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江挽歌东流去 贰

阿合马丝毫没有注意到,此时,一辆黄色车轿正紧紧跟随在他的紫色八抬大轿的后面。这辆黄色车轿是特制的,帝师八思巴不在京城时,偶尔归代行帝师权力的总制院使桑哥使用。桑哥是八思巴的弟子,当年,忽必烈通过八思巴广选天下人才,八思巴郑重地向忽必烈举荐了桑哥。桑哥熟稔川藏政教庶务,且有军事才能,忽必烈十分看重他,将他擢为总制院使,管理天下释教。

桑哥奉旨巡视川藏地区,昨天傍晚才从拉萨赶回京城。今早上朝,他是有要事向忽必烈禀报。

与锋芒毕露的阿合马不同,桑哥平素为人深沉,谨言慎行,似乎仅满足于在忽必烈和帝师面前表现他的才能和忠心,而对“敛财派”和“汉法派”都敬而远之。他的这种韬光养晦的确起到了明哲保身的作用,但这并不是真正的桑哥。真正的桑哥如何甘心平平庸庸地终其一生?他只不过在等待着合适的机会。他相信,作为八思巴最信任的弟子,佛祖一定会赐给他这种机会。

刚才,桑哥目睹了真金与阿合马发生冲突的全过程,他暗暗觉得痛快,同时又从内心深处对真金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敬畏。

真金和玉昔帖木儿到达大明殿时,文武百官多已候在朝堂之上。刘秉忠、张文谦等人看到真金非常高兴,纷纷上前见礼问候。大约一盏茶的工夫,阿合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门前。尽管他有意遮掩,但那条从他的左耳直划到嘴角的伤口以及染在脸上、颈上、官袍上的血迹都太过显眼,想遮也遮不住。大家看到他这个样子,不免惊奇万分。

朝堂之上有一半是阿合马的亲信,此时,他们碍于真金在场,加上阿合马一进来便满脸阴沉地站回到自己的位置,所以破天荒地谁也不敢上前见礼,更不敢多问阿合马什么。

桑哥最后一个到朝,与此同时,殿外传来帐殿平章高和尚洪亮的唱喝声:“皇上驾到!”文武百官急忙各就各位,屏息以待。

忽必烈步履矫健地走入大殿,他一眼看到儿子,脸上顿时露出欣慰的笑容:“真金,你的身体刚刚复元,为何不多休息几日?”

“儿臣无妨,谢父汗挂念。”

“也罢,务要小心在意,不可劳累过度。”

“是。”

忽必烈笑容满面地坐回到龙椅之上。“桑哥!”他面向桑哥问道,“你何时返回?”

“禀大汗,昨日傍晚。”

“帝师安好?一别几年,朕十分想念帝师。”

“帝师也十分想念大汗。他说,三个月后,他将回京面圣。”

“川藏地区局势如何?”

“平稳如昔。”

“全赖帝师之力。”

“帝师有言:大汗德被四海,四海咸服。”

忽必烈畅声大笑,八思巴之赞誉,闻之如饮甘饴。

“好,桑哥,晚上,朕设家宴为你接风。皇后也很惦记帝师,你不妨给朕和皇后讲讲你一路上的趣闻。”

“臣遵旨。臣谢陛下恩典。”桑哥躬身退下。

“诸位爱卿也都参加吧。”

“遵旨。”

“对了,阿合马。”

“臣在。”

“咦?你的脸怎么啦?”

阿合马心虚地瞟了真金一眼,嗫嚅着答道:“是……是臣不小心撞了一下。”

真金冷笑一声:“阿合马,你为何不说实话?”

阿合马垂下头,再不言声了。

忽必烈略一思忖,已猜出八九分。真金看似温文尔雅,骨子里却继承了孛儿只斤家族的刚烈情性,因此,他不忍过分深责。

“真金……”

“父汗,没错,是我将阿合马打伤的。”

简短的一句话,却令众人目瞪口呆,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阿合马,个中内容却不尽相同。

“唉,真金,你太莽撞了。他怎么说也是朝中重臣,你怎么能出手殴打他,这的确是你的不是了。”

“父汗,阿合马利用父汗对他的信任,暗令有司百般刁难国子监,致令诸生廪食不继,老臣许衡被迫请归故里。这样的人,别说打他,就是治他的罪也不为过。”

“冤枉啊,陛下,不是这么回事。”

“那是怎么回事?”真金怒道。

“真金,你在病中有些事情并不知晓。蒙宋之战始于至元五年,迄今已逾四个年头,消耗甚巨,然而国子监那帮书生丝毫不知朕恤爱之心,对朕、对时局颇有非议,即便如此,朕秉宽宏之心,未予计较,岂料这些书生竟接连离开国子监,许衡无法执教,加上染病在身,这才请归故里。”

“父汗,国子监是为国家培养人才的地方,国子监诸儒生皆父汗亲旨拔擢,若非有人从中作梗,不予供给钱粮物具,这些书生岂会擅自离开?就算儿臣不去深究其中缘由,可是一个国家没有储备人才的机构那是不可想象的,特别是我们这样拥有广大疆土的泱泱帝国。请父汗明察。”

“唔,这样吧,待帝师回朝,朕将重新考虑此事。的确,如你所言,朕要颁行八思巴新蒙文,也需要国子监这些儒生和许祭酒协助。”

“既如此,可不可以请父汗准许许公之子许师可担任怀孟路总管,这样,在许公病愈回朝、重任国子监祭酒之前,至少可以保证许公一家衣食无忧。”

“准奏!”

“谢父汗!”

“阿合马,待会儿散朝,朕会派最好的御医为你诊视伤口,今日的事你就不要耿耿于怀了。”

“臣不敢!陛下眷顾之恩,臣万死难报。”阿合马连连叩头,尚未愈合完全的伤口重又渗出点点血珠。真金与刘秉忠四目相视。他们知道,这其实是忽必烈一种无言的暗示:无论阿合马做过什么,他的理财之能都始终为庞大的元帝国所需要。

面对刘秉忠期许的目光,真金突然感到有点力不从心。他所面对的并非阿合马本人,而是他的父汗,他究竟该怎么做?

难道,他该就此放弃吗?不能,绝对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