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垂死挣扎 肆

阳逻堡大捷后,伯颜采纳了阿术的建议,决定先攻取附近鄂、汉地区以策万全,在巩固和扩大既得战果的基础上,集中优势兵力向长江下游的蕲、黄等地发展。元军兵临鄂州,纵火烧毁了宋军的数千艘战船,一时火光冲天,鄂州、汉阳、德阳的宋守将为元军的声势吓倒,降者无数。伯颜安排好新降诸城事务,充实了军饷,又留吕文焕率四万兵马镇守鄂州,监视荆湖未下之地,自己则与阿术率主力沿长江水陆并进。

元军在担任先锋的董文炳率领下长驱直入,沿途势如破竹。江东、淮西的宋诸郡如太平、无为、镇巢、和州、溧阳、镇江、江阴、宁国之守军非逃即降,接着,元军顺利攻占长江下游重镇建康(南京)。

阳春三月,国信使廉希宪南下传旨:“诸将各守营垒,毋得妄有侵掠。”伯颜受命以行中书省驻节建康,阿术分兵北方攻打扬州。

是时,江东时疫流行,居民乏食。伯颜下令开仓赈济,发药医病,江东人心始定。忽必烈得知江南流行疫病,密令伯颜“时暑方炽,不利行军”,要他暂停进攻,“俟秋再举”。伯颜以战局为重,上奏朝廷:“宋人之据江海,如兽保险,今已扼其吭,少纵之则逸而逝矣。”

忽必烈见表,轻揉着发疼的太阳穴。“来人!”

一怯薛应声而入。

“速传中书省阁僚拟旨,传伯颜进京述职。”

“遵旨!”

一月后,上都大安阁。

“陛下,荆湖、淮西行中书省右丞相、元帅伯颜在殿外候旨!”一名侍卫匆匆入殿,低声禀报。

“传伯颜进见。”忽必烈精神一振。

伯颜拾级而上,跨过高高的门槛,跪伏于丹墀之下。

“臣伯颜恭请圣安!”

“平身!”忽必烈走下御榻,亲手扶起伯颜,“爱卿不必多礼。朕召你来,是想听听前线战事。这里没有别人,咱们君臣就免了那些个虚礼,畅意一谈,如何?”

“是。”

伯颜坐在忽必烈旁边的一张红木金椅上,神情松弛了许多。

“战报随时呈送,目前我军进展顺利,宋军主力消灭殆尽,余者不堪一击。”

“京湖地区的宋军主力虽说遭到重创,福建、两广、四川地区的宋军实力尚存,切不可麻痹大意。”

“是,陛下。”伯颜从侍卫手中接过黑马湩,一饮而尽,舒畅地吁了口气,“好久没有喝到如此甘醇的佳酿了,真觉浑身轻爽,百窍俱通。”

“那就多饮几杯,消消江南的暑气。将士们目前情绪如何?”

“前方将士求战心切,大军进入湖广京湖之地,犹如脱缰野马,一发不可收拾。”

“说心里话,朕最担心的就是将士们滋长骄傲轻敌的情绪。阳逻堡、丁家洲战役后,宋在京湖地区的数十万精锐损失殆尽,但宋帝绝不会甘于失败,他必定集结湖南、江西、福建、两广及川蜀等地军队,孤注一掷。朕此次召你北上,正是因为放心不下包括你在内的前方将士在连战连胜的情况下产生急于进攻的骄躁情绪。作为一名统领荆湖、淮西二行省的最高军事和行政长官,你的一言一行随时都会影响和左右其他将领的行为准则。所以,朕希望你能冷静地总结经验,整饬军队,以利再战。”

“陛下所虑甚是。太子也是如此吩咐。”

听伯颜如此说,忽必烈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在绵软的地毯上慢慢地踱着步,思虑着什么。他的脚青年时代落下了毛病,不能久坐,必须时常走动走动。

“朕想听你谈谈下一步的行动方案。”

“总的原则是:循序渐进,有张有弛。”

忽必烈停在伯颜的面前。

“说下去。”

“落实到具体的战术上,第一步,抽调江淮都元帅孛鲁欢部溯淮而进,协助淮东军队攻打淮安城,拔其南堡。第二步,包围扬州,令我军一部坚守湾头城堡。”

“你是否认为我军近一阶段的行动应侧重于江北,以剪除淮东地区宋军对我侧翼构成的威胁?”

