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重临险境再蒙匪友救难 难拒盛意又获黑道赠物

冯大鹰发话了:“嗯,我一眼就看出来这小子是贼骨头。去,把烙铁给我烧红了,今天我给他烫烫皮子。”他伸手把张作霖前身的衣服撕开了,要拿烙铁烙肚皮。张作霖一皱眉,完了,我受了洋罪了,这还不如给我一刀。那边烧着烙铁,这块儿接着问,张作霖把眼一闭,一句话也不说。

正在这危难的时候,突然从外边来了二十多人,有翻墙跳进来的,有从正门冲进来的,每人手里都提着冒烟的家伙,来到院里把包括兰大眼皮、冯大鹰在内的团练公所全部人手给包围了,来人把手枪一举:“别动,手举起来。”兰大眼皮他们一瞅,登时目瞪口呆,“啊?”赶紧把手举起来,就见为首的是个黑大个儿,连鬓络腮的胡子,手里提着双家伙,好像凶神附体一般。到了院里就说:“你们听着,老子是青麻坎三界沟的,我们总瓢把子就是杜立三,你们哪个敢动?扒了你们的皮。”大伙儿谁不知道杜立三这个活阎王。所以这些人腿肚子往前边转了,“扑通扑通”跪下了:“爷爷饶命,好汉爷爷饶命。”

张作霖睁眼一看,来人正是汤二虎。汤二虎后头跟着的是张是非、钻天燕子、过江龙、心好、天不怕,都认得。张作霖心说我的爹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光天化日你们这胆子有多大呀?汤二虎把双枪交到单手,大步流星来到树前,把张作霖的绳解开了,把外衣脱下来,先给张作霖披上。张作霖一看,赶紧低低的声音对他说:“大哥,别暴露我的身份啊。”

“我明白。”汤二虎懂得,张作霖怕吃瓜落,因此当众宣布,“你们听着,我们跟这小子毫无关系,今儿个这小子是捡着了,我们把他给救了。你们可都听清啊,如果哪个小子胆敢给官府通风报信,要在这位的身上打主意,你可小心着我汤二虎的厉害。”

汤二虎他们上海城来干什么呢?原来张作霖到三界沟送信儿刚走,杜立三他爹杜老判,也就是杜宝增领着汤二虎从辽阳回来了。做了拨买卖,挺顺手,发了笔大财。等回来就带了三十几个弟兄赶奔海城来营救郑翠平。

昨天晚上天黑之后,他们进了海城,这么多的人不敢住店,兴师动众太惹人注意,所以他们就到万龙烧锅找东家,东家姓李,叫李春田,李春田出来一接待,一瞅这些人这模样,知道不是一般的人:“哎,各位,找我有事?”

汤二虎一笑:“知道我们干什么的吗?”

“好汉爷,不知道。”

“青麻坎三界沟的。听说过杜立三吗?”

“唉,听说过。”

“这位是寨主的爹老寨主,明人不做暗事,我们到这儿办事来了,打算借你们家住一宿,愿意吗?”

“愿意,愿意。”李春田是买卖人,惹不起胡子,一听杜立三他爹都来了,这可得罪不起,因此赶紧给收拾房子,杜老判领着人住到这儿了。胡子戒备森严,不敢掉以轻心,把烧锅的人全看了起来,怕他们到官府去报信儿。实际上李春田心里明白,再傻也不敢干那事,报官?官兵来了把这三十几个人都给收拾了,杜立三还不得报复,那我还想活吗?烧锅还要不要了?九族都得被杀光啊,所以不敢干那傻事。相反,招待得非常殷勤。

杜老判住下之后,让汤二虎、张是非上外边跑外交去,他们第二天早上起来先到海城县的县衙门,把一个姓杜的师爷给找来了,这个师爷是管刑事的师爷,就是案子、犯人什么事都经他手,这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找到万龙烧锅之后,这才明白,闹了半天是土匪。杜老判跟他协商:“你放明白点儿,有个叫郑翠平的是我孩子,我们三界沟的人,能不能高抬贵手把他放了?放了之后有你的好处,不放,你掂量着办。”

