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饥荒
老人的预感很快应验。麻子婶儿死后不久,四棵杨开始陆续向南岗上抬人。先一步被抬去的多是原本有病、脾胃不好、年纪大或吃错东西的,待遇也跟麻子婶儿差不多,苇席一卷,由近门或邻居抬在前面,后面跟一群哭天号地的亲邻。
万家三队被抬走的人最多,有四个,不包括麻子婶儿。然后是孙家二队,再后是张家一队。唯有李青龙的四队,大锅里一直有吃的,日子一天天地挨过。
端午节到了。
若在往年,天气赶得好的话,这阵儿该吃新麦面。青龙狠狠心,吩咐老五将仅剩的四十斤麦子磨了,留下十斤精面备急,其余三十斤全部擀成面条,使人挖些野菜,在端午节中午,让四队人美美实实地喝一顿糊汤面。青龙估算面条不够,又吩咐多加汤水,由他和老五按人头各捞一碗,摆在台子上,平均配好,后面的汤水数量不限,想喝自己舀。
就在四队的大人娃子两手抱着撑得溜圆的肚子四下散去后,一个人影晃进老五院子。成刘氏和几个女人正在忙活收拾锅灶,抬头一看,万磙子站在门口。
磙子的两腿浮肿了,走路一扭一歪,扶墙站一会儿,磨蹭着走进来。
成刘氏笑道:“是磙子呀,吃过没?”
“吃过没”原本是句客套话,这阵儿万磙子听起来,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难受,先点点头,后摇摇头,走到院中间蹲下。
不用再说了。成刘氏将锅底铲一会儿,整出一碗,端到磙子跟前:“磙子呀,你来晚了。面条没了,汤水也没了,就剩个锅底,大婶刮给你,甭嫌弃!”
磙子眼里噙泪,双手接过,朝成刘氏苦涩一笑,小声问道:“青龙在不?”
“在哩!”成刘氏指指堂屋,“方才见他跟老五进堂屋了!你要寻他?”
磙子点点头。成刘氏张口要喊,磙子摆手止住,只几口就将碗中的锅底吃完,抿抿嘴,将碗递给成刘氏,挤出一笑,算是谢过,起身挪向堂屋,扶门框站住。
青龙正与老五算计粮食,忽见门口竖着一人,打眼一看,吃一惊:“磙子,嗬,真是稀客哩!”
磙子没接话,朝前又挪两步,扑通一声,在二人前面扑地跪下。
青龙傻了,看一眼老五,见老五也是一脸惊怔。
“咋哩?”青龙回过神,却没拉他起来。
磙子啥话也不说,只是跪在地上,屁股撅着,头缩在臂弯里,将一张浮肿得不成样子的脸结结实实埋起来。青龙细细一看,只几个月工夫,风风火火的万磙子已判若两人,咋看咋像个得水肿的老人。
青龙忖出他是为啥了,轻叹一声:“万磙子,起来吧。你一直跪着,让人怪难受哩!”
万磙子依旧跪着,不说话。
“咋哩?”青龙掏出烟袋,揉一锅,蹲下,眉头锁起来。
“断……断炊了!”万磙子总算挤出几字,从嗓子眼里迸出一声低沉的悲鸣,“天——哪——”
青龙长吸一口气,憋一阵子,缓缓吐出,眼珠子转向老五。
老五忖出局势,脸色紧张起来,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谁都知道,在一个队只有一个食堂的情况下,断炊意味着什么。正常人能饿七天,这阵儿,最强壮的怕也顶不过三天!
“几时断的?”青龙吧嗒一口烟,小声问道。
“昨……昨儿!”磙子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青龙拧住双眉,一口一口地抽。一锅烟抽完,青龙又按一锅,眉头越拧越紧,牙齿将铜烟嘴儿咬得咯嘣咯嘣直响。老五的脸随着青龙的紧张而紧张,两只小圆眼眨也不眨地盯住青龙渐渐扭曲的面孔。
磙子依旧跪着,肿起来的庞大屁股微微打战。
“多少张嘴?”青龙冷不丁问。
“百……百八十一!”
青龙又吸一口气,再次抽烟。时光艰难地移动,青龙的烟一连抽去两锅。
终于,青龙朝地上磕磕烟灰,转向老五:“老五!”
老五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脸色煞白:“青……青……青龙?”
“去吧!”
“青……青……”老五越急越结巴,扑通一声也跪下来,想哭却又用力憋住,整个身子一抖一抖的。
还能再说什么呢?磙子缓缓站起,擦去泪水,转过身子,一步一晃地走出堂门,走进院里,沉重的脚步声就如两根木槌敲打在一面破烂不堪的老鼓上,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就在万磙子行将走出院门时,青龙的洪亮声音追出来:“万磙子,回去喊几个腿没肿的来,抬苞谷!”
万磙子打个惊怔,回头看青龙一眼,朝他连连抱拳,扭转身,两条浮肿的粗腿如有神助,飞一般跑走了。
就在万磙子的脚步声渐去渐远、再也听不见时,跪在地上的黄老五却如死了亲娘似的,两手拍地,哭得抑扬顿挫:“呜……呜……”
“黄老五!”青龙如雄狮般吼叫一声,用戏台上旦角才能吟出的伤感颤音,一字一顿,“一百八十一条命啊,你呜个鸡……巴……”
万磙子领人抬走两百斤苞谷后,四队仅有的粮囤一下子瘪了。青龙痛下狠心,下锅时再减斤两,锅里的汤水越来越稀,窝窝头越来越小,再后来一个也没了。娃子们饿得哇哇直哭,傻祥满村子追打双牛。
双牛没处躲,刚好碰到青龙,闪身躲到他的身后。
青龙眼圈红了,拦腰死死抱住傻祥。傻祥劲头大,一旦发起傻劲,青龙使足力气也抱不住,正无奈何,婉蓉追上来,两只小拳头鼓点般落在傻祥身上,边打边扯嗓子哭:“哥——”
听到这声脆脆的“哥”,傻祥竟如着魔一般不动了,两只眼睛圆睁,死死盯住婉蓉。
婉蓉不打了,将头埋进他的怀里,柔声叫道:“哥——”
傻祥忘记饥饿,呵呵笑起来,伸手抱起婉蓉,轻轻拍着她,如铁塔般一步一步朝远处走去。望着越走越远的一双儿女,双牛蹲在地上,两手捂脸,孩子般号啕大哭。
青龙也蹲下来,陪双牛落会儿泪,起身走向牛屋。
路过四棵大杨树时,青龙抬头看看密不透风的树冠,又到井边,伸头看看井水,气泡仍如串珠一般向上冒腾。
青龙长舒一口气,走到石碑跟前,缓缓跪下,摸着碑上的刻文,闭眼祈祷几句,忽身站起,大步流星地走向牛屋。
还没走到牛屋,青龙远远听到里面传来骂人声和抽打声,听声音是长桂。
青龙快步如飞,风一般旋进牛屋,看到被长桂按在凳子上捶打的竟是他儿子山娃。长桂一手按住山娃,一手拿着拌草棍,有核桃粗细,正照屁股猛打,每打一下,骂一声:“打死你鳖子!”
眼见棍子又要落下,青龙一个箭步蹿过去,一把夺过棍子,将长桂推坐于地,拉起山娃,冲长桂叫道:“咋哩?打牲口也没见你下恁狠的手!”
“咋哩?”长桂挣扎着坐起,气呼呼地指着山娃,骂道,“你问问这鳖子,咋能干出这事?”
青龙看向山娃,见他憋住气不说话。青龙伸手去摸山娃屁股,刚刚碰到,山娃的牙齿就咬起来。青龙忖出打坏了,心疼地问:“娃子,来,叫叔看看,屁股打烂没?”
山娃不让看,退后一步,眼里盈泪,强忍住。
“啥子事儿,把娃子打成这样?”青龙蹲下来,斜眼看长桂。
“啥子事?”长桂也蹲下来,狠狠地拿眼瞪山娃,“你问问他!这鳖子啥子不好干,竟来偷吃牛料!他也没长眼看看,牛都瘦成啥样了,立都立不起来,就这一点儿料,还打算过夏哩,竟叫这鳖子一点儿一点儿吃光了,你说打死他活该不活该!”
原来,近日来长桂见牛料去得特别快,心里纳闷儿,起初以为是老鼠干的,琢磨半天,觉得不可能。他把料袋吊在房梁下,还用一根细铁丝悬着,老鼠若想上去,就得先跟卖艺的学几手杂技。再说,布袋口扎得牢牢的,上面连个洞也没留下。长桂忖出是人干的,就在暗中观察。
果然,没过多久,山娃溜进来,四下瞧瞧,见爹不在,随即搬张凳子,站上去,解开袋口,抓一把就朝嘴里塞。许是吃得过猛,牛料噎在嗓眼里,把他的小脸憋得通红。山娃出溜下来,到料桶里掬捧水喝下,眼珠子四下一抡,再次麻利地爬上凳子,伸出手,正要掏吃,长桂一声断喝,从老犍牛身后跃出,将儿子逮个现行。
“日过你妈哩,我说这点料少下去了,是你鳖子干的!不成景的东西,不打死你,老子就不是你爹!”长桂将山娃顺势按在凳子上,脱下鞋子就打。
山娃咬住牙,长桂打一下,他就皱下眉,既不哭,也不求饶。
“你个鳖子,脾气犟过那头老犍儿!叫你不服软,叫你不服软!”长桂越打越不解气,顺手操根拌草棍,照他的屁股就是一顿狠揍。
弄明白原委,青龙的眼眶湿了,走前一步,一把抱起山娃,哽咽道:“娃子呀,是你青龙叔不好,是你青龙叔没本事,是你青龙叔对不住你,对不住你们这些娃子啊!”
听到这话,山娃这才“哇”的一声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日月失辉。
山娃号哭一阵子,从青龙怀里挣脱下来,扑通跪在长桂面前:“爹,你打死我吧,我知错了,我不该和牛抢食儿!爹,我不想偷,可……我肚里饿呀!”
父子俩拥在一起,哭成一个团儿。
青龙蹲在一边,不住地伸袖抹泪珠子。
见父子俩哭得差不多了,青龙走前一步,拍拍山娃的头:“娃子,你出去玩会儿,青龙叔和你爹商量个事儿!”
山娃抹泪出门,刚挪两步,“哎呀”一声歪在地上。青龙跑过去,脱下山娃的裤子,见屁股已成青紫色,大腿上也有好几条鲜红的棍子印儿。青龙碰一下,山娃就如杀猪般号叫。
“我的娃子呀,”青龙一把抱起山娃,快步走出门去,临出门时,回头狠瞪长桂一眼,“狗东西,看把娃子打成啥了!这下你得意了?这下你美气了?你个狗东西,我先把娃子抱到天旗那儿瞧瞧,要是伤到骨头,就和你没完!”
青龙前脚刚走,长桂后脚也跟出来,急急慌慌地朝天旗家赶。
天旗接过山娃,又扭又捏,揉搓半天,笑道:“没啥子,娃子屁股结实哩。敷点药,养几天就好了!”
青龙、长桂松了一口气,把山娃背回家,交给易姐儿善后,一前一后再次回到牛屋。
青龙掏出烟袋,塞上一锅,拿火绳点着,吧嗒几口后递给长桂:“桂哥,来一口,提提神儿,这一袋壮得很!”
长桂没有接腔,接过烟袋吸一口,两眼出神地凝视牛屋门外的几只小麻雀。小麻雀出奇的小,似也没啥子吃了,叽叽喳喳叫着,一股劲儿勾着小脑袋,撅着尖尾巴,奋起两条瘦腿儿,不停地将草末子向身后划拉,小小尖嘴儿啄木鸟似的,不管什么小虫儿、草籽儿、粮食皮儿,见到就是一口。
这阵儿,长桂非常羡慕这些小麻雀。
“桂哥,想啥哩?”青龙问道。
“唉,”长桂回过神,眼睛依旧落在扒食儿吃的麻雀身上,“我在想,要是能当个嚣虫儿该有多好!跟它们一道在那儿划拉,划拉出来的东西自顾自吃,既不考虑老人娃子,也不熬煎牛瘦毛长,啥子也不去想,啥子也不用去想,活一个无牵无挂,无忧无愁!”
