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留取丹心照汗青 贰

八剌被“宋朝的老头儿”弄得烦透了,他不明白为什么主帅显得忧心忡忡,生怕文天祥有个三长两短?既然文天祥愿意死,就让他死去好了,干吗把自己弄得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嘴上还起了一圈血泡,累不累呀?不如……不如给老头儿个痛快,大家都图个省事。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家伙存了这份心,在文天祥绝食的第三天中午,他乘主帅没有注意,藏了一壶酒,悄悄溜进了关押文天祥的船舱。

文天祥面向里和衣而卧,似乎已然入睡。

“喂,老头儿。”八剌将酒壶放在一旁,唤道。

文天祥没理他。

“老头儿。”八剌推了一下文天祥,文天祥仍然一动不动。“他是不是已经死了?”八剌疑惑地自语,伸手去探文天祥的鼻息,文天祥一翻身坐了起来,怒视着八剌。

八剌被文天祥这个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忘了缩回手,呆呆地与文天祥四目相对。

绝食快三天了,文天祥的面容更加显得憔悴不堪,一向爱惜有加的长髯也像乱草一样飘散在胸前。“你要做什么?”他声音沙哑地喝道。

“我……我……我……”八剌口吃了半天,终于实话实说,“我想试试你还喘气不?”

“喘哪!”

“那就好,我说,咱俩商量点儿事呗。”

“笑话!老夫跟你个小娃娃有什么事可商量的?”

“有啊。我是想,你老这么绝食,什么时候才能死干净呀?不如我帮你来个痛快,早死早成佛。”

“什么意思?”

“我带了半壶毒酒来,你喝了吧。”

“小娃娃,你敢私自毒死老夫,就不怕你们的主帅治你的罪?”

“他不敢把我咋样。实话跟你说吧,我叫答剌麻八剌,大家都管我叫八剌。知道真金太子吗?那是我阿爸。忽必烈大汗,那是我祖汗,我是如假包换的王子,主帅他敢杀我的头?最多把我送回去,让我祖汗拿鞭子抽我的屁股。”

“这么说,你被你祖汗抽过?”

“没。不过,这回一定要被抽的。有一次我三弟铁穆耳偷酒喝,就被我祖汗抽过,抽得屁股都烂了,好多天不能坐,只能趴着。”

“你不怕?”

“豁出去了。与其每天看着主帅为你犯愁,不如让祖汗抽一顿来得痛快。”

“既然如此,老夫成全你。拿酒来!”

八剌立刻双手恭恭敬敬地将酒壶奉上。文天祥接在手中,转眼间将半壶酒一饮而尽。

“晕吧?”

文天祥两天多没吃饭了,如何能不晕。

“看见了吧,死有多容易,活着才叫难呢!你不是写过一首叫什么《过零丁洋》的诗吗?我记得那里头有这么两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你若真的绝食死了,还拿什么丹心照汗青呀?顺便问问你,‘留取丹心照汗青’到底是什么意思?”

文天祥的视线有点模糊了,但意识没有丧失。“小娃娃,你让我喝的什么酒?”

“葡萄酒,正宗的西域葡萄酒。”

“你!你骗老夫!”

“老头儿,拿出点勇气来,跟我去看看大都城。看看大都城的繁华和气势比你的临安城如何!”

“区区北人都城,岂能与我南国古都相比!”

“你说了不算。你若不信我的话,不妨多问问那些往来于大都的外国使节、商人旅者,他们哪一个不称赞大都城是世界上最富庶最雄伟的都城。大都是男人的城市,临安城,那是娘们儿的城市!”

“胡说八道!只有你这种无知小童才只看到临安的阴柔之美,而看不见它的帝王之气。”文天祥有些激动地说。

“反正,大都好!”

“临安好!”

“大都好!你呀,只要跟我去大都看看就会改变你这种固执的偏见的。”

“看了也是临安好。”

“那好,我们说定了,你要跟我去看大都城,不许反悔!”

“好啊,老夫终于明白,你这是在跟老夫玩激将法。”

“你若一心求死,什么法对你也没用。我年龄不大,但还知道一个道理,那就是,对某些人来说,活着比死了更需要勇气。但愿你这位在娘们儿的城市做过丞相的人,还能留下几分男人的骨气!”

“小娃娃,口气真不小。好,老夫就活着,让你好好领教一下什么叫气节!”

八剌冲着文天祥做了个鬼脸,笑了。文天祥虽然依旧绷着脸,心中对八剌的聪慧却颇有几分赞赏和喜爱。不管怎么说,八剌还是一个孩子啊。

成功地说服了文天祥,堵在张弘范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他对八剌说:王子,你这次立下的功劳,比之你此前擒获文天祥有过之而无不及。

文天祥被解往大都。忽必烈在大明殿召见文天祥,直截了当地提出请文天祥出任大元丞相一职,遭到文天祥的严词拒绝。忽必烈知道一时难以说降文天祥,遂下旨在北兵马司东南择一景致优美处,专门为文天祥修建了一处豪华、气派的宅院,知道的大都百姓皆以“文府”称之。

文天祥遭受软禁的四年间,一直都住在这个金丝笼中。忽必烈爱惜文天祥的才华品行,从未放弃将他收为己用的决心,先后派了包括张弘范、伯颜、吕文焕、夏贵以及宋室成员赵孟頫在内的许多文武大臣再三劝说文天祥款服,然而,文天祥始终不为所动。真金太子更是多次到文府探望文天祥,两人相谈甚欢,彼此都有相见恨晚之感。文天祥曾对人坦言:我虽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改变自己的信念、操守,但我无法不敬重太子的高贵人品。他虽身为异族,却难得是位忧国忧民、抱负远大的谦谦君子。我毫不怀疑,如果有一天太子能够顺利登极为帝,一定会对天下百姓有利,会受到百姓由衷的敬爱。

后来,在至元十九年,亡宋遗民忽然风传正组织力量营救文天祥,忽必烈担心宋遗民变乱复起,终于痛下决心,于同年十二月赐死文天祥。

文天祥为气节而生,亦为气节而死。刑前,八剌王子亲自为文天祥置酒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