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到得将军府,请到花厅中坐;桂升说道:“将军交代,请曹四老爷先换衣服吧!”
这是安将军的礼遇;曹俯也知必然如此,道声谢,唤小厮进来,打开衣包,换上白夏布长衫;玄色亮纱马褂,科头无帽。就这样又已累出来一身汗;心里恨不能芹官早早长大成人,接了他的这个世袭差使,好让他饮酒吟诗,享几天清福。
这时听得一声咳嗽,听差打开竹帘;安将军捧着个水烟袋,从腰门中出来,一见面便说:“曹四哥,穿马褂干什么?”
曹俯不及答说,先蹲身请了个安;等他站起来,桂升已伸手作势,要帮他卸脱马褂。
旗人的礼数,繁文褥节,颇费周旋;曹俯苦于拘束,却不能不耐性忍受。等坐定下来,安将军闲闲问道:“最近跟平郡王府有没有信札往来?”
“还是上个月初,接到王府福晋给家母一封贺节的信,只是些叙家常的话。”
“喔!提到郡王府没有?”
“说他近来颇为萧闲。”曹俯问道:“是不是将军这里,得了平郡王什么消息?”
“刚接到一封信,事情还不知怎么样?你先看一看。”
安将军请曹俯来,就为的要给他看这封信;信是内务府一个名叫丰升的司官写来的。他跟安将军隶属于镶红旗,而镶红旗从成军以来,就归平郡王统辖,称为“旗主”;安将军就因为他的“旗主”平郡王讷尔苏是曹家的女婿,所以对曹俯另眼相看。两家有什么关于平郡王的任何消息,向来亦都是互相通知的。
这一次的消息,非常突兀,亦非常可惊可忧!丰升的信上说,皇帝最近召见平郡王讷尔苏,垂询几近一个时辰之久;殿庭深邃,语不可闻;只看到平郡王出殿时,面无人色,汗水透到袍褂上。日来盛传平郡王即将削爵;是否尚有其他严谴,不得而知。
看完这封信,曹俯亦是汗流浃背,方寸之间,惶惑无主;将信递回安将军时,竟无一句话说。
“这封信是二十天前写的;可是半个月前的‘宫门抄’都到了,并无平郡王削爵的上谕。”安将军说:“看起来,事情已经过去了。”
“是!”曹俯不假思索地答说:“但愿如此。”
“这个消息来得很怪。曹四哥,不知道你有什么看法?”
这是想探索平郡王讷尔苏所以获罪的原因;安将军的想法是,他们是至亲,而且常有书札往还,对平郡王的情形,一定比他了解得多。可是他失望了;曹俯所能想到的原因,是安将军早就知道了的。
“只怕还是当初不肯将恂郡王在西边的情形,详细上奏的缘故。”
“那是早就过去的事了。”安将军说:“当初,平郡王就是为此才调回京的。古人说是‘不贰过’,总不至于旧事重提,又责备他吧?”
“那,那可就费猜疑了。”
安将军点点头,不作声;“噗噜噜,噗噜噜”地抽了好一会水烟,突然抬头问道:“平郡世子,常有信来吧?”
这是指平郡王的长子福彭,也就是曹老太太嫡亲的外孙;“他只是给他母亲代笔,写信给家母的时候,附笔提一句问好的话。”曹俯答说:“从未单独来过信。”
“那么,福晋的家信中,可提到过世子跟四阿哥交好的话?”
“这是听王府里的来人这么说;信上可从没有提过。”
“嗯,嗯!”安将军用安慰的语气说:“曹四哥不必担心,我想,平郡王即使出事,至多也不过他本人削爵;爵位总在的。”
这意思是说,平郡王是开国以来,世袭罔替的八个“铁帽子王”之一;平郡王讷尔苏获罪,只能夺他本人的名号、俸禄,平郡王这个爵位,无法取消,须归世子福彭承袭。
将安将军话中的本意想了一遍,曹俯忽有领悟,平郡王讷尔苏既是镶红旗的旗主,皇帝要指挥镶红旗,必须透过讷尔苏;或者讷尔苏有什么不同的意见,使得皇帝的命令打了折扣。如果夺他的爵,由世子福彭来承袭,利用四阿哥与福彭交好的关系,岂不是就把镶红旗完全抓在手里了?
由此看来,如说要削讷尔苏的爵,自然是“莫须有”的罪名。曹俯认为自己的想法不错;但却不便告诉安将军。
回到鹊玉轩,曹俯第一件事是找曹泰,问清楚曹老太太并不知道他曾应安将军之约,心里稍为轻松了些。因为如果曹老太太知道此事,即令不问,而照旧家的规矩,出了门回来,必得到父母面前去打个照面,表示安然到家,免得老人悬念。这一打照面,曹老太太倘或问起跟安将军谈些什么?话很难答;此刻就不妨索性瞒到底了。
不过,平郡王削爵,是一件可能关乎合家祸福的大事,他也不能把这个消息只藏在自己肚子里;再说,消息迟早也瞒不住,等“宫门抄”一到,亲友皆知,少不得也会传到萱荣堂,那时如何对答,倒要预为之计。
他所能商量公事家务的,只有两个人,正就是曹震夫妇。曹震未归,便只有一个震二奶奶了。
“跟中门上说,得便告诉震二奶奶,等伺候老太太完了,到邹姨娘那里来一趟。”
曹俯元配早逝,伉俪情深,不肯续弦:不过有两个姨太太,一个姓季,一个就是邹姨娘。姓季的姨娘颇具风姿,而且也生了子,比芹官只小五个月:但曹俯比较看重的,却是邹姨娘;如果要跟震二奶奶谈事,不是在鹊玉轩,就是在邹姨娘院子里,因为他比震二奶奶大得有限;而且生性拘谨,觉得只有在这两个地方见面,才能避嫌。
即使如此,亦绝少在晚间邀晤;因此,震二奶奶听锦儿来传了话以后,随即问说:“说了辰光没有?是明儿早晨,还是今晚上。”
“我问了。中门上也不知道;只说刚让曹泰来传的话。”锦儿紧接着又说:“四老爷傍晚上安将军那儿去了;听说是安将军派人来请了去的。”
震二奶奶心头一凛,想了一下说:“你派个人跟邹姨娘去说,等起了更我就去。”
曹老太太未到起更,便有神思困倦的模样;震二奶奶看丫头已经在放帐门、赶蚊子,伺候曹老太太安置了;便悄悄向秋月说道:“四老爷不知道有什么话要跟我说;我到邹姨娘那里去一趟,包不定有要紧事;你可别睡!回头我再通知你。”
于是悄没声息地出了萱荣堂,得穿过曲曲折折的一条夹弄,才能到邹姨娘的那座小院落。但见堂屋中灯火明亮,曹俯却站在廊上负手望月。
“四叔!”震二奶奶问道:“邹姨娘怎么不见?”
