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和平时代

王皇后当然极力为皇太子安排女人。为了生子,自然必须接触女人,而对已故爱人司马良娣思念不已的皇太子,却对任何女人都不感兴趣。王皇后锲而不舍进行说服。

“如果你没有儿子,我的前途将是一片黑暗。与其到时候受罪,我不如现在就当着你的面自尽而亡!”

她甚至说出这等语带要挟的话。

皇太子遂不得不有所让步。

“我不喜欢后宫这些女人,请找来新人吧!不过,我只要一个。”皇太子道。

心爱的司马良娣是被那些后宫女人咒死的——确信此事的他,死也不肯接近那批女人。既然疼爱自己的皇后如此怂恿,那就考虑看看,不过,这女人不能由现有的后宫女人群里挑选出来。一定要新人才可以,而且至多一个!

“我会带几个人来,你从中挑一个吧!”王皇后说。

“可以。”

皇太子以自暴自弃的口吻回答。

皇后之父亲王奉光正沉迷于时兴的斗鸡。斗鸡当然是一种赌博游戏。宣帝尚以庶民身份在民间时,王奉光曾经是其赌友。斗鸡大概可以视为如今日之赛马或赛车吧?

这位王老先生是个典型赌棍。宣帝于即位后,曾经有意起用这位往昔伙伴,但这个人绝不是参与国政的料子。

——呃,对,他有一个女儿。让她入后宫吧!

王氏遂因此入了后宫,并于霍后被废后,被立为皇后。如前所述,其理由在于她没有生子。

宣帝最初之正室许氏生的皇太子差一点为霍后所毒杀。倘若以生有孩子的侧室为皇后,这个新后在欲使自己孩子成为皇太子的目的之下,说不定也会意图杀害皇太子。

这就是宣帝将并未钟情、只因过去认识而纳入宫的王氏为皇后的理由。

王皇后由衷盼望皇太子能成为下一代皇帝。为此,她非让皇太子有孩子不可。

她急急找了五名身体健康的女子,带到皇太子面前来。她本来有意从族人中挑选,但遗憾的是,族人之中并没有这个年龄的女孩。因此,她挑选的女孩虽然和她无血缘关系,却尽是同样姓王。

五名王姓女子并列站在皇太子面前。

“殿下,你要选择哪个呢?”

皇后急欲皇太子立刻做决定。

“让我仔细看看再说——”

皇太子浏览了一下。原本期待她们当中有人酷似司马良娣。结果,这五人中没有一个像已故的司马良娣。

“既然如此,随便哪一个都没有关系……”

皇太子如此想。

皇后让五名女孩暂时退到另外的房间,再度问皇太子道:“要选择哪一个,殿下一定要给我明确回答。”

皇太子已是没有推诿余地的了。

“就决定最旁边的那一个吧!”

皇太子虽然做了回答,却有些意兴阑珊的样子。

“最旁边是由殿下看来的右边呢,还是左边?”

皇后往前微倾身子问道。实际上,皇太子的心情是哪一边都无所谓。

“左边——”

皇太子脱口而出。事实上,他并不特别中意最左边的女孩。虽然是刚刚看过的,他已记不清楚这个女孩长得是什么模样。

“那太好啦!事情总算有个着落,我现在可以大大安心了。”

皇后吁了一口气。

皇太子是在皇后逼迫之下不得已随便指出其中一个的。而这个选择却对汉王朝有决定性的重大意义。

被选出的是一个名叫王禁的人的女儿,叫做政君。皇太子即位后,这位王政君被立为皇后。接着,皇后族人、外戚次第掌握权势。王政君的侄儿王莽,后来甚至篡夺汉之帝位。

一切祸乱全因此次无心的选择而产生。

王莽出现是稍后的事情。先言归正传。

据传,王政君的祖先是战国时代齐之王族。王政君的祖父王贺(字翁孺)于武帝时代担任过绣衣御史。绣衣御史是御史大夫(副首相兼法务部长)之下的检察官,以逮捕及处刑盗贼为职务。

而王贺在执行职务上相当怠慢。他对检举盗贼不很热心,常以各种理由释放逮捕的嫌犯。

——无能之吏。

王贺遂在这个理由下被免职。此际,王贺长啸道:

“人们说,放生一千人者,子孙将会被封为侯。而我放生的人不止此数,起码也有一万以上。依此推算,我的子孙将来不是会成为地位高高在上的人吗?”

王贺的儿子名禁,字稚君。王禁于年轻时代在长安学法律,并在政府法务机构任职,是个豪放型人物,言行颇多逾越常轨之处。这个人不单海量,且很好色。

他有多名侧室,共生有八男四女。正妻李氏生有凤、崇、政君等三个子女。政君的异母弟有曼、谭、商、立、根、逢时等六个。其中曼之子就是王莽。

虽然皇太子选了王政君,但他并不是格外中意于她。已故司马良娣的倩影,这时候还鲜活地烙在他的脑海里。但第一天晚上,奉了皇后之命的杜辅、浊贤两名宦官,想尽办法要使他接近这个女人。

这是为了大家好……司马良娣,你原谅我吧!

皇太子一边向已故爱人的亡魂请求原谅,一边抱着王政君。

一度幸而有身。

《汉书》如此记载。“有身”就是怀孕,既有“一度”之记述,可见皇太子与王政君共衾,前后只这么一次。

已经怀孕——听到这个消息时,皇后乐得心花怒放。怀胎十个月后生下的是男儿,这更使皇后乐不可支。

——这下子,我的地位可以长保安泰了!

