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江山美人 叁 争盟

在姑苏台馆娃宫被句践烧成一片灰烬的同时,吴王夫差还懵然不知自己的老窝被人端了。他迎着一片朝阳兴高采烈地来到黄池,广发英雄帖,举办天下武林大会。

黄池这个地方老有名了,周朝的传奇人物超级旅行家周穆王就曾经在这里开过party,还为其专门写了一首原创歌曲:“黄之池,其马喷沙,皇人威仪。黄之泽,其马喷玉,皇人受谷。”黄池之名,即源于此。

看来这是个产马的好地方。

黄池在这之前举办过两届诸侯盟会,盟主都是晋国人,一个是曾与楚庄王争霸天下的晋景公,一个是晋当前国君晋定公的爷爷晋昭公。

看来这是个开大会的好地方。

就因为如此,很多武侠小说家都把这里当成举办武林大会的最佳所在,比如说古龙先生的小说《名剑风流》。

如果你觉得武林盟主太逊,咱们还可以搬个皇帝出来,宋太祖赵匡胤就是在这里被“强逼”着黄袍加身当了皇帝的。

看来这是一个代表权力的好地方。

夫差就要在这个代表权力的好地方登上他权力的最高峰。

可惜他的如意算盘并没那么好打,第一个不答应的就是现任盟主晋定公。

晋定公派大夫董褐(《国语》称董褐,《左传》称司马寅,概同一人也,司马乃其官位)说:“晋国当诸侯伯主已经好多年了,这次大会还是应该由我们主盟。”

吴王夫差派大夫王孙雒说:“不对,在周王室中,我们吴国才是长房,应该由我们主盟。”晋国的祖先叔虞是周文王的小孙子,而吴国的祖先泰伯是周文王的大伯,辈分不知高出多少,故有此言。

晋国人还是不答应,双方相持不下,吵了十几天,都没结果。

屋漏偏遭连夜雨,夫差正在为争盟一事郁闷,更郁闷的事情从老家传了过来——王子地求援的使者送来密报,说越兵已入吴境,太子阵亡,姑苏台被焚,国都危在旦夕。

晴天霹雳!

完了,完了,伍子胥的预言要应验了,句践那小子当真心怀不轨,关键时刻捅了我们一刀。

“怎么办?”夫差看着群臣,眼光定格在伯嚭的身上。

伯嚭低头不语,面如土色。

王孙雒突地站了起来,大声道:“如今之计,当先杀了王子地派来的七个使者,封锁消息!”

夫差阴沉着脸,口中吐出五个字:“杀!现在就杀!”

几个亲军一拥而上,将这七个可怜的倒霉鬼当场杀死。

王孙雒忙命亲兵将尸体悄悄处理干净,这时夫差又补了一句:“此七人在此所言,敢泄露者杀无赦!”

群臣伏地,战栗无语。

夫差此时再不信任伯嚭,转身对王孙雒说道:“句践不讲信用,趁寡人不在就捣乱。王孙大夫你说,寡人是赶紧先回去,姑且让他们来当盟主,还是尽快解决这里的事儿?”

王孙雒道:“不能回去。我们要是就这么走了,诸侯们马上就会发现我们后方的危机,说不定还会和越国夹攻我们!”

“那我们留下来让晋国当盟主?”

“更加不可。晋国人当了盟主,我们的行程就要听命于他们。待久了夜长梦多,姑苏城必将不保!”

“那怎么办?”

“留下来争夺盟主之位!然后恃霸主之威立刻回师,反击越军。如此,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可是晋国人寸步不让,奈何?”

“事在危急,容不得片刻犹豫。请大王立刻下令全军厉兵秣马,连夜向晋国人挑战。晋国人嘴巴再硬,真刀真枪起来也怕死,咱们只要摆出拼命三郎的架势,不怕他们不乖乖就范。这就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夫差同意,于是在黄昏时发布命令,让士卒饱餐一顿。等到半夜,亲率三万名最精锐的吴国勇士,勒马衔枚,举着火把,连夜行军。三万吴军,每人右手持短剑,左手持犀牛皮大盾,结成庞大的步兵方阵,向前推进,景象极其壮观。