“在这里呐!”邹姨娘从屋子里边迎了出来,一只手拿着小刀,一只手是个削了一半皮的香瓜。
“请堂屋里坐!”曹俯说道:“我有件事告诉你。”
“是!四叔请。”
曹俯进屋坐定,震二奶奶却先跟邹姨娘叙了些家常;方始走了进来,扶着桌子站着。
“坐吧!”曹俯说道:“我今天从安将军那里得了个消息,不知是真是假?看来确有其事,不知道该怎么跟老太太说。”
一听到后面的话,震二奶奶便重重地咳嗽一声,接曹俯的话说:“慢慢儿商量!四叔先别告诉我。”
于是,曹俯将有关平郡王削爵的消息,细细地说了给震二奶奶听;然后向她问计,这件事应该怎么样告诉曹老太太?在什么时,如何措词,由谁开口,才不致让她受惊?
却不知震二奶奶先已大大地受惊了,“四叔,”她问:“怎见得一定是让小王子袭爵呢?”
当初称纳尔苏为“镶红旗王子”;沿袭例,从福彭出生时便称他为“小王子”。在震二奶奶看,果真是福彭袭爵,竟是大大的一件喜事;但恐这只是曹俯的如意算盘。
“平郡王的爵位世袭罔替,这个成例是绝不会改的。”
“当今皇上什么事做不出来!”震二奶奶脱口相答;话一说出来,随即发觉大为不妥,但已无法收回;虽不怕隔墙有耳,毕竟说这样的话,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所以深自悔责,低头不语。
曹俯倒不觉得她的话说错了;只想到去年下半年,先是“舅舅”隆科多,兵柄被解,降罪发往宁夏去修理城池;接着是接恂郡王抚远大将军印信的年羹尧,以九十一款大罪,赐令自尽;开年以来,不断有严词责备八贝子和九贝子的诏谕,到了四月里,终于将胤祀、胤禟勒令除宗,废为庶人,改名“阿其那”、“塞思黑”。凡此又有何成例可循?
这样转着念头,不免失去自信;对福彭是否能袭爵,也像震二奶奶那样,觉得事在两可之间;不由得吸着气说:“咱们不能这么想,不能朝坏的地方去想!”
这话真是又可笑又可怜!不过震二奶奶转念寻思,若非朝好的方面去想,自我宽慰,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而且到底还只是传闻之词,不必过于认真。
“四叔!”震二奶奶说道:“老太太那里,唯有暂时瞒着;反正只要是小王子袭了爵,话怎么说都行。”
“嗯,嗯!我也是这么想。”
“至于消息到底怎么样?请四叔多派人去打听。不论好坏,咱们的消息,不能落在别人后头。”
这是一句要紧话:“说得是,说得是!”曹俯深深点头:“我明天一早就派人去打听。”
平郡王削爵之事,不知真伪;阿其那、塞思黑及恂郡王胤祯的“罪名”却已定出来了,王公大臣合疏胪列阿其那罪状四十款;塞思黑罪状二十八款;胤祯罪状十四款。曹俯最关心的是胤祯;因为讷尔苏曾是胤祯的副手。
这是京中来的一封密函,蝇头细字,写着胤祯的十四款罪状;曹俯从头细细检查;第一款是胤祯曾力保阿其那,并无谋夺东宫之罪。第二款:先帝避暑口外,未令胤祯随扈;而胤祯化装为商贩,私自跟踪;入夜与阿其那在帐房中密语通宵,行迹诡异。第三款:胤祯在军前时,与阿其那、塞思黑密札往来,几无虚日。很明显的,这三款罪状,是要坐实他与阿其那、塞思黑同党。
以下提到胤祯领兵的“不法”情事;这与纳尔苏有关,曹俯格外注意。这一部分共计四款,一款是纵酒淫乱;一款是糜费兵饷;一款是贪赃受贿;再有一款是:“在西宁时,张瞎子为之算命,诡称此命定有九五之尊。胤祯大喜称善,赏银二十两。”
再接下来,便是指责胤祯奔丧到京,如何不守法度,与讷尔苏更无关系。曹俯放心了,不管恂郡王如何“大逆不道”,扯不到讷尔苏身上,即无大罪;就算革爵,亦只是他一己的得失。
果然,上谕到了,平郡王讷尔苏以贪婪革去王爵:由世子福彭承袭。消息一传,曹俯仍旧是请震二奶奶来商议。
“老太太面前,只说郡王自愿告退,由小王子袭爵好了。”震二奶奶接着又说:“倒是要打点贺礼;不知道四叔的意思怎么样?”
“要贺吗?”曹俯微觉意外。
“我想该贺的。当上了‘铁帽子王’到底不是小事。”
“等我想想。”曹俯一面盘算;一面说道:“有得就有失,儿子袭了爵该贺;老子削了爵该怎么说呢?”说到这里,他大为摇头:“不妥,不妥!没有致贺的道理。”
震二奶奶心想:书呆子的习气又发作了!这是她最无可奈何的一件事。唯一的办法是绕个弯子将事情办通。
思索了一会,她想到一个说法:“小王子今年十九,明年是二十岁整生日;这份礼是少不了的。四叔,你说呢?”
“这份礼当然是少不了的。不过,是明年的事。”
“明年六月廿六日的生日;提前送有什么不行?”曹俯想不出不能提前送礼的理由,只好这样答:“那就预备吧!”他接着又说:“这几年境况大不如前,彼此至亲,应该是能够体谅的。我看,这份礼只要不丰不俭,能过得去,也就行了。”
“是的。”震二奶奶不跟他争,“四叔就不必费心了。等我预备好了,再请四叔过目。此刻,请四叔进去告诉老太太吧!”
“好!我就去。”
这时早有震二奶奶的丫头,抢先报到萱荣堂;曹老太太一听便有些皱眉,因为曹俯来得不是时候。
原来,这夕阳西下,月亮未上的傍晚时分,是萱荣堂在夏天的一段辰光;好是好在一座大天井。曹老太太喜欢轩敞高爽,天井中不准摆什么鱼缸盆景之类的陈设,道“天天那些玩意,摆不上三天就看厌了;反倒招蚊子,又不干净。”要观赏时令花卉,或兰或菊,都是临时送进来,赏玩过了,立刻搬走。这在秋冬间,空宕宕显得有些萧瑟;夏天的感觉就大不相同。每到太阳偏西,席棚高卷,汲几桶新井水,浇遍大方青石板,暑气一收,清风徐来,就在院子里支上桌子摆饭,每天都用大圆桌,因为每天都会有客来——族中的女眷,知道曹老太太爱热闹,也贪图这萱荣堂中夏日黄昏的舒服,洗了澡来赶晚饭,也是炎炎溽暑中的一件乐事。
不想曹俯忽然在这时候要来,说“有事跟老太太回”,族中女眷年纪轻的固然要先回避;年纪辈分俱长,可以不必回避的,却以人家有正事要谈,不便打搅,亦不能不躲一躲。更有些知趣的,起身告辞;丫头亦都四散,热热闹闹的场面,霎时就显得冷清了,天井中只剩下马夫人与芹官;芹官还是局促不安,因为他只穿了一身熟罗的褂裤。
芹官系了一条白绸绣黑蝶,还带黑丝穗的汗巾,在左腰上垂下来一大截,担心“四叔”见了会责备;一直惴惴不安。
先进来的是震二奶奶,一眼到芹官的汗巾,大吃一惊;急忙走上两步,冲着他的左腰一指,喝一声:“赶快掖起来!”