青龙的目光也落在几只麻雀身上,看一会儿,转望长桂。
“唉!”长桂又叹一声,“人活着,咋会恁难哩!”
“桂哥,”青龙接过话头,切到正题上,“都啥时候了,想这些翻哩!今儿我来,是想跟你打个商量!”
“啥事儿?”
“桂哥你看,这牛……”青龙欲言又止。
“牛要饿死哩,”长桂听他提到牛,眼圈儿红了,“老犍子饿得直啃牛槽,我在半夜里听见响声,心里难受得想哭!你说啥法子哩,能吃的全让人弄走了,连红薯秧也没给它们留一根,就剩这点麦秸秆儿,食堂里还要隔三差五地弄过去引火烧汤儿,你说它们咋能有个活路哩?”
“桂哥,几头牛怕是保不住了,早晚是个死儿,”青龙狠下心,反正迟早得把话儿挑明,干脆来个利索的,“因而我想,你看,咱……是不是先……先……”
“你说啥?”长桂听出话音,打个愣怔,以为没听清,紧逼一句,“你刚才说啥子来着?”
“我是说,你看,我是说……这个……娃子们饿得哇哇直叫,我这个当队长的,心里就像刀剜一样,这想跟你打个商量,看能不能先……杀个一头,顾顾眼前急儿?”青龙豁出去了,实打实说。
“李青龙!”长桂一下子跳起,拿起烟杆子“叭叭”敲在凳子上,脖子上青筋突显,颤着身子,指着青龙的鼻子骂道,“你这是来杀我的牛呀!我说你咋能无事肯登三宝殿哩,原来是要杀我的牛呀!你个败家子儿,啥子不好吃,咋能打牲口的主意哩?你看它们不说话,是不?今儿你把牛吃了,明儿你拿啥犁地?拿啥拉粪?不犁地,不拉粪,这地你还种不种?日子你还过不过?我原想你是好队长哩,原来是个连牛都要吃的败家子儿!我问你,今儿你吃牛,明儿你吃啥?是不是把娃子们煮煮吃掉?李青龙,我告诉你,这就滚出去,滚出我这牛屋,趁早甭打这几头牲口的主意。要是你一定要吃,先把我苏长桂剁成肉酱,下锅煮了!”
遭长桂劈头盖脸一顿臭骂,青龙哑口无言,两手抱头,像个死人儿僵在那里,好半天,动也不动。长桂见他赖着不走,急了,一把拉起他,死劲儿朝外推。
“唉——”青龙仰天发出一声更富悲感的长叹,红涨脸,悻悻走了。
又捱三天,长桂自己寻到青龙。两人蹲半天,各自抽闷烟。连抽好几锅,长桂哑起嗓子:“说吧,想杀哪一头?”
“就老犍儿吧!”
长桂起身,话也没说,扬长去了。
又过一个时辰,山娃将老犍儿赶到老五家的院子里,对青龙说:“我爹说,牛,交给你了!”
青龙看一眼老犍儿,见它两眼流泪。青龙哭了,不忍再看,转脸摆摆手,让山娃牵到外头,拴在一棵小枣树上。
老犍儿让四队人又挺十多天。青龙将它的每一个部分都派上用场,连厚厚的牛皮也没浪费,温火熬成汤,拌上霉变的红薯秧末儿,再撒几把苞谷糁儿,一碗接一碗地舀给他的社员们喝。
在老犍儿为四队人捐躯的第四天,长桂死在牛屋里。
青龙听到噩耗,飞也似的赶到牛屋,见易姐儿正和她的一双儿女——山娃和小梅,抱住长桂的尸首哭得死去活来。长桂的身边跪着一个牛犊子,是老有林交到社里的牝牛的小儿子,也是老犍儿的遗孤。此时此刻,小犊子正在不停地用舌头一下接一下地舔长桂的脸。显然,长桂是抱着它离开这个世界的。
山娃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告诉青龙,他爹是因为不吃老犍儿的肉,不喝老犍儿的汤,强撑四天后饿死的。
青龙扑通一声朝长桂跪下,叩地长号:“桂哥啊,是我李青龙害死你的呀,我的桂哥啊!”
在老有林生病之前,老犍儿一直是他养着,也是他用着。青龙分完牛肉汤,特别为老有林舀出一瓦盆,撕下一块熬得透烂的后腿肉按进汤里,吩咐家兴,端回去给老有林补补身子。
老有林没有浮肿,瘦得只剩一张皮,咳嗽更加频繁,痰也更多了。家兴在他旁边放个尿盆,专门让他吐痰。为方便成刘氏照料,老有林自病倒后就从东厢房移到堂屋东间,跟成刘氏睡一张床。粮囤没了,东厢房空落落的。家兴垒起两个土铺,一个让清萍睡,另一个是家群和旺田的。
家兴小心翼翼地端着汤盆,走到东间,扶老有林起来,舀出一匙汤,放在他嘴边:“爹,喝口汤,热着哩!”
家兴没让告诉老有林杀牛的事,因而他并不知道是牛肉汤,觉得香,打鼻子一闻,抬头问道:“啥汤?”
家兴略作迟疑,小声应道:“肉汤!”
不用再问了。老有林身子虽不能动,鼻子、心路却不差,不但嗅出是牛肉,似也猜出是哪一头,再不说一句话,只将两眼呆痴地望着汤盆,许久,别过头去。
“爹,”家兴跪下,哽咽道,“喝一嘴吧,这阵儿啥都不说了,身子打紧!”
老有林依旧不说话。家兴看到,两行浊泪正从他的眼角滚下。
“爹,我知道你伤心,可这阵儿没法儿!娃子们饿得哭,傻祥追着双牛打,青龙他……也是没法儿!”
“是哩!”老有林转过头,抬起一只能动的手,擦把眼泪,“放这儿吧,我待会儿喝!”
家兴放下汤盆,依旧跪在床边。
“兴儿,你跪这儿干啥?”老有林白他一眼。
“爹,我想看着你喝下!”
“去吧!”老有林长叹一声,“英芝哩?她在干啥?”
“青龙要妇女们剜菜,这阵儿想是到双龙河里寻水芹菜去了!”
“旺田、旺地在哪儿?”
“喝饱了,外头耍哩。”
“叫他们回来!”
家兴一动不动。
“快去!”
家兴只好站起来,走出角门。
家兴忖出老有林的意思,没去喊旺田和旺地,是他们自个回来的。后半晌,旺田拉上旺地,如飞般跑回院子,冲进东间,大呼小叫:“爷爷,爷爷——”
“你俩哪儿去了,这阵儿才回来?”老有林嗔怪。
“爷爷,”旺田喘着气,小脸蛋吓得苍白,“告诉你个吓人事儿,你可别对外人说!”
“啥事儿?”老有林见娃子吓成这样,脸色也变了。
“南头志春死了,埋在南岗上,她哥志慧回来上坟,见志春的坟让人扒了!他们说……说……志春让人吃了!”
老有林心里一紧,眉头拧成一股绳:“娃儿,你咋知道哩?”
“我跟明山、明河几个在麦场里捉迷藏,”旺田余悸未消,声音打战,“该我藏了,我寻到藏处,刚躲起来,听到有人过来,以为是明河他们,就躲着没动。不一会儿,他们开始说话,一个是志慧他爹,另一个是老烟薰,说的就是这事儿。志慧他爹一边说,一边不住嘴地哭,我听得清哩!他们一走,我就溜出来,寻到旺地,奔家来了!”
“他们说些啥?”
“志慧他爹说,那人专吃女娃子和小孩子,先是志春,后是张家一个妞儿,没说名,说是肉嫩。我一听,腿都吓瘫了,出一身冷汗。志慧他爹还说,原来只听说鬼吃人,这阵儿是人吃鬼哩!他们……爷爷,你说,这事儿吓人不?”
旺地正不知旺田为啥害怕,这阵儿明白过来,身子一颤,脸色霎时白了。老有林思忖有顷,咧开老嘴,呵呵笑起来,伸手轻拍旺田和旺地的小头:“这是大人演戏文哩,你俩上当了!”
“演啥戏文?”旺田眨巴两只眼。
“娃子们不听话了,大人就会演戏文,吓你们这些娃子。你们躲来藏去,把人家的柴堆弄乱了,志慧他爹演出这个戏文,是专门吓你哩。爷告诉你俩,世上只有鬼吃人,没有人吃鬼,你俩岂不是上当了?”
“那……鬼吃人咋办?”旺地惊恐地问。
“没事儿,咱这村里鬼不敢来!”
“为啥?”两个孩子异口同声。
“因为有老烟薰在。老烟薰的长烟杆儿是专门逮鬼的,大小恶鬼一见老烟薰,两腿就发软,舌头就打战,呵呵呵,就跟旺田刚才一个样!”老有林拍拍旺田的头,呵呵又是一番笑。
“爷爷,”旺田也笑起来,表情释然,“我还以为是真的哩,原来是大人演戏文!爷爷,志慧他爹演得真像,就跟戏台上一样,哭得好伤心,说他家志春是啥子黄花闺女哩。爷爷,啥叫黄花闺女?”
“黄花闺女就是柯杈子,是女娃子,是戏文里的戏词儿!”
“噢,我知道了!”旺田恍然大悟,“爷爷,以后我再也不钻柴堆了!大人演这戏文,吓死人哩!”
“嗯,你真乖!”老有林拍拍他的头。
“爷爷,我也不钻!”旺地抢上来,仰脸争道。
“你也乖!”老有林也拍拍他的头,抬头指向旁边的瓦盆,“爷这儿有盆肉汤,你俩比赛,一人轮一口,看谁喝得快,喝得多,喝得响!”
旺田、旺地早已瞄到肉汤,这阵儿得到指令,立时比赛起来。不一会儿,肉汤没了,盆中只剩一大块肉。
旺地的两眼盯在肉上,咂吧几下嘴唇,转向老有林:“爷爷,这块肉比赛不?”
“当然比了!”老有林呵呵又是一乐,“来,爷先分开,一人一半,这一回比赛的是,看谁吃得慢,看谁吃得香!谁最后吃完,谁赢!”将肉块一撕两半,一人递一块,“一、二、三,比赛开始!”
长桂走后,老有林又熬数日,生命之灯终于耗尽油,在农历六月初五这天早上,忽闪几下,爆出最后一朵火花。
老有林表现得并无二样,依旧是静静躺在床上,频频咳嗽,吐痰,连成刘氏也没看出来,一起床就到大食堂忙活去了。
太阳一竹竿高时,家兴端回一碗能够照见人影的稀汤,照例摆在床前。除水之外,老有林有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家兴瞧出端倪,几日来一直守在院里,不敢远离。
“爹,喝一嘴吧,喝一嘴你会美气些!”家兴扶起老有林,端住汤碗,舀出一匙。
“兴儿,”老有林颤着一口悠悠气,“爹这嗓子堵,喝不下,待会儿让俩娃子喝吧!”
“爹,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心发慌。你好几天没吃东西,只喝水,咋能撑得住哩?”
“是哩,爹撑不住了!”老有林咳嗽几声,“老皇历呢?”
家兴拿过老皇历,摆在桌上。
老有林没拿眼看,问道:“好像是六月了。今儿初几?”
“是初五,爹!”
“那……明儿就是六月初六,六六大顺啊!”老有林脸上泛出笑。
“爹,我没记错的话,明儿是你生日!”家兴忽然想起这事儿,高兴地说。
“是哩!”老有林的老眼现出一丝亮光,“过去子夜,爹就活够六十整寿了,正好一个甲子!”
“爹!”家兴略顿一下,“我在想,待会儿就对青龙说一声。听说队里留点白面,我去问问看。要是有,让他给爹做碗寿面。别人难说,给爹喝,青龙肯哩!”