师爷也不傻,心说我们弹丸之地的海城县惹得起三界沟吗?奉天派来大队人马都叫他打得稀里哗啦,因此满口应承。应承了,他不敢放人,放了对上面他怎么交代呢?后来双方协商,想个办法。还是杜师爷有文化有办法,他说:“这么办,我可以把监狱那些弟兄们支走,你们去劫牢反狱,我们不拦着也就算了。不然的话,县太爷知道了,也不好交代。”杜老判一听,也只好如此,昨天晚上他们就下家伙了,把郑翠平从监狱救出去了,用专车送回了三界沟。

就在这个事已经办完了该走的时候,杜老判刚要离开万龙烧锅,有料水的来给送信儿了,料水的就是放哨的,对汤二虎说:“团练公所那儿抓住个人。我们看这人挺眼熟,好像您那个好朋友老疙瘩张作霖,他还上咱们三界沟去过呢,不知道为什么叫团练公所的人给逮着了,都要被打死了。”汤二虎一听,眼睛就瞪圆了:“真的?我说老疙瘩怎么又跑海城来了,这个忙我可得帮。”这边跟杜老判一请示,杜老判本来就喜爱张作霖,巴不得张作霖能加入他这一伙,就放出话来:“好了,你领人去看看,回来到我这儿。”汤二虎领着人就来到了团练公所院内。

汤二虎、张是非等人救了张作霖之后,汤二虎深知,这些团练的团兵都是为吃口饱饭,跑这儿来混时光来了,不至于坏到骨头里。要说坏就是当头儿的最坏,一个兰大眼皮,另外一个冯大鹰,这俩小子不能饶,跟张是非一商议:“首恶必办,这俩小子怎么办?”

张是非说:“那还不好办吗,解决了得了。我瞅这院也挺宽敞,就在墙根儿底下挖俩坑,把他俩脑袋朝下,埋到里头栽上吧。”

“哎,这主意挺好,动手。”地上跪着的这二位一听,这招可够损的,连忙哭爹喊娘:“饶命,好汉爷爷饶命。”

“把他们下巴给摘下来,别让他们在这儿啰唆。”

手下的人得令之后,因为业务熟练,瞬间就把两个人的下巴挂钩给摘下去了,两人光嘎巴,说不了话了。就这样,把他俩头朝下脚朝上,塞到坑里就给活埋了。

这些团兵吓得都拉裤子里头了,我的个妈,谁惹得起。

汤二虎指着他们的鼻子:“你们看见没有?他们两个就是你们的榜样,你们谁胆敢冒坏,我就挨个把你们栽到坑里头。”

“不敢,不敢……”

“这事不准往外张扬,啊?如果你们觉着有不明白的事,上三界沟找我去!”

谁敢去啊!汤二虎一想贼不走空,带着人在团练公所一划拉,没有个值钱的东西,就把张作霖那颗枪还有子弹又给搜了出来。汤二虎给张作霖,张作霖一摆手:“不,这枪我是借的,我借八哥的,现在完璧归赵。带到我身上出来惹祸,一点儿用都没有。”就这样,张是非把枪收回去了。

汤二虎就问:“你上海城来怎么回事?”张作霖就把姐姐要出门子,怎么买嫁妆,这些事讲了一遍。

当张作霖告辞走了之后,汤二虎把后事料理料理,保护着杜老判也回了三界沟,一场风波过去了。

张作霖马不停蹄跑回家,也忘了给姐姐买嫁妆,什么箱子柜子,全扔到九霄云外了,真是死里逃生,到家一头扎到炕上就起不来了,原本就打得不轻,再加害怕,眼看人要虚脱了。

后来,好不容易把伤养好了,也能下地了,张作霖还有点儿后怕。他娘这才敢问:“老疙瘩,你从海城回来气色也不正,满身都是伤,谁把你打的?”

“哎,我遇上仇人了,娘,你不必问了。”眼看天越来越冷,已经到腊月了,他娘就问:“你姐姐出门的事怎么办啊?房子都收拾好了,就等着家具了,你也没买来,你看看什么时候再买去?”

