左右将军,王会、高启隆为骁骑左右将军,线维明、田进学为铁骑前后将军,范齐韩、廖进中为铁骑左右将军。

除了军队系统,行政系统也有了新的任命:方光琛为吏曹,来度为户曹,钱点为礼曹,韩大任为兵曹,冯苏为刑曹,吕忝子为土曹,而郭昌为云南巡抚。“六曹”其实职责与明清两朝的六部相当,只是换了个称呼。从这个细节看,吴三桂应该是想革除与这两个朝廷的牵连。吴三桂的内心,是想建立自己的天地,从此再也不用为任何老板打工!

康熙十二年十二月初一日,吴三桂自云南起兵北伐,向清朝展开了战略进攻。军队所用战旗皆为白色,步兵、骑兵均头戴白毡做成的帽子,表示为永历帝戴孝,不忘明朝旧恩。

吴三桂派吴国贵、夏国相率步骑为前锋,直指贵州。他亲自率马宝等诸将随后跟进。在此之前,他已派王屏藩率部攻取了四川、陕西。这个王屏藩很得吴三桂信任,他曾经说过:“王屏藩前去取四川,等同于我亲自去。”

马宝曾经请求率部攻打两广,吴三桂则说:“两广只需一辩士口舌可下,不烦派兵,我已派人前去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