根据先秦史书《国语》的记载,吴国这支天下闻名的步兵方阵有着极其先进而规范的布阵方式,颇可以和同时期的雅典长矛步兵方阵和波斯弯刀步兵方阵相媲美。

三万步兵分为三个万人方阵,每个万人方阵共一百行,每行一百人。每行的排头有一名指挥官,名为“官师”,一手抱着用于指挥的金铎,另一手捧着所属士兵的名册。每十行再由一名下大夫率领,一手捧兵书,一手拿鼓槌,立在战车上负责击鼓指挥进攻。每万人方阵则由一将军率领,其配备和下大夫相同,只是旌旗样式规格更高一些。

再看武器装备,中军一万将士穿白色战袍,披白色盔甲,树白色旌旗,带着白色羽毛制作的箭,一望无际,如山野里遍布的白矛花,吴王夫差持钺中立;左军一万将士穿红色战袍,披红色盔甲,树红色旌旗,带着红色羽毛制作的箭,一望无际,如熊熊燃烧的火焰;右军一万将士穿黑色战袍,披黑色盔甲,树黑色旌旗,带着黑色羽毛制作的箭,一望无际,如同乌云盖顶,黑压压一片,好不威风!

夫差这小子,还挺会摆酷的嘛!

这三万气势如虹的吴军在鸡鸣时分来到晋军营前,吴王夫差一声令下,三军金鼓齐鸣,士兵们开始发了疯的摇旗呐喊,声震四野,惊天动地。

晋国人还在梦中和周公下棋,听到巨响,还以为地震了,一个个穿着小裤衩就跑了出来,看到眼前旌旗飞舞如火如荼的情景,全吓傻了。

搞什么东东,吴国人在开摇滚演唱会吗?哎呀不是,他们要杀过来了,晋国上卿赵鞅(赵简子)赶紧命令全军关好大门,坚守营垒,当缩头乌龟。

过了好一会儿,看吴国人光喊不动,赵鞅才稍稍定下神来,派董褐去打探情况:“开会的时间不是定在中午吗?你们怎么这么早就来了,还带了这么多兵来,不是要我们供应早饭吧!”

夫差亲自回答说:“周天子派使者到吴国说,眼下王室衰微,没诸侯进贡,日子过得紧巴巴,所以派寡人日夜兼程,来主持盟会,以团结诸侯,共同为天子解忧排难。可是晋君却违背了天子的命令,不讲长幼的礼节,欺压诸侯,破坏团结,致使盟会迟迟不能举行,而让寡人被天下人耻笑。所以寡人特地早早前来,在贵军军营外面听取你们的决定,从与不从,就在今日见个分晓吧!”

说完,夫差把自己的六个亲信侍卫叫进军帐,说:“董大夫是贵客,咱们可不能怠慢,寡人欲以你们的六颗头颅酬客,如何?”

侍卫首领少司马兹大声喊:“幸何如之!”说着六人齐齐亮剑,就在董褐的眼前刎颈自尽!

六颗热血喷涌的人头顷刻间滚落在董褐席前。

董褐被溅了满头满脸的鲜血,吓得落荒而逃——

不可理喻,不可理喻,吴国人,统统都是疯子,疯子!

董褐惊魂未定,回到晋营,将夫差的话如实汇报给晋定公,又跟赵鞅说:“贵族的脸色通常都是白里透红与众不同的,可是吴王虽嘴巴上强硬,还恐吓我,但脸色却灰不溜秋很难看,一副忧心忡忡的郁闷样子。或许越军已经攻入了吴国?更或许吴太子友已遭不测?俗话说狗急乱咬人,咱们还是不要惹这条疯狗为好,不就是一个盟主的虚名吗?让给他好了!”

在此之前,越国与晋国早通过使者有了默契,所以董褐才会有此猜测。

赵鞅道:“你说的是没错,只是就这么便宜了他,咱们晋国岂不是很没面子!”

董褐道:“当然不能就这么白白答应他,至少要让他去掉那可恶的‘王’号。吴国小小蛮族,凭什么称王。”

赵鞅点头,又派董褐去跟夫差交涉:“在姬姓诸侯中,确实贵国先祖的辈分最高,寡君可以做出让步,让您来当这个盟主。只是天子给贵国的正式爵位是‘伯’,可您却僭越礼制称了‘王’。你们吴国是王,那周王是什么?周室难道能有两个王吗?”

