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22年
腓力王的大军驻扎在彼西底山麓。血迹斑斑、满身尘土的佩尔狄卡斯,在一条多石的山路上散落的死者和弃械之间,穿行而来。他上方,秃鹫和鹰隼绕着一团发臭的烟云盘旋,一次次俯冲搜索,数目随着美餐的消息传开而越来越多。马其顿人比飞禽更快捷,已经在伊绍拉城焦黑的废墟中筛拾过了。
当年亚历山大饶过不战而降的伊绍拉人,命令他们推倒作为侵犯近邻的基地的匪堡,和平地居住。他长年远在他方,他们就谋害了他的总督,重操旧业。这次,无论是由于心里有鬼,还是认为佩尔狄卡斯没有亚历山大可信,他们死守岩巢,结局惨烈。外垒失陷后,他们把财物妇孺锁进屋内,点燃木梁柱和茅草顶,在地狱般的烈火音声中,冲向马其顿人的长矛。
十五年征战,佩尔狄卡斯对惨象已经近乎无动于衷了;过几天他就会在餐桌上安然谈起这故事。但肉体烧焦的臭气在空气中久久飘浮,令他今天不堪负荷,因此欣慰于有个信使在下面营地候见的消息。
他弟弟阿尔塞塔斯是个冷酷汉子,也是他的副手,要去监督士兵们从炭渣里翻耙半熔化的金银。他头盔灼热,解了下来,擦拭汗湿的额。
从饰着纹章、用染色皮革做的御帐出来,腓力奔向他问道:“我们得胜了吗?”
他一身戎装,胸甲和胫甲也齐备,他坚持要这样。亚历山大生前,他像现在一样常常随军,穿的是文事的衣服;但现在他当了国王,知道自己有权获得什么。事实上战斗也是他切切想望的,但他惯于服从,并未坚持,因为亚历山大也不曾让他打仗。“你到处在流血,”他说,“该叫大夫来给你看看。”
“我该做的是泡澡。”与国王独处,佩尔狄卡斯不拘礼节。他按适合他的程度说了战况,然后回到自己的帐篷,洁身更衣,再命人召来信使。
来者出乎意料。他捎来的信札含蓄而正式,人却有许多话说。是个强壮的须发灰白的男子,六十出头,在高伽米拉丧失一只拇指,马其顿小贵族出身,与其说是传信人,不如说是使节。
兴奋之下,也带着一点有根据的疑虑,佩尔狄卡斯重读来信,求取思考的时间。致亚洲诸王国摄政佩尔狄卡斯,来自克莉奥帕特拉,腓力之女暨亚历山大之妹的问候。例有的祝福后,那封信点到了他们的表亲关系,追述了他事奉亚历山大的出色功绩,提议会晤,商谈关乎全体马其顿人福祉的事情——没具体说是什么。最后一句话透露,这位王后已从多多纳出发。
使节做出不留心的样子,把玩着酒杯。佩尔狄卡斯咳了一咳。“阁下的意思是,假如我向克莉奥帕特拉夫人求婚,我的请求会蒙受慷慨的考虑?”
使节报以一个请人放心的微笑,“迄今为止,两位国王只是身在亚洲的马其顿人选举的。故土的人也会想要他们自主选择的机会。”
佩尔狄卡斯这天虽有成效,却也是精疲力竭、看尽丑恶的一天。他回来是为了洗浴,歇息,小酌一杯,没有准备有人会猝然奉上马其顿的王位。少顷,他相当冷淡地说:“这种幸福是我未敢希冀的。恐怕她还在哀悼利昂纳托斯吧。”
那老兵等候时由佩尔狄卡斯的司务招待过,此刻在椅子上坐得更安适了些。酒是浓郁的,没掺几滴水——佩尔狄卡斯感到他需要好酒。这显然令外交家恢复了军人本色。
“大人,如承不弃,我愿告诉您为什么他是她的首选。她童年在家时就记住了他。有一回,他还是个小伙子时,爬树替她救下了她的猫儿。您知道女人的脾性。”
“而最终,我相信他们俩并没有再晤面?”
“没有。他从亚洲跨入,去平定南希腊,在马其顿调了兵便挥师而下,无暇他顾。背运的是,他没有等到我们取胜就战死了。”
“可惜他的军队那样孤立无援。我听说他力战至倒地为止。这人勇猛,但称不上帝王之材吧?”
“她已经没事了。”那军人直率地说,“她所有的朋友都是这么劝她的。那是个幻想,她的悲伤很快过去了。于她幸运的是,现在她有机会慎加考量了。”他饮空酒杯,佩尔狄卡斯重新斟满。“假使她见了您在高伽米拉……”
这个有魔力的字眼把他们的心思带入回忆。回归正题时,佩尔狄卡斯说道:“我猜想实情是,她希望离开奥林匹娅斯的身边。”
那脸红而轻松的使节掼下酒杯,手臂倚到桌子上,“大人。容我推心置腹地告诉您,那女人是个戈尔贡。她一片一片撕食那个可怜的姑娘,现在她在自己府里都做不了主,别说王国之内了。并不是她缺乏胆量,但没有个男人给她支持,凭她一己之力,哪是奥林匹娅斯的对手。摩罗西亚人把她待为王后。她确是王后,有王后的仪容、国王的意志。而且她是亚历山大的母亲。”
“啊。是的……所以克莉奥帕特拉有意把多多纳留给她,自己以马其顿为目标?”