“娘,好办,我看头年就这么地了,等春暖花开,再让他们夫妻完婚吧,我这阵儿不愿出门。”

“唉,你这孩子,要说干什么吧拦不住,要说不干也请不动,那就听你的吧。”

眼看到了腊月二十六,再有几天就要过年了。

这一天天擦黑之后,突然外边响起枪声来,“啪啪”,二道沟的老百姓一听,我的妈,怎么了,来胡子了?还是要打仗?吓得家家关门闭户,把被子蒙到脑袋上,就哆嗦开了。张作霖也听见枪声了,也一愣,心说怎么了?是我犯事了官府派人来抓我了吧?他正胡思乱想呢,就听门前有人说话:“老疙瘩在这儿住吗?老疙瘩,在屋呢吗?”张作霖一听这声音非常熟悉,就安慰家人:“娘啊,别害怕,姐,都别怕,我看看去。”

张作霖蹬上鞋打开屋门来到院子里,那院墙并不高,张作霖就手扒墙头往外一探身,一瞅黑糊糊的一片人,能有二十几个,后边还有好几辆大车,车上装得满满的都是东西。他一看为首的是汤二虎,汤二虎后边是张是非。张作霖心说,这帮爹怎么找到我家来了,这要干什么?就赶紧把大门打开了:“大哥,八哥。”

“哎,兄弟,嘿嘿,一别数日啊,怎么样,你伤好没?”

“好了,大哥您挂念了。这,这是?”

“啊,你听说我,前者呢咱们分手得太匆忙了,我就光问问你上海城干什么,你不说你姐姐,我大妹子要出门子吗,所以我把这事跟我们老寨主说了,老寨主挺后悔,要知道这样,给你拿几吊,你看一转身你走了。就这样,我们回去之后,跟大家一商议,这不嘛,给你送来三车东西,家具你甭买了,车上都给你拉来了,你看看怎么样,满意不?”

张作霖一瞅,好家伙!躺箱、立柜、转椅,什么都有,后边还满满登登地装了七八箱子东西。汤二虎叫人把箱子盖掀开,往里边一看,全部是狐毫貂髾这样的好东西。汤二虎一笑:“没多有少啊,瓜子不饱是人心。兄弟,你笑纳吧,这是我们弟兄的一片心,咱不说报答那话,那就见外了。”

张作霖心说:“汤二虎啊,你们想得也太简单了,我敢要你们的东西吗?显而易见你们这都是抢来的,我要收了你们这赃物,我跟土匪还有什么区别呀?”但表面不能带出来,赶紧把他们让到家里头,手下人也把车赶到了院里头。

汤二虎吩咐:“快,把东西卸下来,抬屋去。”

张作霖他娘一看,也傻眼了:“老疙瘩,这是谁啊?”

“啊,都是在外边交的朋友。”

“是嘛,这拉的什么?”

“我姐姐不要出门子吗,朋友知道了大伙儿摊的份子,给我姐姐买的东西。”

“噢,他们买这么多?”

“是啊,大伙儿热情呗。”张作霖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却在埋怨,娘啊,您就甭再问了,我要跟您说了实情得把您吓死。

东西很快全都卸了下来,张作霖把水也烧好了,把大伙儿让进屋,有说有笑的,这帮人还挺懂礼貌,非要见婶娘,张作霖没办法,领到母亲跟前,这帮人又作揖,又磕头:“婶您好,大娘您好。”张作霖他娘一看,这都什么人啊,一个个神头鬼脸的,心里头就明白八九了。张作霖他们又寒暄了一阵,汤二虎起身告辞,张作霖也没挽留,送到堡子外头,张作霖可有点儿不乐意了:“我说汤大哥,你们给我送东西,我感恩不尽,我说你们放枪干什么?这不是家喻户晓,谁家都知道了。再知道你们给我送的东西,也就明白我跟你们是怎么回事了,倘若被官府得知……”

“哎哟,兄弟,怪我,因为弟兄们一进街啊,眼看着要见着你,特别高兴,前街有几只狗,有几个弟兄要吃狗肉,就这么放了几枪,让我给骂了,往后下不为例,你放心得了。”

这帮人走了,张作霖看着这些礼品干着急没办法,连夜找到邢立亭爷俩儿、王大发、吴兽医,把这东西全归置进屋里了。张作霖把这八只箱子藏了起来,里边的东西一件也不敢用,用了非惹麻烦不可。好容易把这事熬过去了,到了腊月二十八,还有两天就过年了,又出事了——这枪响的,“啪啪”,家门口是一阵大乱。

老百姓都吓得没脉了,又是一次关门闭户,路静人稀。张作霖披着衣服到街上一看,又是汤二虎,张是非也来了,连监狱里那个难友郑翠平也来了,又拉来三车东西。汤二虎见面就说:“老疙瘩,快过年了,老爷子不放心,给你送几个猪肉半子,另外大米、白面,你看油盐酱醋全套的,还有大虾,好好过年吧。”

等东西往下一卸,张作霖这次可翻脸了:“慢着!汤大哥,你请到这边来,我有几句话说。”

“老兄弟,你怎么了?”