“贵主是要寡人放弃王号么?”

“正是,咱们双方各退一步。只要您肯放弃王号,而以吴公自称,我们晋国就答应让您先歃血,主持盟会,否则免谈!”

夫差理亏,只得答应晋国的条件,退兵进入幕帐与诸侯见面,放弃王号,称“公”,先歃血,晋定公称“侯”,排在第二,其他大小诸侯依序盟誓,总算是把事情给了结了。

之后,夫差又派大夫王孙苟向周天子报功,周天子称吴王夫差为伯父,说他德行伟大,并祝他健康长寿,算是正式承认其诸侯霸主地位。

吴王夫差总算是在形式上摆脱了南方蛮夷的身份,得偿所愿弄到了“武林盟主”的威名,收兵回国。

可是这个虚名又有什么用呢?为了它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值得吗?

当然不值得,表面上看夫差当了霸主,风光无比,其实他的处境非常危险。此时此刻,越国正在吴国的国境内大肆抢掠粮食、财货、子民,把这些年贡献给吴国的东西连本带利收了回去,至此,吴国元气大伤,国力倒退了好几十年。更加糟糕的是,吴军远赴千里争霸,所有粮草辎重都要靠邗沟、菏水两条运河从吴国本土源源不断运来,而今这两条河道已均被越军封锁,十几万大军得不到后勤补给,吃什么,喝什么,都是大问题。

没有粮草支撑的军队,人数再多,装备再强,也不过是一堆狗屎,不堪一击。

夫差无奈,只得在回程路过鲁国时觍着脸皮向鲁国人讨要粮食。

鲁国人从前没少被吴国欺负,现在见吴国人有难,当然百般推托不肯给。好在吴国有一个叫申叔仪的大夫,和鲁国大夫公孙有山是旧相识,夫差便派他去公孙有山氏那里借粮,希望他能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帮兄弟一把。

申叔仪见了公孙有山,深情地唱道:“佩玉蕊兮,余无所击之。旨酒一盛兮,余与褐之父睨之。”意思是:佩玉垂下来啊,我没有地方系住;甜酒一杯啊,我和贫苦的老头斜视着流口水。

公孙有山很想帮好朋友,却又怕擅自借粮被上司责罚,便说:“细粮已经没了,粗粮还有一些。这样吧,今晚你偷偷登上首山,大声喊‘庚癸!’就会有人来给你送来粮食了。”

解释一下,庚者,西方也,主谷;癸者,北方也,主水。为怕别人发现,公孙有山就跟申叔仪约定以“庚癸”作为借粮的接头暗号。

丢人哪丢人,不可一世的吴国人怎么会落得如此地步呢?这真是世界上最可怜最逊的霸主了。

吴国人总算是有了点粗粮填饱肚子,接着往南走。来到宋国,粮草又不够用了,吴王夫差说:“现在天下诸侯都在耻笑我这个霸主,如果我们不显显威风,诸侯们说不定会落井下石跟越国人一起对付我们。诸位,寡人现在想攻打宋国,杀他们的男人,抢他们的女人,以扬我霸主之威,如何?”

这个霸主还真够残忍的!其实夫差这么做有两点考虑:第一就是震慑诸侯,特别是齐国,以避免这些人趁吴国有难报以前的仇;第二就是去宋国抢些粮食和盘缠来,否则吴国这十几万大军没等回到老家就全得饿死了!

后者才是夫差最根本的目的。

可是伯嚭却担心老家的老婆孩子金银财宝,说:“打是一定要打的,只是咱们不能在那里久留,拖下去姑苏城可要守不住了!”

废话,你以为夫差不挂念心肝美人西施吗?

夫差当即点头,派王孙雒和勇获(吴国大夫,本为岭南越人)率步兵攻入宋境,在郊外大肆抢掠一番,又一把火烧了宋国国都北面的外城作为恫吓,然后才退兵,急急往吴国老家赶!

而此时的吴国,已经被越军蹂躏数月了,除姑苏外其他地方的财富、粮食都被越国人一掠而空——吴国人从前老是劫掠其他国家:楚国郢都、越国会稽,还有最近的宋国——可是如今,这个报应也降临到了他们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