“她是腓力的女儿。”
一直迅速思考着的佩尔狄卡斯说:“她跟已故的国王有个儿子。”他没有意愿去做一个继子的监护人。
“他会在本国践位的,这个他姥姥会保证做到。现在说马其顿吧……从来没有女人统治马其顿。但腓力的女儿,嫁了一位本人已经治理如王的王室亲属……”他想起什么,突兀地在腰袋上稍一摸索,拿出一个扁扁的羊毛刺绣的荷包,“她明白您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把这个送给您。”
那画像是用蜡彩绘在木面上的,技艺娴熟。尽管传统的画法犹如消隐瑕疵一样泯除个性,依然能看出她是腓力的女儿。那粗韧的头发,浓密而向上扫的眉毛,坚定的方脸,击败了画匠善意的轻描淡写。佩尔狄卡斯心想:比亚历山大年轻两岁——现在卅一左右。“高雅的母仪风范,”他朗声说道,“不管有没有王国,她自己就是一份嫁妆。”他又说了些这一类的话,争取时间。危险巨大,雄心也巨大。亚历山大许久以前就教了他如何估量、决断,并付诸行动。
“唔,这是大事。”他说,“她需要的不只是一句‘好的’。让我隔夜作答吧。今晚你来跟我们共餐时,我会对他们大家说你带来了一封奥林匹娅斯的信。她永远在写信。”
“我带来了一封。她同意——不出您所料吧。”
佩尔狄卡斯搁开那厚厚的纸卷,召来管家,吩咐他给客人找个住处,然后独自一人,对着那粗糙的行军桌支肘而坐,两手托着头。
他弟弟阿尔塞塔斯找到这儿来,仆从们挑着满满两大袋染血熏黑的金子,杯盏臂钏项链钱币都有,啷啷作响;伊绍拉人抢劫有方。奴隶们去后,他向佩尔狄卡斯展示所获,恼怒他心不在焉。“不是作呕吧?”他说,“印度那一回你在的呀,大伙儿以为马利亚人杀死了亚历山大的时候。经过那次,你的脾胃应该很坚强才对。”
佩尔狄卡斯厌烦地望着他,“我们稍后再谈吧。欧迈尼斯回营地了吗?找他来,他可以晚些洗浴进餐,我必须现在就见他。”
欧迈尼斯须臾出现,梳洗更衣已毕。先前他在自己帐篷里,口授他对当日事件的回忆,记录者希若尼摩斯是位年轻学者,受他赞助,在撰写一部当代编年史。他轻盈结实的身躯因这征伐而黝黑顽健,很快,他就要出行北边,去他的卡帕多细亚行省重整秩序。他和佩尔狄卡斯打招呼时冷静警醒,料到有事,坐下阅读佩尔狄卡斯递来的信。读到最后,他容许自己微微挑高眉毛。
他从纸卷上抬眼说道:“她要给的是什么,摄政权抑或王位?”佩尔狄卡斯深明其意,知道他在问:你打算拿的是哪一样?
“摄政权。不然我现在会找你商量?”
“利昂纳托斯找了,”欧迈尼斯提醒他,“过后又认为我知道太多。”事实上他是侥幸捡回一条命的,因为他表明过他忠于亚历山大的儿子。
“利昂纳托斯是个傻子。马其顿人会对他割喉的;而假如我夺去亚历山大之子的继承权,我也会喉管不保。他成年以后,他们如果选举他为王,悉听尊便。但他是那巴克特利亚女人的儿子,到那个时候,也许他们就不那么喜欢他了。那时我们再看吧。与此同时,我会做上至少十五年有实无名的国王,这我不会抱怨。”
“你不会,”欧迈尼斯冷峻地说,“但安提帕特罗斯会。”
佩尔狄卡斯在皮革吊索的行军椅上向后靠了靠,伸展长腿,“这就是症结。给我参谋吧。我该怎么应付尼凯娅?”
“克莉奥帕特拉没有早几个月写信来,确是遗憾。”那希腊人说道。他坐着思省,像数学家考量一个定理。“现在你不需要她了,但你已经给她送去了聘礼。她是摄政的女儿。而且她已经出发了。”
“我提亲提得太仓猝。当时像是一盘乱局,我以为该趁着有能力拿准一个同盟……亚历山大决不会那样缚住自己的手脚。他永远是在他能决定条件时结盟。”如今他批评自己却是罕见,他一定心神不安,欧迈尼斯心想。他心不在焉敲着那封信。佩尔狄卡斯注意到他连指甲都是干净的。
“安提帕特罗斯抛出女儿们,跟渔夫撒鱼线一样。”
“反正我是上钩了。现在怎么办?”