“我有话说。”张作霖这次是一脸严肃。

汤二虎不明白怎么回事,被张作霖叫到一边去。张作霖说:“大哥,咱是朋友还是冤家?”

“哎,你怎么这么说话?朋友怎么说?冤家怎么讲?”

“我说大哥,你们这是往火坑里推我,给我送东西,我感恩不尽,让我过年给我送这么多的油盐米面我当然高兴,可是话说回来,没这么送的,上回咱们说得清清楚楚,咱偷偷地,可你们又放枪又放炮的干什么?十里地以外都能听见啊,要不知道内情的还寻思这儿打仗了呢,寻思日本鬼子打来了呢。乡亲们倘若有人嘴快,报了官,我怎么解释啊?兄弟我不怕死,我死了好几回,又活过来了,我还有娘呢,我不敢说是孝子,我娘生养我一场,我一点儿孝都没尽到,我娘再为了我挨了刀,我是人吗?当然你们不怕了,拍拍屁股回三界沟了,官府敢找你们去吗?可是他敢找我啊,这不往火坑里推我吗?怎么能叫我接受得了呢?”

“对呀,老疙瘩,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前者你是有那么个话,说进堡子别放枪,我这人你不知道,说出去就忘了。刚才一进堡子就看到头前儿那家有几只鸡,大伙儿寻思把那鸡打死,给你们家送来,炖小鸡吃,也是我管束不严,所以放了一顿枪,我还觉着没啥呢,敢情兄弟你担心了,好,下不为例。”

“不,汤大哥,也别下不为例了,我请你们今后再别登我的家门,我受不了啊。我要说你们成心陷害我,我冤屈好人。你们的这个做法让我怀疑,是逼着我到三界沟啊,非要我吃你们这碗饭是怎么的。”

“哎呀,”汤二虎也有点儿不乐意了,“哎,老疙瘩,我说你这人真行啊,翻脸无情啊。我觉着你够朋友,跟你不见外,你看你说这话这刺耳劲儿,怎么地,我们三界沟非你不可,告诉你,有你不多,无你不少。就因为咱们投缘,你对我好,我对你好,这感情处到这份儿上了,你把好心当了驴肝肺,你这怎么说的,要知现在何必当初。我们有礼送不出啊?”

正在这时候,郑翠平、张是非过来了,汤三虎和张作霖的谈话这二位都听见了,一听这话锋不对,两个人过来打圆场。郑翠平就说:“我说老疙瘩,请你不要误解了,我们爱惜你不?”

“爱惜。”

“因为我们老爷子知道你是个好人,同情你的遭遇,特别是你到三界沟给报的信儿,我才有了今天,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好了,这才派弟兄们给你送这给你送那,没别的意思,你呢也不必多想。当然了,这帮人都是干什么的你还不清楚吗?天是王大,他是王二,就你告诉他,他有时候不听,这就是胡子底,招惹得兄弟你不高兴了,往后呢,咱就不这么办就得了,兄弟,你看好不好?”

“唉,多谢。这东西我不能收,你们从哪儿拉来的还拉回去,我心领了。”“哎呀,”张是非说,“老兄弟,你要这么说就不对了,你不撅我们吗?我们奉老寨主所差给你送来的,你让我们拉回去,我们怎么交代啊?这么地吧,你这回收了,下回我们不送了,不就得了吗。”

汤二虎把火也压压,张作霖也往后撤了一步,东西留下,人马立即开走。双方弄得挺不愉快。张作霖瞅着这些东西发愁了,这时候邢立亭、邢立亭他爹、王大发,这些好朋友都来了,没人睡得着,就问张作霖:“那帮人走了?”

“走了。”

“都是胡子吧?”

“都是。”

“哎呀我的妈呀,你跟胡子交上了,这可够戗了,看这意思抖落不掉了。”

“谁说不是啊,全堡子的人都知道了。”张作霖也是一肚子气。

“老疙瘩你看这怎么办啊?眼看快过年了,这有人到官府一送信儿,谁也好不了。”

后来张作霖想了个招:“这么些东西,咱家也吃不了,反正小堡子不大,挨家送,用东西堵他们的嘴。”

张作霖就带着这几个人挨家送大米、白面,送猪肉半子,谁见这东西不高兴啊,明知道是怎么回事,谁也不往外说,跟官府说了也没有什么好处,而且张作霖这人还不错,吃着人家嘴就短,所以大伙儿分了东西谁也不报官了。

就在这天晚上,张作霖难以入睡,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娘更睡不着,沉着个脸就问他:“老疙瘩,你要睡不着,娘有几句话问你?”