芹官一楞,旋即省悟;自责后又自笑,徒然着急,竟连这一点都不曾想到。笨得如此,恨不得自己掴自己一掌。
“四老爷来了!”
等小丫头这一喊,芹官便迎了上去,叫一声:“四叔!”跟在他身后走来。
天井中靠东面设着一张大藤榻,是曹老太太的坐处,左右散列着几张藤椅,却只有马夫人一个人坐着;曹俯一一招呼,在马夫人对面坐下,芹官便站在他身后。
“四叔是喝茶,还是喝薄荷菊花露?”震二奶奶接着又说:“我看先喝一盏菊花露,再喝茶吧!”
“都行!”曹俯转脸说道:“京里来了封信,郡王把爵位让给小王子了。”
此言一出,曹老太太与马夫人无不惊异,“是怎么回事?”曹老太太问:“谁来的信?”
“内务府的朋友。”曹俯又说:“也见了上谕了。”
“上谕上怎么说?”
“只说平郡王由小王子承袭;没有说别的。”
“那怎么说是把爵位让出来的呢?一定有个缘故在内。”曹老太太问道:“是不是皇上对郡王生了什么意见?”
“不会的。”曹俯有些穷于应付了;向站在曹老太太后面的震二奶奶看了一眼。
“依我看,倒不是皇上对郡王生了什么意见;必是皇上看小王子能成大器,早早让他袭了爵,好栽培他。”
“是的!”马夫人附和着,“我也这么想。”
曹老太太想了一会,向曹俯问说:“你看清楚了,上谕上没有说别的?”
“是!”
“那就是了。”曹老太太面露微笑;旋即蹙眉:“到底只有十九岁。”
“十九岁袭爵,也不算晚;应该什么差使都能当了。康熙爷是十九岁那年定了削藩的大计——。”
“你怎么拿康熙爷来作比?”曹老太太冷冷地打断他的话,“那是几千年才出一位的圣人。”
“是!”曹俯碰了钉子,却还是陪着笑说:“娘说得是。”
曹老太太是怕他由福彭十九岁袭爵,又说到芹官已经十二岁,却还视如童稚,事事纵容。此刻看他知趣不曾提到这一点上,便也放缓了脸色问道:“你今天没有应酬?”
“没有!”
“那就轻快、轻快,跟张先生他们喝酒去吧!”
“是!”曹俯停了一下又说:“还有件事,跟娘请示;二少奶奶的意思,借小王子明年二十岁整生这个题目,提前把礼送去,暗含着也是贺他袭爵之意。娘看如何?”
“这个法子也使得。不忙,等我们娘儿俩商量商量;该怎么样写信,再通知你好了。”
“有话我会叫人说给你。”曹老太太也很慈爱地说:“天太热,你酒也不宜多喝!”
“是!儿子知道。”
说着,徐步向外走去;芹官跟在后面相送;送到垂花门前,曹俯照例不教他再送,但这天却多了一句话。
“你陪老太太吃完饭,到我那里来一趟。”
就为了这句话,芹官又上了心事;震二奶奶料知必有缘故,一问果然。“四叔让我陪老太太吃完饭,到前面去一趟,不知道什么事?”芹官说道:“快拿饭来!不拘什么;我吃了好走。”
“你这又急点儿什么?”曹老太太说,“舒舒服服吃完了去,倒不好?”
“要让他吃得舒服,只有一个法子。”震二奶奶插嘴说道:“干脆你先到前面去一趟,看四叔说什么;应完了卯回来,不就没事了吗?”
“二奶奶这个法子好!”秋月附和,且有意见:“就说老太太交代的,先到四老爷那里去了,回来吃饭。四老爷看老太太在等,自然说两句话就放回来。”
“不错,不错!就这么办!”芹官很高兴地说:“我回去换衣服。”
“还回去干什么?”震二奶奶说,“一定有大褂儿脱在这里,随便找一件来套上就是了。”
“没有!”秋月接口,“本来倒有三件脱在这里;昨儿个春雨收走了。”
“我去拿!”夏云自告奋勇。
“不啰!”芹官摇摇手,“还是我回去一趟。也许四叔要查我的功课,正好我全补上了;顺便带着。”
听得这话,曹老太太跟马夫人都很高兴;震二奶奶即便笑道:“原来是要去‘献宝’呢!快去吧,等四叔夸讲你几句,回来多吃半碗饭。”
芹官笑着走了;回到双芝仙馆,只看到春雨仰起了脸,披散着一头半湿的长发,正让小丫头替她在扇干。看到芹官,自然要问:“你怎么回来了?”
“四老爷找我!”芹官答说,“你别管了,我穿件大褂儿就走。”
一面说,一面往里走;春雨还是跟了进来问道:“四老爷找你,倒是干什么呀?”
“不知道,也许是查问功课;反正我全补上了。把书包拿来,我看!”
等小莲将书包取来,芹官自己找齐了最近十天的窗课,二十篇大字;十篇小楷;两篇文章;五副对子,交给小莲找一方书帕包好;接着便由春雨照料他换衣服。
“真是‘骑骡撞着亲家公’,”芹官笑着告诉春雨,“难得使这么一条汗巾,偏偏说是四老爷要进来;我可真是急了!亏得二嫂子教我。”
“她怎么教你?”
“她教我把汗巾掖在腰上,别把丝穗子露出来。”
在替他扣淡蓝夏布纽襻的春雨,“噗哧”一声笑出来,“这也得教吗?真是!”她正一正颜色又说,“只要自己有把握,该做的功课做完了;不该做的别做,四老爷自然不会生气,你也就不必怕成这个样子!”
“我可不知道什么是不该做的事?譬如说,那天给人写了一条字——。”
“放手!”春雨在他那只在她身上摸索的左手背上,打了一下,“像这样毛手毛脚,就是不该做的事。”
“那是跟你。”
“跟我也得看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春雨又说:“还有,你那个吃人嘴上胭脂的毛病,一定得改。刚好了两天,又犯了!我也不说是谁?反正你自己知道就是了。”
芹官脸一红,讪讪地说:“一个人总有管不住自己的时候。”
“那就得别人来管了!”春雨已替他扣好最后一个纽襻;退后两步,看着他说:“行了!快去吧!”接着又喊:“小莲,你把功课拿着,送到中门上;守在那里,等芹官回来了再回来。”
芹官知道她是不放心,便即说道:“不必送,更不必等。今天一定没事!”
