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步步惊心,曹丕继统 以臣立君

曹丕也是后来才知内情,洛阳的局势比他预想的还复杂,自曹操归天至他到达洛阳,其间隔了三日,这三日一波三折险象环生,若非邺城、洛阳、许都三地的老臣效力,他能否登位实在难料……

曹操晏驾群臣一阵痛哭,直哭得昏天黑地声嘶力竭,而痛哭过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恐慌——大王崩殂于外,太子还在邺城,眼下之事该怎么办?群臣拭去眼泪后第一反应是封锁消息,洛阳宫权且作灵堂,派出回邺城报丧之人;给曹操换了王衣、冠冕,停尸殿上,打发僚属置办上好棺椁;把啼哭不止的卞王后和众夫人劝入后殿,委托卞国舅照顾;命人赶制孝衣,大家围坐院中商量应急之策。此时论官爵当属卫将军曹瑜身份最高,又是魏王族叔,惜乎疏少才略全无主意。桓阶首先倡议:“此事若求稳妥,当紧闭城门秘不发丧,待太子到来灵前即位,再将噩耗公布天下。”

“不妥。”陈群一口否决,“数万大军在城外,消息怎易瞒住?况且……”他话说一半戛然而止,伸出两根手指朝众人晃了晃。

群臣一见脸色皆变——二王子曹彰!鄢陵侯已受诏令不日将至,见洛阳不报丧、不举哀,若率将士问罪如何应对?现在的问题不只是何时举丧这么简单。曹操临终仓促未指明太子如何即位,而最有威望稳住大局的夏侯惇又随之病倒,曹仁在襄樊、曹洪在武都,连个近亲将领都没有,情势何其凶险?鄢陵侯好勇斗狠,又立有战功颇得诸将崇敬,若秘不发丧,曹彰抢先赶来煽动将士挟以自重,非但群臣招架不住,王位最后归谁都难说!而公告噩耗也难保无虞,曹军貌似纪律严明,其实说到底皆听曹操一人之令,曹操一死便如镇妖石崩塌,谁能驾驭外面八面武夫?无论曹彰争位还是兵变,对曹魏社稷都是致命打击,只怕曹操尸身未僵,一生心血已付诸东流,北方又要回到初平年间的乱象了!

沉默良久,长史陈矫突然一拍大腿站了起来:“既然不免弄险,索性现在就让太子继位。”

“啊?”众人皆是一愣——太子尚在邺城啊!

陈矫朗朗陈词:“国不可一日无君,王薨于外,天下惶惧,太子当节哀继位,以系远近之望。且大王爱子在侧,久必生变,则社稷危矣!我等立刻举丧,遥尊太子为王。”他没直言曹彰,但口称“大王爱子”大伙都明白说谁。可是明明曹丕不在,却要让他隔空继位,这提议实在大胆。

愣了片刻谏议大夫贾逵开了口:“也好,至少令出有源。”

“事到如今只能放手一试。”辛毗起身响应,“辛某人立誓,此刻便尊太子为王!”

桓阶、陈群、司马懿等皆曹丕一党,怎能不依?也跟着响应:“我等愿与诸公同心,自即刻起就尊太子为王。”

事已至此,群臣与曹丕是互保关系,曹丕不借他们之力不能抢先正位,他们不借曹丕之名也难压服三军。形势大于人,群臣纷纷表态支持,只魏郡太守徐宣一言不发远远躲开——倒不是反对,只因他与陈矫素来不睦,不愿跟着掺和,报以默许姿态。

“好!”陈矫越发笃定,“现在就以太子名义向三军公布噩耗,以太子署名教令安抚三军。”

司马懿补充道:“最要紧的是遣使奔赴许都,请当今万岁将太子继承魏王、丞相之事诏告天下。”

黄门侍郎丁廙方才还在窃喜,天赐良机,即便不能扶曹植继统,叫曹彰夺去也比受曹丕的屠刀强,心里拨弄着小算盘,还未想出襄助之策,却见陈矫已拿定这越俎代庖的主意。若容他们请来诏书,岂不无可挽回?想至此再不能坐视,高声嚷道:“不可!你这是以臣立君!”