“算了!”老有林艰难地笑笑,“即使参汤,爹也喝不下了!”又咳嗽一声,“兴儿,拿棉袄来,垫在爹背上!”
家兴拿过老有林的老棉袄,垫在背后。老有林舒服地靠一会儿,喘口气:“兴儿,坐下!”
家兴迟疑一下,端过放在桌子上的水碗:“爹,汤喝不下,喝口水吧。润润嘴,心里美些!”将水碗放到唇边。
老有林啜一小口,推开碗,又喘几下,小声道:“听说有人扒坟哩!”
“爹!”家兴吃一惊,强自镇静一会儿,方才寻到应对,“我在外头跑,这还不知道,爹整天躺在床上,咋就知道哩?爹,你只管将养身子,别胡思乱想。扒坟是欺祖,没人敢哩!爹若不信,待你好些,我背你到岗子上转转,你看看有人扒没?”
“爹咋能信哩,”老有林直直地望着家兴,“不过,像这样的灾年,爹活这么大,也是头一次遇到。想这扒坟的事,许是真的。饿极了,啥不能吃?兴儿,爹想跟你说,这一回,爹挺不过了。今儿五更,爹似睡非睡,看到你爷拿着一盘牛缰绳,说是去河坡咱家的祖田犁地,这阵儿缺人手,叫爹也去。爹正要走哩,梦醒了。兴儿,你想想看,你爷叫爹去祖田犁地,还不是叫爹伴他去哩。今儿天好,爹觉得精神好,只怕是回光返照哩!”
“爹,看你净往哪儿想?”家兴嗔怪一句,安慰道,“爹这身子骨儿就像铁打的,啥日子都能挺过去,这个荒年算啥?爹,别想东想西了,你今儿觉得美气,这是好事儿。要不,我背你到院里荫凉下坐会儿,吹吹凉风,晒晒老爷儿。赶明儿,说不准就好利索了!”
老有林闭会儿眼,陡然睁开:“群儿呢?”
“一大早就不见他的影儿,不知哪去了!”
“你妈她们呢?”
“食堂里忙去了。听英芝说,中午要蒸糠窝窝,里面还搅红薯面,吃着可香哩!”
“好哇,”老有林笑了下,“兴儿,你今年多大了?”
“爹,你咋问这个?我今年多大,爹能不知道?”
“爹问你哩!”
“二十六!爹,你不是常跟我说,我是鬼子打过来的第二年生的!”
“爹咋能不知道哩?兴儿,来,爹跟你说些事儿!”
家兴忖出他爹是嘱托后事,赶忙跪下,泪水汪汪地望着成有林的老脸。
老有林的眼珠儿四下转一圈:“我的烟袋呢?”
家兴赶忙起身,寻一会儿,见掉在床下,捡起来,揉一锅,点上火,递给老有林:“爹,你抽!”
老有林抽两口,呛得咳嗽一声,苦笑道:“真是不中用了,连烟也抽不动了!”将烟袋放在一边,望着又跪下的家兴,“二十六,是大人了,我没啥不放心了!”从腰里解下玉佩,抚摸一会儿,交给家兴,“兴儿,你小时候就见过,这块玉一直没离过爹的身。爹这阵儿交给你,你要好好护着它,像护你的眼珠子一样护着它。看到它,你就看到了爹,看到了你的爷,你的老爷,你的老老爷……”
家兴捧过玉佩,两手抖个不住。
“兴儿,你好好看看它!”
家兴细审一番,果然是块宝玉,通体透白,被成家历代祖宗摸得油油光。中间有块红,如血一样,像是吸足了成家的血气。玉的正面刻着一本书,书上是四个字。家兴不识字,认不出。反面刻一幅图,他一下子看出来,是人在耕地。前面一头牛,中间拖张犁,再后是扶犁人,扬一根长鞭子。
“兴儿,”有林语重心长,“看清了吗?这是咱成家的祖传玉佩,是你爷临终时亲手传给爹的。你爷说,这块玉是咱祖宗成秀玉一点儿一点儿磨出来的。正面那本书,是天朝分地的规矩,上面有四个字,叫‘天朝田亩’,当年咱祖宗就是按照这本书为咱穷人分地的。你爷说,写这本书的人是个大先生,当年咱祖宗跟着他干,眼见大先生一页一页把书写出来!”
此后一个时辰,老有林从成秀玉讲起,将他们成家的每一辈逐一讲述一遍,越说精气神儿越好,说到激动处,两只老眼竟像说书人一样炯炯放光。
从成有林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家兴得知,他的祖上原是山外一个大户,有好几处宅院,上千亩田产。到成秀玉爷爷这一辈,家境开始破落,成家的田产一点点卖掉,到他爹时,连大宅院也卖掉了。成家成为田无一垄、房无一间的穷光蛋。成秀玉聪明伶俐,天生好学,不但庄稼种得好,还酷爱读书。闹天朝时,成秀玉从军,一直跟着天王干,拿卷尺为穷人分田分地。后来,天朝落势,成秀玉所在的大营战败,他和张崇友、万伟长、孙有财三个要好弟兄卷起银两星夜奔逃,赶到伏牛山里,买下四棵杨这处地方。
“是咱祖宗最先看上这地方的,”成有林的语气里带着自豪,“张家、万家、孙家祖宗全是粗人,大字不识,没文化,一切听咱祖宗的。咱祖宗左量右算,在地上画个圈说,‘在这儿挖井’,四人齐心合力,在咱祖宗画圈的地方挖出一口井,就是咱每天吃水的老井。井挖好后,咱祖宗又说,‘栽四棵杨树’,四人栽下四棵白杨树,商量好每家一棵。这就是成家杨、万家杨、孙家杨和张家杨。可这阵儿……”
成有林的眼色黯淡下去,连喘几口气,继续说道:“看看张家、孙家和万家,一代一代的,越过越旺,不知咱成家是咋回事儿,每一辈都是单传,日子也过不旺!你爷临终时再三嘱托我,要我过旺咱成家。可你看看,你妈不争气,打一开始就生柯杈子,生一个,死一个,没一个活下来。要不是有你和家群,爹还不让她活活气死?”闭会儿眼,再次睁开,凝视家兴,“兴儿,咱成家能不能旺起来,爹指靠你了!”
“爹——”成家兴跪在床前,紧握手中的玉佩,声音里带着哭调,“爹,你放宽心,兴儿虽不成器,爹的话一刻儿不敢忘!”
“爹信你!”成有林微微点头,目光期许,“爹要走了,再吩咐你几件事!”
“兴儿听着哩!”
“第一桩,你要好好待英芝,她是咱成家的大功臣。你看看,她比你妈强多了,一过门就生旺田,接着又生旺地,全是带把子的,一个比一个精灵,看着都让人欢喜。要是你爷看见他俩,心里不知多美气哩!老烟薰算过了,英芝是旺子命,看她那样子,生养还在后头哩。要是再生,连名字爹也想好了,老三叫旺福,老四叫旺禄,老五叫旺祖,老六叫旺玉。后面若是再有,或者生出来是柯杈子,叫啥名儿由你起,爹能想的就这些。有这六个,爹也称心了。记住了吗?”
“记住了。”
“第二桩,群儿还小,你要多照看他。待过几年,为他寻个女人,要寻个能生养的,让她也旺咱成家。咱成家门单户孤,除下老祖宗,后辈总是让人瞧不起。你们弟兄俩要抱成团。只有抱团,才没人欺负咱!第三桩,是柯杈子,她的心毒着哩,尤其是对她嫂子!爹放心不下她,再过两年,你就打发她出门。为她寻个厉害主儿,镇住她,别让她为咱成家惹事儿!”
“爹,兴儿……记住了!”
“兴儿,咱成家还有一桩宝物,一并传给你!”
“啥宝物?”
“就在爹床下的箱子里,拿出来你就知道了。”
家兴趴在地上,伸手从床下拉出一只小木箱,打开一看,就是那卷皮尺。土改那年,他爹就是用它为村人量地的。
老有林颤着手拿出皮尺,感慨万分:“兴儿,这卷皮尺长短刚好三丈,上面刻着尺寸。当年咱祖宗就是拿它为百姓量地的。兴儿,分金分银好分,地却难分,因为咱庄户人都看重它。土改那年,万家那鳖子让爹量地,爹量了。爹一生干过不少事儿,唯这一桩最称爹的心。爹把尺子传给你,兴许将来用得着。这阵儿田地归公,可在爹看来,这不合情理。人都有私心,只有种自家的地才上心。种公家的地,即使上心,也是暂时的。你看看去年秋天,庄稼长多好,可硬是糟蹋在田里。大伙儿全都忙着炼铁,没谁心疼。一方面是上头有政策,另一方面,爹也忖出来,是这庄稼不是自家的。要是自家的,莫说是炼铁疙瘩,即使炼金子,他也要抽空回来,把庄稼收回家!”
“爹,”家兴接过皮尺,继续跪在地上,双手捧起,“兴儿一定保管好,待爹的话应了,大伙儿再分地时,兴儿一定拿这把尺子,凭良心量地!”
“再有,”成有林点点头,思忖好大一会儿,吃力地说,“你听着!”
“爹,兴儿听着哩!”
“爹走后,你把爹葬在你爷脚头,然后……然后……你半夜爬起来,把爹悄悄扒出来,打卸打卸,熬成汤,让我这俩孙子和英芝喝。英芝的身子不能亏,俩娃子得好好长个头!”
“爹——”家兴大恸,“爹咋说这疯话哩?爹是信不过兴儿?兴儿纵使再没本事,咋能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儿?”
“兴儿,”老有林虎起脸,“你这不孝子,爹最后的话,还敢不听?你想想看,爹啥事儿没历过?这样的大饥荒,不是天作孽,是自作孽,上天这是在行罚啊!上天要罚咱,谁能躲得过?那年跑老日,闹大荒,爹啥时候想起来,啥时候后怕。到处是饿死的尸首,没人埋。还有蚂蚱,黑压压的满天飞,飞到哪儿一扫光,庄稼全让它们啃光了。那阵子是小鬼子作孽,是天作孽。这阵儿不一样,是咱自己作孽!你也看见了,事儿明摆着,夏天收的交公了,秋天满地好收成,偏让烂田里。各家各户好不容易攒下一点余粮,又让大食堂糟蹋了。大锅小锅全上缴,这阵儿,纵使弄来吃的,连个烟也没法冒,得吃生的。爹……这跟你说,打今往后,你得留个心眼,甭跟着瞎起哄。后面的日子长着哩,别的不说,单是两个娃子,看都饿成啥样了。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要是娃子们或英芝有个三长两短,爹在阴曹地府也安不下心。爹这一辈子,没给娃子们留下啥,就这副身架子,也瘦成这样儿,肉是没得吃的,只能熬点儿汤喝。这桩事儿,只许你一人知道,万不可说破。说破了,娃子们就不肯喝,英芝更不肯喝,爹这份心,也就白操了。好了,就照爹说的去做,爹得歇一会儿!”
“爹——”家兴两手拍着床帮,伤心欲绝,“你就是打死我,兴儿也不能应下!”
“唉,”老有林咳嗽两声,叹口气,“兴儿,爹知你应不下。可你想想,纵使你不应承,爹也保不住囫囵身子,爹的坟还不是照旧让人扒开,照旧让人挖出来熬汤喝!与其让别人熬汤喝,还不如咱自家喝。两个娃子喝了,爹不会伤心。爹只会高兴!”
“爹,兴儿明白了,”家兴一下子悟出老有林的话外音,捏紧拳头,“无论是谁,要是敢扒咱成家祖坟,看我剥下他的皮,抽出他的筋!”
听见这句承诺,老有林才算出口长气,闭眼歇一会儿,小声说道:“给你妈留够地方。早晚她来了,爹好有个伴儿!没她在身边唠叨,爹……也是冷清哩!”
“爹——”家兴哑着哭声,“你这好端端的,净说这些糊涂话!”
