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到京那天是十二月廿八;这年十二月小,过一夜就是除夕了。
李果是住在西河沿的三元店,行装甫卸,征尘未浣,先忙着将带来的土仪,照名单配好;派人持着李煦的名帖,分头致送。国丧期间本可不送年礼;但些许土仪,自当别论。当然,这是普通人情;有些要紧地方,非李果亲自登门不可。
首先要拜访的是,内务府营造司郎中佛宝;此人是李煦的儿女亲家,休戚相共,所以李煦在李果临行以前,特地关照,到京以后立刻去看他,打听消息;若有疑难,亦不妨跟他商量。
佛宝家住西城石老娘胡同。李果不曾去过;但内务府的人,很容易打听,车子一进胡同东口,车夫在“大酒缸”上一问,立刻明白。到门投帖;很快地便有佛宝亲信的听差出来招呼:“请李老爷小书房坐。”
佛宝是李果相熟的,二十年来见过十来次,相见问讯;旗人多礼,与李果相关的人,都要一一问到。这番应酬完了,佛宝第一句话问:“客山!行李卸在那儿?”
“我住三元店。”
“怎么住店呢?自然是住在我这儿!”说着,佛宝便要叫人去取李果的行李。
“不敢,不敢!多谢佛公。我还是住店,比较方便。”
李果坚辞好意,费了好些唇舌,才得如愿。他怕佛宝还有些繁文缛节的礼貌使出来;所以开门见山地说:“旭公特地让我进京,来看佛公;诸事要请佛公主持。”说着,将李煦的一封亲笔信从贴身衣袋中取了出来,当面递上。
说这话的神色是很郑重的;佛宝不由得心头一懔,拆开信来,细细看去,只得两张信纸,道是“处境艰危,常有朝不保夕之忧,叨在至交而又至亲,亟恳鼎力赐援。笔下不尽,统请客山兄面陈。”情词哀急,“至交而又至亲”的佛宝,心情不由得沉重了。
“何以有‘朝不保夕’的话?”他用低沉的声音问:“一朝天子一朝臣,调动或者不免,要说有别的麻烦,是断乎不会有的。”
“倘或调动,就是‘朝不保夕’了!”
“这话怎么说?”
“佛公跟旭公至亲,想来他的情形,必有所闻。”
“是的!”佛宝答说:“他手头散漫,好客,我知道有亏空。”
“佛公知道亏空有多少?”
“多少?”
李果想据实回答;话到口边,怕吓着了佛宝,复又改口:“不下三十万金!”
“三十万!”佛宝将双眼睁得好大,怔怔地望着李果,好久,才着急地说:“怎么闹这么大一个窟窿?”
“手头散漫,好客,自是原因;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几次南巡,把窟窿扯得不可收拾了。”
“那,皇上在的时候,不是替他补过几次?”
“没有补完。”李果答说:“他总觉得窟窿太大了,说不出口——。”
“唉!”佛宝不等他说完,便顿足长叹,“旭东一辈子就害在这个虚面子上。如今好!皇上都驾崩了,谁知道他这笔帐?”
“是啊!此所以旭公有朝不保夕之忧。”李果用很重的语气,而且辅以手势:“只有一条路,必得保住苏州织造这个差使!不然,办交代就显原形了。”
“难!”佛宝大为摇头,“胡凤翚在谋这个差使,他是什么人?客山你知道不?”
“知道,年妃的姊夫。”李果又说:“我就不明白,内务府的阔差使也很多,他为什么偏偏想这个苏州织造呢?”
“这都怪旭东自己不好。”佛宝答说:“论实惠,内务府的好差使很多,可是比不上织造来得阔。织造也只有江宁、苏州两处,曹栋亭、李旭东把场面摆得这么阔,这么热闹,谁不眼红?”
李果默然,自觉心在往下沉;但也有警惕,自己为自己鼓劲,极力将一颗心提了起来,摆出毫不泄气的神态说道:“佛公,事在人为,有条路子,或者可以挡得住年家的势力。”
“喔!”佛宝很注意,也很疑惑;李煦有些什么路子,他都知道,略想一想问道:“是十四爷这条路?”
“这自然也是一条路;不过还有。”
“这我可不知道了!”
“佛公,”李果低声问道:“当今皇上居藩的时候,不从我们苏州请来一个和尚?”
“你是说文觉?”
“是!就是他。”李果问说,“佛公看这条路子如何?”
佛宝先不作答,只说:“不知道你怎么走这条路子?”
“我跟文觉是旧交。这不算!跟我一起来的一位朋友,跟他可不普通交情。”
“那是谁啊?”
“吏部考功司掌印郎中张振麒的第五个少君。”李果答说:“无锡人。他跟鼎世兄是至交;就为了来走这条路子,特为在年内赶进京。”
佛宝深深点头,“这样的朋友,如今很少了。”他沉吟了一会说:“倒是一条路子;不过要快。”
“是的。我跟张五约好了,一破了五就去看他。”李果紧接着谈第二条路子:“恂郡王不知道到京了没有?”
“到是早就到了!”佛宝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异常阴郁;而且长长地叹口气:“唉!”
是那种千言万语,想了又想,不知从何说起的神气;李果的心又往下在沉了!
“你知道吧?”佛宝忽然抬头问道:“李缙之跟着十四爷来的。”
“喔!”李果急急问道:“住在那儿?”
“前天到通州去了。”
李果心里明白,曹家在通州张家湾有房子;那里是运河的终点,江宁织造衙门为转输联络方便起见,当曹寅在世时,设了这座公馆。苏州织造衙门有人往来,也常在那里借住;李果决定也到通州去度岁,跟李绅好好商量一下,一过了年,放手办事。
李绅在屋子里走过来,走过去,地板不断“嘎吱,嘎吱”作响;他仿佛突然发觉了这吵人的声音似的,站住脚回过身来说:“这屋子也快破败了!我真没有想到,回京来是住在这里!”
“你以为应该住在那里呢?”李果问说。
“不管怎么样,也不会住到通州来。”李绅拖张椅子,座在李果对面,“最先是御前待卫来传旨,说皇上身子不爽;召恂郡王进京。那时大家的心情,正所谓‘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恂郡王跟我说:‘将来你就像曹寅一样,替我在江南做个耳目。不过你不算内务府的人,我只能派你到江南去当地方官。’这所谓‘将来’,他知道,我也知道,很可能就是眼前。谁知道,根本就没有什么将来!”
“缙之兄,”李果强自振作着劝说,“得失穷通,付之天命。你是达者,莫非还看不破?”
“你别笑我!是为恂郡王伤心。”
“是的,”李果低声说道:“到底是九万里版图的得失;那怕是尧舜,亦未见得能够释然。”
“唉!”李绅叹口气,“九万里版图,几百兆黎庶,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丢掉了!是一场永远不醒的噩梦!”他倏地抬眼,高声说道:“真的!不知多少次了,我会忽而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地自己问自己:这是真的吗?怎么会有这种事?”
“皇位如此处置,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一大奇事!”李果问道:“恂郡王奉到哀诏,作何表示?”
“既忧且疑。”
“疑什么?疑心遗诏传位皇四子,不是大行皇帝的本意?”
“是啊!”
“然则忧的是皇位不可复得?”
“不是!”李绅说:“忧虑京中已经大乱,八、九两位一定不服,说不定已经束甲相攻,骨肉相残。”
李果肃然动容,“恂郡王真了不起!还是为弟兄和睦着想。不过,”他觉得恂郡王的忧虑似乎多余,“八、九两位,并无兵权,何能束甲相攻?”