“你坐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这几乎是从未有过的事,芹官反而惴惴不安;曹家的家规,一向是“长者赐,不敢辞”,他只能答应一声,就近在一张紫檀大理石的椅子上落座。这种椅子俗称“太师椅”,极大;芹官只臀部挨着椅边,有坐之名,无坐之实,全靠两条腿撑住,反而比站着更吃力。
“我给你看首诗;是你爷爷给我的。”
听到第二句,芹官正好趁机站了起来,从曹俯手中接过一张花笺;先看诗题,写的是:“辛卯三月闻珍儿殇,书此忍恸,兼示四叔,寄东轩诸友。”
芹官听母亲说过,他有个庶出的胞叔,未满十岁而殇,此刻才知道是夭折在“辛卯三月”,他默默计算了一下,辛卯是康熙五十年,便即说道:“这是十五年前,爷爷在京里做的诗。”
“对了!那年是带你父亲进京当差。得到家信,你珍叔出痘不治,在京里写了这三首诗寄给我。”曹俯又说:“你看第二首。”
三首五绝中的第二首是:“予仲多遗息,多才在四三;承家赖犹子,努力作奇男。”
“看得懂吗?”
“是!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头一句是指二爷爷——。”
芹官口中的“二爷爷”,即是曹寅的胞弟,先名曹宣;后来因为御名玄烨,而宣玄声近,为避音讳,改名曹荃。
曹荃共有四子,长、次二子是纨绔;倒是小的两个儿子有出息,所以曹寅说“多才在四三”;而对行四的曹俯,期望更高。诗中所谓“承家赖犹子”,即指从小便由曹寅带到江南抚养成人的曹俯而言。
“真想不到,这首诗竟成了语谶。”曹俯感伤地说:“辛卯那年,你父亲十九岁,身子很好,笔下亦很来得;先帝对他期望甚高。‘承家’当然是他。而你爷爷无端寄望于我,岂不可怪!”
提到父祖,芹官纵未见过,亦不能不有伤心的模样;闭着嘴,低着头,仿佛在默祷似的。
“我在想,你爷爷的这首诗,既成语谶,则事皆前定;‘承家赖犹子,努力作奇男’,你爷爷当初教诲我的这两句话,如今我要用来期望你!”
芹官一惊,顿有不胜负荷之感;但他只觉得有负担,对“四叔”说这些话的意思却还不十分了解。
“你能领会我的意思不能?”
芹官不敢说不能;想了一下答道:“四叔是期望我努力上进!”
这是就表面解释;深一层的意思,芹官却还不能领会。原来曹俯因为讷尔苏无端削爵;改归十九岁的福彭承袭,深感富贵无常;加上新君嗣位以来,公事不甚顺手,所以对平郡王爵位递嬗一事,感触警惕皆深。怕的是世袭江宁织造这个差使,在他手里保不住;巴望芹官能够“努力作奇男”,成为曹家杰出的子弟,如彭福那样,袭职“承家”。倘或芹官成了个百无一用,唯知挥霍的纨绔,以“今上”的英察,绝不会让他承袭江宁织造。那一来,曹俯认为虽死亦无面目见父兄于泉下;所以内心对芹官期望之深,匪言可喻。
不过,芹官道是“努力上进”,这句话却是不错的;自然要加以鼓励,“我所希望你的,就是这四个字。”他说:“努力上进,唯有读书;读书始足以明理;明理始足以自立。”
“是!”
“你手上是什么东西?”曹俯问说:“是你的功课不是?”
“是!十天的功课。”芹官将书帕解了开来,拿一叠窗课,摆到曹俯面前。
曹俯只略略翻了一下,摇摇头说:“这么读书,何时才能有成?等过了夏天,不必上学了。”
一听这话,芹官大感意外;不知他是何用意,不敢接口。
“十天工夫,就做这么一点功课,管什么用?我——。”
曹俯沉吟不语;芹官却看出端倪来了,似乎有亲自课侄之意。一想到此,脊梁上直冒冷汗;倘或每天面对这样一位叔叔,除了书本以外,目不旁视,那种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等我好好来想一想。”曹俯将他的功课往前推一推,“你先回去吧!”
“是!”
芹官收好功课,退了出来;到得中门,只见春雨在那里等候,便将书帕递了给她,口不择言地说:“可了不得了!简直没有我过的日子了!”
一句话将春雨吓出一身汗;“你说什么?”她结结巴巴地问:“出了什么事?”
这一来芹官才知道自己的话,说得太急,吓着了春雨;因而歉然说道:“没有事,没有事!你别急。咱们回头好好商量。”
“不!”春雨将他拉到一边说道:“你先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四老爷嫌我的功课少;打算自己教我呢!”
春雨透了口气,拍拍胸说:“我的少爷!你也真是。”
“怎么?你当不要紧!你不想想,到那时候,整天督着啃书,不准乱走一步,不准多说一句;那种日子,生不——。”
春雨很快地伸手掩住他的嘴,“别瞎说。”她放下手说道:“我不是说,四老爷亲自教你读书,你的日子好过。”
“那么你是说什么呢?”
“傻少爷!”春雨低声说道:“不会不让四老爷教你吗?”
“啊!”芹官恍然大悟;轻快地笑道:“你必有办法!快,快说给我听。”
“不忙!你只沉住气,回头我来琢磨。这会儿快上去吧!别让老太太惦着。”
“嗯!”芹官又问:“老太太问我,四叔跟你说些什么?我怎么说?”
“有什么说什么?只先别提四老爷要亲自教你的话。”
芹官想了一下,点点头说:“我懂了!我会说。”
“你会说就好!我送你去。”
到得萱荣堂,不道让震二奶奶拦住了;问他经过情形,芹官将曹俯给他看诗,以及诗成语谶的话,据实相答。
“老太太面前,你可千万别提这段儿;提起来惹老太太伤心。”震二奶奶说:“为了小王子袭爵,老太太心里有点儿不自在,不能再给她添心事。你只说四叔查问功课就是了。”
芹官向来最听“二嫂子”的话,这一回当然亦无例外;等曹老太太问到时,他便以“四叔查功课相答”。震二奶奶有意无意地在中间打岔;以致芹官竟无机会将曹俯以当年伯父期望他“承家”的至意,如今转而期望于芹官的话,转述给祖母听。
饭罢纳凉,到得起更时分,秋月暗示可以散了。芹官回到双芝仙馆,在春雨服侍他洗澡时,便提到他最关心的一件事:“怎么能不要四老爷来教我念书?”
“法子多得很。”春雨答说:“你别忙!回头把今天去见四老爷的情形,细细说给我听;我自然就会知道该怎么办?”
等洗完澡,芹官精神一爽;天公作美,忽然起风,接着细雨飘洒,暑气全收。他忽然诗兴勃然,而且觉得做一首七绝还不餍所欲;雄心勃勃地在想,起码做它两首西昆体的七律,能凑成四首最好。
于是唤小丫头从多宝槅上把那具“蟹壳青”的宣德炉取了下来,亲自焚上一炉香;手捧一盏新茶,望着袅袅炉烟,开始构想。
首先想到的,自然是李商隐的那些无题诗,“昨夜星辰昨夜风”;“来是空言去绝踪”;“凤尾香罗薄几重”,他很奇怪,何以李商隐好用一东、二冬的韵?是不是这两个韵宜于做西昆体的诗?