“还有,”老有林不睬他,顾自说道,“你得记住,不究啥时候,纵使穷得拉棍子讨饭,咱家那棵大杨树也不许动!外人谁敢动,你和娃子们纵使豁出命,也要和他争!爹的魂只在那棵树上,咱成家列祖列宗的魂,也都在那棵树上。树没了,列祖列宗就没个去处。没有列祖列宗保佑,咱成家永远过不旺。老祖宗过世时咋说,井在树在村在。你看看,老天旱成这样,井和树还在,还是老样子。前几天,爹问过你妈了,你妈说,她去看过,井里的水还在冒泡。有树在,有井在,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好光景就在前头。只是爹撑不住了,爹过不上好光景了。爹早想明白,爹老了,不中用了,活着只能是个累赘,晚走不如早走。还有,爹走后,你得朝爹的嘴里塞把土,要河坡上咱家祖地里的肥土。南岗上净是沙石,闻起来没个土腥味。有一把咱家祖地的肥土,爹就知足了。爹到那边,啥时候想念庄稼了,就尝尝这把土的味。好了,爹就说这些,干你的活儿去,爹要睡会儿!”
家兴扶老有林躺下,又喂他喝几口水,这才收拾好玉佩,将皮尺藏在英芝陪嫁来的箱子里,起身出门。刚走到门口,又听老有林叫道:“兴儿!”
家兴走过来。老有林从枕下摸出一支簪子,递给家兴:“爹老了,糊涂哩,差点儿忘记一桩大事。这支簪子,是你宗庵大叔家的。那年芝娴临走时,把这个交给进才,让进才转交天珏,进才给我了。我一直想给天珏,可……他疯了,乔娃小,我怕他弄丢,辜负芝娴。爹一直存着,打算啥时候天珏不疯了,或乔娃长大了,再转给他们。这阵儿看来,爹候不到了,一并交给你,将来有一天,你替爹还给人家!”咳嗽一声,显得很累,“兴儿,爹觉得出来,这家人没完。你得闲时,要念想着乔娃。咱在难处,人家帮咱。人家在难处,咱不能不管呀!”
家兴接过簪子,点点头。
“去吧!”老有林彻底没了心事,合上眼,迷糊过去。
家兴再次走进他和英芝的房间,将张家的玳瑁簪小心存好,匆匆出门去喊成刘氏、家群、清萍和两个娃子。家兴预感出,爹不中了。他必须召集家人回来,让爹走个团圆。
老有林神态安详地躺在床上,守候他的整寿。然而,他未能遂愿,天刚迎黑就断了气。
老有林的最后一口气是在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中咽下的。据说那声咳嗽,四棵杨人全听见了,连那几棵万风扬无法撼动的大杨树,也让他震得打了个颤。穿老衣时,家兴掰开他的嘴塞河坡祖地的黄土,见他嗓眼里卡着一团带血的浓痰。
四棵杨村的祖坟位于村南三里外的一道岗上,叫南岗。说起来是岗,其实只能算是一条长坡,东靠双龙河,一直向西,绵延七八里,西接黑土河。岗子中间有个二十来丈的豁口,从村中间南流的水沟从豁处通过,将岗子一切为二,沟东部分归四棵杨村,沟西部分归老黑的黑土河村。岗上尽是沙石地,长不成庄稼。但在成秀玉眼里,这儿却是风水宝地,因而被定为村中老地。老烟薰的解释是,这道岗子是白龙爷伸出的一条龙爪。占住这条龙爪,村子就能腾达。于是,四棵杨村无论谁死了,都要在此起坟。
主坟地分为两大片,一片是四大家的祖坟,依成、张、万、孙四大姓自东向西排,各姓占一块。另一块是随后迁移来的杂姓祖地,也是各家自成一片。岗子的边缘区域属于野死鬼,凡无名无姓、没有祖地、客死在此的,都由村里归葬于此。由于岗子上坟多且乱,方圆几里之内尽是坟,远近人皆叫它乱葬岗。岗子上原来长着许多苍松和傲柏,多于年前砍去烧炭了,这阵儿只剩稀稀拉拉的小树苗,远看就像是万秃子头上新长出一层绒毛。
这阵儿,村中死人太多,新坟堆一个挨一个。
老有林是后晌入葬的。家兴将赶来送葬的亲戚送走,思量起守坟的事。吃过晚饭,他拉上家群赶往坟地。
“哥,那个地方,我怕得很!”家群的声音发颤。
“有哥在,怕谁哩?”家兴拍拍家群的肩膀,“爹刚入土,不适应,那地方又冷清,你我不陪,能指望谁?咱俩拿上家伙,你拿禾叉,我拿镢头,谁来也不怕!”
“还得拿上火石火镰,弄堆火出来,夜里冷了,咱就烤烤!”家群小声建议。
“大六月的,烤啥火?”家兴责他一句,“甭怕,咱俩寻地方躲起来,大老远看着就中!爹知道有咱俩在附近,心里就会踏实!”
“中!”
兄弟二人各自拿上家伙,出村没走几步,家兴顿住,对家群道:“我先去,你回村里,喊上烟薰大叔和青龙,我想请他们也来!”
听到是叫老烟薰,家群松下一口气,快步去了。家兴在老有林的坟头候一会儿,望见家群领着老烟薰、青龙远远走来,忙迎下去。
家兴支开家群,对老烟薰说:“大叔,麻烦你来,我有点过意不去!”
“你叫我俩来,我也知道是干啥!”老烟薰掏出长烟杆儿,塞上烟点着,“你想弄住是谁干的?”
“大叔说的是,”家兴点头,“这事儿我爹也知道了。我给爹起过保证,一定让他有个全身。不弄住这家伙,我心里不踏实!”
“缺德咋能缺到这个份儿上?”青龙咬着牙,“纵使饿死,也不能没人性。要在过去,这是欺祖,得灭九族!”
“大叔,”家兴接话,“这几天,除我爹外,岗子上没再埋人。我想,他要是上瘾了,黑地一定来。我想知道他是谁,叫你俩来,一是壮个胆儿,二是帮个手!”
“我早猜出是这事,连家伙都带了!”青龙从腰里拿出大砍刀,朝家兴晃晃。
“我察看过了,”家兴指着远处一条暗沟,“咱几个在那儿藏起来。一有动静,分头围上去,甭让他跑了。日过他祖宗,不究是谁,只要逮住,非活剥他不中!”
老烟薰晃晃长烟杆儿,头从左边摇到右边。
“大叔,咋哩?”家兴急问。
“不咋哩。今儿是鬼日,子夜一刻,远近众鬼要在这里开市,岗上阴气太重。我没啥事儿,就怕你仨抗不住。真让撞上,折阳寿哩!”老烟薰又吸一口烟,晃晃长烟杆儿。
青龙、家兴一听此话,打个惊怔。
“这……咋办哩?”
“没啥大事儿,”老烟薰又吸一口,“你们守在这儿,无非是想抓住歹人。我早知道他是谁了,今儿黑地,他的寿限也到了。不说别的,众鬼也不饶他。依我说,咱几个这就回去,只管放心睡觉。明儿早上,你俩到南岗来,究底是啥,一看就明白!”又吸一口,“至于你爹的坟,家兴,你尽可放心,没人敢动!”
天色黑透了,夜风嗖嗖吹来,虽然不冷,单是那股森人劲儿,也让人毛骨悚然。老烟薰一席话说完,家兴、青龙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互望一眼,没再说话。
“大叔,”家兴仍旧不放心,望着老烟薰,“你说,我爹他……真的没事儿?”
“难道你信不过烟叔?”老烟薰抬起脚跟,将烟袋锅儿在鞋底上轻磕几下,转身下岗。
“咋能信不过哩,我们这也回去!”家兴叫上家群,跟在老烟薰身后,几人晃晃悠悠地走下岗坡,回到村里。
第二天一大早,家兴与青龙匆匆赶到南岗,见老有林的坟头果然好端端的。一看周围,却吃一惊。坟周边满是脚印,且肯定是夜里踩下的。脚印不知绕坟转有多少圈,又转出去。他们顺脚印追踪,远远望到一人吊在乱葬岗西南侧的柏树上。柏树太小,让他的重量压得弯着腰,看起来怪森人的。
二人近前一看,目瞪口呆。吊在树上的竟是万家秃子!两人细细察看现场及秃子的模样,不像是自己上吊的。
家兴、青龙去叫老烟薰,他仍在抱头睡觉。听说是万秃子,老烟薰长叹一声,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知道了!”
“大叔,他是咋死的?”家兴压住声问。
“咋个死的,这是天机,你们还是不要知道为好!我困了,要再睡会儿。你俩还有啥事儿?”老烟薰打个哈欠,下逐客令。
家兴不好再说啥,跟青龙一道寻到万磙子,因事儿敏感,只说万秃子不知啥事想不通,在南岗柏树上寻无常走了。万磙子心里明白,阴沉下脸,啥话也没说,领人赶到南岗,随便挖个坑,将秃子踹下去,拿土掩了。
当天夜里,万秃子的瞎子妈也在自家屋里摸索着挂到房梁上,蹬几蹬腿,没了。
秃子的死一时成为村里的话题。尤其是孙家人和张家人,无不拍手称快,绘声绘色地将万秃子和他的瞎子妈描绘成食人魔。人们编得有鼻子有眼,有人说,万秃子是让无常鬼勒死的,因为他作孽,吃死人,惹恼阎罗王,一查生死簿,见他寿限竟然没到,还差三十年。不过,阎罗王正在气头上,拿笔随手将这三十年勾了,吩咐无常鬼将他引到柏树下,黑无常结套子,白无常抱他吊上去。还有人说,是老有林干的。老有林生前有杀气,死后是厉鬼。万秃子本想扒出他,心里却怕,不扒他,又忍不住,于是,就绕他的坟堆转圈子,一边转,一边犹豫是扒还是不扒。秃子正在转圈,猛见一道黑影打坟后蹿出,打眼一看,正是老有林。老有林一声大喝,秃子瘫软在地,连苦胆水也吓得流出来。老有林一步一步逼上来,万秃子惊恐万状,翻身爬起,没命地逃。万秃子往东逃,有鬼截住,往北逃,有鬼截住,往西逃,也有鬼截住。没法儿,他只好往南逃,一直逃到岗南那棵小柏树下,猛见树前立着一个小白影儿,狞笑着,手中晃着一个绳套儿,挽个结,伸手一扬,挂在树上,向他招手。秃子打眼一看,是志春,吓得扭头就逃,刚好撞在打后面赶来的老有林身上。老有林一把抱住他,轻轻一送,就将他塞入套中。秃子不想死,狠劲儿扑腾,一群鬼围住他,拍着手跳舞,看着他扑腾十多下,不再扑腾了。
此后,万家人因为万秃子,自觉矮人一截,好长时间,走路都直不起腰。
在大灾荒面前,生命脆弱得如同一根嫩豆芽,经不住轻轻一碰。此后一个多月里,四棵杨又有十多人相继让无常鬼勾走。送葬的长队伍不见了,也听不到惊天动地的号哭声。
老天爷似乎仍旧没能原谅人的过失,一直不落雨。六月的日头如同炭火一样烤着大地,将青龙好不容易栽下的十来亩红薯晒得卷起叶子,许多已经枯死了。青龙组织青壮下河坡抬水浇,河水也只没住脚脖子。肚里没东西,两个壮劳力即使抬一桶,走到河坡上也得歇上好几歇儿。这且不说,水刚浇下,日头一出来,马上又晒没了,根本派不上用场。
一连折腾几天,青龙意识到抗不过老天,长叹一声,偃旗收兵,苦思一夜,决定豁出去了,寻到老五,沉声问道:“老五,锅呢?”
“啥……啥锅?”老五莫名其妙,眨巴两只小圆眼。
“吃大食堂时挨家挨户收上来的小锅!”青龙提高声音。
“化……化……化铁水了!”
“去,再找找,看有漏下的没?”
老五四处搜寻,竟然寻到了,惊喜地大叫:“有……有哩!”
