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拉开统一战争的序幕 陆

辛未年十一月乙亥日(1271年12月18日)清晨,宋知襄阳府兼京西安抚副使吕文焕像往常一样,早早登上樊城的箭楼。

浓雾在隆冬的时节里像团团蒸汽,从江面上慢慢扩散。太阳出来一竿高后,乳白色的雾霭开始散去,陆地、湖面渐显,只有远山还被浓雾包围着。

“府台大人,您看那是什么?”樊城守将范天顺指着城墙下一面面猎猎招展,写有“大元”字样的旌旗惊问。

吕文焕注目凝望:“大元?哦,蒙古国已改元‘大元’了。”吕文焕从心里打了个冷颤,“襄阳被困已近四年,外无援军,内无补给。虽说库有储粮,然而缺盐缺布,处境日艰。即便如此,百姓毫无怨言,各尽所能,支援守军。作为一方父母官,文焕既惭且愧,无以为报。”

“府台大人,这是我父亲焚烧旧房檩熬得的盐巴,父亲让我献给府台大人,补补身子。”樊城副将牛富双手呈上手掌大小的一个蓝色布包。

吕文焕双目含泪,慢慢打开布包。两小块浅黄色发灰的盐巴跃入眼帘。此时此刻,这两块盐巴真是比黄金宝石贵重得多,因为从战争开始的第一年,库存的盐巴还勉强够用,然而到第二年年初,就开始发生盐荒,此后缺盐的危机日渐突出。其间,虽有朝廷派兵增援,均被蒙古军击溃;李庭芝派七千名敢死队员从水路驰援襄阳,仍以惨败告终。

“城中缺衣少药三年有余,盐巴更是告罄多时。本府身为朝廷命官,眼见全城军民衣衫褴褛,求盐不得,求医无药,如何能不忧心如焚?只是,本府多次派人出城求援,均有去无回,至今援兵遥遥无期,本府真不知该……”吕文焕话未说完,蓦然悲从中来,唏嘘不已。

“报告府台大人,蒙军使者携书进城,要求面见大人。”一名小校匆匆登上箭楼,向吕文焕报告。吕文焕似乎有些意外,思虑片刻,沉声说道:“先引入议事大厅,但问详实。”

蒙军使者身着簇新的棉袍,头戴狐皮棉帽,脚蹬牛皮战靴,内着合体的青色锦缎小袄,与城中宋军将士恰成鲜明对比。他从袖管中取出一份书信和一份“建国号诏”,双手递给吕文焕。

吕文焕拆开书信,一目十行地浏览起来:

吕将军台鉴:

将军守城四年,军民日见疲惫,为免生灵涂炭,恳请将军为百姓计,摒弃前嫌,协同进取,回归到中原正统大元王朝之麾下。

我军于汉水东岩鹿门山和白河口等地要隘筑堡,以逼襄阳。又筑实心台于汉水中流,置弩炮于其上,与夹江堡相应,继而复筑围城,切断救襄陆路。是以,宋援襄之军多次失败。秋八月,范文虎舟师十万来援,至鹿门山大败,船舰百余及军需辎重全部落入我军之手。

而今,宋朝廷腐败无能,奸相贾似道专权误国,致使民怨沸腾,社稷如大厦将倾,亡国之日,为时不远。自古良臣择主而事,万望将军以襄阳数十万生灵为念,幡然醒悟,与我等携手,为兴盛王朝建功立业,亦不失封王封侯之举。

大元东西两川统军司都元帅刘整

大元征南都元帅攻宋襄阳元帅府阿术

吕文焕读罢刘整、阿术的劝降书,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又展开洁白的宣纸上有活字印刷的“建国号诏”,细心地展读起来:

诞膺景命,奄四海以宅尊;必有美名,绍百王而继统,肇从隆右,匪独我家。且唐之为言荡也,尧以之而著称;虞之为言乐也,舜因之而作号……

於戏!称义而名,固非为之溢美;孚体为永,尚不宜于投艰。嘉与数天,共隆大号。咨而有众,体予至怀。故兹诏示,想宜知悉。

吕文焕将这份“建国号诏”读了又读,脸色变幻莫定。范天顺和牛富面面相觑,同声问道:“信里说些什么?”