转到这个念头,便将象牙韵牌盒中一东、二冬两个小屉抽了出来,检出最常用的字,排列在桌上;先是茫然相对,慢慢地在一个“空”字上有了着落,口中念念有词地终于凑成一句:“锦字书怜密约空!”
自己念了两遍,觉得音节还不坏;这就得找个上句把它对了起来。律诗有了一联,就等于做成一半;他很用心地在想,这句诗中最要紧的是“密约”,要对就须先对这两个字。既有“密约”,自有“深情”;这不是现成的两个字?下面这个“空”字,要虚实相生,对个反面的字眼;心里琢磨密约既定,深情如何?深情犹在。“深情在”对“密约空”,铢两相称,足足对得过。
正当兴致勃勃时,却为春雨打断了;她穿一件短袖的对襟绸衫,摇着一把细薄扇,悄悄走了进来说道:“你可以把见四老爷的情形告诉我了。”
诗兴被阻,芹官不免怏怏;但那也只是刹那间的感觉,等她坐在他身旁,一手扬起为他打扇;一手为他移过茶杯来时,他的一片思绪,便都注在她身上了。
“我一去,四老爷便把爷爷给他的诗,拿给我看!”
听得这话,春雨大感惊异,她的感觉中,“四老爷”这个举动,就是把芹官当大人看待了!这是件了不得的事!
“啊,怎能好端端拿老太爷的诗给你看呢?”
“自然有个缘故——。”
这个缘故,芹官还不甚了了,春雨却完全能够领悟,一面听,一面想,想得越深越感动,以至于眼眶都有些润湿了。
“啊!”芹官诧异,“你怎么啦?”
春雨不愿透露心里的感想,“大概是烟熏的。”她揉一揉眼说:“你知道四老爷是什么意思?”
“那还不明白吗?无非逼着我念书。”芹官问说,“如今该你替我想法子了。”
“你的话还没有完。后来呢?”
“什么后来?后来不就上老太太那里去了吗?”
“我就是问你到了老太太那里,你是怎么说的?”
“我没有说什么!二嫂子跟我说,别提这一段儿,提起来老太太会伤心。”
“喔,”春雨很注意地,“你把震二奶奶跟你说的话,原样儿跟我说一遍。”
等芹官重新细说以后,春雨心头疑云大起;因为她曾听人说过,“震二爷”似乎指望着将来能承袭织造的差使。这话听过也就丢开了;因为世家大族的下人,惯会编造主人家的谣言,认不得真;一认真就有是非。但如今看震二奶奶的态度,似乎关于震二爷的话,并非谣言。
当然,这只是深藏在她心中的想法;她颇有警惕,这个想法是连在马夫人面前都不能透露的。不过“四老爷”的这番意思,却不能不告诉马夫人。
“四老爷是把你当大人看待了,恨不得你一下子就能什么都挑得起来。就算他没工夫亲自教你;一定也会请人来教。那可不比在塾里,挂个念书的名儿,敷衍两篇大字小楷就算过关;野马上笼头,不会轻松。你心里可得有个谱。”
一听这话,芹官顿时闷闷不乐。春雨知道,他的性子最怕拘束;可是这是没法子的事!“四老爷”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将来要把织造的差使交给他;到那时如果承担不起来,莫非真的让给“震二爷”?这是无论如何不能令人甘服的事。
“‘玉不琢,不成器’,四老爷不常跟你说这句话?你总不能一辈子让人叫你芹官吧?”
芹官不作声,好半天懒懒地将韵牌一推,说一句:“铺床!”
床是铺好了的,龙须草席上,一床湖水色熟罗的夹被;珠罗纱帐中,赶净了蚊子,掖紧着帐门,上床便可安卧。但春雨仍旧再去检点了一遍;同时心里在想,是不是要想个什么法子安抚他?
正踌躇未定之际,只听芹官又说:“你明天跟二奶奶去说,请老师的事要快办;等四老爷开了口,再请老太太驳他的回,就不合适了。”
听他的语气,春雨倒是一喜;不过此事亦造次不得,想了一下,定了主意,便即答说:“你别心急,反正包在我身上,不会让四老爷亲自教你的书就是。”
“还有书房呢?”
“书房怎么样?”
“书房要早早挑好一个地方,别靠近鹊玉轩;而且还得四老爷走不到的所在。不然顺着路就来了!一天不用多,只来一趟就受不了啦!”
春雨笑了,“也没有像你这样子怕四老爷的。”她说:“要我就偏要争口气!”
“这个气怎么争法?”
“你不会狠狠心,发个奋?让四老爷挑不出你的毛病?”
芹官笑笑不答。
两天之中,春雨到马夫人那里去了三趟;每去都有藉口,譬如马夫人给了芹官一盘荔枝,就可以借送回盘子为名,相机行事。可是机会没有!不是马夫人有事,无法从容细谈;就是有楚珍或者别的丫头在,不便开口。
到得第四趟,马夫人也看出来了;悄然问道:“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是!”春雨将这个机会紧紧抓住了,“要禀告太太的还不是三两句话;也不能让人知道。”
马夫人点点头,正要发话,看楚珍端了茶来,便住口不语;反向楚珍问道:“邹姨娘要你帮她描几个花样,你去了没有?”
“没有。”楚珍答说:“邹姨娘说不忙;我因为天太热,想凉快一点儿再替她去描。”
“说不忙是客气话,你就老实相信了?答应了人家,早早替人家办了,也了掉一桩心事。”
“那,那我明天吃了午饭去。”
“先跟邹姨娘说一声儿!别是你去了,人家倒又没有功夫。再说,要描什么你也得先问一问,自己好有个预备。我看,你这会儿就去吧!”
楚珍如言照办;不一会回来覆命,“邹姨娘说,不如趁早风凉动手;明儿早上,给老太太请了安以后,就到她那儿。要描的花样很多,只怕得一整天的工夫。”
“我知道了。”
春雨也知道了,马夫人是故意如此安排。到了第二天上午,约莫辰牌时分,来到了马夫人院子里;这一次不需要有何藉口,大大方方地空着手来的。
马夫人倒真是充分体会了她的意思,除了楚珍以外,将另外一个大丫头亦藉故遣了开去;小丫头不奉呼唤是不准进屋子的,两人在深邃的后轩说话,不必担心会泄漏。
“太太,我是个丫头,有些话我刮到耳朵里,连想都不应该去多想;更那里有我说长道短的分儿。不过,太太这么看得起我,我恨不得把心剖开来给太太看;所以睡到半夜里也好好盘算过,宁愿我话说错了,让太太责罚我,骂我不识轻重;不愿因为我这会儿怕挨骂不敢说,到将来让太太问我一句:你早为什么不说?”