青龙急赶过去,见是一摞子炒菜用的小锅,最大的五丈,最小的一丈,按大小尺寸一个摞一个,扣在一处墙角,上面堆着几只破麻袋。也正是因了这些麻袋,它们才得以幸存。
青龙数了数,共是十只,眉头紧皱一会儿,叫老五召集队委,有双牛、进才、老五,临时补进家兴,加上他共是五人,商量分锅的事。
按照政策,分锅就是反对大食堂,反对共产主义,反对大跃进,是现行反革命,要蹲大牢,说不准还要犯枪崩的。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半天,谁也不说话。
青龙连抽几锅烟,磕磕烟灰:“不商量了,我定下来,锅先分下去,每两家一只。按人头分,四口以上的户,摊一只,人多的拿大锅,人少的拿小锅!四口以下,不给锅,弄到啥子吃的,就近借锅用!”
“中!”家兴点头应道,“反正是个死,有啥事儿,大家顶着!”
“顶个鸟!”青龙黑起脸,白他一眼,“你们记清,锅是我分的,跟你们几个没关!”
几个队委没再说话,由进才按依旧活着的人数把锅分了。
老有林过世后,成家还有七口,在四队算是大户。家兴抱回一只特大的五丈锅,与山娃家合用。
锅抱回来了,成刘氏安排人寻好柴草,却没下锅的料。一家人站在锅台边,眼睁睁地瞅着空锅。成刘氏深深后悔吃大食堂前把所有粮食都上交了,不住口地抱怨老有林,说她原打算在床底藏一袋的,就怪老有林觉悟高,将她拦下了。
五丈锅白白发下来好几天,家兴急得团团转。
这天夜里,睡到五更,家兴恍恍惚惚中看到老有林坐在一个土堆上,向他招手。老有林的前面盘着两条蛇,昂着头,吐着信子。家兴自幼怕蛇,缩着身子不敢过去。
老有林再次招手,说道:“兴儿,这是爹养的,不咬你,怕啥哩?”
家兴将信将疑,试探着走过去。两条蛇一见他来,做出战斗姿态,信子吐得更长,嗞嗞作响。家兴恐惧了,顿住步,两眼直盯蛇头。有林让他拿根棍子,先在蛇的前面晃,然后照住脖子打,一定要打在七寸上。因有老有林在身边,家兴不觉得怕了,寻到一根棍子,在蛇的眼前晃。蛇头跟着棍子不停地转。家兴正要打,蛇没影了。家兴正自泄气,老有林指着旁边一堆草,说跑那儿去了。家兴跟着找,两条蛇一会儿跑这儿,一会儿跑那儿,一会儿躲在石头下,一会儿爬上树。家兴见蛇躲他,不怕了,跟着老有林满地寻找。两条蛇被他逼得没地方躲,只好迎上来,吐着信子。一条蛇抢上,家兴照准它的七寸一棍子打下。蛇扑腾几下,不动了。另一条转头想跑,家兴赶上去,拿棍将它挑起来,也照七寸打死了。
家兴将两条死蛇捡起来,扭头再寻老有林,忽地不见影儿。家兴一急,望空喊道:“爹,爹——”
家兴正在床上扑腾,英芝推醒他,小声问道:“你梦见爹了?”
家兴一忽身坐起,愣怔一会儿,点点头。
“爹在干啥?”
“教我逮长虫!”
英芝心里一动,急问:“咋逮哩?”
家兴把梦境细说一遍,英芝思忖一会儿,小声道:“一定是爹见咱锅里没下的,为咱指明路哩!家兴,我看这法儿不错,人人怕长虫,没人敢逮。咱要是学会逮它,就是吃独食!”
家兴在床上闷一会儿,出溜下床,在院里寻到一根棍子,削成梦中的样子,背上一只带盖的竹篓,出门去了。
待天黑时,家兴背着竹篓,兴致勃勃地回来。英芝打开,里面果然是两条僵死的大青蛇,跟家兴早上讲的一模一样。
家兴将蛇头剁下,剖开蛇肚,细细研究一番,拿水冲去肚里的污秽,剁成碎段,成刘氏喜滋滋地煮了一大锅浓蛇汤。
家兴尝到甜头,第二天一大早,就又拿上行头,出去捕蛇。刚刚走到门口,进才家的明全火急火燎地跑过来,说他爹病了,他妈叫他去一趟。
家兴吃一惊,放下篓子,跟他走去。一进门,见进才光着屁股躺在地上,口中不住地哼,小肚子胀得像面鼓。香竹一边哭,一边将手指伸进他的肛门里,一点儿一点儿朝外掏。几个娃子一声不响地站在边上,脸色全变了。
“咋哩?”家兴惊问。
香竹拿出一小段紫乎乎的东西:“他吃这东西,屙不出屎了!”
家兴接过来一看,是双龙河滩上随处可见的大雁屎。
原来,进才在庙里时爱听老道长讲故事。有一次,老道长忽发兴致,讲起他小时如何遇到饥荒,全村人如何死去大半,他自己如何靠吃大雁屎幸免于难,以及他又是如何出家当道士等奇闻异事。进才原本不信,这阵儿饿极了,猛然想起此事,就想试探一下。如果大雁屎真的能吃,后面的日子就不发愁了,因为双龙河滩上到处都有雁子屎,且没人跟他抢。万一不能吃,也没啥大不了的。反正这当儿肚皮里没东西可填,无论是啥,能塞进去让它不叫唤就成。
这阵儿是六月天,大雁早没了。由于一直没下雨,河中也快断流了,大雁拉的屎得到保存,稀稀拉拉,这儿一条,那儿一堆,看起来像是一大片黑糊糊的小坟堆。进才分不清哪些是去秋拉的,哪些是今春拉的,因为它们看起来大都一个样,像是条条糊满污泥再被风干的大青虫。他拿起一条,一阵恶心。但肚皮终归得填起来,队里分下的稀汤,他见明全和明星吃不饱,时常让给他们喝。赶这阵儿,除水以外,他有两整天没向里面塞东西了。再说,大雁屎许是可吃的。进才常见狗吃人拉的屎,尤其是小孩子拉的屎。他觉得奇怪,狗又不是没东西吃,为啥偏偏爱吃人屎?再看猪崽子,嘴巴伸得长长的,两只鼻孔呼哧着四下嗅,一旦嗅到鸡屎,就会撒蹄子跑过去,张嘴就吃,津津有味。进才想,既然动物喜欢吃屎,想必屎一定好吃!既然人屎、鸡屎好吃,大雁屎有何不同?再说,老道长已经吃过的东西,他周进才又有什么不敢吃的呢?
想到这里,进才闭上眼睛,朝嘴里塞进去一条。
没有怪味!进才咬嚼一下,竟还有滋有味,挺可口哩。进才大是惊奇,大口咀嚼。进才饿极了,放量把肚子撑得饱饱的,又将口袋塞得满满的,这才蹒跚步子,向村里走去。
许是过于贪嘴,进才回来即觉口渴,灌下一大瓢水,下半夜肚子竟然胀成一面鼓,敲起来咚咚响。及至天明,嗓子眼如同火烧一样,肚里的鼓劲儿一点儿没减,全身难受得如同灌下二斤老白干,原本就已浮肿的脸庞更是黄里透明,看起来像是一只被水泡过三天三夜的黄茄子。
进才强忍到下午,肚皮里的鼓劲儿稍稍下去些。他又灌下一大瓢水,迎黑时放出几个大屁,身上松和些。他如释重负,觉得没事了,就又掏出大雁屎吃。这一次,进才学乖了,只吃小半饱。
如是连过三天,进才突然感到腹部下坠,蹲到茅坑拉屎,却拉不出来。进才憋得急了,自己用手抠,又拿小木棒儿捅,屎门子都捅出血了,依然拉不出。
家兴轻叹一声:“这是雁子屎,咋能吃哩?”
“俺也不知道,他一直瞒着俺。这阵儿憋极了,他才说出来!”香竹抹着泪,“全都卡在屎门里,俺抠小半天了,咋抠也抠不出。天哪,这可咋办哩?”
“你们别动,我去请天旗!”
家兴叫来天旗,用针管朝进才的肛门里注进一些油和水,用一根特制的钩子折腾半天,好不容易才使进才鼓起来的小肚子瘪下去。
进才的小肚子洗空了,身子却软成一摊泥,体热如炭,乱说胡话,两眼一阵阵晕黑,不久就昏死了。天旗把会儿脉,说他身子太虚,内火过旺,叫香竹跟他回家取来三包退烧去火的药,熬好后灌下。
灌完药半个时辰,进才的高烧略略退些,人依旧没醒。天旗再次把脉,对香竹摇头道:“人太虚,怕是没救了!”
香竹跪下来,抱住天旗的腿:“大夫,求求你了,救救俺的进才吧!”
天旗轻叹一声:“我也没法儿。要是有点软饭,或能有个变!杨姐儿,我得走了,方才双牛寻我,说是文秀病了!”
天旗走后,香竹伏在进才身上,哑起嗓子哭。
夜晚来了。娃子们睡了。
进才依然躺着,浮肿的脸一动不动,唯有鼻孔里的悠悠气微弱地进出。看这样子,进才撑不住了。
想到天旗临走时的话,香竹心里一阵阵发寒。莫说是软饭,纵使粗汤,她又哪儿寻去?这阵儿,谁家都是一样,死个人还不如死头猪。若是在往年,无论谁家杀头猪,满村子都会惊动。今儿人死了,没人觉得惊奇。惊奇的倒是,早上起来自己依旧活着。
无论谁死都行,只她的进才不能死!香竹守着他,两只大眼瞅着他,两串泪珠无声地滚出来。
进才的呼吸越来越弱,香竹的心越揪越紧。
夜深了,交三更了。香竹打个寒噤,摸摸进才的脉,快要摸不住了。香竹哭起来,捏住进才的手,颤声说道:“进才呀,你别急着走,俺……俺还有话没跟你说哩!”
进才躺在那儿,一动不动。香竹打个激灵,偎过去,撩起衣服,抱过进才的头放进怀里,将一只奶头塞进他嘴里。奶头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明河三岁了,早已断奶。即使不断,这些日来她连自己的命也养不住,哪里还能出奶?
香竹却不管这些,死住劲儿挤。香竹挤呀挤呀,挤过这只挤那只,两只奶子挤得生疼,依旧没一滴出来。
香竹哭了。
香竹抱住进才的头,轻轻摇着,哼起一首歌:
想你想你真想你,想你三天不见你
想你想你实想你,三天没吃半碗米
半碗红豆半碗米,端起碗来想起你
端起碗来想起你,眼泪掉在饭碗里
想你想的灰塌塌,人家笑我害娃娃
想你想成病人人,抽签打卦问神神
……
歌儿很长,香竹原来都会唱,这阵儿忘了,能记住的也就中间这几句。
香竹反复唱几遍,见进才依旧在昏睡,顿住唱,在进才的脸上亲一下,像是在与老朋友聊天,声音缓缓的:“进才,俺心里有话,一直瞒着你,这阵儿,俺要是再不说,万一你听不到了,俺就会后悔一辈子。俺今儿说出来,你听着,不究你咋想,俺都要说!”又顿一会儿,“进才,俺方才唱的歌,是在西安的窑子铺里学的。俺没对你说实话,俺家本是有钱人,可俺爹不成景,又是抽,又是赌,把俺娘活活气死了。俺八岁那年,俺爹烟瘾又犯了,把俺卖给人贩子,人贩子又把俺卖进窑子铺。俺不到十岁,就有男人睡俺。待俺长大,因为身子白,脸蛋美,逛窑子的男人指名儿睡俺,睡得俺从早到晚不得闲,可俺……”哽咽一会儿,“可俺心里不愿意。俺愿意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全儿他爹!全儿他爹见俺可怜,把俺赎出来,俺总算过上安生日子。俺一心为他生娃娃,可……好日子没过几天,他爹……他爹没了。俺不怪他,俺只怪俺的命苦。后来的事,俺没瞒你。他爹是反动军官,政府说俺是反动余孽,要镇压俺。俺听说了,吓瘫了,连夜逃出来,一路逃到庙里,正作难哩,俺……俺遇见你。你是好人,俺看得出来,俺的心随上你了,可俺……俺不敢对你提说过去那些辛酸事,怕你知道了,嫌弃俺,说俺是烂破鞋,不要俺。你不要俺,俺……俺就得……就得跟庙里那个女人一样。俺不怕,可俺有娃子,俺有娃……”
香竹正在自言自语地唠叨,忽见进才动一下,赶忙打住,低头亲他一口。进才又动一下,吃力地睁开眼。
香竹又惊又喜:“进才……你……你醒了?”