“不错,我就是以臣立君。”陈矫毫不否认,“国不可无主,不立君主何以安定四境?况太子乃国之副储,继承大统理所应当,难道你有异议?”

丁廙当然有异议,但曹丕占着太子名分,他若敢公然反对,这帮大臣立时就会把叛逆之罪扣他头上。丁廙顾左右而言他:“在下并非反对太子,然国君继位乃社稷第一大事,岂可僭越乱为?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当候太子到来再行诸事。”

“等太子到来,一切都晚了吧?”司马懿冷笑着站了起来,“你那点儿鬼魅伎俩当我不知?”

丁廙闻言大怒,二目似要喷火:“司马懿!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列公看见了吧?大王丧殿之前,此人信口雌黄污蔑同僚,实乃无父无君之徒!”他这一状告得也不算无理,但群臣已结同心,谁肯听他的?

“住口!”辛毗一声断喝,“承统之事出自公义,亦为先王所定,谁反对谁是奸邪小人!”别拿礼法当幌子,不就想阻碍曹丕继位吗?辛毗一锤定音——谁反对谁就是别有用心,谁就是奸臣。

丁廙祭出最后一件法宝:“如此大事若有差失谁能担待?”

陈矫一拍胸脯:“苟利社稷,死生不拒。便千刀万剐祸灭九族,老夫一力承担。”

群臣都佩服他老而弥辣心志如铁,齐声附和:“愿共承担!”

话说到这个地步,丁廙再无言以对。陈矫、桓阶等都是老资格,凭他一己之力怎斗得过?强辩一句:“只怕你等担待不起。”拂袖进了偏殿。司马懿朝站在远处的校事刘肇使个眼色,刘肇会意,赶紧跟进去监视。

群臣虽压制住丁廙,却也来不及松口气,要办的事还多着呢。先吩咐刘放、孙资以曹丕名义草拟教令,准备丧报文书发往各州各郡,安排使者赴许都恳请天子下诏,秘密召集所有监军、护军说明情况,请他们到各营安抚将士;灵堂挂上白幔白幡,设摆供桌燃上香鼎,又在旁边给曹丕虚设一席,连魏王、丞相印玺都象征性地摆上,好像已授给曹丕似的,又到后面向王后禀明情势、请求配合……时过正午,拉拉杂杂全忙完,大伙换穿孝衣,齐刷刷往灵堂一站,传令敞开宫门——能办的都办了,剩下的就只能祈祷老天保佑啦!

丧报传出不到一会儿,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八万将士何等气势?有人恸哭、有人悲号、有人呼喊,连洛阳宫中都听得清清楚楚!胆小的僚属站在灵堂里直哆嗦——那不仅是八万人,还是八万利器,若是有人挑头,什么事不能干?

怕什么来什么,吊丧的将军紧跟着就到了。于公于私都不能谢绝吊丧,但这会儿怎么叫他们进来?教令上写明太子继位,可孝子却是个空位子,见不得人!许褚虽悲伤过度连连呕血,也不得不强打精神出去阻拦,可号哭声越来越大,继而就听有人怒骂:“许仲康,你要做甚?就你能守着大王,我们就不能给大王吊丧么?是何道理?”

“妈了个巴子的!老子立的功劳不比你少,想哭主子都不成?再废话,老子跟你动刀!”

赵俨耳力甚佳听得分明,不禁冷汗直冒:“徐公明、朱文博来了,这俩大个子咱拦不住的。”

桓阶摇摇头:“别拦了,再拦非拦出祸来。叫他们进来哭,哭够了气就泄了……放他俩进来。”

吩咐传下,徐晃、朱灵哀号着冲进宫来!