“你咬了诱饵,钩子还没下肚。让我们想想。”他抿起优雅的薄嘴唇。虽是行军,他也天天刮须。少顷,他抬起眼睛,干脆地说:“接受克莉奥帕特拉。马上接受。派一队人马迎向尼凯娅,告诉她说你病了,受伤了;客客气气的,但要带她回家。立即行动,趁安提帕特罗斯没有就绪。否则他会风闻的,你不知是何时、通过什么途径,那他就会趁你没就绪而行动了。”
佩尔狄卡斯咬着嘴唇。这听来又迅速又决断;大概是亚历山大会做的。只是,他从不让自己落入需要如此的境地。各种疑虑中,一个令人不安的想法截住去路:欧迈尼斯恨着安提帕特罗斯。自从他因才思敏捷被腓力提拔,担任下级书记官的时候起,摄政便一直怠慢他。马其顿人对南方人的种种成见——他们阴柔、善变、多心——那老人一样不缺。欧迈尼斯的忠诚、其显赫的战绩,从未使之改观。即使他已经替亚历山大在亚洲总掌机枢时,安提帕特罗斯还经常试图越过他头上。亚历山大为此不快,坚持要通过欧迈尼斯作答。
现在佩尔狄卡斯得到的建言是要他破釜沉舟,他起了退缩之心,暗忖,这里头有一桩宿怨,妨害了这人的理智判断。
“是的。”他故作感激地说,“你说得对。我明天就让她的使节带信回去。”
“最好是口信。信札可能弄丢。”
“……但我想,我会告诉她,我已经跟尼凯娅结婚。消息传到她那里时这就是真的了。我会请求她等候,直到我能体面地脱身出来。我会把萨第斯的宫殿拨给她使用,请求她把我们视为密约订婚。那样我就有周旋的余地了。”
见欧迈尼斯默然相向,他感到自辩的必要。“假如只消考虑安提帕特罗斯……但托勒密那边也叫我不舒服。他在埃及聚集了过多的兵力。只要一个总督在其行省内自立为王,这帝国就会分崩离析。我们必须等些时日,看他作何打算。”
一轮苍淡的冬阳照射下来,穿过有柱子的窗口进入托勒密的小接见厅。这所富丽堂皇的府邸几乎是个小宫殿,是前任总督给自己盖的,托勒密已经以欺压百姓之罪将他正法。从宅子坐落的缓坡,可俯瞰笔直的新街衢和漂亮的公共建筑,它们未经风雨的浅色石头绘彩涂金。新的码头和船坞点缀着港口;吊臂和脚手架围绕着两三个亚历山大下令建造的、如今已快竣工的庙宇。另一座庙宇进度较慢,但将来当数它最是恢宏伟丽,它坐落于海滨,会把进港的船只尽收眼底。
托勒密这天上午忙碌而惬意。他见了主持大局的建筑师狄诺克拉底,商谈神庙上的雕塑之事;也见了一些工程师,他们正在把不利卫生的河沟换成暗渠;还见了几个州郡的长官,把收税权重新付与他们。此举对于那些被前总督所压迫的埃及人而言,大约意味着减税五成。贪婪成性的前总督事事抽取佣金以自肥,一度强行征兵征伕,并用杀死神鳄,或用推倒村庄以兴土木(榨干了那些村民之后他是会实行的)相要挟,敲诈了大笔财富。更有甚者,他的所作所为皆出以亚历山大的名义,这使托勒密震怒,以至于他像烈火席卷般彻查了其政府。他因而深孚民心,并把声誉保持至今。
现在他忙于募兵。他接管行省之时,佩尔狄卡斯仅容许他带走两千兵力。到了埃及,他发现卫戍军人心思变,士卒的军饷欠了账,利息却被捞走。现在不同了。托勒密不是亚历山大的将领中最有才华者,但他为人可靠、足智多谋、忠勇双全,这些都是亚历山大所重视的;而且最关键是他善于照顾自己的人马。早在亚历山大首次领兵之前,他就在腓力手下打仗了;服务过两位大师,这学生兼学二人之长。他叫人信服,引起足够的敬畏,也受到喜爱,不忘自小处予人关怀。未满一年,就有数千个定居亚历山大港的活跃的老兵请求重新入伍;到如今,或陆路或行船志愿前来的军人络绎不绝。
他不容许自己因此而野心膨胀。他知道自己的局限,不愿招致权柄太大所带来的压力。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心满意足,有意保全它,幸运的话再添上一点点。他的人粮饷优厚,也训练有素。
“咦,米南德罗斯!”他对最后一个进来的应征者温情地说,“我以为你在叙利亚。好吧,这儿比无鸟之岩容易登上,瞧你不带绳索就来了。”
被一眼认出在那次著名进攻里立功的老兵,粲然而笑,感到自己在犹疑的一年后终于找到了归属。晤谈愉快。然后托勒密去了私室歇息。他的管家,一个极其谨慎的埃及人,挠了门。
“大人,”他细声道,“您提过的那位宦官从巴比伦来了。”
托勒密棱角分明的脸上那断过的鼻子猛然一抬,像猎犬面对一股齐胸的香味。“让他来这里见我。”他说。
他在那个怡人清凉的、陈设希腊家具的房间等待。巴勾鄂斯被引了进来。
托勒密面前的是一位波斯绅士,穿着肃穆的灰色衣装,因旅行而佩着一条实用的刀带,其孔眼已被留在室外的武器拉长。他养长了头发,圆毡帽底下露出中等长度。模样英俊,瘦削,高贵,不特别属于哪个年龄。托勒密推想他该有廿四岁了。
他行了适合行省总督的优雅的屈膝礼,应邀就座,被奉上已经为上午休憩而备好的酒。托勒密得体地问起他的健康和旅途,深知跟波斯人交谈不能急躁仓猝。显然子夜禁苑中的那次晤对只应记住其质;礼节是要谨守的。他想起昔日巴勾鄂斯有用不完的圆融手段。
尽数客套之后,他问道:“有何新闻?”
巴勾鄂斯把酒杯搁到一边,“他们两个月后带他离开巴比伦。”
“护送队呢?由谁统领?”
“阿瑞巴斯。没有人质疑过。”
能听见托勒密释然的一叹。领兵南行前,他提议让这军官来设计并督造灵柩,援引了他专精的资历;他为亚历山大营建过几座重要的神祠,能使唤匠人。没有援引的是他在印度服役于托勒密麾下,跟他的统领交情甚笃。
“我一直等到能确定为止。”巴勾鄂斯说,“万一有差池,他们需要他来修复灵柩。”
“看来你动作很快。”
“我沿幼发拉底河而上,然后骑骆驼到提尔。余程走了海路。总共四十天。”
“你可以休息一阵子,也还赶得及在他们出发前回到巴比伦。”
“希望天从人愿。至于灵柩,一百天内它也很难到达海岸。修路人已经出发了,要保证一路是坦途。阿瑞巴斯估计它在平地每日能走十里,山地每日五里,若以六十四头骡子拖行的话。他们打算在赫勒斯滂海峡上筑桥,好把它从亚洲带入色雷斯。”
禁苑私宅中那沉静的疯狂不见了。他话语专注,像一个谈论自愿投身的职业的人。长途旅行之后,他的模样瘦削而干练。
“那么你看过灵柩了?”托勒密问道,“配得上亚历山大吗?”