进才眨眨眼。
“你……你听见俺说的了?”香竹紧张地望着他。
进才再次眨眨眼。
“你……你咋想哩?”
进才脸上挤出笑,又眨一次眼。
“俺的好人儿啊……”香竹紧紧搂住进才,不住嘴地亲在他脸上,亲得他受不住,轻声咳嗽。听到咳嗽,香竹一下子想起天旗的交代,情不自禁地打个寒战。
不行,她的进才不能死,她的进才得活下去,一定得活下去!
香竹擦去泪,轻轻放下进才,缓缓站起来,闭会儿眼,脚步坚定地走出屋门,宛如一只急红眼的母狼,不顾一切地走进外面的黑暗里。
不知不觉中,香竹走到黄老五的大院里,推开柴扉。她的心里只存一个念,这里有吃的。是的,只有这里有吃的,也只有这里才有救活她的进才的软汤儿。
香竹蹑手蹑脚地走进去,摸进砌有食堂大锅的两大间草棚里,心口咚咚跳,紧张极了。是的,她做过窑子,她和千百个男人睡过,可她从未偷过东西。在她心里,男人睡她不丢人,因为那不是出于她的心,是别人强逼她的。那些男人日的只是她的身子,无法日上她的心。她的心永远是片处女地,永远属于她自个。她一不偷,二不抢,三不杀人放火,四不背人偷汉子,她在骨子里是个正经女人,有着正经女人的人格与尊严。
然而,今儿不同了,今儿是做小偷。香竹的心直发慌,跳得像只受惊的兔子。
香竹顿住脚,闭住眼,努力使自己镇定。她的眼前跳出进才,跳出赤条条的一溜儿躺着的四个娃子。她的耳边再一次响起天旗的声音。
蓦然,一股突如其来的勇气,一股牺牲自己尊严的无畏精神,从她的胸膛里冲撞而出。她的心不再狂跳了,她的手不再颤抖了。她伸手摸索起来。
什么也没有。棚里空荡荡的,锅里干干净净。香竹急了,两眼圆睁,两手快速地搜索。什么也未寻到。
香竹明白,这当儿,能烧的早已塞进锅下,能吃的也都肯定放进锅里了,这个棚子里是不会有东西留给她的!香竹走出棚子,目光瞄向老五的堂门。那里一定有东西!老五是个好保管,生产队里的粮食一定藏在大屋子里!
香竹的心再次狂跳,想的是夺路而走,两条腿却控制不住,一步一步挪向两扇黑褐色的堂门。
走到了。门没有上锁,关得严严的。香竹伸手轻推,门没动。香竹用力,门动一下,错开一道细缝。显然,老五就在屋里,上着闩。
这道闩是推不开的。香竹轻叹一声,呆愣一阵,正要转身离去,眼前再次闪出进才的样子。
不,她不能空手回去!她要救进才。她要拿到粮食。她要拿到进才最最需要的软东西。
香竹的眼珠子快速地转起来,陡然一个转身,拐进棚子,从案板上取到一把菜刀,将刀刃插进门缝,一下接一下地拨着门闩。
真管用哩!香竹拨得好,拨得专心。门闩一点儿一点儿松动,彻底掉了。香竹轻轻一推,门吱呀一声洞开。
就像一个熟练的夜贼,香竹侧耳听听,见没动静,这才闪身进去,小心翼翼地慢慢摸索。这个大屋子香竹从未来过,更不清楚老五将粮食放在何处。香竹闭会儿眼,再睁开,眼睛渐也适应了,模模糊糊地能够辨出物什。没有粮囤子,墙边摆着一排缸罐。香竹挨个伸手探去,全是空的。
香竹思忖一时,壮胆子摸进里间,没见床。香竹忖出老五不在这间睡,松口气,放心摸索起来。
终于摸到一只大缸,放在一处角落。香竹大喜,移开缸盖,伸手下去,是粉状物。香竹抓一把,放在鼻下一嗅,跟食堂大锅里煮出的稀汤一个味儿,是粉碎的红薯秧儿和叶儿。香竹叹口气,又摸起来,摸到两麻袋砸碎的苞谷核儿和一堆干红薯码子,屋里再无别的了。
看来,这个房间也没有软东西。软东西一定藏在老五睡的那间,但香竹无论如何是不敢去的。思忖良久,香竹轻叹一声,回到缸前。不究咋说,既然来了,就不能空手回去。多少拿点儿回去,虽然不软,好歹也能喝下去。即使救不活他,她也不忍让他的进才空着肚皮走。
也是香竹第一次做贼,没经验,直到此时,方才想起没拿袋子。香竹又寻一会儿,没找到可供使用的盛器,只有一大排空缸,搬不动。
此地不能久待。
眼见时辰不早了,香竹一急,脱下身上仅有的短衫儿,摊到地上,一捧接一捧地朝上放,雪白的胸脯上两只白鸽子一样的大奶子随着她的一起一伏,上下晃荡。
香竹不贪。她知道这只缸里是全队人未来几天的口粮,自己拿多了,其他人连碗稀汤也没得喝的。放进去几大捧,香竹觉得差不多了,竖起耳朵听听动静,小心包起来,蹑手蹑脚地朝角门摸去。
就在此时,香竹猛然尖叫一声,瘫坐在地。她的面前站着一个赤条条的汉子,两只小圆眼里射出两道光柱,死死盯在她的白奶子上。
是老五。
老五早就醒了。老五睡在东间床上,一听到门闩响,就竖起耳朵听。香竹的每一个举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但他没有妄动。老五是个精细人,弄不清对手来历,轻易是不出手的。香竹搜完堂间,向西间摸去。老五悄悄起来,顺手抄起一根棍子,隐在角门里,仔细审察,断定只有屋中一人,外面并无接应。
是个独偷!老五放下心来,专心对付屋里的小偷。老五手拿棍子,堵住角门。他做这些时,一点儿声响也没发出。屋里光线暗,香竹心里急,一丝儿也没察觉。
老五决定人赃俱获,抓个现行,因而在香竹脱下布衫,朝外捧糠时,老五没有轻举妄动,依旧隐在角门外侧,只待那人过来。
香竹光着上身,提着小包,一步一步地朝角门挪,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老五现出身,堵在角门上。香竹一则没想到,二则角门处太暗,加之老五皮肤不白,看不清,只是闷住头,朝老五的身上撞。老五扬起棍子正要喝叫,猛见白花花的一堆细肉晃过来,前面吊着两只大白奶子。
老五看清是女人,一下子傻了。香竹仍无感觉,直着身子朝前挪,空着的那只手左右探摸。
一身白肉逼过来,两只不住晃荡的白奶子逼过来,直朝老五的脸上压。老五惊恐地后退,嘴巴大张,两只小眼睁得溜圆,一步一步地朝后退,扬起的棍子早放下来,原本矮小的老五,快要缩成肉团了。
香竹走得快,老五退不及,终于脸贴脸了。香竹这才意识到发生什么,打个惊颤,瘫坐在地。因是夏天,原本气闷,老五为守粮食,只能在屋子里睡,除了手中那根棍子,赤条条的没穿一丝儿衣服。
两人尽皆傻了,一个赤条条地缩着身子,一个光着白奶子坐在地上,四只眼睛对射着,谁也动不了。时间就如凝滞了,四周静得可怕,对峙的两个人连出气声也几乎没有发出。
最先回过神的是香竹。香竹是陡然间明白过来的,也是陡然间意识到可怕的,猛地扔掉小包,翻身爬起,跪下磕头,声音哆嗦:“他……他大……大叔!他……他大叔!您行……行行好,放……放过俺吧,放过俺这可……可怜人吧,俺从没干……干过这事儿,俺是头一次,真的,俺是头一次,娃子他爹……娃子他爹,你……你知道娃子他爹的,他……他……要死了,天旗说,再没软饭,进才他……就挺……挺不过了!呜……”
香竹双手捂脸,放声悲哭。
老五却似没听见,只将两只小眼珠儿盯在她的白奶子上。他的呼吸陡然加快,他的身子剧烈起伏,两只鼻孔如同发性的公驴般喷出粗气。
“他……他大叔……”香竹抬起头,见他变成这个样子,甚是惊恐,两只白奶子再次晃荡起来。
几乎是在一瞬间,老五扔掉棍子,将压抑了数十年的欲望陡然发作出来。老五像头发情的叫驴一样猛地蹿上来,扑在香竹身上。香竹猝不及防,仰面倒地。老五紧紧抱住她,牢牢压在她身上。
香竹傻了。但她没有动,也没有推开他。就像过去在窑子里一样,香竹闭上眼去,听任老五在她的奶子上又揉又啃,听任他急不可待地脱去她的裤子,听任他像头大笨熊一样趴在她身上,听任他进入她的身子。这阵儿,她反倒没有一丁点儿的羞耻,对老五粗野而又笨拙的刺激,也没有作出一丁点儿的反应。
香竹突然觉得,她又回到了从前。
老五的血气用完了,在她的柔软胸脯上又伏一小会儿,恋恋不舍地起身。香竹自己坐起来,睁开两眼,眨也不眨地望着老五。
老五愣怔一会儿,忽然害怕了。按照政府规定,强奸妇女是大罪,轻则坐牢,重则杀头。老五越想越后怕,跪在地上,捣蒜般连连叩头,然后是自打耳光子:“杨……杨姐儿,我……我……不是人,我是畜……畜……畜生!”打完再叩头,叩完接着打耳光子。
香竹坐在地上,像看戏一样看着老五,像当年在完事后看嫖客一样看着他。是的,她与他之间,两不相欠了。她偷了他,他睡了她。一来一往,扯平了。
老五不打了,跪在那儿哭。香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哭,听一小会儿,忽然想起进才,赶忙爬起,匆匆穿上裤子,拿起地上的衣包儿,绕开老五,朝门口走去。
老五打个惊怔,这也回过神,猛地蹿上去,一把夺下她的衣包,将那几捧粉末重新倒回缸里,再把衣服拍打干净,递给她,结巴道:“杨……杨姐儿,咱……咱不吃这个,你等……等……等会儿!”
不待香竹回答,老五反身走进他睡觉的房间,匆匆穿上一条脏裤头,寻到一个瓦盆,掀开一口大缸,拿起放在缸里的黑瓦碗朝外舀,连舀三碗,递给她:“杨姐儿,我……我打……打今儿起,生……生是你的人……死……死是你……你的魂儿!这点儿苞……苞谷糁儿你……你先拿……拿回,再……再没吃……吃的,来找……找……找我……老五!记……记住,你……你得来,一定得……得来!哦!”
这点苞谷糁儿是她拿身子挣来的。香竹没再犹豫,伸手接过小瓦盆,并没谢他,径自出门走了。老五忖出没啥事儿,胆子也大起来,远远追在后面,一直护送到香竹的家门口。
看到她进屋,老五方才发出一声长叹,恋恋不舍地转过身去。
到六月十五,也就是老有林过世后的第十天,老天爷终于开恩,痛痛快快地落下一场雨。雨很大,时猛时缓连下三天。地淋透了,双龙河里涨起半槽水,将流经四棵杨村中的土沟填得满当当的,看得人心里美滋滋的。
真是一场喜雨。雨水刚住,白云天起个五更,进城去寻刘书记。白云天是走着去的。山外的公社至少配有一辆吉普车,唯有战红旗没有,一则缺钱买,二则白云天习惯走路,坐车不舒服。
赶到县城已是后半晌了。白云天直奔县政府,他办公室的人说,刘书记后晌去春风人民公社开公审大会,这阵儿还没回来。白云天见天色尚早,拔腿赶往城北春风公社,果见一片大场地上净是人。
白云天赶近,见刘书记及县直各部门、春风公社等大小头儿挨排坐在主席台上。宣传部魏部长紧挨刘书记坐,志慧坐在最边上,照旧是拿笔记录。
台前跪着六个人,一个个皮包骨头,双手反剪,让绳索绑得牢牢的。主席台的上方悬一幅大标语,书写着大会的性质:春风人民公社批斗反革命分子群众大会。几千人站在台下,个个都如饿死鬼,都站不稳脚跟了,仍旧强撑在那里。
刘书记正在台上讲话。白云天朝四周扫几眼,在附近寻地方蹲下,掏出纸卷好一支烟,朝身边也在蹲着的一个老汉道:“老叔,借个火!”