“娘您说吧。”

“那帮人是不是都是胡子?”

“是。”

“那娘以前问过你,你为什么不说?”

“我怕您害怕。”

“孩子,你可不能走瞎道啊,咱家就是穷死也不能出去抢人啊,虽然咱家祖祖辈辈没有做阔事的,可是也没有说当土匪的,难道说到了你这辈上就改换了门庭?孩子,你要真走了歪歪道,娘死了我也闭不上眼啊。你看看这帮人,吹胡子瞪眼的,哪像正经人啊。”

“娘啊,话不能这么说,有道是乱世出英雄,江湖有豪杰啊。娘您别看他们的外表,他们干的事情往往是光明磊落,侠肝义胆,也是扶困济危哪,儿要没有他们的帮助哪能有今天?”

“儿啊,这么说你偏向着土匪,那你跟土匪也差不多少,我看我有你这儿子还不如没有,我跟你操不起这份心啊,我看这年咱也甭过了。”

张作霖是个孝子,不像那歪脖子横得跟活驴似的,在父母面前什么话都说,到了时候,脖子一梗梗,一点儿理都不讲。张作霖不这样,他知道娘不容易,体会老人的心,本来当老人的都是望子成龙,做不了阔事,当不了官,起码也别走下道。在那个年月要一提起胡子强盗就吓人,让官府抓住后是要被扒光了膀子后边插着亡命的招子,真砍脑袋,往往株连九族,谁不害怕。

张作霖就接着劝他娘:“您放心,儿我不糊涂,起码来说有您在着我绝不失身为贼,这您放心了不?再者说娘啊,您别把这帮贼看得那么可怕,那不像传说那样,什么伸手五支令,拳手就要命,一点儿也不讲道理,那瞪眼就宰人,奸淫烧杀什么都干,不完全是那样。就拿这帮人来说吧,非常讲义气,杀富济贫,也不是一点儿好事也不干。据儿我观察,我看比那官府强得多,那官府的人倒是念书的,表面上是父母官,是给老百姓做事的,实质上是那么回事吗?虎狼横行啊,爬到人身上喝血,张着大嘴吃人的肉,他们一点儿道理都不讲啊。儿我摊上这些事,您还不知道吗?官府那就是害人的坑。娘您还记得有这么两句话吗,大盗亦有道,读书成不肖,意思是说江洋大盗里头也有有道德的,也干好事,读书的人也有不是东西的,别看他们满嘴说的诗词歌赋,张嘴滔滔不绝,全是文词,可他们说人话不做人事啊。这样的败类还少吗?所以娘呢,您看事情得两面看。但是不管怎么说,我肯定不当贼就得了,好吧?”

“儿大不由爷,娘也不能老守着你,你好自为之吧。”

娘俩儿正唠着呢,门前又来了挂车,只听来人说:“就这儿。”

张作霖一听,又来了,我说汤二虎你真不是个人哪,我非翻脸不可。你们干什么这么三番五次的?

张作霖这次猜错了,来的人不是汤二虎。车停住之后,从车上下来几个人,戴着大皮帽子,围着皮袍子,外面天寒地冻,他们就“咣咣”砸门,张作霖没办法,披着衣服到了外边了:“谁啊?”

“借问一声张老疙瘩在这儿住吗?”

张作霖一听,不是汤二虎他们,没听过这个声音,觉着有点儿耳生:“是啊,你哪位?”

“哎呀。我们要求见张老疙瘩啊,快开开门吧,都把我们冻死了。”

张作霖扒到墙头一看,一辆车,带篷的,有一匹大白马驾辕,青骡子拉着长套,这车挺阔气。门口呢,站着四个人,看不清五官。张作霖把门打开了,上下打量打量说话的这位,能有个四十五六岁,穿得挺阔气,后边跟着三个年轻人,也不认得:“几位,你们找错人了吧?”

“哎,这是不是张作霖的家?”

“是啊,那错不了,我就是张作霖。”

“啊?你就是张老疙瘩?”