“当时并不以为八、九两位并无兵权。隆科多一向是拥护八贝子的;总以为八贝子为恂郡王争皇位,一定指挥隆科多有所动作。直到第二道遗诏一到,方始恍然大悟。”李绅接着说道:“第二道遗诏是命领侍卫内大臣马尔赛;提督九门巡捕三营统领隆科多;武英殿大学士马齐辅政。才知道隆科多跟马齐,早就在暗中被收买了。”
“那么,恂郡王怎么样?俯首听新君之命?”
“哼!”李绅冷笑:“世上那里有这么便宜的事?换了足下,试问,咽得下这口气不?”
看李绅尚且痛心疾首,扼腕欲绝;身当其境的恂郡王如何血脉偾张,愤怒难平,亦就可想而知。李果想起京中传言,说恂郡王依照当今皇帝所定的限期,于二十四天之内,从西宁赶回京城以后,以大将军的名义,行文礼部,询问见嗣君的仪注。看来此话不虚。
“此话不虚?”李绅睁大了眼反问:“果真如此,不就是自供有不臣之心?既有不臣之心,何不在西宁就兴师问罪?”
“是啊!”李果想想不错;但又有疑问:“何以会有这样子离奇的流言呢?”
“流言之起,是恂郡王到京以后,确曾行文礼部谘询,应该先叩谒梓宫,还是先贺新君登极。礼部奏请上裁,奉旨先谒梓宫,才换了丧服进城。”
“这话似乎矛盾了。”李果坦率问说:“不说恂郡王咽不下那口气吗?可是,进京以后,如此措置,又似乎恪守臣道。这是怎么回事呢?”
“咽不下这口气是心里不服;恪守臣道是为了顾全大局。那知纵然如此,仍遭猜忌。你知道,说行文礼部询问见嗣君仪注的流言是怎么来的?”
“我刚到京,怎么会知道?”
“我告诉你吧,是这个,”李绅屈起拇指,伸手相示,是“四”的手势,“授意隆科多散播的谣言。”
李果大吃一惊,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照这样说,是欲加之罪?”
李绅点点头,反问一句:“此罪该当何罪?”
“有不臣之心,自然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莫非,莫非,”他也伸四指示意:“还能杀同父同母的胞弟?”
“有老太后在,还不致于。不过——,”李绅摇摇头说:“实在难说得很。”
李果半晌作声不得,只觉得李绅的话在胸中排荡起落,怎么样也宁帖不下来;最后颓然垂首,低声说道:“看来令叔凶多吉少了。”
一提到李煦,又为李绅添了一重心事;“唉!”他长叹一声,“我想都不敢想。”
“越怕事,越多事;及今早为之计,或许还来得及。”
李绅虽不作声,看他的眼神,是承认李果的话不错;于是他从头细叙,自李煦的亏空,一直谈到张五将与文觉相会。促膝低语,整整一个更次,方始谈完。
欹首倾听的李绅,不时抬眼看一看李果;而每一次眼的神色都不同,忧虑、抑郁、疑惑,看着都是令人不怡的。直到听完,他站起身来,又“嘎吱、嘎吱”地踩得地板响了。
“怎么?”李果忍不住催问了:“你只语不发,是不是别有善策?”
“何来善策?”李绅回身又坐了下来,凑到李果面前,低声问道:“你知道不知道文觉在今上面前,居何地位?”
“他最佩服姚广孝;不过是否能如姚少师之与明成祖,就很难说了。”
“是的,很难说。不过,我听得的话,不妨姑妄言之。”李绅紧接着说:“明成祖传位虽不正;到底也曾亲冒矢石,犹如力战经营,拿血汗性命换来的天下。今上得位,全以诡道;你知道设谋的是什么人?”
“莫非是文觉?”
李绅点点头,“有人这么说;说这话的人,是决不会冤诬今上的。”他又加了一句:“而且此人很可以不必说这话,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了。”
“这,”李果大为困惑,“那会是谁呢?”
“皇太后。”
李果心头一震,显然的,这是太后跟恂郡王所说;而李绅又是从恂郡王口中得知。可是,太后又是听谁所说;而且何以不预作防范?
等他将他的疑问说出来,李绅叹口气说:“咳!如果太后早知此事,又何至于会有今天?还不是事后方知。”
“那么,太后又是谁告诉她的呢?”
“听说是宜妃那里得来的消息。”李绅又说:“宜妃与太后本来名分相等,感情最好;如今破脸了!”他忽又问道:“你可知道,如今最苦的人是谁?”
“是谁?”
“是以四海养的皇太后!”李绅说道:“她在宫中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我想,”李果问说:“她总还心疼小儿子吧?”
“不止于心疼,是担心。听说文觉劝了今上一句话:有国无家。”
“那不就是劝他不顾手足的感情吗?”
“正是此话!如今伦常骨肉之间,暗潮汹涌,或许还会掀起大波澜。”李绅紧接着转入正题:“文觉是这么样一个人,肯为朋友出力吗?何况又是间接的关系。我,”他摇摇头说:“我不太相信。”
李果默然,沮丧之情,现于形色;默然半晌,问出一句话来:“那么,你有什么好法子呢?”
“没有!”李绅答来:“我也想过,始终没有善策。”
“然则你以为去看文觉,有没有害处呢?”
“害处或者还不致于。”
“那就是了!既然无害,这条路子还是要去走;充其量枉抛心力而已。”
对于这个结论,李绅无以相难;“事到如今,也只好有路就走了。”他说:“转眼就是雍正元年,登极建元,与民更始,或许会有宽典。”
“是啊!”李绅忽发奇想,“明年癸卯,是头‘黑兔’,兔子跑得快,又是黑的,不容易为人注目,或者可以逃得过这一关,亦未可知。”
张五一开了年就派人到广安门外的天宁寺,赁下三间屋子;年初五那天装了一车书,带一个老仆,一个书僮,潇潇洒洒地到了天宁寺。
这座寺也是京师有名的古刹,南北朝时元魏孝文帝所建,名为光林寺;入隋改名宏业寺,以后自唐至元,又改过两次寺名。到了元朝末年,为兵灾所毁;明成祖封燕王时,重建新寺;宜德年间又修过一次,改名天宁;以后又为万寿戒坛,但大家一直都叫它天宁寺。
天宁寺有名的古迹是一座建于隋朝的塔,塔共十三级,四周缀满铜铃,有的说有上万之多,有的说只得三千六百;不论风定风作,总是琅琅作响,日夜不断。张五头一天为铃声吵得夜不安枕;但第二天就习惯了。
张五搬到这里来,托名用功读书,其实是瞒着他父亲,要跟文觉见面,所以这一天上午写了信给文觉;下午有客来访,却不是文觉,而是李果。
“地方倒真不错!”他推开西窗望去,远处山影,近处丛竹;一抹淡金色的阳光,照得室中开朗明爽,胸襟一宽。
“五兄,你怎么挑这座寺来住?”
“怎么?”张五问道:“有何不好?是不是隋皇塔的铃声,昼夜不断?初听吵人,很快就惯了。”
“不是铃声吵人。”李果答说:“莫非你不知道,姚少师在这里驻锡过。”
原来姚广孝曾住此寺,张五确是不知。但他的想法跟李果不同;觉得这是个有趣的巧合。“莫非你觉得有何不妥?”他说:“也许正因为我住天宁寺,他更愿意来看我。”
“不见得!”李果忧心忡忡地,“在你看是巧合;在他看也许觉得你别有用心,要好好考虑一下。”
听这一说,张五楞住了,“那——,”他吸着气说:“我已写信告诉他了。”
“那也就不必去说它了!”李果很机警地,怕他因而沮丧,所以自己又改了语气:“也许是我过虑。”
正谈到此,只见窗外人影一闪;李果定睛细看,来的这个和尚,约有五十岁上下,身材高大,法相庄严;及至等他走近了才看出,一脸的精明,还带些酒肉气,看来是个知客僧。
不是知客是方丈。张五一面起身,一面为他引见,方丈法名智一;张五管他叫“智大师”,李果也就跟着他这样称呼。
“请教李施主是那一科?”