老汉扫他一眼,将烟锅子伸过来。白云天接上火,斜一眼主席台:“老叔,台上跪的是啥人?”
“啥人?”老汉凑过来一步,小声说道,“倒霉蛋呗!中间两个是罪犯,马户庄的。有人瞧见他们家里冒烟,举报到大队。大队派人追查,从他们家里各搜出一麻袋苞谷。大队报到公社,连夜突审,两人受不过刑,交代出来,是偷县粮库的。不久前,县粮库朝外运粮,他俩装车,趁乱各藏一袋。唉,真是造孽,听说这两家娃子多,饿得受不住,才犯这罪。旁边四个,一边俩,是陪罪的。两个是地主,一个是富农,还有一个是右派,早晚开斗争会,他们都得陪,这是规矩!”
这当儿,刘书记已讲完话,会场上照例高喊一阵口号,有人宣判。刚宣判完,就有武装民兵冲上来,解开几个陪审的,放他们下台,将两个罪犯押走了。再接着,有人宣布散会,老百姓四散离去。
白云天起身,直奔过去,见刘书记人已走到吉普车前,司机为他打开车门。
“刘书记!”白云天紧奔几步,扬手招呼。
刘书记扭身望见他的大疤脸,赶忙伸手迎上,呵呵笑道:“老连长,没想到是你!咋来哩?”
“老车子,11号!”白云天亦笑一声,应道。
“换车吧!”刘书记紧紧握住白云天的手,将他推进吉普车,一溜烟儿去了。
“老连长,听说你看中一个妞儿,可有这事儿?”刘书记歪着头问。
白云天没有回话,仰起脸上的大疤只是笑。
“说话呀,老连长!”刘书记急了。
“这车坐着不美气,颠得我屁股疼!”白云天咧嘴岔开话题。
“中啊,老连长,”刘书记朝他腰上擂一拳,呵呵又是一番笑,“你这是闷声做大事儿!只是你害苦了我那臭婆娘,一天到晚瞎着急,做梦都在想着咋能物色个好嫂子哩!”
二人扯会儿闲筋,车子已进县城。见天色晚了,刘书记吩咐直奔家里,在客堂里坐下。刘书记家里只他夫妻二人,两个孩子去外婆家玩了。刘书记老婆姓李,是县医院的医生,这阵儿刚下班,一见白云天,笑了笑,啥话没说,反身就到单位的大食堂里打饭。
“老连长,”刘书记早已忖破白云天,指指客厅的椅子,“县里没通知开会,你大老远寻我,定是有啥急事儿。这阵儿没外人,坐下说吧!”
“社里的事!”白云天一屁股坐下,直奔主题。
“啥事儿?”
“弄点儿粮食。光说好听的没用,真的死人了,各个村里都有。我下去查过,树皮都剥光了。库里没粮,各大队的提留全让县里拉走了。公社打过几个报告,没人理。别的我啥也不说,这阵儿老天爷总算落雨,地里有墒了。在往年,这阵儿已过三夏,种秋都迟了。可迟归迟,不种不中!我问起这事儿,叫大家种秋,可他们都是干瞪眼,说是没种。种子全吃光了。刘书记,你也知道,老白从不求人,可这阵儿没法子,只好来求你。夏粮绝收了,若是秋再种不上,后面的冬春叫我咋办哩?不究咋说,这方土地归咱管,咱咋能眼睁睁地看着百姓全饿死哩?”白云天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将闷在心里的话吐出来。
刘书记闷住头,思忖有顷,抬头望着白云天,长叹一声:“唉,老白呀,听你这话,咋就跟那些右派分子说的一个样?眼下我们确实有困难,尤其是老百姓,粮食紧张些,可我们这些做干部的,不能一点儿也看不到光明嘛!老白呀,我们是老党员了,党培养我们多年,我们不能人云亦云,夸大灾情,打击社员群众的生产积极性。死人的事儿,是自然规律,哪一年、哪一天没有?其他时间可以死人,这阵儿就不能死了?再说,死人有多种原因,老死、病死都有可能,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中总有一部分人定要将之归结到没粮食吃这桩事儿上?这种想法,这种做法,是极其危险的右倾思想。老连长,这事儿到此为止,若是换作别人,我非得批他一顿不可。你是老连长,我全当没听见!”
白云天慢慢卷烟,掏出火柴点上,拧住眉头抽几口,缓缓抬起来:“刘书记,你咋批都中,我只求你一桩事,看在我是你老连长的面子上,给我弄点种子!”
刘书记正要应腔,李医生打饭回来,摆在茶几上。白云天打眼一看,是几个黑窝窝头,两头大蒜,一盆稀汤。跟社里一样,稀汤也是照见人影儿。
白云天饿了,拿起窝窝头啃几口,就口蒜,边嚼边感叹:“唉,没想到你也吃这个!”
刘书记拿起一个窝窝头,香香地啃一口,苦笑一声:“不让吃,你想饿死我!”
白云天喝口汤:“刘书记,你看看,连你都吃这个,社员们还能吃啥?我知道县库里有粮食,你设法弄出来一点儿,给个种,百姓就会有个盼!”
“唉,老白呀,”刘书记长叹一声,“不是我不给,是我不能给呀。不瞒你说,正如你所说,县库里有粮食,可这是国库,粮食是属于国家的,是过了秤、登过记的,上级随时都可能调拨!老百姓不能吃,你不能吃,我也不能吃!我下过死命令,没有我的亲笔签名,谁也不能动库。可有人偏要动,今天台上的两个人就动了,结果如何,还不是以身试法?我为啥死压着不让动呢?你知道,这次灾荒带有普遍性,是天灾,大半年没下雨,你全看见了。这只是其一,重要的是,苏联变修了,专与我们为敌,美帝国主义更是全面封锁,我们的国家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敌人的坚船利炮摆到我们家门口了,虎视眈眈,随时都想打过来。我们的战士正在日夜坚守岗位,拼死守卫边疆,可你知道,他们也是人,他们不能没粮食吃。若是战士们吃不饱肚子,万一苏修打过来,万一美帝国主义打过来,他们却饿得眼冒金星,连枪都拿不动咋办?前几天,县里接到上级通知,紧急上调一百五十吨,就是直接运往大西北的,那儿是防修的前线。几天来,我一直忙活这事儿。越是谨防,越是出乱子。今天的事儿,你也看到了。不专政,真还不中哩!”
白云天放下窝窝头,不再吃了。
“白大哥,”李医生问道,“你咋不吃哩?”不无嗔怪地白刘书记一眼,“振德,老白是谁?老白是你的老连长!别的不说,自打我认识老白,老白啥时候跟咱开过口?今儿讨点粮食,也不是为自个,你就不能通融一下?”
“唉,”刘书记停住嘴,思忖有顷,长叹一声,转向白云天,“得多少?”
“十吨!”白云天眼里放出光。
“十吨?”刘书记倒吸一口凉气,“老连长,你真是干大事的,狮子大开口啊!”
“你给多少?”
“这场雨下到全县,有没有墒情不是你一个社的事儿。即使配种,我也不能只配给你一个社。我配了,其他社咋办?虽说你是我的老连长,可这阵儿我是县委书记,是一县的父母官,不能只顾你一个社!”
“这话是哩!”白云天连连点头。
“这样吧,”刘书记拧会儿眉,“赶明儿我召开常委会,你也参加,顺便汇报一下战红旗人民公社全体社员群众前段时间抗击旱灾、大干共产主义的战斗积极性。我再通知粮库盘仓,看能调拨多少。具体数儿,我也定不下来!”
“中!”
“这事儿急不得。动国库,我得打报告。理由嘛,让我想想……嗯,有了,就说是为了明年继续高产,必须改善良种,为各公社配发优质种子粮!”
“中中中!”白云天迭声说道,“这事儿拖不得,三夏快过完了!”
“知道了。老连长,不瞒你说,我比你更急!成与不成,顶多三五天!”
“中,”白云天呵呵笑道,大疤飞扬,“老白赖在这儿,不走了!”拿起窝窝头咬一大口,将剩下的朝李医生扬了扬,“谢弟妹了!你这窝窝头,吃着香咧!”
韦光正熟门熟路,大步流星地走进四棵杨,直接拐进大队部,拐进他曾经生活过大半年的小院落。
风扬隔窗子瞥到,急迎出来,伸手道:“韦书记,你来了!”
韦光正却没伸手去握,而是黑沉着脸,径直走进屋子。风扬打个惊怔,跟进来,见韦光正已在原来的位置上坐下,赔上笑脸,站在前面,照旧不去挡住韦书记看竹子的视线:“韦书记——”
韦光正的目光果然瞄在外面的竹子上,没有睬他。风扬干站一会儿,想起茶水,转身去拿开水壶。
“不倒了!”韦光正冷冷说道,“我来问你,东方红大队有人分小锅,让社员开小灶,你知道不?”
“这……”风扬脸色变了,“知……知道,是青龙同志!”
“你既知道,为何不加制止?”
“这……”风扬在嗓子眼里咕噜一会儿,方才想到词儿,“韦书记,我原想制止来着。可后来一想,这事儿不大,没啥了不起的。大食堂断炊了,人都饿死了,青龙把锅分了,也算给社员们一条活路!”
“你呀你,”韦光正忽地站起来,猛敲桌子,“叫我咋个说哩!这事儿非常严重,你知不知道?我这么告诉你吧,你压根儿就不知道这桩事儿,或者说,你制止过了,李青龙不听!”
“咋……咋哩?”风扬的声音有些颤。
“咋哩?”韦光正两手背在后面,在屋里来回走动,“你要是知道不说,就是包庇犯罪,只怕我也罩不住你!你是我全力护着的干部,我今儿来,谁也不带,先寻你,为的就是开脱你!我告诉你,这事儿捅上去了。有人告到县里,魏部长亲自打来电话,要抓典型,严厉查处!魏部长说,山外头有人偷国库,有人外出讨饭,故意为共产主义抹黑,但还没有人敢公然分锅,公然开小灶。开小灶的只有我们这个公社,只有你这个大队!魏部长说,眼下阶级斗争非常尖锐,个别地方出现反动势力复辟,开小灶就是复辟,是反对大食堂,是反对大跃进,是反对人民公社,是反对共产主义。魏部长还说,看在白书记的面子上,他至今尚未将此事汇报给刘书记,只让我先摸摸情况,看是否藏有阶级敌人,若是有,县上就派工作队进驻。风扬同志,你知道,只要县里派下工作队,你我挨不挨批不说,单说这村里,不死人是不中的!”
风扬顿觉事情严重起来,闷住头一声不响。
“说吧,咋回事儿?”
“有啥说哩,”风扬哑起嗓子,“要叫我当队长,也得分锅。你看看,一年前,四棵杨总共是六百二十七人,按照往年比例,死的没有生的多,人数应该往上加。不到一年,村里大人娃子去掉百来个,这阵儿等死的还有好几个,要是吃的再赶不上,就得继续死人。再看看出生,一年来全村只生出一个,可生下来没奶,活活饿死了。莫说是娘儿们,即使姑娘,这阵儿也不来红了。韦书记,咱都是人,心也都是肉长的。我是小支书,你是大领导,咱咋能眼睁睁地看着村人活活饿死哩?”