“是。”

“哎呀,就找你来的。”

屋里张作霖他娘不放心,也以为那土匪又来了,老太太到院子里来:“老疙瘩,谁啊?”

“娘啊,我还没问呢,不认识。”转头对来人说,“快到屋吧,把车赶进院,大门关上。”

到了屋里,张作霖把油灯弄得再亮堂一点儿,这才看清为首这个人,白脸膛,留着两撇胡,一看不像歹人,就后边那三个年轻的也是文质彬彬的,看那样像是念书的。到屋里头几个人手脚都没地方放,都挺拘谨的。张作霖审视一番放下心来,开始热情款待:“坐。老先生,我怎么不认识你啊?”

“哎呀,老疙瘩,你不认得我,情有可原,你娘能认识我。我攀个大说,弟妹,你还认识我不?”

张作霖他娘揉揉眼睛:“这,哎哟,想起来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是不是海城万龙烧锅的东家,您叫李春田哪。”

“哎,对喽,还得说我弟妹啊,还是老人啊,都认识。”

“老疙瘩,快过去,见过你二伯父,这是你爹的好朋友。”

“唉。”张作霖早就知道这个万龙烧锅,每次到海城,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万龙烧锅远近驰名,那是头一号大买卖。

张作霖他娘就问:“这些年不见,您混得挺好?”

“哎呀,托福,吃喝倒是不愁啊,哎,就是不太顺心啊。”

“那么这么晚了到我们家想必是有事?”张作霖他娘也是个明白人。

“我无事不登三宝殿啊。弟妹,特别是老疙瘩,我求你来了,老疙瘩,无论如何你也得帮帮忙啊,快过来,你们仨过来,这是你兄弟,给你兄弟磕头。”这三个人还真听话,撩衣服,趴到地上就给张作霖磕头。

这阵势可把张作霖给闹蒙了:“哎,起来,不敢当。我说二大爷,怎么回事?”

却不料这一问,李春田甩开大鼻涕开始哭了,这一哭大伙儿更蒙了。张作霖一想,人不伤心不落泪,我这二大爷是摊上事了:“大爷,您别难过,有事慢慢说,凡是我能办到的我一定尽力而为。”

“好吧,老疙瘩,你听我详细地跟你说说,我们家摊事了。”

原来李春田是兄弟俩,亲大哥名叫李春和,李春和可了不起,在营口住,当时是营口盐务局的局董,在那年月盐可了不得,要卖私盐都犯大罪,那是国家的专利东西。李春和家里头好几座盐摊,专门给官府做盐,可以说是家财万贯,在营口跺一脚,地皮都颤三颤。这个李春和人也不错,不像一般有钱人那样忘乎所以、脸往上看,并且对待穷苦人也还过得去。

也该他们家出事,腊月二十那天,李春和带俩跟班的到辽河边上去练太极拳,老头儿身子骨倍儿棒,天天到这儿遛弯儿来。当时正练着,突然从身后蹦出四个人来,有拿绳子的,有拿麻袋的,连脑袋再上身给套上了,然后按在地上给捆上架起来就走。河里边有冰排,几个人把李春和架到冰排上,一支就多远,就这么把人给绑走了。等那俩跟班的反应过来到了近前,人就没影了,登时把他们吓得魂不附体,回去就报告了。事情很明白:这是被胡子给绑票了。哪儿的胡子不知道,那阵儿辽南那一带乱透了,像附近那些胡子,太平山的,有个金寿山金三爷,没人惹得起。八角台子有个张景惠,辽西巨匪杜立三、杜宝增、杜宝兴、杜宝善、杜宝万。另外还有个大匪头叫冯麟阁,土匪团体多了去了。所以不知道是谁干的?家里人乱作一团,赶紧请人,营口街面上有个人叫活人董三,他这种人跟土匪也认识,跟官面也认识,凡是发生了黑白两道的事就得去找他,他两方面都能给联络调停,起个拉纤的作用,所以人称活人董三。

就这样李家人把这三爷给请出来了,董三一看机会来了,心里很高兴,因为又能发笔小财了,但他嘴上却说,我今年已经六十七了,腰酸腿疼,眼看快过年了,不乐意出门。其实这叫“勒他脖子”,等红包递上去了,他也能出门了。经过这董三的辛苦奔波,最后把底儿摸清了,回来告诉老李家,绑票的非是旁人,正是辽西巨匪杜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