巴勾鄂斯想了想,“嗯,极尽人之所能。”
看来阿瑞巴斯更胜从前了,托勒密心想。“到窗边来。有样东西你一定得看看。”
他指着水边崛起的殿宇,温和的天空下,大海淡蓝,在未完工的廊柱之间闪耀。
“那是他的庙堂。”
一时间,他旁边那矜持的脸上眼色一亮,神采奕奕。托勒密想起当年有一回亚历山大在凯旋检阅中骑行而过,这少年的面容也是这样。
“再过一年就该建成了。阿蒙的祭司希望他能葬在锡瓦,他们说那会是他的心愿。我考虑过,但我觉得这里是他的地方。”
“您见到灵柩后,大人,您就会知道它永远去不了锡瓦。那些轮子一旦陷到沙中,一队大象也拖不出来……那座神庙很漂亮。能达到这进度,他们动作很快。”
托勒密知道这一点是迟早要面对的。他温和地说:“我来之前就动工了。设计图是亚历山大亲自首肯的。这是他为赫菲斯提昂定制的庙堂……他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快就要用到它。”
巴勾鄂斯恢复了没有年龄的面容,默默凝视晒着阳光的石柱。少顷他平静地说:“赫菲斯提昂会把这个给他的。他什么都愿意给他。”
除了他的骄傲,托勒密心想;那是他的秘密,是亚历山大视他为第二个自己的原因。但那是由于他们年少时相伴才可能。他朗声说:“多数人会把亚历山大迎为宾客的,哪怕在阴间。好了,我们来研究方式与手段吧。”
他在桌上打开一个银锁的档案盒。“你动身离开时,我会把此信交给你,同时给你路费。不要在巴比伦递送它。灵柩出发的时候,没有人会诧异你想要随行的。什么都别做,直到它抵达塔普萨科斯——叙利亚疆界也就快了——然后把它交给阿瑞巴斯。信里没有要他应诺任何事,内容是我会在伊索斯与他相会,向亚历山大行祭礼。我想,他不会以为我是孤身而来。”
“我会保证他有准备的。”巴勾鄂斯淡淡地说。
“别在巴比伦把信弄丢了——佩尔狄卡斯会派一支军队护送的。”巴勾鄂斯不费一辞,只微笑。
“你做得很好。告诉我,你听说了罗克萨妮那孩子的什么事吗?他现在该会走路了。长得像不像亚历山大?”
巴勾鄂斯其中一道精致的眉毛极轻微地上挑,“我自己没有看见过他。但后宫的人说,他好似他母亲。”
“是这样。腓力王呢,他好吗?”
“身体非常健康。他得到许可骑了一回大象,叫他很开心。”
“唔。好了,巴勾鄂斯,你让我心怀感激;以后请相信我这份情谊。你歇息过后,看看这城市吧。这里是你将来的家。”
巴勾鄂斯优雅地行了他在大流士朝廷学到的、绅士对总督的半跪拜礼,告辞而出。
晚些时候,太阳已向西边沙漠倾斜,他朝着那神庙走去。正值亚历山大港的居民傍晚散步的时分,他们会停下来,留意建筑的进展;内中有不当班的马其顿和埃及士卒,有来自希腊、吕底亚、提尔、塞浦路斯和犹太的商贾工匠,有妇女和儿童,有揽生意的娼妓。人群还不挤迫,此城尚年轻。
那工地上的匠人正在把工具拢到草编的袋子里,守夜人带着披风和食篮来了。系在水边的航船上有人登岸;甲板上的守船人点燃火把,那焦油气在水面上浮荡。暮色四合,神庙台基上一盏烧着的号灯擎托在高杆上,有几分相似于从前在亚洲中部,亚历山大挂在御帐外显示大本营所在的那盏号灯。
散步的人各自回家了;很快就没有人影,除了守夜者,和那来自巴比伦的沉默的旅人。巴勾鄂斯看着赫菲斯提昂的屋宅,亚历山大将会到那儿去做他永远的客人。这是恰当的,合乎他心愿的,况且说到底也没什么不同了。事实既成,也一直是那样的。亚历山大命终时,巴勾鄂斯已经知道谁会在彼岸等着他。所以他没有自尽;侵扰那场重聚,不是一个可以承受的想法。但是亚历山大从来不会不知感激,他从来不拒绝爱。将来有一天,尘世的奉献也结束后,会有给他的一个欢迎,像从前一直有的那样。
他向宫殿的客馆折返,那儿正是上灯时分。亚历山大在此地会得到合宜的侍奉。别的向来都不重要。
在已故王子阿敏塔斯的庄园大宅里,库娜涅和欧律狄刻正在修剪彼此的头发。她们打点着行程。出马其顿之前,她们会女扮男装。
摄政安提帕特罗斯正在围困埃托利亚山间顽抗的城堡,要浇灭这次希腊叛变最后的火焰。他带走了大部分军队。这是她们的机会。
“好了。”库娜涅说,手持剪刀退开一点,“许多年轻男子就留那么长,亚历山大开创的风气。”
她们俩都没有割舍太多头发;它粗韧蜷曲,并不长。一个女仆被唤来清扫碎发。欧律狄刻已经备好了骡背上的行囊,此时走到堆叠长矛的角落,挑出她最喜欢的投枪。
“我们在路上练习的机会不多。”
“希望我们不会真的需要用到它们。”库娜涅说。
“噢,强盗不会攻击十个男人的。”她们要带八个随从的护送队。她瞥了一眼母亲的脸,续道,“你不怕奥林匹娅斯?”
“不是,她鞭长莫及,我们进了亚洲才会听说。”
欧律狄刻又看了一眼,“母亲,什么事?”