“惭愧!”李果答说:“只青一衿而已。”
“秀才是宰相的根苗。”智一又问:“想来跟张施主一样,是在北闱下场?”
“倒无此打算。”李果摇摇头;想告辞了。
“今年开恩科,规矩跟以前不同,秋闱变春闱;春闱变秋闱。扎根基、取富贵,不过半年工夫;真正难得的机会。”
李果懂他的意思。原来新君登极,例开恩科;但这年癸卯、明年甲辰,本是乡试、会试的正科;向例移正作恩,正科后推一年,要到雍正三年春天,才能结束两科的试事。如今部议,恩科以元年四月乡试、九月会试、十月殿试;正科三试,改正明年的二月、八月、九月;还就是智一所说的秋闱变春闱,春闱变秋闱。
懂是懂,却不感兴趣;李果觉得这个和尚开口便谈功名,俗不可耐;便即起身说道:“我瞻仰瞻仰隋皇塔去。”
于是智一带来的小沙弥,引着李果往塔院而去。等他走远了,智一问道:“这位令友,跟施主是什么交情?”
“我们一路作伴来的。”
“喔,施主刚到,他跟着就来了;看起来交情不浅。不过,”智一低声说道:“能不能劝他这两天不必枉驾?”
张五颇感意外,直率问说:“其故安在?”
“有位身份极重要,极尊贵的人,说不定这两天要来看施主;有外人在,诸多不便。”
张五心里明白,也很惊异;文觉的势力真是不小,居然能让这里的方丈为他“当差”,特地来作安排。而且听智一的语气,文觉已经将他在当今皇帝的身份公开了?
话虽如此,他却不能没有警惕;故意问说:“智大师,你说的是谁啊?”
“国师文觉上人。”
“他封国师了?”张五越发惊异。
“皇上已经许了他了,恩命不久可下。”智一又说:“施主写给他的信,已经收到了。”
“喔,他说他要来看我?”
“是!有这个意思。”
“什么时候?”
“那可说不定了。”智一又说:“总要施主这里没有闲杂人等,他才会来。”
听他将李果说成“闲杂人等”,心里不免反感;但求人之际,诸事皆宜委屈,所以想了一下问道:“我可以跟他说。可是,理由呢?为什么这两天不能来,总得有个讲得过去的说法。”
“那还不容易!只说有约要出门几天,不就像下了逐客令了。”
见此和尚说鬼话不必打腹稿,张五颇有戒心。至于问他推塞李果的理由,原是难一难他;既然难不倒,自然一笑置之。
到晚来,张五讲了智一所带来的消息,李果不待张五表示,便即说道:“我回避几天,只希望你事后立刻通知我。”
“那是一定的。”张五说道:“我心里在想,往时跟他见面,完全是方外之交,无求于人,说话随便,就不甚得体也不要紧了。这一次不同了,得好好敷衍他一番,就得好好预备一下;说实话,佛法我实在不大懂,得向你讨教。”
“我所知也不多,且说来再商量。”
“第一是称呼,应该客气一点儿了吧?”
“那容易。”李果答说:“原是有规矩的,用法名下一个字称公。”
“我应该持何态度;如何谈起?”
李果想了一下说:“他不当你居士,你也不当他方外,可说是忘形之交;不妨只叙旧好了。”
“言之有理!”
“五兄,”李果又说:“恕我直言。我所说的叙旧,要有分寸——。”
“我懂,我懂!一个人既贵之后,就不宜再谈他当年可笑之事;礼貌上也不能再像当年那样随便。否则,就得劳动叔孙通来定朝仪了。”
“汉高还算是宽宏大量的,就怕他像明太祖那样,既不准提皇觉寺的往事;又不准说‘淮西妇人好大脚’,仿佛在笑马皇后。可是口头不说,心里恼恨,那才糟糕。”
张五闭着眼想了一会;张眼点头:“你请放心,我会很谨慎。”
一钩上弦寒月,照出廊上孤零零的影子。张五的牙床不时咬得格格作响,他不知道是外面太冷,还是心中太热、太兴奋,忍不住抖战。
终于看到了灯影;一盏白纱灯冉冉而来,张五不由得凝眸细望,看清楚小沙弥手中的灯,所照的只是智一,他不由得心冷了。
“施主在这里等?”
“是啊!等了有半个时辰了。”张五有些怨恨,说好起更时分来的,快二更了,仍然爽约。
“国师也来了一会儿。”智一说道:“有些菩萨面上的事要交代,稍为耽误了一点工夫。”
张五没有理会他后面的话,急急问说:“人在那里?”
“在方丈。请施主跟我来。”
方丈单有一座院落,屋子只得三间,却很开阔;正中一间设着佛堂,右面一间漆黑,只有左面一间,雪白的窗纸上照出一片黄晕;还有人影晃动,当然是文觉。
揭开棉门帘,就闻到一阵浓郁的奇南香味;文觉穿一身玄色僧衣,含笑合十,香味是从他左腕上的手串发出来的。
“觉公!”张五喊得一声,长揖到地。
文觉不答,等张五抬起身子来,方始说一声:“居士请少礼。”
张五心头一震,听惯他叫“五少”的;突然改了称呼,他觉得“居士”二字像一条极长的手臂,将他推远了。
“智一师,”文觉说道:“这里不劳你招呼。”
“是,是!我教他们回避;我亲自守着垂花门,不会有闲杂人等闯进来。”
“多谢!”文觉向张五摆一摆手,“请坐。”
说完,他自己在禅榻上盘腿坐了下来,将僧衣下摆盖没了双腿;张五便在榻前一张椅子上落坐,沉吟着该怎么开口说第一句。
“五少!”
这一声让张五又是一震,心疑自己听错了;张着嘴只是发楞。
“五少,”文觉微笑说道:“你我的交情,不足为外人道。”
张五这才恍然而悟,原来“居士”只是叫给智一听的,一则他不愿显示彼此深密的交情;再则,他要摆他“国师”的身份。
想到这一点,他有话了,“恭喜,恭喜!觉公,”他抱着拳说:“天子所敬,举国所师。”
“言重,言重!”文觉问道:“你是听谁说的?智一?”
“是的。”
“有是有那么一回事,还没有上谕;不足为外人道。”
“当然!法不传六耳,在这里所谈的一切,都不足为外人道。”
这句话说得很好,文觉的笑容连矜持的意味都消除了;仍旧是以前的样子,看来亲切得很。
“你是赶考来的?”
“也不尽是。”张五答说:“恩科乡试变春闱,还是到了京里才知道的。”
“那么是来省亲?”
“也不完全是。”张五答说:“趁年里赶了来,是为一位世交长辈。”
“谁?”
“是苏州织造——。”
“喔,是他。”文觉脱口说道:“他幕府里有位朋友,我很熟。”
是指李果。张五倒有些踌躇了,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趁这个机会,道破李果也赶进京来了?
就这一沉吟间,发觉文觉的表情变过了,双眉微皱,仿佛上了心事似地。是何缘故,好生不解;不由得望着他发愣。
“我听说他亏空不少。他的事,我怕帮不上忙。”文觉紧接着说:“你姑且说了再谈。”
张五的心一沉,身子发软;但终于还是简单扼要地说了句:“无论如何请你帮忙,能保住他的位子。”
“果然是为此!”文觉大为摇头,“只怕爱莫能助。皇上恨极了包衣。而且有人挖他的墙脚。”
“我知道——。”
“你知道就更不用我再多说了。”文觉抢着说道:“此人不但有内线,而且有极硬的靠山。”
张五真个要支持不住了;他用茫然失神的眼睛看文觉说:“我真不明白,此人何以非要谋这个差使不可?”
