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义利之争 叁

昔剌斡耳朵的外部,由西向东规则地排列着后妃们的斡耳朵。

察必皇后的白色天鹅绒斡耳朵搭建在最西侧,下来依次是南比和其他妃子们的红色天鹅绒或白、黑、红条纹相间的狮、豹皮搭建的斡耳朵。斡耳朵内的顶帐、四壁,或覆以织锦,或衬以貂皮。几根楠木支柱有的以金箔缠绕,有的镏金雕花。数枚金光闪闪的金钉将横梁与楠木紧紧地连接在一起。

察必皇后挽着爱子真金的手臂穿过宫帐的走廊进入正厅,几位衣着整齐的侍女慌忙施礼相迎。

红烛四照,宫帐内亮如白昼,一位红衫女子端着盥洗用具侍立一旁。真金伸手试试水温,令红衫女子退下,亲自服侍母后洗漱。

察必皇后乃弘吉剌氏济宁忠武王按陈的女儿。忽必烈少年时即对她情有独钟,却无缘结发。有幸成为忽必烈第一斡耳朵女主人的是察必的侄女帖古伦。帖古伦美貌多姿可惜体弱多病,尚未给她的丈夫生下一子半女便随风而逝。那之后,不知有多少次忽必烈在极度孤独中都会回想起察必那一头像马鬃一样乌黑的长发和像月色一样多情的眼睛,他终于决定娶这位心仪已久的女子为妻。

于是,忽必烈向按陈那颜提出了求婚,获得了按陈那颜的恩准。

出嫁那天,随着迎亲的马队,年迈的按陈那颜紧紧握住红装素裹的小女儿察必的手,恋恋不舍,一直骑马将她护送出弘吉剌部五十余里,然后挥泪祝酒,目送藩王府的迎亲马队逶迤北归……

察必皇后容貌美丽,聪慧明理,自进入藩王府以来,她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在忽必烈施展政治抱负的过程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一般后妃,恃其貌美而专宠,“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察必则牢记父亲按陈的教导,虽身居后宫,对国家政事从不荒疏。在生下次子真金之后,她不但关心忽必烈的饮食起居和藩王府事务,而且更加关注国家政事。她有政见、有胆识,深得忽必烈的宠爱。

如今母子闲谈,回首往事,仿佛昨日,察必不无感慨地对爱子真金说:“尽管事隔多年,可是每当想起你父汗登极前后所处的危急形势,母亲依然会不寒而栗。那时,你叔阿里不哥北抱大漠南北,西跨河西、关右及中亚,西南联合陇蜀,势力可谓强矣。而你父汗的南面,则是兵精粮足,恃长江天堑与你父对敌且已成胶着之势的宋,倘若那时作为权宜之计,你叔与宋贾似道走向联合,像蟹螯一样南北钳来,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察必洗漱完毕,侍女为她端来一张金红连椅。真金亲手奉上“西番茶”,察必呷了一口,随手置于案几之上,拉着爱子坐在身边。

“你父汗腹背受敌,却不听苦谏班师,当时母亲也以为他是求胜心切,意欲一鼓作气灭亡宋后再北上对付阿里不哥。后来才明白,你父汗所以如此,也有他的一番道理。我蒙古自太祖以来,重武力胜于一切,若想赢得广泛的支持,就必须建立起自己的功业。因此可以说,你父汗正是凭借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非凡胆魄,令更多的人为他的伟略雄才所折服。尤其值得欣慰的是,意志坚定并不等于固执己见,随军顾问郝经四次劝谏你父汗班师,一次比一次迫切和严厉,你父汗终于被说服,断然北返,亟定大计,弭平内乱。”

“母后,那时的处境那么危险,您怕过吗?”

“母亲唯一怕的是保护不好你们兄弟姊妹几个,再有就是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远在南方前线作战的你父汗的安危。至于其他,母亲早已置之度外。”

“母后,我一直想问您,您当初力促父汗北归的动机何在?”

“你七叔阿里不哥争夺帝位的意图明朗后,我与留驻开平的你父汗的幕僚们反复分析后认为,从当时的形势考虑,灭宋尚且只是局部战争,而打退你叔阿里不哥和西北诸王的联军,夺取汗位,建立政权,才是更具战略意义的全局性大事。在这种一着不慎则满盘皆输的关键时刻,你父汗所要做的就是抓住时机,君临天下,以便更好地实现他‘思大有为于天下’以及‘鼎新革故务一方’的理想和抱负。”

真金久久注视着母亲,充满青春活力的脸上流露出真切的崇敬。他暗暗想到:在那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是谁纠正了父汗攻占鄂州后才班师的错误决策?是母后。又是谁将父汗推上了政治舞台,使父汗凭借这样一个舞台纵横驰骋,跃马大江南北,演出了一幕幕有声有色、威武雄壮的活剧?也是母后……

“儿子,你可知道你七叔与你父汗争夺汗位时,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诸王、贵族支持他呢?”