库娜涅在房间里踱步。支架和桌子和搁架上陈放着传家之宝,她死去的丈夫从父王那里继承的遗产,也有她嫁妆里的器物;她自己的父亲,腓力王,给她办了隆重的婚礼。她不知道自己敢把多少东西托付于这趟旅程。她女儿不能两手空空而去,可是……
“母亲,你有事没有讲……是不是因为我们没有佩尔狄卡斯的音信?”
“是的。那让我忐忑。”
“你写信给他多久了?”
“我没有写。该是他写来才合宜。”她转向搁架,拣起一个银杯。
“还有别的事你没有告诉我。我知道有。为什么安提帕特罗斯反对我们去?是不是他们把国王婚配给别人了?……母亲,不要假装你没听见。我不是小孩。如果你不告诉我,我是不会去的。”
库娜涅转身,脸上的神情早几年会意味着一顿鞭子。那高挑的姑娘不折不挠。
库娜涅放下凸雕着猎野猪场景的杯子,咬了咬嘴唇。
“好吧,既然你坚持要知道;大概也是这样更好。亚历山大坦率地说那是名义婚姻。他愿给你财富和地位;我敢说婚后你即使搬回家来,他也无所谓。”
“这你没有跟我说过!”
“没有,因为你不应该终老乡村。冷静地好好听我说。他期望我们两个家族和解,没想得更长远。那是因为他信了他母亲的话。他相信他哥哥是天生的白痴。”
“白痴都是天生的。我不懂。”
“你记不记得斯特拉同,那石匠?”
“但那是因为他被一个石块打中了头。”
“是的。他并非生来就说话口吃,或者想吃面包却说要树。是那石头给弄的。”
“可是我一辈子听说阿里达乌斯是白痴。”
“你的一辈子之中他是白痴。你十五,他三十了。你父亲盼着做国王那阵子,告诉了我好多腓力家的事。他说阿里达乌斯出生时是个好看健壮的孩子,也聪颖。不错,你父亲自己也仍是个小孩,而那些是仆人的议论;但他听进去了,因为那是关于另一个小孩的话。他们说腓力喜欢这男孩,而奥林匹娅斯知道。她发誓不让菲林娜的野种抢走她儿子的继位权。孩子是生在宫里的。也许她喂了他什么,也许她设计让他的头被击伤了。这些都是你父亲听说的。”
“真是个毒妇!可怜的婴孩,我对一条狗都不会忍心那样。但傻了就是傻了,现在有什么分别呢?”
“只有天生的白痴会生白痴后代。斯特拉同的孩子全都健康。”
欧律狄刻惊愕地猛抽一口气,双手自卫地攫住她握着的投枪,“不!他们说我不用的。连亚历山大都这么说。你答应了我的!”
“安静,安静。没有人要求那样。我只是告诉你罢了。现在你明白为什么安提帕特罗斯要反对,而且佩尔狄卡斯不写信来。这不是他们想看到的。这是他们忧惧的。”
欧律狄刻静立,心神不属地捋着投枪的杆子;做工优良,是光滑坚硬的山茱萸木。“你意思是,他们害怕我会传下一支王室血脉,取代亚历山大的世系?”
“我是这么想的。”
那姑娘的手扣紧了枪杆,指骨煞白,“如果我为了替父亲报仇必须如此,那我会去做的。因为他没有留下儿子。”
库娜涅骇然。她本来只想解释她们处境的危险。她当下说,那只是仆人的议论,奥林匹娅斯传闻不断,说什么她与蛇交合,因天降之火而孕上亚历山大。也可能菲林娜生的就是白痴,那孩子逐渐长大才看得出来。
欧律狄刻端详了那投枪,把它和她要带着上路的那几杆放在一起,“别担心,母亲。等我们到了再看吧,那时我就会明白应该如何,然后着手去做。”
我干了什么,库娜涅想道,我到底干了什么啊?须臾她提醒自己,她做成的是她计划过的,是她久已决心去做的。她命人给牧人传话,带一只无瑕的山羊崽来献祭,给她们的事业祈福。
阿瑞巴斯,亚历山大灵柩的设计者,正向他每日例必巡视的工坊走去。他是个讲究打扮而并不阴柔的男子,兼为武夫和鉴赏家,是王室远亲,有贵族身份,当然从不受雇工作。每当他造出一所神庙、一艘王家游船,或是一座宏丽的公共建筑时,亚历山大总给他许多奢华的赏赐,但那只是朋友之间的道义。喜好散财的亚历山大,对偷钱却生气,所以对他的才华与正直同等看重。托勒密把他荐给佩尔狄卡斯的时候,也强调他有此美德——经手那样大量的黄金,岂可无之。
他确实谨慎看管这些金子,无论是自己还是别人手里都不沾分毫。称量是每天的功课。他是个不惜工本的设计师,亚历山大需要壮观的时候会想到他,而他会兴味盎然地动用拨给他的全部财富,既为了亚历山大的荣名,也是爱惜自己的羽毛。当亚历山大激起灵感的这个伟构,在他亲选的匠人的锤子和圆凿和镂刻工具底下成型时,狂喜和静穆交集;他想象亚历山大察看它时的赞许。他懂欣赏这些。阿瑞巴斯对佩尔狄卡斯向来不甚以为然。
他注意到那宦官巴勾鄂斯又在工坊外四处游荡,便和蔼地含笑招唤他上前。尽管在公共场合难求有他做伴,他品位不俗,对优点也具备眼光。他对逝者的忠诚很动人;让他观览这件作品是一种快乐。
“你会发现有一样变化,”他说,“昨天大家把它抬上了带轮的底盘。所以你现在可以看到全貌了。”
他用手杖轻推。门闩嘎嘎响,巨门中的那扇小后门开启。他们踏入中间一片金碧的阴影中。
房顶上遮风蔽雨、夜间防盗的阔大篾席收卷着,露出很大的天窗。春阳的光柱炫目地打在一座通体包金的微型祠堂上。
它长约十八尺,拱顶是镶珠嵌宝的金鳞瓦片,巴拉斯红宝石、翡翠和水晶、蓝宝石和紫水晶熠熠生辉。屋脊上旗帜一般树立着一个月桂冠,叶子是微光闪闪的金箔;屋檐四角向外挺立着胜利女神,手持凯旋王冠。八个金柱支撑着这小祠,飞檐一带饰以细珐琅的花环。檐壁上绘有亚历山大的功业。地板铺着锻打的金饰片;车轮包金,车轴雕着狮头。一顶金丝帐幕三面半掩着内里的圣室;第四面,两只蹲伏的金狮镇守入口。