“大王!您睁眼看看末将……”徐晃一猛子扑到尸身边,泪光盈盈浑身颤抖,“末将还要陪您打仗,您还记得潼关之战吗?天下未平您怎就撒手而去了?”

朱灵跪在堂上以头撞地,磕得咚咚闷响:“末将不敢再违抗军令了,大王说什么我听什么!只求您快快醒来……大王醒来啊……”究曹操一生,最得意的壮举还是在战场上,除了炳炳战功,更为可贵的就是驭将之术。这些武夫对曹操简直爱若父兄、敬若神明,今日他们眼中的军神轰然倒下了,永成生死之隔。

两条大汉放声哀嚎,如虎啸牛吼一般,震得屋瓦直颤,群臣同情之余更感害怕,谁敢过去劝他们?所有人都斜眼瞅赵俨。赵俨咽了口唾沫——都知我性子好,和稀泥的差事全往我身上推。没办法,赵俨只得硬着头皮往前凑,搀是搀不动的,只能在耳畔磨性子:“将军保重,大王还指望你们辅佐太子呢……”一句话未说完,又涌来一阵更哀惨的哭声——二将进来哭丧,其他人不服,大伙合力一撞,冲散亲兵鱼贯而入,殷署、王忠、刘若、贾信、朱盖、徐商、吕建、马遵、刘柱等一大帮将领全奔上堂来,霎时间哭喊声振聋发聩。

赵俨没法劝了,眼巴巴瞅着这帮大个子纵声恸哭,手足无措间又见后面追来一将,乃是中护军曹真。听闻噩耗曹真如五雷轰顶,义父待他情深怎能不悲?但他毕竟是曹丕死党,知道此时当求稳,故强压悲痛与众监军一同安抚众将,得知许多人跑到宫门要求吊祭,忙赶来劝阻。怎知群情难抑,大伙撞了进去,也只好跟进来。

曹真不进来还好,一进灵堂看见义父冰冷的尸身,再也矜持不住——想起义父养育之恩,抚养他长大、视若己出、给他富贵、让他当官,这份恩情比天高比海深!双膝一软瘫倒在地:“父王!您睁眼看看孩儿……看看孩儿啊!怎么这就走了……”才哭了两声,忽觉被人架住,蒙眬泪眼抬头一看——陈群和司马懿。

曹真都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他俩拖进偏殿,继而拥进一帮老臣,七八双手齐下,扒去铠甲、换上孝袍、套上麻冠。陈群边给他系孝带边解释:“太子虽已继位却在邺城,总不能请王后出来跟这帮武夫打交道吧?现在你就是孝子,暂替太子主丧!”

曹真擦擦眼泪:“这行吗?”

陈矫拍着他肩膀给他打气:“你乃大王义子,合情合理。别光哭,你跟诸将熟识,劝他们回营守寨,得帮我们稳住大局啊!”

为了群臣更为了曹丕,曹真咬牙应允,由着大伙又搀又架,将他按到曹丕的虚位旁,陪着众将又号哭又叩头。司马懿搞定这边,猛一抬头见夏侯尚正伏在阶下抽泣不止,忙过去拉扯:“你不能哭!子丹留在这儿,你得回营安抚将士,快去快去!”夏侯尚强忍眼泪,踉踉跄跄往外走;司马懿眼珠一转,又道,“你把营里所有曹氏将领都打发过来。”

曹真身穿重孝替曹丕当孝子,赵俨为首的一帮人软语温存,总算勉强稳住局面。徐晃、朱灵声嘶力竭眼泪哭干,只得怆然而去,不过军中将校实在太多,来了一拨又一拨,外面还有一大帮,都是别着大刀片子的彪悍武夫,谁敢拦?司马懿的办法还真不错,现在最缺的就是本家,只要是姓曹的,即便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也扣下,不多时夏侯尚打发来十多位,都换上重孝陪哭,瞅着真像那么回事。曹瑜也被大伙驾弄着坐了上座,好歹是曹家老人,多少有点儿分量。

如此支应近两个时辰,总算没出乱子。陈矫站在堂口翘首观望:“方才来的都是将军、校尉,这会儿是军候、司马,我看差不多了。”群臣刚松口气,各觅坐榻想休息片刻,哪知屁股没落定忽闻外面隐约传来一阵杂音,似是金鼓之声!