这番话在马夫人听来,真是披肝沥胆,感动之外,也很兴奋;因为她在曹家的地位特殊,由于曹老太太另眼相看,所以上上下下,对她无不格外尊敬;复由于曹老太太当初出于体恤,总说“凡事别让太太操心”,久而久之,把她看成个没主张而又怕烦的人,这一来,她就是有主张也说不出口了。其实,她何尝没有主张?连自己胞侄——震二奶奶都不以为她能当得了这个家,她还能有何作为?现在有这么一个赤胆忠心且有见识的春雨,可以收为心腹;想到自己的许多想法,已有一一见诸事实的可能,自然有着掩抑不住的兴奋。
“你不用表白,我全知道。我倒不怕你不忠心,只怕你沉不住气,急于见好;你只要识得透、看得准,有什么话尽管跟我说。说错了,我告诉你,绝不会怪你。其实,我也不见得就对;不过,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有什么事,咱们娘儿俩商量着办,就错了,也总不至于太离谱。”
“太太,太太!”春两的双眼润湿了,“太太这么待我;我若是有丝毫不尽心,天也不容。如今,我就斗胆在太太面前说一句:四老爷实在是好的!”
“喔,”马夫人点点头,“你说这话,必是看出什么来了?你慢慢儿告诉我!”
“请太太先看这个!”
春雨取出来一张摺得整整齐齐的纸;正就是芹官写了他祖父的四句诗的那张花笺。有物为证,说来越易动听;马夫人认为春雨的看法不差,但颇惊异于曹俯是存着这样的深心——她一直觉得曹俯虽是正人君子,但不免迂腐不近人情;现在才知道对芹官责之严是望之深的缘故。看起来他从继嗣袭职那天起,便已下定决心,如果她的遗腹子是个男孩,他一定要好好培植这个侄子,能担当得起世袭的差使。
“吁!”马夫人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心中多年隐现不定的一个疙瘩,暂时可以消除了;她想告诉春雨:“她有时候会担心,四老爷将来告了老,未见得会写奏摺给皇上,拿织造的差使让芹官承袭。如今看来,这个隐忧,似乎是多余的了。”但终于只是这样说:“现在要看芹官争不争气了!”
“正是,太太再圣明不过。”春雨很欣慰地,“四老爷也是‘恨铁不成钢。’不过光靠四老爷一个人督得严也没有用。不是我说句没天日的话——”她停了一下终于说出口来:“四老爷那里不管怎么严;到老太太这里一宽,全都折了。因为老太太那里宽,四老爷就觉得格外要严。凭良心说,芹官那么怕四老爷,一半也是老太太逼出来的!”
听得这话,马夫人闭上眼,泪光闪现,喃喃自语似地说:“我心里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你把我想说,可不知道怎么说的话,给掏出来了!春雨,”她伸手抓住她的臂,“咱们娘儿俩好好核计核计,怎么样才能让芹官争气?”
春雨想了一下说:“第一、得劝劝老太太,芹官也不小了,翅膀硬了如果不放出去,一辈子都飞不起来,反倒害了芹官。”
“这话!”马夫人很快地答说:“得要找机会慢慢儿说。我心里有数儿就是!”
“第二、如果四老爷管得严,请太太不必担心;我自会留神,不会逼出病来的。”
“对了,我担心的就是这一层!真的逼出病来,老太太一定会责备四老爷;何苦闹得一家不和!如今你这么说,我可真的放心了。”
“芹官的身子壮,读书累一点,算得了什么?他是心收不拢;能够收心,三更灯火五更鸡也算不了什么?”
“是啊!清寒人家子弟,吃的青菜豆腐,不一样刻苦用功,也没有说累出病来,何况咱们这种人家?你说得不错,倒是收心最要紧!他这个心,怎么收法呢?”
问到这话,春雨欲言又止,显得为难;马夫人不觉诧异,等了一会还不见她开口,少不得要催问了。
“你怎么不说话!”
“有句话,我很难说。”
“怕什么?不管什么话,有我!”
“那我就说。”春雨微红着脸。“芹官到底开知识了,不招惹他,他的心都不大管得住,不过只要多留神,总还不至于野得太厉害了,有人一招惹,那就没法子了!”
马夫人悚然动容,“谁招惹他了?”她说:“你告诉我,我绝不说。”
“我也是这么假定的话。”春雨还是不肯说,“请太太也留点神就是了。”
马夫人把她的话好好想了一会说:“人要学好,都得打自己开头;自己不学好,尽怨别人也不对。如果自己想学好,偏偏别人要教坏他,那才是最可恶的。你想得很周到,省了我好些心。以后就像今天这样,有话你悄悄儿来告诉我;我也会常到你那里去。”
听到最后一句话,春雨先则以喜,继则以惧,因为曹家主子少,奴才多,彼此争宠,是非很多。春雨怕马夫人格外假以词色,会遭人妒忌,带来许多烦恼,因而决定劝阻。
“太太,我有句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因为是奴才的一点儿私心。”
“不要紧,你尽管说。”
“太太如果真的看得起我,请太太搁在心里。太太给了我面子,少不得有人心里不服;人前背后,说些不中听的闲话;也少不得有人偏要来告诉你,不听都不行。太太明见,我别的长处没有,不过比别人肯吃亏;可是,吃亏归吃亏,表面上笑笑,心里总归不会舒服,做事难免就打不起精神。太太若是要我全副精神搁在芹官身上,就请太太体谅我;反正我心里知道。”
听得后半段,马夫人不断点头;原来她的私心,也是为了主子,这等不矜不伐,真正可敬、可爱!
“你这样说,我再不许,就显得我心不诚了!也罢,横竖日子长在那里。”
便这句话,就尽在不言中了。春雨怕时间耽搁太久,有人会说:春雨一来就跟太太关起门来,说个没完。为了不愿让人有此印象,便即起身告辞。
“我们一路走;我要上萱荣堂。老太太说了,要商量送礼的事。”
“是!”春雨试探着问:“四老爷是不是也要来;一起商量。”
“不!我跟老太太、震二奶奶商量好了,再告诉四老爷。”
春雨便不再作声;她是怕曹俯突然提到要亲自督课芹官;倘或曹老太太不知就里,一口答应,再要打消就麻烦了。既然这天不至于会有曹俯,这件事就暂且可以不提。
以贺二十岁为名,提前送平郡王福彭的礼物,一共四色,但样数不止四件;光是郡王及福晋的全套朝服,包括朝冠、夏朝冠、吉服冠、朝带、补褂、端罩,就有十七、八件之多。
“别的都还好办,朝带上四块玉方版,得镶四颗猫儿眼,这玩意好的太少。”震二奶奶说:“我记得太太那里有。”
“我有个镯子,八个猫儿眼,拆下来的东西,不知道合用不合用?”
“不合用再说。”
“东珠呢?”马夫人问:“带子上镶的,小一点还不显;朝冠上用的,可得要大。”
“大小倒在其次。”曹老太太说:“第一要亮。人老珠黄不值钱,这玩意,怕还难觅。”
“也只好拿银子当灯笼去找。”震二奶奶说:“这份礼送下来,两万银子顶不住。”
曹老太太不作声;马夫人便抬眼去看震二奶奶,那知她的视线也瞄了过来,两下一碰,她赶紧避了开去。
“你跟四老爷说了没有?”