“看,他们把钟都挂了起来。”
那些钟也是金质的,从花环的穗子间垂吊下来。他举起手杖,敲打其中一口;一种清澈的乐音在工棚里回荡,共鸣强得惊人。“大家会知道他来了。”
巴勾鄂斯的手从眼睛上抹过。现在他重出人间,羞于流泪了;但是他受不了亚历山大不会看见这些。
阿瑞巴斯没有留意;他正在跟监工说要修复抬举造成的凹陷和刮痕。完美必须重现。
在工棚较远的一个角落,纹有马其顿国王太阳徽的棺椁微微闪烁着。它全是黄金做的,六人都难以抬动。惟有到最后,启程归葬时,亚历山大会被从他的雪松木棺材中抬出——此刻他空心而轻盈地卧在里面,身下垫着香料和香草——移到这填着更多香料的长眠之所。见它完好无损,阿瑞巴斯满意地离去。
出了外面,巴勾鄂斯对工程赞不绝口,乐意地支付着先睹为快的酬金。“它会跻身世界奇观之列。”还刻意加了一句,“埃及人自豪于他们的殡葬艺术,但在那里我也没见到差可比拟的东西。”
“你去过埃及?”阿瑞巴斯惊讶地问。
“自从我对亚历山大的侍奉结束,我旅行过一些地方,聊以排遣。他谈过许多亚历山大港的事,我想亲眼看看……它奠基那时,大人您当然是在场的。”
他不再言语,留出机会让阿瑞巴斯提问,然后殷切作答,留下间隙诱出更多的问题,终于让他得以谦逊地承认自己谒见过埃及总督一次。
“说来也巧,尽管亚历山大的军官和朋友从亚洲大部分的邻近地区前去参加他的军队,我是唯一来自巴比伦的人。所以他问起这边的新闻。他说,他听说亚历山大的灵柩将会是个奇景,并询问是谁负责其事。知道了以后,他感叹这也会是亚历山大自己心目中的不二人选。他说:‘如果阿瑞巴斯能来这里装修奠基者的庙堂就好了。’……噢,大人,恐怕我失言了。”那陶醉过两朝国主的微笑惊鸿一现,如水上的倒影,“但我觉得他不会介意的。”
他们谈了些时候,阿瑞巴斯发现自己对亚历山大港兴趣陡增。骑马回府时,他意识到自己被微妙地探问了一番,但也不穷加思索。倘若他知道托勒密要什么,也许就有义务告发之;他疑心那于他是有害而无利的。
在红色山崖上的萨第斯城那座红石厚墙的宫殿里,克莉奥帕特拉和她的侍女们住了下来,起居的规格照亚洲富庶省份的标准算是安逸有度,照伊庇鲁斯标准则是奢华的。佩尔狄卡斯命人换过了宫室的家具和帐子帘幕,并以训练有素的奴隶充实了仆役。
对他的新娘子尼凯娅,在他们短暂的蜜月中,他把摩罗西亚王后的驾临解说成避难——她在躲那个篡夺了她的权力、威胁到她的性命的母亲;把奥林匹娅斯讲得再坏,安提帕特罗斯的女儿也会相信。在一些与她地位相称的隆重庆典之后,他把这夫人打发到他邻近的一处房产那里,借口战争不断,他很快要奔赴沙场。回到萨第斯后,他继续追求克莉奥帕特拉,频频造访,赠以厚礼,一切皆依婚约的套路。
克莉奥帕特拉的旅途很惬意;她家的人天生坐不住。见到崭新的天地,甚至对儿子也不感到那么难舍难离了。他祖母会把他抚若己出,训练他为王。等她结了婚并定居马其顿,她就能时常和他见面。
她对佩尔狄卡斯的思量,主要不是看成丈夫,而是看成同僚。他是个霸气的汉子,而她查探过他是否会有支配和欺凌她的端倪。但他似乎明白,缺少她的支持,他就得不到马其顿的摄政权,得到了也保不住。其后,看他表现而定吧,她也许会助他登上王位。他会是个冷酷寡恩的国王;但是有安提帕特罗斯在先,一位温文绵软的国王会招人鄙薄的。
多少带着漠然,她想象他与她同床的情景,但也疑心她生下子嗣后,那桩事对于他们任何一个都不会很重要了。显然,和他做朋友比做情人更有价值,也更持久;做朋友,她已初获成功。
早春的这一天,他要来跟她共进午餐。两人都偏好中午的随意,以及不受打扰的谈话机会。仅有的一道菜会是佳肴;他给她找了个卡里亚厨子。她研究过他的口味,为他们将来的婚姻生活预备。她无意像她母亲辣手对付竞争者那样,苛待安提帕特罗斯那可怜的、姿色平庸的小姑娘。尼凯娅可以安全回到家人那里去。那苏萨来的波斯妻子已早早如此了。
他的住所就在这布局散漫的、丛聚在山崖上的宫殿的另一头,他从那里步行而来。为了见她,他肩膀上戴着宝石饰针,胳膊上套着一只嵌有金质狮鹫头的灿烂臂钏,腰带上缀着波斯烧瓷饰片。她心想,是的,他会是一位令人信服的国王。
他喜欢聊他在亚历山大统率下打过的仗,而她喜欢听;传到伊庇鲁斯的消息只是些断片,他却见过全局。但他们尚未饮酒,她的阉人管家便在门口咳了一声。有一份快报送达,要求将军大人紧急阅览。
“是欧迈尼斯发来的。”他拆封印时说道。他说得太轻松了些,明知欧迈尼斯必有充分理由才会称之为紧急。
他看信时,她发现他黝黑沧桑的脸变得蜡黄,还遣退了服侍他们的那个奴隶。与当时多数人一样,他读出所看的文字(亚历山大能抑止这个习惯,公认为很不一般);但此时他颚骨紧合,她只听见一种愤愤的嘟囔。最后他的面容,她猜想,是他在战争中的脸。“是什么事?”她说。
“安提柯逃到希腊去了。”
安提柯……他直直瞪着前方时,她想起这人是弗里吉亚总督,绰号独眼,“他不是因谋反罪被捕了吗?估计他是害怕了。”
他像马匹一样喷出鼻息,“他,害怕?他已经把我出卖给安提帕特罗斯了。”
她看出他只是想深谋远虑;但此事比告诉她的情形要复杂,而她有权知道。“他怎样谋反?为什么要监禁他?”