实际上,否极泰来的是皇太子。

宣帝原本有意将他废掉,由于喜获孙儿,所以打消了改立淮阳王为皇太子的念头。

曾经天涯孤儿境遇的宣帝,对骨肉情感较常人尤为强烈。孙儿诞生对宣帝而言是值得狂喜的事情。他把这个孙儿放在自己的身边,无时无刻地予以疼爱。

这个皇孙名叫骜,起的字非常直截了当,叫做“太孙”。他就是后来即位成为“成帝”的人物。

皇孙诞生于甘露三年(公元前51年)。

对宣帝来说,这是值得庆贺的一年。建国以来的大敌匈奴此时已分裂,而等于是匈奴之皇帝的呼韩邪单于向汉降服,于这一年春,亲自到长安,向宣帝执臣礼。

龙心大悦的宣帝登上长平阪,给予单于特别优遇——免行跪拜之礼。

皇族以下封侯者、重臣、廷臣等数万人,到渭桥边迎接匈奴单于。群众更是集于路边,高喊“万岁”。

高祖以来,汉王朝历代诸帝未能完成的大事业,终于在自己的手中完成。拥有卫青、霍去病等名将的武帝,都未能使匈奴完全降服啊!

宣帝给予匈奴单于较皇族还高的待遇,并且赠送无数珍宝。

而宣帝却于两年后的黄龙元年(公元前49年)十二月于未央宫驾崩,享年四十三。于十八岁即位的他,在位期间前后二十五年。

宣帝之寿命未及武帝是一件憾事。

皇太子即位,皇孙成为皇太子。皇太子之生母王政君当然被立为皇后。

皇后之父亲王禁,被封为阳平侯。

新皇帝——元帝——之外祖父许广汉此时已死,元帝则将其弟之子(对自己而言是舅舅)许嘉封为平恩侯。

皇帝重用母亲和皇后的亲戚乃是当时的习惯。年轻皇帝常在母亲和皇后亲戚的包围之中君临天下。这一点对宣帝那样意志坚定的人而言尚不致构成问题,但元帝是个感情脆弱的人。

由于元帝不够理性,宣帝甚至一度有过将他废除之意。

天子必须是个政治家,而元帝毋宁是个艺术家。为爱人之死而痛不欲生的他,可见感情何等纤细,实在不适宜处理斗争不断的政治任务。

——元帝多才艺,善史书、鼓琴瑟、吹洞箫……

由史书这段记载可知,他是个会自己作曲、歌唱的音乐家。

果然不出父亲宣帝所料,元帝大量起用儒生,将政治交给思想背离现实的儒者去处理。

后汉史家班彪对元帝治世的批评是:

优游不断、孝宣(帝)之业衰焉。

元帝在位期间达十六年。

在武帝、昭帝、宣帝等几位杰出天子之下,得以异常昌隆的汉之国运,到元帝时开始衰退。他的在位完全建立在父祖的遗业之上。由于基业相当稳固,所以尚不致弄得破绽百出。

乏善可陈、没有什么特别事迹的元帝时代,流传至今的,大概只有王昭君的故事吧?

于宣帝治世,匈奴呼韩邪单于曾经臣服于汉之事,已如前述。到元帝建昭三年(公元前36年),匈奴分裂中的一派领袖郅支单于,为汉军所攻灭。他的首级于长安槁街示众十日。槁街是蛮夷邸(臣服于汉之塞外诸国的藩邸)所在。

——你们要是胆敢叛汉,下场将会如此!

这样做的目的在于以儆效尤。

呼韩邪单于听到政敌败死的消息时,内心既喜且惧。以些微过失为借口,而枭首示众——同样的命运随时有可能降临自己的头上。

“我非以更积极的态度表示恭顺之意不可……”

呼韩邪单于因此决定再到长安。

竟宁元年(公元前33年)春,呼韩邪单于到长安晋谒皇帝。他这次是在相隔十六年后,再度赴京。

呼韩邪单于上次赴京是黄龙元年(公元前49年)春之事,于二月间便归国。宣帝于这一年的十二月殁故。竟宁元年的这一回,他同样于正月到长安晋谒皇帝,而元帝后来于五月间去世。呼韩邪分别于宣帝和元帝时代,于皇帝去世之年的元月入宫晋谒,虽然这只是个巧合,而宣帝和元帝都于四十三岁时死亡,父子的寿命相同,这不也是奇缘吗?

呼韩邪单于此次晋谒之际,汉之宫廷决定给予加倍的礼物作为赏赐。

对十六年未曾晋谒皇帝之事,呼韩邪单于事先以书面文字做如下说明:

长久以来无时或忘晋谒天子以示忠诚,却由于西方郅支单于与乌孙族联合,欲对本人伺机攻击,因而迟迟无法上京。所幸郅支业已伏诛,遂于此时得以达成上京愿望……

这封书信中有一句话是:

保卫要塞,以使边境安宁。

这封信被送到长安是建昭五年之事。汉之朝廷对其中“边境安宁”一词甚为中意,因而从翌年起,将年号改为“竟宁”。“境”和“竟”在当时是同义字。

对于此一改元,一说是将“竟”字解释为“永远、永久”之意,目的在求“永远之安宁”。总之,由于北方及西方之威胁解除,“和平时代来临”之气氛确实弥漫了整个汉帝国。

呼韩邪单于于谒见元帝时说道:“我想与汉结为亲戚,为汉尽一切力量。”

“与汉结为亲戚?”

“是的,我想成为汉之女婿。”单于答道。

“汉之女婿……”

元帝这才知道单于要求的事情。他的意思显然是想娶一个汉族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