不打仗何来金鼓之声?群臣又紧张了,没来得及打发人出去问,就见夏侯尚满面惊慌跑上堂来:“大事不妙,青……”谏议大夫贾逵一把捂住他嘴:“别声张,过来说。”这时候一哄一闹,叫众将听见就乱了!忙拽进偏殿,大伙都凑过来,夏侯尚才道:“青州部臧霸别军擅鸣金鼓拔营而去。”

青州沿海诸郡是臧霸、孙观等自治,军队也是私属部曲。老一辈人有感恩之心倒还犹可,新崭露头角的唐咨、蔡方等都不买朝廷账,不过是慑于曹操威严。洛阳这支别军是襄樊告急时从青州抽调的,非臧霸直接统领,这些青州兵见曹操已死,军中无人做主,再不拿朝廷当回事,自做主张卷铺盖回家啦!

群臣不禁惶恐——这支青州兵算不了什么,才三四千人,但影响太恶劣。曹操遗命吩咐得清楚,“将兵屯戍者,皆不得离屯部”,他们这是公然违抗命令,他们若能擅自撤兵,别人也敢撤,一哄而散怎么办?

贾逵蹙眉道:“大丧在殡,嗣王未立,此时当息事宁人,不妨任他们走,发道命令,就说江东孙权异动,是朝廷让他们走的,先稳住别的部队要紧。”孙资手底下真麻利,摊开笔墨立刻就写。

丁廙在后冷眼旁观,忽然灵机一动——曹丕一派求的是稳,我当求乱;若洛阳兵乱,鄢陵侯便可名正言顺整饬军马,那时兵权归于其手,曹丕又怎奈何?虽说兵变凶险,甚至可能祸国,为保日后无虞只能冒险一试啦!丁廙拿定主意,趁众人不备蹑手蹑脚绕至正堂,凑到卫将军曹瑜身边:“老将军,您还在这儿哭啊?出大事啦!”

“啊?”曹瑜早就让群臣摆弄蒙了,已成惊弓之鸟。

丁廙危言耸听:“青州兵擅鸣金鼓而去,其他人马也蠢蠢欲动,恐怕要闹兵变。”

曹瑜立时慌了:“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八万带甲之士屯于城外,人心不齐终是大患。”丁廙抛出妙计,“当务之急须更换将领,把各部统帅都换成沛国人,最好是曹氏近臣,这才能同心同德转危为安。”这办法太险恶——更易将领是军中最敏感之事,何况居丧期间?徐晃、朱灵、殷署、贾信等虽非曹氏乡人,二十年效力疆场素有威望,曹操刚死就换掉他们,岂不是人走茶凉?士兵们能服吗?这简直是激他们生事。

曹瑜虽无才干,却是曹家长辈,这时任何举动都极有分量,不知不觉入了丁廙的圈套:“有道理……与大伙商量商量。”

“别商量了,现在除了您,谁敢做主?您老人家若袖手旁观,还指望谁?”丁廙说罢捅了捅跪在旁边的孔桂,“孔大人,您说是不是?”

孔桂自清早就跪在曹操尸身畔,眼睛都哭肿了,身为佞臣,曹操是他唯一靠山,故而没人比他更伤心,自觉难逃曹丕秋后算账,已是心灰意冷。这会儿见丁廙突然问自己,还挤眉弄眼的,脑筋一转已明其意;同情相成,同欲相趋,孔桂也觉这是扭转命运的机会,赶紧把平日能说会道的机灵劲儿拿出来,附和道:“不错,这事得抓紧办。您老是魏王叔父,这不光为稳住局面,还是给儿孙谋福。曹家后辈谁不叫您一声好听的?他们掌兵权还不感恩您老人家?”