他狂蛮地答道:“为了堵住他的嘴。我发现他知道。”
她听了没有震动;她毕竟是马其顿的女儿。我父亲不会这样做,她想;亚历山大也不会。他们之前的时代……我们真得倒退回去吗?她只说:“他怎么知道的?”
“问墙里的老鼠吧。我的机密告诉任何人也不会告诉他。他一向跟安提帕特罗斯过从甚密。必是他感觉到什么,派了个间谍。反正都一样了,其患已成。”
她点头;事情已尽在不言中。试图入主马其顿前,他们必须照王室礼仪成婚。现在没有时间;安提帕特罗斯一接到消息就会从埃托利亚挥师北上。草草结婚只会给他们招来非议。她想,仗是非打不可了。
他从进餐的躺椅一跃而下,在房间里大步踱了起来。她分神地想到,他们也像是已经结了婚的样子。他猛一转身,说道:“而且我还得对付那些该杀的女人。”
“什么女人?”她锐声问;近来他有太多的事隐瞒着,“你完全没提女人,她们是谁?”
他发出一个声音,混合着不耐烦和尴尬,“噢,很不体面的事,但我是该告诉你的。腓力,你哥哥……”
“求求你,别把那白痴称作我哥哥!”她从来没有亚历山大对菲林娜之子的宽容。她与佩尔狄卡斯唯一一次的交锋,就是为了他想要把国王安置在王宫里,那才与他地位相宜。“他来,我就走。”他看到她脸上闪现了亚历山大的决绝。腓力继续待在御帐里;他习惯那样,未曾想过能有别的安排。“看在神的分上,女人关他什么事?”
“亚历山大把他婚配给了阿黛娅,你堂兄阿敏塔斯的女儿。他甚至把王室封号欧律狄刻给了她,她已经拿它在招摇了。我不知道他那样用意何在。他死前不久,腓力的情况转好。亚历山大似乎很高兴。你大约不知道,你太久没看见他们任何一个了。亚历山大带他随军,首先是为了保护他,防止有人在马其顿利用他。还有个原因——有天晚上他酒醉时告诉我的——若让他留下,奥林匹娅斯可能会杀了他。但照顾他那么些年以后,他对他有了某种喜爱之情。他欣慰他比较有成年男子的模样了,便让他在公共场合跟自己一同出现,在祭礼上帮忙之类。半个军队都看见了,所以我们才扛上了今天的麻烦。但当时没有任何举行婚礼的计划。假如他没病倒,那个月之内他就会进军阿拉伯。最终,那婚礼我估计会由他人代行。”
“他从没有告诉我!”她的面容一时像个委屈的孩子;内中缘由说来漫长,如果佩尔狄卡斯愿听的话。
“那是碍于你母亲。他担心她要是知道了,就会加害于那姑娘。”
“好吧。”奥林匹娅斯的女儿毫不吃惊地说,“但是他根本不该做这个事。我们现在当然要解救她,这可怜的孩子。”他没有接话。她换了一种威严的声音说:“佩尔狄卡斯,这些人是我的亲属。这是由我说话的时候。”
“夫人,我知道。”他带着慎重的尊敬说;他完全付得起它。“但你误会了。数月前在我的同意下,安提帕特罗斯取消了那婚约。趁他不在也未经他许可,那姑娘的母亲库娜涅带着她来亚洲了。她们要求照原先的安排结婚。”
他的激愤证明了此话不假。“不要脸!”她叫道,“从这儿你就看出她们不脱蛮性了!”听上去简直是奥林匹娅斯在说。
“不错。她们是真正的伊利里亚人。我听说她们以男装打扮到了阿布德拉,带着武器。”
“你要怎么对付她们?我可无法跟这种物类打交道。”
“会处置的。我没有时间;我必须在安提帕特罗斯跨入亚洲之前,会见欧迈尼斯。克拉特鲁斯必定会加入他那边,于事态大坏。士卒们爱戴克拉特鲁斯……我弟弟得要跟他们相会,不让他们生事。”
少顷他离席去布置诸事。其一是派人去以弗所,召罗克萨妮和她的孩子前来。他明智地不把那巴克特利亚女人的起居,交给腓力和奥林匹娅斯的女儿张罗;况且,如果她得知他们的计划,她大概会对他下毒的。但现在是时候转移了,而她必须跟随军队。至少她对旅途是习以为常的,他想。
在通往叙利亚海岸的大路上,映日闪闪荡钟鉠鉠,亚历山大的灵柩向着伊索斯辚辚而行。六十四头骡子拉着它,四条轭杆各套着四组四头骡子的队伍。骡子们头戴金花环,腮挂小小的金铃铛,发出的叮叮声和灵柩上方深沉清澈的钟鸣,一同混入了赶骡人的呐喊。
那移动的神祠内,金廊柱和熠熠的金帐幕之间,现出盖有紫色棺罩的棺椁。它上面陈列着亚历山大的全副武装,他的白铁头盔,他的镶宝石刀带,他的佩剑和盾牌和胫甲。胸甲是阅兵那一件,他用于战场那件陈旧不堪、劈痕累累,衬不上周围的金碧辉煌。