“正是,陛下。臣准备等我军休整完毕,即全面实施对临安都城的围攻。”伯颜起身走到挂在墙壁上的一幅布满箭头的立体军用地图前,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我军分三路进兵,最后会师于临安城下。右路军以骑兵为主,自建康出漂水、广德一线,取独松关,从西面掩向宋都临安,切断宋室逃往内地的通路。左路军以舟师为主,自江阴出长江口,循海岸线,入杭州湾,切断宋室从海上逃亡的通路。中路军将由我亲自率领,由常州、牙江(苏州)、嘉兴一线直捣临安!”

忽必烈的脸上浮出一丝欣慰的笑容,他命侍卫端上酒来。“来,来,来!伯颜右丞相,你不愧是朕的张子房(汉将张良),朕敬你一杯!”

“陛下信爱之恩,臣自当肝脑涂地以报!”伯颜退后一步,跪行大礼。

“起来,起来!伯颜,朕预祝你顺利拿下临安,届时,朕将亲自为你设宴庆功!”

伯颜接酒,一饮而尽。

阵阵凉风穿窗而入,忽必烈敞开袍领,与伯颜谈兴愈浓。屋外,依然骄阳胜火,大安阁檐落金洒银。

突然,一侍卫匆匆而入:“陛下,适才史天泽史大人府上发来讣告,史大人已于卯时病故。”

忽必烈闻报,久久不复一言。

十数日前,史天泽因病从南方回返上都休养,忽必烈屡派御医前往诊治,并亲至史府慰问,然而……

“陛下!请陛下节哀!”伯颜强抑内心痛楚,起身相劝。

忽必烈微微点头,传下旨意:“命有司择日厚葬史丞相!传太子真金代朕先行前往史府吊唁!出殡之日,朕将亲临。”

“喳!陛下,这里还有史大人临终前留下的书信一封,史府来人要臣务必转交陛下。”侍卫说着,双手恭恭敬敬地将信札呈上。

忽必烈接过信札,拿在手上珍惜地看了片刻,然后细心地打开来,史天泽在病中草就的、显得有些潦乱的畏兀儿蒙古文跃入眼帘:

陛下:

臣史天泽癸酉(1213年)金秋随家父史秉直率众归附蒙古,已历五朝。臣由帐前总领官至朝廷右丞相,福荫族类、皇恩浩荡。癸巳(1233年)遵圣母皇太后受封地河北真定,招致豪右,整顿课税,真定大治。甲申年(1244年)陛下即在漠北潜邸延揽人才,组建幕府,一时藩府汉臣、四方俊贤云集。前者如董氏三兄弟,后者若禅宗大师海云及其高足刘秉忠纷至沓来。

庚申(1260年)五月丙戌改元中统,臣等汉人藩府旧臣位居要津。陛下采行汉法,参照唐、宋旧典,厘定宪纲文物制度,尊孔崇儒,礼乐教化,开设学校,推行三纲八目,建设行省、御史台制度,糅以蒙古遗风,以达统治之宗旨。

臣每览史书,见忧国忘家、捐身报德者,未尝不抚卷叹息,以为今古共情也。然或以片言微感,一餐小惠,参国士之眄,同布素之游耳。岂有如臣,独拔无闻之位,名器双假,荣禄两升。而宴安昃罢之晨,优游旰食之日。所以敢步丹愚,仰闻宸听。

国家应千载之期,承百世之业。天地静默、阴阳顺序,方欲激扬正道,大庇生人。崇大厦者,非一木之材,匡弊俗者,非一日之卫。众持则力尽,真长则伪消,自然之数也。

天下混一,势在必行。唯陛下力挽狂澜,完成一统。历代之功,咸不逮元。

亡宋之域,尽归国朝,黎民百姓,旨在怀柔。其余各族人才,着意重用。

天泽顿首

十二年七月初一草于誉堂庵

忽必烈读罢天泽遗书,早已泪流满面:“天泽一生,唯心系天下,纵然病入膏肓,亦不忘国家一统。耿耿忠心,可昭日月。只可惜天年不遂,断我股肱。”

“陛下,臣想随太子同去祭奠史元帅,然后再返回南方前线。史元帅是陛下的信臣,也是臣的师长啊。”

“朕正有此意。记住,要代朕敬上天泽三杯酒,告诉他,他对朕的帮助,朕永生不会忘怀。”

伯颜眼中酸涩,施礼告退:“臣明白。臣去了。”

忽必烈目送伯颜离去,拭去眼中的泪水,重新展开书信。然而,书信之上,不知何时已有一片洇湿,洇湿的字迹在忽必烈眼中一点点变得模糊起来,终于辨认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