“这就不知道了。我也没有工夫去管这些事。如果你要知道,我可以替你打听。”
“打听无用,要打消!”张五鼓起劲来说:“觉公,只要你肯助以一臂之力,事无不成之理。”
“这,我那里有那么大的神通?”
“觉公,”张五又拉出一个人来,“你不跟他幕府里的人也熟吗?”
“只有一个,也姓李。”文觉紧接着说:“五少,不是我不讲交情;交情,光你一个就够了。实在是我帮不忙。”
“我不相信!”张五不能不拿出姚广孝来作比了,“我搬到这里来以后,才知道天宁寺原是姚少师卓锡之地;我想,觉公,你如今的位分,不也就跟姚少师一样吗?”
听到这话,文觉脸色大变;但惊惧之容很快地消失了,“五少,”他用极低的声音说:“不管你想得对不对,这话千万不能跟第二个人去说。你把我比做姚少师;皇上成了什么人了?我不是吓你,这话是在这里说,隔墙有耳;倘或在别的地方说,会替你惹来杀身之祸。”
用不着文觉吓他,只“你把我比做姚少师;皇上成了什么人了”这一问,便足以使张五自己吓着了自己。将当今皇上比做明成祖,不就是说他夺了他人的天下了吗!
“好了!你也别怕;只记着我的话就行了。”
“是!我一定记住。”
文觉点点头,“至于你提到姚少师,我先请问你,你读过‘罪惟录’的‘溥洽传’,跟明史的‘姚广孝传’没有?”
“罪惟录这部书,知其名,没有读过;明史姚广孝传是读过的。”
“那么,我考考你;姚少师八十四岁那年入觐,明成祖常去看他,有一次问,有什么话说?意思是有什么遗言,请问,姚少师是如何回奏?”
张五将姚广考传默忆了一会答说:“他的回奏好像是为溥洽求情,说他在监狱里太久了。”
“是的。”文觉又说:“我再请问,姚少师要救溥洽,早就该开口了,为什么要等溥洽系狱十余年之后;而且在成祖问他最后的心事,方始明说?”
这将张五考问住了!他复又回忆姚广孝传,记得说溥洽是建文的“主录僧”;燕师入南京金川门,大索建文而不得,当时虽将宫中自焚而死的皇后,当作建文,认定他已殉国,以绝天下之望;事实上特派亲信,巡行天下,访求建文的踪迹。由于有人说,建文出亡,溥洽知道经过情形;甚至说建文出宫时,最初就躲在溥洽那里。而溥洽坚决不承认;因而成祖另外找了个罪名,将溥洽拘禁在狱。张五所能回答文觉的,仅此而已。
“其实,”文觉说道:“溥洽不但知道建文如何出亡;而且建文祝发,根本就是溥洽主持的。姚少师知道成祖对这件事寝食不安;与此事有关的人,不会轻赦,所以他一直不敢说,怕贸贸然碰了钉子,以后话就不好说了。直到自顾在日无多;最后的一个请求,成祖一定会成全他,方始表明心事。这个道理你懂了吧?”
懂是懂了,却不大相信;“李某人能与溥洽相比吗?”他问。
“虽不能相比,招恨则一。总之,坏在是包衣的身份;不管下五旗,还是上三旗,上头一提起来就会生气。”文觉又说:“包衣惹出来许许多多的麻烦;结果是害了他们的主子。”
听得这一说,为张五添了额外的心事,不但为李家担忧,替曹家也捏了一把汗。他从小受祖母怜宠;父兄钟爱,过的是无忧无虑的日子;这次北上,自觉受人重托,肩上挑着一副关乎一大家人祸福的担子;虽感到不胜负荷,但自信必可挑得起来。不想真要挑起来时,那副担子竟像在地上生了根一般,文风不动!想到李家父子满心以为他一言九鼎,马到成功;该走的路不去走,该留的退步不去留,岂不误尽误绝?
怎么办呢?自不量力,悔之已晚;忧急悔恨,加在一起,以致脸色灰败如死;看在文觉心中,倒觉得好生不忍。
“五少,”他说:“你的心也太热了!”
“不热也不行!我是答应了人家的。”
文觉大惊,“你答应了人家的?”他急急问说:“你跟人家怎么说。”
看到他的表情,张五发觉自己失言了;不过多想一想,觉得也没有什么不能出口的话:“他们知道你是从龙之臣;又知道我跟你有交情,问我能不能托个人情,我当然义不容辞。”
“就是这些话?”
“就是这些。”
文觉放心了。他跟当今皇帝之间的秘密很多;又只记得张五知道他的秘密,却不知道他知道多少?深怕张五为了证明跟他交非泛泛,泄漏他的秘密,所以大为不安。如果是这么两句话,也平淡得紧。
不过,他还是有疑问,“李客山跟我也熟。”他问:“怎么不托李客山,要托你呢?”
这句话才真难回答。此时决不能再说破是跟李果作伴同来的;更不能说李煦父子认为他跟文觉的交情,比李果来得深,所以只托他而不托李果。同时他觉得也不能绝了李果去看他的路。一句话中三面都要顾到,大是难事;想了一下,这样回答:“李客山大概也要到京里来。会不会来看你,就不知道了。不过,既然有交情在那里,我想他会来看你。”
文觉不作声,笼着衣袖在屋子里走;走时声息全无,不知他怎能练成这一套下脚如飘落叶的功夫?
“唉!”他忽然站住脚说:“偏偏是你们两位,论情理,我不能不管;可是要管又实在无从管起。五少,我跟你说一句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这件小事我不能管,要看他的造化。”
听到最后两句,张五的精神一振;“觉公,”他问,“既是小事,管亦不难;何以不能管?何以要看他的造化?”
“这话,我可没法儿说了。”
他是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张五却像胸口挨了一拳,气血上涌,堵得难受。好久,愁眉苦脸地说了句:“早知如此,应该敬谢不敏的。”
文觉黯然低头,脸上有愧歉之色,不愿让张五发现;沉吟了一会,突然说道:“李织造有个侄子单名一个绅字,号缙之;你知道此人不?”
“听说过,是恂郡王的幕府。”张五很注意地问说:“觉公,你问此人为什么?”
“他跟恂郡王一起回京来了。如果你能约他来跟我谈一谈——,”文觉忽又问道:“你认识他?”
“不认识。”张五知道这是一个机会,不肯放过;紧接又说:“有什么事我可以去找他。”
“不认识,话就不好说了。”文觉摇摇头。
“也许,”张五很谨慎的说:“李客山已经进京,亦未可知。如果他来了,自然什么话都可以跟李缙之说。”
细听张五所说前一天晚上跟文觉会面的经过,李果脊梁上一阵一阵发冷;心里极乱,有些话也不曾听清楚。直到提起李缙之居然亦为文觉所知,而且似乎有求于李缙之,他才如连日阴霾,忽见阳光般,心胸为之一爽。
“这怕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个机会。”李果很有把握的说:“李缙之这个人是热血男儿,何况又是他老叔的事,无有不尽心之理!我明天就到通州去把他搬了来。”
“何必你亲自去?派人送封信去就行了。你别忘了,你要先去看文觉。”
“说的是!”李果盘算了一会,突然问:“五兄,你看文觉那里送点什么东西好?专程来看他,又是有所求的;这份礼得好好打点。”
张五一时无法作答。文觉如今要什么有什么;那怕上千银子的重礼;也未见得会看在眼里;而况,他名义上总是出家人,世俗富贵人家视为珍贵的东西,在他未必有用。
“我想,送礼总要投其所好。”李果又说:“我只知道他好权势;那只有当今皇上,才能给他。此外,我就不知道他好什么了。”
于是张五从“投其所好”四个字上去思索;定定心细想了一会,忽然想起,“他好一样东西,可惜,”张五摇摇头,“你不便送他。”
“何以见得?请你先说了再研究。”
“春册。”张五问道:“你不会知道他有这一好吧?”