“你呀你,”韦光正紧皱眉头,“叫我咋个说哩!你我都是干部,干部首先要站稳阶级立场,脑子里要时刻保持阶级斗争这根弦,万不能因为一时困难就站不稳脚跟。眼下,咱们国家面临的是最严重的考验,帝国主义封锁我们,修正主义卡我们的脖子,老天也与我们作对。全国到处闹灾荒,不是咱一个公社,是全国所有人都没东西吃。不怕你不信,刘书记这阵儿也在县政府的大食堂里吃,喝的是稀汤,啃的是糠窝头,是我亲眼看见哩。听刘书记说,别人不说,即使毛主席,一年来也没吃过一顿肉。毛主席最爱吃的就是红烧肉,可他老人家说,要等全国人民都有肉吃时,他才肯吃。风扬同志,毛主席都在与我们一道渡难关,咱咋能只顾自己哩?毛主席号召我们,要动员一切力量,战胜自然灾害,同时,更要坚定共产主义信念,抓住阶级斗争这根弦。前一阵我都讲清了,眼下重要的是过共产主义,吃食堂就是过共产主义。有粮食,大家吃,要饿死,大家都饿死。只有这样,老百姓就都没个说的。谁反对吃食堂,谁就是反对共产主义,谁就是我们的敌人!你看看,全县就你们这个村把锅分下去了,要是闹腾开,都分下去,修正主义不就在咱县复辟了吗?”
“那……你说咋办?”
“这个村里只有一户地主,人又疯了。因而,不可能是阶级敌人破坏。依我看,先帮助教育。今儿开个斗争会,让青龙同志深刻认识错误。我知道他,是贫农,根子正,只是一时思想松懈,见小利,忘大义,未能站稳脚跟,是可以帮助教育的。如果不中,再实行专政!”
“韦书记,事到如今,我也管不住了,领导想咋整就咋整!是开全大队的群众会呢,还是小范围,只在四棵杨村?”
“你说呢?”
“依我说,先开个生产队长批判会,让青龙同志深刻反省,认真检查。要是他能认个错儿,也就算了。不究咋说,他也不是为自个。至于上面,韦书记,你的办法多,一定有法儿解释。要是青龙拒不认错,我们再开斗争会,你看中不?”
“你是支书,你说了算!”
当天晚上,东方红大队召开生产队长会,全体大队干部、几个村子的十几个队长全来了。风扬让李青龙认真检讨私自分锅的事,李青龙梗着脖子不肯认错,气得韦光正脸色乌青。
“我日过你奶哩,”风扬急了,将青龙拉到院门外面,破口骂道,“你这是和尚娃日石洞,硬顶硬哩!你长几颗脑袋,敢往风头上撞?你看韦书记好说话,是不?你给我听着,这事儿闹得大哩,要不是我说好话,今儿开的就是群众斗争大会,你就得跟当年宗庵一样跪在台子上!这阵儿啥也不说了,你就看在我的面上,在韦书记跟前服个软,认个错,就说自己是一时鬼迷心窍,走到修正主义歪路上去了等等,随便扯几句,让书记消消气!我再帮个腔,求求情,让韦书记替你写个深刻检查,交到县里。只要认识得深,这事儿或能搪塞过去。”顿一会儿,语重心长,“青龙呀,你是明白人,好汉不吃眼前亏呀!不究咋说,是你先屈理。政府只让收锅,没让发锅,你偏就一声不吭发下去了,这是摆明和政府唱对台戏!不要说韦书记,即使换个别人,谁能高兴?”
“我说风扬,”青龙梗着脖子犟道,“政府也没说让人饿死,人咋就饿死哩?我虽是庄稼汉,可政府的事儿也算晓得不少。你查查看,政府哪一条写着让咱这些当干部的看着老百姓饿死而袖手不管?打下的粮食都交公了,这阵儿闹粮荒,你又拉回来多少?公粮不说了,我的提留呢?那是社员们的!大锅里没东西吃,小锅都收走,任凭大家饿死,也不准老百姓家里冒烟,有个天理没?你再看看,政府这些年做的都是些啥鸡巴事?别的不说,就说这大炼钢铁,开始时修土炉,土炉修好了,树砍光了,铁也炼出来了,可一夜之间,全扔了!扔了,为的是修高炉。为修高炉,地里的庄稼不要了,麦也不种了,因为这些是芝麻,高炉是西瓜。可西瓜哩?说不要,国家就不要了,政府也不要了。这阵儿,全丢了。咱的小芝麻没了,国家的大西瓜也没了!你说说看,你们的理在哪儿?”
“你……你你你……”风扬气得说不出话来。
“唉,不说了!”青龙长叹一声,“我敢发锅,就不打算活!反正要饿死,咋死一个样!风扬,你听着,打今儿起,你当你的万支书,我当我的李青龙,咱俩互不搭界儿。我做下的事儿,我一人揽着,跟你没关系,跟四队人没关系,跟咱四棵杨也没关系!这阵儿,做也做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想让我服软,你这是月黑头日石女,根本就找不到门儿!”
“我日过你奶哩,”风扬跺着脚,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这头犟骡子,把政府看成稀屎蛋了!丑话我已说过了,听不听在你!这阵儿,你只能做一件事,马上给我滚进屋里,老老实实向韦书记认个错儿,甭在这儿犯神经!”
风扬狠狠瞪他一眼,顾自走进屋里,朝韦光正呵呵笑道:“韦书记,这小子心里早通了,就是嘴犟。我让他先在外头抽锅烟,待会儿再作检查。咱先扯点别的事儿岔巴岔巴,顺便让他想个深刻词儿!”
“谁说我通了?”风扬的话音还没落地,青龙已经抢进屋子,扫他一眼,目光落在韦光正身上,“韦书记,我想当着众位的面,问你一个明白理儿。待我问完,你要杀要剐,随便!想当初,交公粮时,你们要我们把打下的粮食全交公。我们不肯交,你们说,吃食堂是过共产主义,粮食是全国人民的,放在哪儿一个样。既然放在哪儿一个样,为啥放在生产队的仓库就不中,非要放进大粮库里不可?不究咋说,我们仍旧听信你们的话,把粮食放进去了。放就放吧,为啥只见放进去,不见取出来?公粮不算,大队、生产队都有提留。这阵儿,提留也不见了!村里人快要饿死光了,你们难道不知道?难道没看见?难道不管了?韦书记,我说的是心里话,你要不信,这就派个工作组,挨家挨户查一查,看看还剩多少人?我没读过书,大道理不懂,韦书记,你是大学问人,这就给我讲讲。要是把理儿说直了,莫说让我服软,让我磕三百个响头,我屁话没有!”
“李青龙!”韦光正气得脸色发白,声色俱厉,“你这个态度,真还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哩!百姓饿肚子,谁说政府不知道?谁说不管你们了?眼下国家有困难,我们在挨饿,全国人民也在挨饿!你说说,国库的粮食应该不让谁吃?不让解放军吃,中吗?没有解放军,就没有我们今天的好生活!解放军是咱贫下中农的大救星,难道我们要和大救星争粮吃吗?不让工人阶级吃,中吗?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没有他们,我们就没有钢铁。没有钢铁,我们就生产不出飞机大炮。没有飞机大炮,帝修反就会结成伙儿打过来,你难道要他们打过来,让我们一夜回到解放前吗?”
“这么说,”李青龙犟着脖子,“只能饿死俺们这些种庄稼的了!”
李青龙话音刚落,会场顿时炸了窝,几乎所有与会者都叫起来,纷纷为李青龙求情,吵吵嚷嚷着要政府发小锅,归还上缴的提留。
“反了,反了,”韦光正一拍桌子,转向风扬,大声喝道,“万风扬,我咋说有人敢顶风哩,原来你这里是窝子乱!中中中,你们有胆气,你们敢结住伙儿顶我韦光正,玩我难堪,中中中,你们等着瞧!”话音落处,人已气冲冲地夺门而去,大踏步奔向公社。
韦光正一走,一屋人无不蔫了。
风扬的脸脖子涨红,手哆嗦着指李青龙臭骂:“事儿全让你弄砸了!你个王八蛋,你个龟孙子,真还充上英雄好汉哩!你这表现,真是比地下党还坚决,宁死不屈哩!这阵儿你美气了?韦书记让你气跑了,赶明儿我看你咋个收场!”
李青龙看他一眼,黑着脸蹲下去,缓缓掏出烟袋。
第二天一大早,青龙正在家里睡觉,公社武装部来人叫门,将他五花大绑起来,在一家大小的悲哭声中,押上走了。
也就在这天晚上,白云天从县城回来。种子粮讨到了,但何时发下来,还得候批文。白云天守不起时间,只好蹽开大步,先一步回来。
听完韦光正汇报,白云天黑丧起脸,问的第一句话是:“他奶奶的,是谁告到县上去的?”
韦光正摇头。
“好好查查!”白云天恨恨地说,“查住是谁,弄个罪名,关他进来,拿石头塞住他的屁眼子!”吸几口烟,“那个臭小子,关在哪儿?”
“在拐角的黑屋子里!”
青龙蹲的黑屋正是当年张宗庵最后一天蹲过的。白云天走进食堂,揣上四个糠窝窝,打盆稀汤,朝黑屋走去。门关着,一个民兵守在门口,见是白书记,赶忙起身。
白云天努努嘴,民兵开门。白云天走进去,回脚踹上门,转对民兵道:“回去吧,我知道这个人,是个有名的无赖,专会混白食,这阵儿赶还赶不走他哩!”
民兵呵呵笑几声,转身走了。
白云天放下汤盆,朝青龙的手里塞去两个糠窝窝,自己也拿两个,咬一口道:“愣啥哩?还不快吃!”
青龙也不答话,拿起就啃。也是饿极了,这又吃得急,一下子噎在嗓子眼里,噎得他伸长脖子,好不容易咽下去,连打几个咯噔。
看着他的难受样子,白云天笑道:“你个臭小子,没人跟你抢,吃恁急干啥?”
青龙端起汤盆,连灌几口,抿抿嘴:“日过他妈哩,从夜黑儿饿到这阵儿,你再不来,我就得牺牲在这儿!”
“牺牲你妈那个脚!”白云天破口骂道,“哪有你这般做事的?就你这材料,要是领兵打仗,死光光!四队人的眼全瞎了,咋能选你当队长?”
青龙的犟劲儿又上来了:“我咋哩?”
“咋哩?”白云天冷冷一笑,“想做贼,哪有敲锣打鼓做的?想分锅,哪有明着分的?你就不能偷偷分?政府明令不准冒烟,你就不能生个门儿?白天冒烟看得见,半夜冒,谁能辨得清?头敢不要,挨个批就不中了?韦书记寻上你,骂你几句,批你几句,让你做个检查,咋就不中哩?你个臭小子,真是小母鸡凑到大公鸡跟前——扎好架子等着挨日哩!中,你牛,你不怕死,可你想想,你伸腿了,你的家人咋办?你的四队人咋办?啥个党员?你净给党丢脸!依我看,你们村的二祥也比你强……”
白云天劈头盖脸一通臭骂,李青龙听得服服帖帖,半晌不吱一声,只是闷住头猛啃窝窝头。白云天骂一声,他就啃一口,灌口汤。转眼间,手里的两个窝窝头全没影了。
青龙眼角一瞄,趁白云天骂得起劲,不声不响地顺手从他手里摸过一个,动作麻利地塞进嘴里。
白云天反应过来,打个惊愣,叫道:“这阵儿脑子转过弯了!”赶忙把咬过的一个塞进嘴里,跟着紧咬几口,“哼,你个臭小子,脑筋动在太岁头上,竟敢偷我老白哩!”
青龙不睬他,啃着窝窝头,憨憨地笑。
第二天,青龙托人捎话给老五,说他在公社里白吃白喝白住,日子过得不赖,这阵儿不想回去了。同时,青龙要老五通知各家各户,所有小锅,务必在白天藏起来,只许后半夜起火。谁敢违反规矩,谁就是反对共产主义,逮住挨斗争。其他生产队得知此事儿,也都不声不响地搞到小锅,发给各家各户,只让在后半夜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