“也对。”曹瑜鬼迷心窍,竟觉有理,“既然如此……”

话未说完就见陈矫怒气冲冲而来,劈脸喝问:“你等有何勾当?”刘肇盯着丁廙呢,这边一说话,那边就报告了。

曹瑜见陈矫大怒,吓了一跳,赶紧实话实说:“丁大人请求把各部将领都换成沛国同乡。”

陈矫乃性情中人,简直气疯了,手指丁廙骂道:“你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人!”

阴谋败露,丁廙索性撕破脸面反唇相讥:“陈季弼,你不过一介幕府长史,上蹿下跳一整天了,你等今日之举还是臣子所为吗?卫将军乃曹家长辈,此间之事理当由他做主。”

“不错!”孔桂也帮腔道,“此乃上下之分,魏国是曹氏之魏国,岂由你等说了算?曹氏之人掌兵才是万安之策。”曹瑜左顾右盼,也不知听谁的对。

陈矫气得浑身颤抖,正要撕破脸面大嚷大骂,忽听身后有个沉稳的声音道:“二位所言差矣。大王在世时曾有明训‘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今远近一统,人怀效节,何必定用谯沛之人,而使诸将寒心?”

这番话四两拨千斤,还搬出曹操生前的话,孔桂顿时语塞,丁廙却还坚持:“我等身为臣子,无大王之才略,焉能萧规曹随?”

“哦?”那老臣又道,“丁大人张口闭口君臣道义,岂不闻‘三年无改于父之道’?难道大行未僵,你就要撤换先王委派之将,这便是臣子所为?”一句话问得丁廙哑口无言,咬碎钢牙无济于事,只得悻悻地躲开了。

陈矫可解了气,回头一看——这位仗义相助的老臣竟是跟他斗了半辈子的老冤家徐宣!桓阶、贾逵、陈群等人也纷纷赶来,七嘴八舌都劝曹瑜不可妄为。曹瑜脑子都乱了,也不懂其中奥妙,只一个劲拱手作揖:“任凭诸公为之,全听你们的!”

群臣又逃过一劫,无不暗甩冷汗,徐宣建议:“青州兵此去,我等虽不问罪,只恐骚扰地方,不妨向东州诸郡追加指令,命沿途各地供给粮草,多加抚慰以安其心,待大事了结风平浪静,再与臧霸秋后算账。”

“好好好。”陈矫一把拉住他手,“徐宝坚,陈某人谢谢你!方才我若激愤动怒就糟了,多亏你相助!昔年得罪之处你多多原谅。”

徐宣不禁苦笑:“你我鸡吵鹅斗半辈子,其实不都为了公事吗?大义当前谈何恩怨,过去的是非……算了吧。”这对老冤家危急时刻终于殊途同归,一笑泯恩仇。

远不止他俩,其实日常钩心斗角之事多得很,但为了渡过难关、为了辅保太子,更为了天下不至于再乱,众老臣都将平素恩怨割舍,拧成一股绳。或许精诚所至,或许真是曹操在天保佑,乱哄哄的一天总算应付过来了,直至金乌西坠夜已更深,灵堂才安静下来,大伙全累垮了。首功莫过曹真,当了一天孝子,跪酸了膝盖、哭哑了嗓子。若曹丕在此,有君臣之别礼数可以简慢;曹真不过是义子将领,一天下来不知磕了几千个头,伏在义父尸旁昏昏睡去。夏侯尚里里外外跑了几十趟,早四仰八叉累倒在地;赵俨再会磨性子也已口干舌燥,还得弄张杌凳坐于门口,劝那帮嚷着要守夜的将领回营;陈矫、徐宣、桓阶等都是年近耳顺之人,实在打熬不住,到后面给王后请个安,挤在角落眯着。孙资和刘放却没睡,反而眼睁得大大的,两人回想日间之事都觉后怕,数不清草拟了多少文书命令,虽有群臣撑腰,但深究起来大半属“矫诏”,心跳“怦怦”哪还睡得着?