“我从那里去知道?”李果皱着眉说:“送他这玩意,倒像是当面骂他似地。”
“就是这话啰。”
“另外想!”
想了好一会才商量定当,买一挂名贵的佛珠;刻一方“国师文觉”的玉印;觅一部宋板的佛经;最好能找到一幅李龙眠画的罗汉或者达摩。这四样礼物清雅名贵,适合文觉的身份。
“李先生,”张五提醒他说:“这四样东西,只怕没有一吊银子下不来。”
“不要紧!敝居停留了一笔款子在京里,随时可以动用。五兄,你请坐一会,我写两封信;回头请你陪我一起到琉璃厂去物色。”
两封信,一封是写给李绅,请他即日进京;一封是通知马维森——李煦有三千银子存在他那里,现在要动用了;不过并非提现款,只要定好的东西,由店家送了去,请他凭货发款就是。
“行了!”李果写完两封信,交其下人,分道专送;与张五带着小厮福山,步行闲逛;片刻之间,琉璃厂在望了。
这里在元朝名为海王村;明朝是专制琉璃瓦的官窑,所以称为琉璃厂,或名厂甸。自正月初一至十六,凡是九城摆地摊的,都想在这里占一席之地,名为“开厂甸”;因而岁朝之游,亦无不“逛厂”。但厂甸不管原来的店家,或者临时摆设的地摊,都以古玩、字画、碑帖、文房四宝为正宗,所以游客中多的是达官朝士,骚人墨客;张五一路上遇见好些熟人,寒暄周旋,应接不暇;到最后,李果只好向张五招呼一声,带着福山管自己去办正事了。
走不多步,只见高悬一方金字招牌,大书“文粹堂古今图书”七字。这下提醒了李果;文粹堂的东主姓金,是苏州人,每年都要回一趟苏州,收买旧书,少则一船,多则四、五船;书商提起“文粹堂金”,都知道是京师琉璃厂中的巨擘。这金掌柜,李果也见过两面,又是旧识,在他这里要物色什么,自然不会吃亏。
等他步履安详地一踏进去,立刻便有个中年汉子从帐台后面站起来;向一个拿着卷书在看的年轻伙计说:“小谢,招呼客人。”
原来此辈眼光最厉害,一看李果那种潇洒的神态,后面又跟着个文文静静的小厮,便知是有意来访书的。国丧犹在百日之内,布服布鞋,服饰上虽看不出贫富;但气度上却看得出李果并非寒士,像这样的主顾,只要买一部宋、元旧书,盈余就够店里半个月的开销了;所以丝毫不敢怠慢。
于是,那叫小谢的伙计迎出来说:“请里面坐!”
里面是特设的客座,中间一张八仙桌,两旁八把椅子;八仙桌上方有一面很大的天窗,所以室内颇为明亮,收拾得纤尘不染,倒是个看书的好地方。
李果在八仙桌旁坐了下来;小谢便即请教:“贵客尊姓。”
这小谢撇的是京腔,语尾却有吴音;李果便用苏州话答说:“我姓李。”
“原来李老爷也是苏州人。在那个衙门恭喜?怎么以前没有见过?”
“我刚到京不久。”李果问道:“金老板呢?”
他打的是乡谈,所以并不忌讳北方所讳称的“老板”二字;小谢亦是如此:“金老板年前赶回南边去了。”
“喔,年前赶回去的?想来他家有事。”
“不是。”小谢没有再说下去。
这就透着有点神秘了;李果一时好奇,便往下追问:“那么,是为什么要赶回去呢?”
“是——,”小谢放低了声音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当口,总有几家大户人家会败落下来。金老板是收书去的。”
听得这话,李果像当胸着了一拳,好半晌说不出话;那小谢是近视眼,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恰好小徒弟送了茶跟果盘子来,便忙着招待;乱过一阵,方始动问来意。
“李老爷想看点什么书?”
“喔,”李果定定神说:“有宋板的佛经没有?”
宋板书中,道藏、医书已是冷门货;说要佛经,更是罕闻,但做这种买卖,最要紧的是将主顾稳住,所以一迭连声地答说:“有,有!不知道你老要那一种佛经?”
“那倒无所谓。你多拿几部来看看。”
小谢答应着去找帐房;是金老板很得力的助手,对于版本源流,亦是烂熟胸中,想了一会说:“二酉堂大概有。你去一趟,有多少都借来。”
“二酉堂”在琉璃厂东头路南,本是前明老铺,冷僻旧书甚多;但宋板的佛经,亦只得两部,一部叫做“占察善恶业报经”;一部就是有名的“楞严经”。
“先送两部来,李老爷看了再说。”小谢已知李果如真想买宋板的佛经,生意就一定跑不掉,所以说了几句真话:“佛经多在寺院里,不比人家收藏宋元精椠,迟早会散出来;所以不瞒你老说,佛经实在不多。”
李果点点头;翻了翻两部佛经,将占察经放在一边;只看那十卷楞严经,字大如钱,写得好、刻得好,印得更好,清朗如写,毫芒毕现;纸张坚而又白,一开卷不但赏心悦目,且如有一股书香,扑鼻而至。李果一看就中意了。
“这部占察经没道理!在隋朝就知道是伪书了;这个译者‘菩提灯’,来华的踪迹无可考。”李果又说:“楞严经中虽有神仙之说,是道家的主张,所以有人说这部经名为唐译,其实是宋朝不知那位和尚所伪作。不过,论佛理亦颇有发前人所未发的精警之处。学佛的人,这部经是必读的。我买了!大家同乡,最好不二价。”
“是,是!李老爷法眼。宋板像这样好的,真正少而又少;如果不是楞严经,是道德经,只怕上千银子都没有买处。你老请坐一坐;我马上就来。”
小谢跟帐房商量,二酉堂的底价是二百两银子;决定讨价五百,如果能以三百成交,连三成回扣,可赚一百六十两银子,所获比书主二酉堂还多,是笔好生意。
果然,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讨价五百,还价二百;磨到张五找了来,才以二百六十两银子成交。就这样,也有一百二十两银子的好处;文粹堂自然竭诚款待,要留两位客人小酌。李果和张五自然坚辞不受;不过还要借他的地方坐一坐。
“足下何以迟至此刻才来?”李果笑道:“再不来我真当你去逛胡同了呢!”
“刚才我在清閟阁看到一件手卷,也许合用,讨价亦不贵,要不要去看看?”
“好啊!”李果又问:“我是坐得够了,你一路奔波,要不要歇一歇再走。”
“不必!走吧!”
到得清閟阁,取那八寸多高的小手卷来看,蜀锦签条上题的是:“元八僧诗翰卷”;展卷细读,共是八首七绝,李果便笑了。
“题错了!应该是‘七僧诗翰’。五兄,你仔细看!”