“说了!”震二奶奶答说:“四老爷的意思,能省则省。不过,我看是省不下来;到底是福晋的面子,太寒酸了,不好看。”
一时出现了难堪的沉默;好一会,曹老太太开口了,“开饭吧!”她说,“总不能为了两万银子,愁得饭都不吃了。”
一听这话,震二奶奶便知两万银子有着落了,陪着笑说:“谁说发愁了?就愁也不能在老太太面前就摆出来。”
“得了吧!别拣好听的说了。赶紧吃了饭,你替我去找牌搭子是正经。”曹老太太说,“昨儿晚上我得了个梦,斗牌输了钱;梦是反的,今儿斗牌一定赢。”
“是啊!今儿老太太一定赢。”马夫人向震二奶奶使个眼色。
这意思是,“别让老太太输钱,杀了风景”;震二奶奶自然也想到了,笑着问道:“老太太在梦里输了多少?”
“那可记不得了。”
“我倒知道。”在摆饭桌的秋月插嘴,“整整两万银子。”
“难怪老太太不愁!”震二奶奶拍着手说:“梦里输了两万,今儿不就赢两万吗?”
日常为博曹老太太破颜一笑,秋月跟曹老太太是凑泊惯的;果然,曹老太太笑了。
“我看,杀家鞑子吧!”震二奶奶又说,“省得东催西请,等人到齐,老太太也许手都不痒了。”
“今儿倒真是有点手痒。”曹老太太看着马夫人说:“你来一脚?”
马夫人点点头问震二奶奶:“你看再找谁?”
“邹姨娘好了。”震二奶奶踌躇着,“还差一脚。”
这表示她自己不能上场;马夫人想起一个人,脱口说道:“找春雨吧!”
这是她抬举春雨,震二奶奶却想到,今天陪曹老太太斗牌,只许输、不许赢,春雨善窥人意,自能体会,只是她输不起。
“邹姨娘还罢了,春雨输了,老太太还不是照数赏回给她,那就没意思了。”
“不要紧;她输了我给,不就行了吗?”
“怎么不行?”震二奶奶笑道:“不过,我有点儿替老太太担心。”
“你担什么心?”曹老太太问说。
“太太等于一个人打两脚;春雨自然向着太太,必是弄顶轿子给老太太坐。”
“有轿子坐有什么不好?”曹老太太说,“春雨的牌还是我教的;谅她也不忍心算计师傅。”说着,起身走向饭桌;又说:“叫人去看看春雨;如果没有吃饭,干脆让她到这里来吃好了。”
于是震二奶奶派人去唤春雨,顺便通知邹姨娘。心里却在琢磨,春雨渐渐爬上来了,是应该好好笼络,还是压她一压,别让她爬得太快?
“你可点清楚了!”秋月指着蓝布包好的金叶子说:“六包,一共八百五十三两。”
“错不了。”锦儿笑道:“就少个几十两,也不算什么。”
“咦!你这叫什么话!”秋月顿时沉下脸来。
锦儿知道失言了,窘得满脸通红;陪着笑说:“我是跟你说着玩的。刚才一包一包上天平,我就看清楚了;八百五十三两;一两不少。”
听得这一说,秋月的脸色缓和了,“你是第一次跟我一起办事;你去问问你主子,我从不玩这些花样。”她停了一下又说:“我也用不着做这些事,克扣下来倒是给谁啊?”
“我也用不着问;只看老太太这么相信你就知道了。”锦儿紧接着说:“秋月,我倒问你,你就真的打一辈子光棍?”
“提这个干什么?”
“我知道你不爱听这句话。不过——。”
“好了,好了!”秋月打断她的话,“抱着你的金叶子走吧!”
“好家伙,五十来斤重的金子,我怎么拿?回头叫人来抬。你别撵我,咱们聊聊。”
“聊聊天儿可以,别提我不爱听的话。”
“行!我拣你爱听的话说。”锦儿想了一下问道:“昨天春雨可漏了脸了。你看太太对她怎么样?”
“太太本来就瞧得起她;再说原是从老太太身边出去的,太太自然客气三分。”
锦儿微笑不语,脸上带着诡秘的神气,秋月不免诧异;等了一会不见她开口,更要催问了。
“怎么?你在闹什么玄虚?”
“都说你眼光厉害,这回你可没有看出来,太太对春雨的情分,大大不同了。”
秋月不作声;凝思片刻,点点头说:“嗯!是有点儿不同。”
“你知道什么道理?”
“你别问我,你说你的好了。”
“我告诉你吧,”锦儿凑到秋月耳边,低声说道:“春雨是将来的芹姨奶奶。”
“不会吧!”秋月不信,“她大着芹官好几岁呢!”
“可是,可是——,”由于秋月还是处子,锦儿觉得有些话碍口,嗫嚅了一会,终于想出一句话来说:“已经有那回事了!”
秋月脸一红,“真的?”她问,“你怎么知道?别是谣言吧?”
“春雨亲口跟我说的,还能是谣言——。”
秋月又爱听,又不好意思;等到听完,如释重负地透了口气,摇摇头说:“真想不到!”接着又点点头,不胜钦佩似地:“才十七岁,真比二十七岁还老练。”
“秋月,你真是忠厚好人。不过,我可要提醒你,‘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锦儿又加了一句:“我是为你!”
“我知道。不过,我跟她河水不犯井水,我用不着妒忌她;她也用不着算计我。”
“你不会妒忌她,这话不错;她会不会算计你,可就难说了!也不是算计你,是算计这些!”锦儿用手在半空中画个圈——周遭都是又高又大的柜子。
“那还轮得着她来算计?”秋月半真半假地笑着说。
这意思是震二奶奶早就在算计曹老太太的东西了。锦儿当然明白;想了一下答说:“若是来算计,谁都敌不过她;老太太的‘命根子’在她的手里。”
所谓“命根子”自然是指芹官;这句话听来惊心!秋月脸色变为凝重了,“真的,”她说,“芹官将来怎么样,她的关系很重。我倒跟你商量,这些话要不要告诉老太太?”
“不要,不要!”锦儿摇着手说:“那一来,就会弄得章法大乱!”
“什么章法?”
“将来是怎么一个办法,太太跟我们二奶奶大概已经商量好了。咱们只在旁边看好了。”
秋月生性稳重,不喜多事;也觉得她的想法不错。事后追忆,想到锦儿说过的一句话:“如果春雨能给老太太生个重孙子,那可就热闹了!”这口吻是说笑话;但细细想去,是件正经大事,那里好开玩笑?