曹操足畔燃着长明灯,宦官亲兵时时添油,陈群和司马懿正在壮年精力尚佳,在灯前促膝夜谈——群臣大胆行事是出于公义,但对他俩而言其中还掺杂私心,曹丕继统他们前程似锦啊!

陈群感慨万千:“一日之间如隔一世,大王就这么走了。”

司马懿见旁人皆已入睡,苦笑道:“在世时整死无数人,死了也不省事,丢下这么个大麻烦。”

陈群双手加额:“幸而群臣同心。”

“你别忘了,鄢陵侯那关还没过呢?”司马懿微合二目,“今日如此,明日未知如何。人活在这世上,永远是走一步看一步。”

“我不这么看。”陈群凝望曹操尸身缓缓道,“走一步看一步,终非智者之道。且说大王虽英明一世,过失也不少。不论其残暴猜忌,单为政之道便有偏颇,乱世虽以兵立国,亦当有法度。大王一生法令皆不能长久,朝令夕改随心而为,又执法严酷,有仁爱之心疏少仁爱之举,有帝王之术却无帝王之姿,徒以威福定天下,岂能稳固?倘有个明确的军制,今日我等还会为城外武夫发愁吗?倘有森严的等级礼法,还会有这么多纷扰?日后太子继位若重用于我,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为国家立法度,取士用人、官员考课皆要遵从,此亦不世之功!你说是不……”陈群自顾自说了半天,再一回头,司马懿早倚着殿柱睡着了。

陈群不禁莞尔——我真是呆子,曹丕继位八字还没一撇,祸福尚不可测,怎想这么长远?还是司马懿爽快,什么时候都睡得着。

其实陈群与司马懿虽同为名门之后,却非同类。陈群精于典籍、长于政务,司马懿老于世故、善于谋略,皆因曹丕之故连在一起。故司马懿能泰然自若,陈群却浮想甚多,时而担忧时而憧憬,时而又在畅想自己的不世之功。浑浑噩噩间不知过了多久,他仍无困意,索性起身舒展臂膀,却见外面天色朦胧转亮,手执油灯步出堂外细看——铜壶滴漏正在丑时二刻,再过半个时辰就五鼓天明了。

陈群紧了紧衣衫,吸了两口清冷的气息,精神更是大振,在荒草间踱了两圈,转身欲再入灵堂,忽听外院有奔跑之声,继而一个亲兵从黑暗中浮出:“西面斥候急报!”

陈群举着油灯的手不禁颤起来:“是何消息?”

“鄢陵侯得闻丧报日夜兼程,现距洛阳已不过二十里!”

呼啦啦一阵骚动,灵堂倦卧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大事当前谁能睡安稳?陈矫咳了两声,阴沉沉走了出来:“再探!”继而转身扫视众人,“想不到来得这么快……”后面的话藏着没说——来得越快越有问题!

司马懿不禁蹙眉:“也不知太子启程没有。去许都请天子诏书的人已经去了一日一夜,怎么还不归来?莫非天子不肯下诏?”

贾逵长叹一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硬顶也要顶一下,这关早晚得过!”

陈矫手捻胡须沉吟半晌,忽然对曹真道:“有劳孝子,到后面请宦官将王后唤醒,没她老人家坐镇不行。”

卞后啼哭至夜也才休息不久,大半夜的折腾老人家合适吗?曹真觉得有些不便,想抗辩两句,却见几位老臣都以严厉的目光盯着自己,竟没敢吱声,低着头到后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