张五看第一首写的是:“落日黄尘五围城,中原回首几含情;已无过雁传家信,独有松枝喜鹊鸣。”署款“天台僧宗泐”。下面押着两方图章。都是白文:一是“僧印宗泐”;一是“季潭”。
再读第二首:“艮岳风来暑殿凉,拜章新换紫霞裳;灵禽只报宫中喜,不报金人到大粱。”下署“全室复题”;押“全室”二字的白文图章。
“啊!我刚才没有看出来说‘复题’,则全室就是宗泐;而且笔迹也是一个人。”
“对了!全室是宗泐上人的别号,元末的得道高僧;死在明太祖洪武年间,还是永乐年间,我记不清楚了。”
“这样说,一定跟姚少师也熟。”张五又说:“这七位高僧,我一个也不知道。”
“我也只知道两位,除全室以外;这位弘道上人号存翁,与全室是同时的。此外五位就得查书了。”
于是,张五再看弘道的那首,写的是:“维鹊飞来立树梢,应怜鸠拙久无巢;宣和天子忘机者,吮墨含毫为解嘲。”不由得就说:“这是题宋徽宗的画。应该是——。”
应该是这样一幅画面:地在汴京御苑的“艮岳”,水殿风凉;殿外长松,松枝上喜鹊正在向殿中人啾啾而鸣。不过,这幅画是宋徽宗蒙尘在五国城所作;看诗意是很清楚。
“可惜只有题画之诗,而无诗题之画。”张五感叹着说:“不想宣和天子,在五国城中,犹有这一番闲情逸致。”
“岂但闲情逸致,一样饮食男女;宋徽宗在五国城还生了好些儿女。金章宗的生母,就是他在五国城生的女儿。”李果又说:“言归正传,问问价看。”
清閟阁的掌柜听他们闲谈,把这个手卷的毛病都找出来了,料知遇见不受唬的行家,老老实实要了八十两银子,结果让去十两成交。
买虽买了,却是李果自己收藏,并不打算送文觉,因为这个手卷的毛病很多,有诗无画,犹在其次;最不妥的是,语多讥讪,如“已无过雁传家信,独有松枝喜鹊鸣”;“灵禽只报宫中喜,不报金人到大梁”;还有“胡尘”,“北虏”等字样,虽是指金,但清与金皆属女真,古称肃慎;太祖称帝时,国号为金,亦即后金;后来一改为满州,再改为清,仍与金声音相近,所以称金为“胡”,为“虏”,亦是“大不敬”。这样一个手卷,送给常近天颜的人,可能爱之适足以害之。
“客山的思虑真细密。”张五说道:“我还见到一样东西,也许合适。”
这是个册页,宋朝张即之写的华严经,可惜只是残卷。张即之是宋朝的大书家,相传他是水星下凡,写的字可以避火;因而越发为人所宝重。他写的华严经一直藏在内府;不知那一朝忽然失去六卷。可惜残卷亦非内府所失去的卷数,但已极其难得,尤其是用来送文觉,颇为相宜。
买了这本册页;又买了一方上品的田黄,刻字是来不及了,而且只知将封国师,还不知名号,一时亦无法镌刻;亦不妨先送一方佳石,以待嘉名。
办完正事,天色将暮;张五兴致很好,还不想回去,便念了几句诗:“帝京春色盛元宵,阊阖门东架彩桥;五凤楼台天切近,三阳时节冻全消。”然后说道:“东安门外的灯市,正月初八就有了。如今虽不如前明之盛,亦颇有可观。‘灯市元宵醉莫辞’,不如到那里喝酒看灯。”
“五兄,你真是过得日子都忘记了!”李果笑道:“今年怎么会有花灯?”
“啊!”张五爽然若失:“我忘了还在国丧之中。”
“找个地方小酌驱寒,我倒赞成。”
于是迤逦往东而去,一路寻觅,却没有那家馆子开门;因为这一带本是歌童下处,娼女香巢汇集之地,如今八音遏密,游客绝迹,馆子开了门也没有多少买卖,乐得多歇几天,等过了元宵开市。
“只好上‘大酒缸’了。”张五提议。
“也好!”
大酒缸是贩夫走卒买醉的地方,一看来了两个文质彬彬,还带着小厮的同好,不由得争相注目。李果有些发窘,张五却不在乎;站定望了一下,指着屋角,说道:“那里有座位。”
所谓“座位”,只是几张小板凳——屋子里有数个硕大无朋的酒缸;一半埋在土里,一半露出地面;上加朱漆木盖,恰好成了个圆桌面,沿缸四周摆了七、八张小板凳。张五看到的地方,已先为人占了一半;恰好还有三个座位。
“这里可只有烧刀子。”张五说。
“也行!”
于是张五高声喊道:“掌柜的,来两个。”
大酒缸里卖烧酒,论“个”计算;一个二两,用锡制的容器盛装。酒菜只是盐煮花生、虎皮冻、卤豆干、五香蚕豆之类,不过附近必有热食担子与二荤铺;福山不能喝酒,张五让山东籍的跑堂,替他叫来二十个包子、一大碗小米粥作晚饭。另外为他自己与李果要了些爆肚、羊头肉、炒肝儿这些只有京里才有的小吃下酒。
两人都有话说,却不能畅所欲言;隐语乡谈,显得形迹诡秘,已颇有人在注目了。李果跟张五从眼色中取得默契,相戒不言,只谈些琉璃厂的见闻;每人喝了三“个”酒,要了些饺子,吃得酒足饭饱,闲逛着回到了客栈。
李果进门第一件事,是到柜房去取“宫门钞”——特为花钱托掌柜的去办来的。携归自己屋里,剔灯细看,第一条就使得他大感兴趣。
“五兄!”他喊:“你来看。”
张五正在洗脸,丢下手巾去到他身边去看,只见宫门钞的第一条是:“封大将军恂郡王弘春为世子,班列成亲王世子弘晟下。”
“你看到了没有?恂郡王要晋位亲王了。”
“何以见得?”张五不解地问。
“亲王嫡子封世子;郡王嫡子封长子。郡王之子封世子,不正是郡王晋爵亲王的先声。”
“嗯,嗯!有理。”
“你再看第二条是。”
第二条是:“封廉亲王、履郡王、怡亲王、大将军恂郡王女为和硕格格。婿给额驸秩。”
“这就是封公主了!”张五问道:“履郡王是谁呀?”
“皇十二子胤祹。”
“哦,”张五也颇感兴趣了,“你看,”他指着“廉亲王”三字说:“跟胤祀都像是和解了。”
“应该这么看。反正是在极力笼络。”
“恂郡王一子一女都得了恩典。可是,”张五提出疑问:“何以不加恩于恂郡王本人?”
“这——?”李果沉吟了好一会说:“恐怕不容易那么就范。”
张五点点头说:“反正咱们只往好的地方去看就是了。”
虽往好处看,也要作坏的打算。李果心里在想:如果恂郡王不就范,会出现怎样的局面?
总不能造反吧?他默默地自问自答;自答自问:如果真的造了反,会是怎么一个局面?
那就很难说了。恂郡王内有太后;外有八、九两兄;总还有一班倾心的大臣,真要造反,还不是一天、半天就能镇压得下去的,不过,照他现在所看到的局面,这个反一定造不成,是可以断言的。
“你在想什么?”
“造反不成,可就惨了!”话一出口,李果方始发觉;一时忘其所以,竟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不由得既惊且愧,赶紧到窗前张望了一下,幸而没有人经过;走回来摇摇头,不好意思地笑道:“幸亏是你!”
张五初时发楞,多想一想也容易明白,点点头小声说道:“就不造反,恐怕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唉!不谈吧!”李果起身将福山喊了来吩咐:“再去弄些酒来喝。”
“借酒浇愁愁更愁!”张五提醒他说。
“找点乐子;忘了那一段儿。”
“只怕没有乐可找。本来卖唱的倒是很多——。”
“不,五兄!”李果打断他的话说:“你误会了。喝喝酒,谈点儿有趣的事,不也是乐子?”
“这还差不多。”张五突然想起,“不知道那个七僧诗翰的手卷送来了没有?”
原来李果买的宋板楞严经,张即之所写华严残卷,一方田黄章,还有一串五色宝石串成的佛珠,都写了字条让店家送到佛宝那里交货取款;唯有他自己所买的这个手卷,关照清閟阁送交这里的掌柜;他有几百两银子存在柜房里,可以为他代付。
“我去看看去。”
过了好一会,李果才捧着手卷回来;恰好福山也买回来一瓶莲花白;一大包薰肚酱肉;另外还有“半空儿”、紫萝卜之类的零食。又替他自己买了一串糖葫芦,一路啃了进来。
“把火盆拨一拨,你睡你的去吧!”李果又问:“到通州去送信的人,回来了没有?”