“知道。”真金的脸色变得严肃了,“父汗与七叔的汗位争夺,其实质是蒙古统治集团内部新旧两种势力的矛盾日趋公开化和白热化的结果。以七叔阿里不哥为首的守旧派——甚至包括蒙哥汗在内——对父汗在漠南汉地采行‘汉法’,兴建城郭都邑,推行‘祖述变通’无不从骨子里持反对态度。传统与变革,这两种如此对立的思想激烈碰撞,单靠协商无论如何难以奏效,最终只能通过战争一决高下。事实证明,在这场生死攸关的汗位争夺战中,母后的坚毅、果断、睿智也为父汗扭转危局,赢得胜利提供了有力的保证。”

察必微微摇头:“额吉哪里有什么扭转乾坤的本领,还不都是从你父汗、祖汗那里学到的!自古以来,不论哪朝哪代,只要国富民强,统治者就能拥有真正的权力。你七叔错就错在他始终不明白单纯依靠以牧业为主获取的收入远远不够支撑这样一个庞大的官僚机构和军事体系……”

“皇帝驾到!”后宫怯薛在帐外大声禀报。察必收住话头,走下金足踏。

忽必烈大步走进宫帐,看见真金,喜悦地笑道:“你也在啊,正好。”

几名宫女服侍着忽必烈坐在寝宫的御床上。华贵的波斯纳失失织金锦绣,在烛光下熠熠生辉。细如蝉翼的白色幔帐,在空气的对流中轻轻飘动。

忽必烈牵着察必皇后的手在他身边坐下,含笑问:“高丽国王王禃遣子王愖来上都朝见,这等外交礼仪朕想交给皇后备办如何?”

“承蒙圣上信任,将这等大事交给臣妾办理。臣妾只怕自己能力有限,不能办得令圣上满意。”

“皇后谦虚了。朕若对你放心不下,还能相信何人?咦,对了,朕进来那会儿,你们娘俩聊到哪儿啦?”忽必烈将刚擦过手的丝绢扔在托盘上,宫女退出。

“回父汗的话,我和母后正在探讨以游牧为主的国家能否维持庞大的官僚机构和军队的问题。”

“有意思。”忽必烈将双脚放在金足踏上。真金跪下来,帮父汗脱去靴子,然后用特制的药水细心地为他揉搓着肿胀的双脚。忽必烈温情地俯视爱子片刻,方继续说道:“皇后,朕知你一向关心国事,今天朕来你的寝宫,就是想听听你对王公贵族私占民田的看法。”

察必帮忽必烈弄展了身下铺着的织金卧褥。

“悉空其人以为牧地也好,私占民田、不耕不稼也罢,这些王公贵族的胆子也太大了,简直就是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察必坐在宽大的御床上,直率地道出了久存心头的忧虑和愤怒。“现如今,许多王公贵族有令不行,争相占田为牧,这种现象愈演愈烈,长此以往,农田大量遭毁,无数汉、女真、高丽百姓又将沦入流离失所、无以为生的境地。圣上惜民如子,岂能坐视子民饿殍遍野,社会矛盾由此激化?所以,圣上正该痛下决心,采取有效措施,坚决刹住变中原为牧场这股逆风,让百姓耕有其田,居有其所。”

“皇后所言有理。”忽必烈轻轻拍拍察必的手,“今日早朝毕,有四怯薛官请朕恩准割让京师城外的田地作为牧场,他们还拿出了详细的规划,甚至连地段、方位、河流等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胡闹!简直是胡闹!这事我听刘秉忠给我说过,我还将他狠狠地责备了一顿。我对他说:你是汉人中最明达事理者,圣上把你当做朝内重臣,你说的话,皇上没有不采纳的,这件事你怎么就不劝阻呢?假若说我们迁都之初,在京师附近划些牧场放马还可商榷,如今所有土地都已分完,大家都安居乐业,这时再从他们手里将土地夺过来,岂不是要重新造成混乱吗?”

“此事不可全怪秉忠,倒是朕有失察之处。朕原想怯薛们丢舍不掉草原生活的习惯,想在京畿占地畜牧,心情也可理解。不过这种做法的确有欠妥之处。明日,朕就令中书省颁诏:漠北、漠南草原,王公贵族据为牧场的范围必须限定,尤其不得随意抢占公共和平民牧场;严禁牧畜践踏庄稼;允许农民耕种上都附近的草场,耕作季节将牛羊赶进山中放牧,秋收后赶回,可以田里野草和庄稼秸秆为食。皇后认为妥否?”

察必离开御床,施以大礼:“皇上圣明,乃我圣朝百姓之福。”

忽必烈哈哈大笑:“皇后过奖了。真金,扶你母后起来,待朕稍事休息,你们娘俩陪朕一同用膳。”

数日后,中书省颁行圣旨:勿禁畿内秋耕。

又数日,大司农姚枢进言:中书移文以畿内秋稼始收,请禁民复耕。

忽必烈汗颁旨:农事有益,诏命勿禁农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