她在想果真十二岁生子,说出去不会有人相信;那一来真的也变成假的了!人多口杂,况且府里下人,吃饱了饭没事干,惯会搬动口舌;一定会造春雨许多谣言,甚至会指名道姓地说春雨所生的孩子,是谁的种。那一来,会闹得天翻地覆,将曹老太太活活气死。
转念到此,惊出一身冷汗,再多想一想,老太太精明能干,如今看似年纪大了,容易受欺受骗,其实也是“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之意。就像震二奶奶藉送“小王子”的礼为名,要了两万银子去,老太太就跟她说过:“反正这么一碗水,喝光了为止。好在芹官的一份,我是替他留开了。”可见她胸中还是有定见的。这样的大事,她一定会拿出妥当的主意来;瞒着她不说;将来等出了事,悔之已晚。
于是这天晚上,背着灯悄悄向曹老太太谈这件事;有些碍口的话,不免吞吐其词,但曹老太太自能会意。听完,好久不语;秋月心里倒不免嘀咕了。
“亏得春雨懂事!”,老太太以略带嘶哑的声音说,“我总以为芹官还小,过两年再让他搬到外面去住;不想还是出了花样。不过,这一来,我可更不敢放出去了!塾里难保没有人引着他做坏事,一入下流,怎么得了?还不如我亲自劳点神,反倒放心。”
“我在想,”秋月把话引到她所关心的事上去,“春雨真的能替老太太生个重孙子,倒是件大喜事。”
“我看不会,不过也不能不防,要防将来会有那种没天没日的谣言。反正不论怎么样,只要我知道就行了!”曹老太太沉默了一会又说:“不过,也要春雨自己把得住,站得稳才好。”
“老太太不说,春雨懂事;只要她见得到,一定会有分寸。”
曹老太太点点头,然后问说:“这件事有那些人知道?”
“太太、震二奶奶、锦儿、我,一共四个人。”
“锦儿不会又告诉别人?”
“我问她了,她说:这是什么事!她能胡乱告诉人?除我以外,她没有跟别人说过。”
“嗯!锦儿也是懂事的,是震二奶奶的好帮手。这件事,我得好好想一想;明天等太太、震二奶奶来了再商量。”曹老太太接着又说:“顶要紧的是,这件事可千万不能让四老爷知道。”
“当然,要让四老爷知道了,那还得了。”
“还有,你跟春雨——。”曹老太太突然顿住;沉吟了好一会才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你比春雨大好几岁;不过,如今你懂的事可没有春雨多了!有些话我跟你说不明白;趁这会儿没有人,你让春雨到我这里来一趟。”
秋月听出弦外之音,是说她不懂男女间事;红着脸答一声:“我就去!”退了出来。
秋月心想,如果自己去传命,春雨一定会问:老太太深夜召唤,必有缘故,那时推托不知,难以取信,不免伤了姊妹们的和气;据实而言,春雨又会疑心她在搬弄是非,不如使唤一个人去为妙。
想停当了,看夏云在院子里纳凉,就将她找到一边,低声说道:“好妹子,你到双芝仙馆去一趟,找着了春雨;悄悄儿跟她说,老太太让她即刻来一趟,别惊动人!”
“这么晚了,找春雨?”
“对了!她一定要问你什么事?你就说老太太这么吩咐;什么事你不知道。”秋月又说,“真的!我也不知道。”
夏云点点头,点上灯笼就走了。到得双芝仙馆,院门已经关了。她记着秋月的告诫,不敢大声叫门;只轻轻地喊:“春雨,春雨!”
叫了好一会,是小莲来开的门;“原来是夏云姊!”她问,“这么晚来,有事?”
“春雨呢?”
春雨在芹官屋子里——小莲是已经被春雨收服了;深怕夏云闯破真相,诸多不便,因而颇为着急;但人急情生,一面大声嚷了一句:“春雨,有客人来了!”一面去接夏云手中的灯笼,拿身子挡着她说:“把灯笼给我。你走好,地有点滑。”
地滑应该照地才是,她却有意高擎灯笼;夏云少不得注视脚下,这一来吸引了她的视线;也耽误了她的工夫。等夏云到得堂屋里,春雨已迎了出来;来自芹官卧室内,虽未为人见,脸上那一层红晕却一时消褪不得;加以心虚之故,另有一种忸怩之色。夏云十五岁,情窦已开,看在眼里,心里顿时起了一团疑云。
“老太太要你去一趟。”一听这话,春雨一惊,脸色更觉不自然,“有什么要紧事吗?”她问:“这么晚了,还打发你来叫?”
“不知道!是秋月打发我来的。”
“你坐一坐,我换件衣服就走。”
“换什么衣服?就这样去好了;别让老太太等。”
春雨点点头,向小莲使个眼色说:“我去去就来。回头你催芹官早点睡;明儿还要上学。”
夏云也看到芹官卧室中,还有灯光;心里在想,彼此说话的声音不轻,芹官居然不出来看一看、问一问;春雨其实也很可以进屋去说一声,催他早早上床,而要叮嘱小莲传话,这都是不可解的事。
一路走,一路想,种种可疑;到得萱荣堂,等春雨进了曹老太太卧室,便将秋月衣服一拉,在院子里将所见的可疑之处,细细说了给她听。
“你别瞎疑心,芹官也许看书看入迷了,没有听见;春雨听是老太太叫,自然立刻赶了来。这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
夏云被兜头泼了盆冷水,十分扫兴;心里也不服气,一个人在一边静静回想。始终觉得自己并非“瞎疑心”。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听得曹老太太在屋子里叫秋月;秋月进去了好一会,伴着春雨一起出来,手里拿着个木盒子。夏云想看看是什么东西,便很机伶地亲自去点灯笼,说一声:“来!给你。”
交灯笼时,顺便提高了一照;只见春雨脸上有羞窘之色;手里的东西也看清楚了,是一盒极珍贵的暹罗官燕。
“叫个小丫头替你拿着吧!”夏云便喊:“三褔,你送春雨姊姊回去。”
三褔才十二岁,不敢不听命,却颇有惮于此行之意,春雨见机地说:“不必,不必!”
“还有老太太给的一大罐玫瑰酱,没有人送怎么行?”秋月也说,“让三褔给你提灯笼,东西你自己拿着好了。”
于是夏云将灯笼递了给三褔,她接是接到手,一脸要哭出来的神气,夏云大为诧异,“怎么回事?”她问:“谁欺侮你啦?”
“我,我一个人不敢回来。”
原来由萱荣堂到双芝仙馆有两条路,一条此时已不通了,因为有一处通往曹俯所住那座院落的角门,一到二更天便下了锁,再一条须经过一处本为下房,现在用来堆置杂物的跨院,那里有口封闭不用的井,十年来前井中死过一个受了冤屈的丫头,所以像三褔这样胆小的,入夜视此为畏途。
弄清楚了原因,夏云慨然说道:“好吧!还是我送。”
春雨实在是无法又提灯又携物,只好让她送到双芝仙馆。春雨要留她坐;她看芹官卧室中仍有灯光,很知趣地辞谢了好意。
“老太太找你干什么?”小莲问说。
“忽然想起来有盒燕窝给芹官。”春雨用一种随口闲谈语气说,“以后你可有事做了,闲下来发燕窝拣毛吧!”
“老太太怎么想来着。”小莲不解地说:“芹官吃这些补品,不太早了一点儿?”
“谁知道她老太太是怎样想来的呢?”春雨背着灯说,“小莲,有些话你最好别问,也别跟人说;多问多说就没有人疼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