“还没有。”
“必是明天一块儿到京。”张五接口,“今晚上总没事了。”
于是拨旺了炉火,饮酒谈文;张五因为“春闱”在即,虽说有文觉的关节,心中无忧;但闱中文字要刻出来分送至亲好友,不能见不得人,所以此时殷殷请教。李果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一谈,不知不觉过了三更,两人却都还没有睡意。
直到酒罄火微,兴致将阑,预备归寝时;只听院里有人声,并有掌柜的的声音:“李师爷住北屋。”
“啊!”张五机警,“通州的人来了!”
李果开门一看,果然是李绅;不由得诧异:“怎么?半夜里赶了来?”
“早到京了。这会是‘倒赶城’来的。”
原来京师九门,向晚关闭;但前门——正阳门一交子时便开了,只是不许出,只许进;为的是家居“宣南”的朝官得以入宫待漏。有些在城外游宴访友,不能及时回城的,索性到了午夜才进前门,这就是所谓“倒赶城”。
“这位想来就是缙之先生了?”张五在一旁插进来说。
“正是,正是!我来引见。”
“久仰,久仰!”
“彼此,彼此。”
两个人都非常客套。张五久仰李绅是独往独来的风格,大异流俗;李绅亦听李果信上提过,一直仰慕张五是个古道热肠的侠义之士,所以彼此都有相见恨晚之感。
“两位慢慢再谈吧!”李果说道:“掌柜的还等在这儿呢!”
“不要紧,不要紧!”掌柜说道:“很巧,间壁的屋子正好空着,李老爷就歇这一间。”
于是先看了屋子,安顿下来,李绅洗脸喝茶,吃了掌柜亲自在柜房里做的一碗热汤面,顿觉征途全浣,精神大振,向李果询问急召来京的缘故。
夜深人静,间壁屋子说话,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李果深恐隔墙有耳,便先一句宽他心的话:“事有转机。”接着又说:“明天再细谈吧!”
“喔。”李绅会意,转脸说道:“听说五兄在天宁寺用功?”
“那里谈得到用功?”张五谦恭地说:“得向缙之先生好好讨教。”
“岂敢!岂敢!”
“都别客气了。”李果有些不耐烦,“我看都睡吧!养足了精神,明天好办事。”
话虽如此,李绅与张五还是谈了下去;边疆的见闻,在张五颇感新奇,听者不倦,言者亦很起劲。最后连李果也被吸引住了。
但一谈到大将军与年羹尧,李果立即警觉,“睡吧,睡吧!”他起身说道:“什么话都等到明天再说。”
这一夜张五与李果都睡得很好;李绅却以有事在心,辗转不能入梦。到第二天上午,张、李二人起身,漱洗既毕,去探望李绅,见他睡得正酣,都不忍唤醒他。于是李果决定先到佛宝家,将送文觉的四样礼物取了回来再作道理。
“那,我亦回家去看一看。”张五也说:“饭后找个清静地方去细谈,如何?”
“那里清静,我可不知道了。”
正月里凡是可供游宴之处,到处都是人,实在没有什么清静的地方;想来想去还只有在客栈中,关起门来,促膝倾谈是最好的办法。
听完张五的话,李绅心里有着无限的抑郁;如果早识张五,或者早知李果跟文觉很熟,能够了解有这么一个和尚为“雍亲王”的谋主,及时密陈恂郡王,事先防备,何至于会失去天下?
“缙之!”李果问道:“你的意思如何?”
李绅茫然,他定定神反问:“你指那件事?”
“文觉很想跟你见个面;你的意思如何?”李果紧接着说:“我要听你一句话,才好去看他。”
“那何用说?只要于家叔有利,我自然照办。”
“好!我今天就去看他。”李果转脸问张五:“照你看,他要跟缙之见面,目的何在?”
“我想,是要问问西边的情形。”
“然则问西边的情形,目的又是何在?”
这样的问法,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张五有些感到窘迫,只好闪避了:“我不知道。”
“也许,”李果自己回答自己的话,“西边还在用兵;要问问地理形势;风土人情。”
“怎么?”李绅诧异地问,“文觉还参赞军务?”
“那也很可能的。”李果突然问道:“缙之,你看恂郡王会不会回任?”
“你是说他会不会再回西边?”
“是啊。”
“不会。”
“那么,谁接他呢?”
“当然是年羹尧。”
“也许,”李果修正了他自己的答案,“是要问问年羹尧的情形。如果真是问到此人,缙之,你应该怎么回答,可要好好想一想。”
“你说应该怎么回答?”
“总以不得罪人为是。”
“那是说好话?”
“对了!成人之美,有利无害。”
张五深以为然;但默默在静听的李绅,却有不甚赞成的表情。
“缙之先生,”张五怕他不明白李果的意思,格外又作解释,“如今在挖令叔墙脚的,就是年羹尧的至亲;能说年羹尧的好话,或许还会顾念情分,事情也比较易于挽回。否则,一结了怨,更为棘手。”
“说得是!”李绅满心委屈地答说:“不过,此人实在也说不上好。”
话已经说得很透澈;李绅也一定明白其中的道理。是他家自己的事,要怎么应付才于他叔叔有益,无烦他人叮嘱;所以张五与李果,相顾默然。
“那么,请客山就去一趟吧!我在这里待命。”
李果微微颔首,收拾送文觉的礼物,用一块灰布包袱包好,嘱咐福山,小心提着;上了车直奔所谓“潜邸”——雍亲王府。
名刺与礼物递进去以后,只一盏茶的工夫;出来一名蓝翎侍卫,手里持着一张名刺,扬着脸问:“那位是苏州来的李老爷?”
门房里坐着好些人,都等了好半天了;此时左右相视,及至发现李果起身上前搭话,不由得都露出羡慕的神色。
“敝姓李,苏州来的。”
那侍卫将他从头看到足;然后说一句:“跟我来!”
李果跟着他,亦步亦趋,越过一重又一重院落;凡是转角冲要之处,都有侍卫悄悄站着,大多不加招呼,即有也是极简短的一两句话。李果心里不免嘀咕,无端生出一种仿佛如入龙潭虎穴,吉凶莫卜的感觉。
最后进了一道垂花门,五楹精舍,门楣上悬着一方蓝地金字的匾额,上书“莲界”二字。等走近了,有个小沙弥掀帘而出,迎上前来;那侍卫交代了引导的差使,转身自去。小沙弥不发一言,只在门边打起帘子;李果抬头一望,恰好看到文觉,不由得就缩住了脚。
“觉公!”李果这样改了尊称;字只有两个,却涩口得很。
“一别数年,客山先生真是潇洒如昔。”
“潇洒”二字提醒了李果,不妨保持旧日姿态;于是随随便便地走了进去,拱手一揖,作为正式行礼。
“那天到京的?”文觉合十说道:“请里间坐。”
里间的陈设十分讲究,一张极大的紫檀书桌,临空摆在中间,两面都有座位;桌上展开一轴图,上覆蓝布,料想是一幅地图。文觉引着他到东面的一张禅榻;指一指上首,自己先在下首盘腿坐了下来。
这使得李果记起以前相处的岁月。在寒山寺也是经常这样在禅榻上相向而坐。不过从前的那张禅榻小,一坐下来,每每膝盖相接,真是个促膝倾谈;眼前的禅榻,既高且大,中间还隔着一具矮几,倒像炕床,隔几相对,距离比从前远了。
“多谢厚贶!”文觉说道:“本想璧谢,又怕你多心;受之未免有愧。”
“东西不值钱,不过是花了点心思在上头的;相知多年,亦只是一点心意而已。”
“我知道。”文觉问道:“你是那天到京的?”