吕文焕随手将信交给正站在身边的裨将王福,王福用地道的四川话嚷了起来:“啥子鸟信!咱目不识丁,只会打仗,这劳什子,咱看不懂。”

他将信转呈范天顺,范天顺浏览毕递给牛富,牛富阅完复交于吕文焕,三人神情凝重,默然无语,急得裨将王福看看这个,望望那个,脸涨得通红:“又不是啥子绝命书,干啥子都不言语,快把人急死了!府台大人,末将愿率手下一千多兄弟,冲出城去,杀开一条血路,保护府台大人突出重围,到郢州找李庭芝那龟儿子算账!”

“住口!”吕文焕大声呵斥,“休得胡言!”

他心想别说你手下区区一千多人,就是举全城之兵,又岂可奈何元军?只怕不曾渡得护城河,就会身首异处。

王福跟随吕文焕多年,忠耿憨直,作战勇敢,一向深受吕文焕爱重。这几年,宋军苦守襄阳,只有被动挨打的分儿,王福心里早就憋得难受,恨不能立刻率人杀出城外,与元军决一死战。

“府台大人,你若不肯突围,就派末将带亲兵百余出城厮杀一番,末将即使战死,也可多抓几个垫背的,出出这口鸟气。”

吕文焕神情骤变,霍地从座椅上站起。只见他疾步走到一幅巨大的地图前,指着花花绿绿的挂图,怒道:“你好好看看!这里是鹿门山,距襄阳城东南三十余里,元军筑堡百余,置重兵、火炮把守,以阻遏我军陆路军队;你再看这里,白河口、唐河口、老河口、沮水、漳水、游河、小林河、出山河、永名河一线,皆有元军筑垒置军,竖炮架弩,拦截我援襄水师;邓城、夫人城、庆元己未摩崖、岘山寺、高阳池馆、马跃檀溪、老龙堤、白马洞、古隆中、刘表墓和百里之遥的徐庶庙,元军亦遍置骑兵、水师游动穿梭。如今的襄阳和樊城,四面被围,犹如铁桶,水泄不通,固守犹且不宜,谈何突围,谈何出城决战!”

他离开挂图,转身久久注视着从门前通向门外的一条青砖石路。一束光线从半开的窗棂间射入,打在了他那张因严重缺乏饮食睡眠而呈菜色的脸上,愈发显出一种瘆人的青白。

“以我孤岛一旅之师,与元军抗衡四年,这在历代战史上也算闻所未闻。而今,我们却是呼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郢州与襄阳咫尺之遥,京湖制置大使李庭芝督师援襄,一败再败,罢黜不久,居然又被起用为两淮制置使,真乃荒唐之至。蟋蟀太师贾似道在朝野培植亲信,排除异己,擅权枉政。奸臣只知保存实力,忠臣却是报国无门,屡受排挤贬谪。天啊,你莫非真要让所有忠臣寒心,让那些奸臣逆子断送我大宋数百年基业吗?”

厅堂中一片沉寂。良久,范天顺扼腕长呼:“我等生为宋朝之民,死为宋朝之鬼,大丈夫以身报国,生又何欢,死又何惧!”

“好!说得好!汤里火里,都算我牛富一个!”牛富话虽不多,却是豪情万丈。

王福依然怒气不息,上前一把扯住元军使者的衣领,抽刀在手:“哪个怕死,就是狗娘养的。让我先杀了这个猪猡祭旗,再与元军决一死战!”

“咣当”一声,王福的扁茎刀被范天顺的环首剑格开,吕文焕乘势夺下王福的钢刀,投掷于地。“休得无礼!自古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岂可让你杀他,坏我名节!”

元军使者惊魂未定,哪里还敢再作停留,匆匆拜辞出城。

日近正午,樊城米公祠前人流攒动,吕文焕向全城军民宣布:誓与城池共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