“年前就到了,住在通州。”
文觉又问:“无锡张家的老五,你熟吧?”
“见过几次面。”李果从从容容地说:“听说他也来了。”
“莫非他来,你不知道?”
“我动身的时候,他正在苏州作客;我是到了京才隐约听人说起,他也来了。”
“你知道他来干什么?”
“不知道。”
“他跟你一样,是专门来找我的。”文觉说道,“李家的事,我实在爱莫能助。”
这个说法在李果意料之中,他从从容容地答道:“如果觉公亦无能为助;就再没有可以援手了。”
“何出此言?李家的阔亲戚不也很多吗?”
这话是李果所不曾想到的,觉得很难回答;但其势不容他多所犹豫,只老实说道:“阔亲戚虽多,未见得能帮得上忙。”
“何以见得?”文觉又说:“平郡王不是他的外甥女婿吗?”
李果不知道平郡王讷尔苏目前的“行情”如何;也识不透文觉提及此人的用意,不敢自作聪明,造作理由,只这样答说:“虽是亲戚,交情不厚;而况又远在数万里之外。”
“要论到交情,我和李旭东不过一两面之缘而已。”
“交情厚薄,不在乎形迹亲密与否?而况人要看可交不可交;敝居停是个可交的人。”
“这倒是实话。就怕我想交无法交。”文觉终于透露了他的最后一着:“你能不能找李缙之来跟我见个面?”
为了表示他事先一无所知,李果故意摆出讶异的神色:“觉公跟他也熟?”
“就因为不熟,所以要找你先容。”
“理当效劳。”李果接下来说:“我跟他很熟;觉公如果有事要他办,我来交代他就是。”
“没有事,没有事!只是听说大将军门下,有这么一位司章奏的幕友;无非仰慕他的文采而已。”
“噢!”李果问道:“要他什么时候来?”
“这里太拘束,无法畅谈。等我想一想,先得找个合适的地方。”
现成就有一个地方:天宁寺。不过,李果不便建议;也不能作何暗示,只能静静地等着。
文觉当然也会想到天宁寺,只是他有顾虑,会张五在那里、会李绅又在那里;明显看天宁寺跟他有密切关系。他不愿意让李绅看出这一点,所以他处皆可,唯独天宁寺不在考虑之列。
“这样吧,我们先定日子。”文觉问道:“明天下午如何?”
“好!我通知他。在哪里见面?”
“他住在哪里?”
“住在他一个远亲那里。”李果故意不说李绅跟他住在一起。
“能不能请他到你客栈里来?明天下午,我派车来接。”
“请问觉公,我呢?要不要陪他一起来看你?”
“正要请你引见。”
“既然如此,不妨在我那里会齐。”
也不过刚过正午,便有掌柜亲自来向李果通报,说来了一辆车,要接李果与李绅;来人未说是何处派的车,只说李果自己知道。
“是的。我知道。”
“李师爷知道?”掌柜面现诡秘之色,踏上两步,低声说道:“恐怕不知道吧?”
掌柜的话太可怪了,也太可笑了,“哪里来的车,我心里当然明白。”他问:“掌柜从何见得我不知道。”
“知道就好!我是怕两位不明就里,糊里糊涂闯出祸来。”
这话就祇可怪,不可笑了;李果正色问道:“掌柜,我不懂你的话。”
掌柜想了一会,问出一句话来:“李师爷听说过‘坐黑车’没有?”
一听这话,李果恍然大悟;怪不得掌柜的这样关切。“坐黑车”是京师的艳异之一;传说中常有人遭此奇遇,道是愿意不愿意到一个很有趣的地方去逛一逛;倘或愿意,约定时日地点,便有一辆没档车来接,车帷极密,一入车厢,漆黑一团,只听车走雷声,既不辨南北东西,亦不知路有多远,反正曲曲折折,东弯西绕,脑筋再清楚的人,亦无法从感觉中去分辨自己大概是到了什么地方?
及至车停,下来一看,定会惊异;大宅深院,是富贵人家的闺阁。青衣侍儿,导入密室,所遇见的也许是花信年华的艳妇;也许是丰韵犹存的徐娘;如果运气不佳,对手甚至是个虎狼之年的丑女人。但既来之则安之;云雨巫山,昏天黑地。有个禁忌是不许开口多问;问亦不会知道什么。往往虽有肌肤之亲,却始终未交一语。事后仍旧照去时那样回来;记忆犹新,却常有如梦似幻之感。这就是“坐黑车”。
据说,八旗王侯的内眷,倘或难耐寂寞,每每由此取得慰藉;间或行踪不密,出了纰漏,那就什么祸事都可上身。因此,掌柜提出警告;李果当然感激他的好意。不过,他也很困惑;论年纪早非精壮的小伙子,那里有“坐黑车”的资格?
此时恰好李绅走了来,问知经过,便即笑道:“掌柜的真是杞忧了!那有个大白天坐黑车的?”
“啊!啊!”一句话提醒了掌柜,掉头就走。
“话虽如此,不过关防严密,确也有不愿意让我们知道去向的意思在内。”李绅略有些不安,“我实在琢磨不出,他要跟我见面是何用意?”
“缙之!你把自己先稳住。”李果提出忠告:“实事求是,不自欺亦不欺人。”
李绅把他的这两句话,细细体味了一会,自觉在应付上比较有了把握,便即欣然答说:“谨受教!”
“什么话!”李果拍拍他的肩,顺势一拉,“走吧!”
“请等一等!”李绅一面将他手里用油纸裹着的一卷纸,伸展开来;一面说道:“我写了一张字送文觉,聊作贽见之礼;请你看看,是不是合适?”
李果定睛细看那尺许宽却有五尺长的狭长条幅,上面是一笔腴厚而又潇洒的苏字;写的也是苏东坡的诗:“碧玉碗盛红玛瑙,井花水养石菖蒲;也知清供无穷尽,试问禅师得饱无?”
李果看完这首诗,凝神静想了一会,再看下面的题款是:“录东坡居士赠常州报恩长老两绝之二,即请文觉上人正腕。”于是说道:“苏诗我不熟;还有一首呢?”
“还有一首很玄;不如这一首有味。”
“有味是有味;可是——。”
见此光景,李绅立即改变初衷:“我原意是空空双手上门,未免缺礼;写一个手卷,聊且将意,既然你觉得不妥,不送也罢。”
“不是你录的诗不妥。”李果从从容容地说:“玩味诗的本意,是要讲究实在,不尚浮文。就怕他看不懂,且有心病,容易生出误会。”
这还是所录的诗不妥;不过换了一种婉转的说法。李绅将诗卷卷了起来,“我也觉得不大妥当。算了!空手上门就空手上门;以后有机会,另图补报;没有机会,只好算了。走吧!”
此时不容李果更有解释;等他将诗卷卷好留下,便领头出了房门,到得前面大院子里,只见一辆装饰华丽的后档车前面站着个一脸精明的中年汉子;便为自己与李绅表名:“敝姓李;这位也姓李,就是贵上想见的人。”
“是!请上车。”
二李共一车,帷帘甚严,都很知趣地不作声;等那中年汉子揭开车帷,上车坐定,听车声辘辘,感觉到车子向北转弯料知是进内城了。
“这首诗其实很切合‘此人’的心境与企图;但正因为太切合,所以不能送。”李果在李绅耳边说道:“此人多疑,语言务必谨慎。宁可赖,不可骗。”
“我明白。”李绅答说:“我原来亦有试探此人之意。既然易于起误会;那就一动不如一静了。”
李绅能够谅解;李果自然高兴,只是在黑头里,觌面不辨为谁;无法让李绅看到自己欣慰的神色,只好紧紧握住他的手,表示彼此毫无隔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