当覆金车轮那些包着铁皮的外轮颠过崎岖地面时,灵柩只略有点摇晃;车轴上方有隐蔽的弹簧。亚历山大会完好无损地到达陵寝。护送队的老兵们议论,倘若他生前对自己的身体哪怕有三分像这样的当心,他现在还会跟大伙儿在一起的。
沿路的看客们聚集成群,翘首以盼,等待那钟声远远传来。灵柩的美誉遥遥领先于它的进程。农人从山村走一天的路并且露宿,就为了等它;骑着马儿、骡子或驴子的人在它后面跟随数里,恋恋不舍。男孩们奔跑到再也跑不动,当护送队夜间扎营时像虚脱的狗一样跌坐在地,潜行到篝火边,讨要面包的硬皮,半梦半醒地聆听士卒们讲着逸事。
途中每到一个城镇,都会向成了神的亚历山大行祭礼;当地的吟游诗人会颂扬他的功业,把历史说尽了便杜撰传奇。阿瑞巴斯平静地主持这些典礼。他接到了托勒密的信札,自知要如何行动。
除了前去阿瑞巴斯营帐的那一回,巴勾鄂斯都让自己隐形。白天他骑行于不断变换的看客们中间,晚上他就寝于殿后护送的波斯士兵群里。他们都知道他是谁,没有人骚扰他。他是在对主人尽忠,这是一个真心信奉密特拉的人所该做的。他们敬重他虔诚的朝圣之旅,没有多想。
库娜涅和女儿一路以武装男子的身份旅行,就寝于行李车,随从露宿周围,直至她们从阿布德拉登船。那儿的人是希腊人,运货的商贾众多,决不盘问,只关心她们是否付得起船资。库娜涅的面貌近看时无法骗人,便又换上女装;欧律狄刻充当她的儿子同行。
那条船在甲板上载着兽皮;随从们晚上感激地用作床褥,但那气味一起风就叫欧律狄刻感到恶心。终于,她们航入士麦那的狭长海湾的绿色臂膀里。自此,旅程必定会大不一样了。
士麦那有古代的废墟、一个老村庄、一个亚历山大始建的全新城镇(那海港叫他印象深刻)。随着他征服的推展,这里交通日盛,如今已是个繁忙的港口。她们在此地会被人看见,受人议论;尽管距离巴比伦尚远,也得注重体面了。那个充任大司务打点诸事的老人——他记得阿敏塔斯的父亲——打前阵去寻觅良好的住处,并准备为长途陆行雇用车马。
他带回惊人的新闻。她们无须东行了。佩尔狄卡斯,带着腓力王,就在萨第斯,距此地才五十余里。
她们感到震动,仿佛一个遥远的危机骤现眼前;然后告诉彼此,这是好运气追着人来了。欧律狄刻上岸时,在宽袍外罩着一领长斗篷,下榻后便换上了披风和袍服。
她们的旅途必须立即摆开排场,显出是一个和国王定了亲的姑娘前去结婚。新郎的亲属或友人当然应该在码头就迎接了她们,但她们排场越大,就会越少遭到询问。行程既短,她们可以奢侈一回;阿敏塔斯的田产从未被抄没,她们宁静生活的原因不是贫穷。
两日后她们出发时,车队壮观。给她们买来婢女和挑夫的大司务托阿斯报称,当地人说她们该有一个阉人管家。库娜涅闻言愤怒,答说她们是希腊人,她女儿的新郎也一样,她们跨入亚洲不是为了追随野蛮人的可鄙风俗。她早已听说,那方面亚历山大浸淫太深。
忠心的托阿斯办理诸务,不隐瞒他家夫人小姐的地位或是目的。把她们的消息率先带到萨第斯的不是间谍,而是大路上永远在传播流言的旅人。
伊索斯的田野依然出土旧时的兵器和枯骨。在这个大流士面对亚历山大的长矛首先逃逸,抛下母亲妻子孩子等待那胜利者的地方,两支军队在黄金灵柩前祭献了一头奶白色公牛。托勒密和阿瑞巴斯并排泼了熏香。托勒密的演讲让护送队深受感动,他说道,遗体归向他父亲阿蒙,是这神圣的英雄的心愿。
阿瑞巴斯的士卒每人拿到一百德拉克马,即使由亚历山大发放,这也是一笔重赏。阿瑞巴斯自己私底下获得一塔仑银子,至于公开的方面,则是在那总督的军队中受任将军——他的马其顿士兵们已一致同意跟随过去。晚上有一场纪念亚历山大的盛宴;每堆篝火上各烤一只全羊,各备一坛酒装在双耳瓮中。次日早晨,总督和将军各据灵柩的一边骑行,送葬队调头朝南,向尼罗河而去。
没有饬令提及巴勾鄂斯的名字,他跟在殿后的部队后面。别的波斯人都回家了,但埃及来的士卒使队伍变得甚长,如今他离灵柩很远。当他攀上一座山丘,也只能望见灵柩熠熠的顶脊。但是他满意地骑着。他完成了任务,侍奉了他的神;而在他选择的城市里,依然要维护他的名声。希腊人会觉得他脸上有一个信徒的平静,是刚参加过秘教典礼的面容。
库娜涅的车队距萨第斯已不足一日行程。她们从容不迫,打算次日上午天转炎热前到达。这富丽堂皇的车队声名远播,甚至马其顿也有人听说;国王的新娘不能被臣民盖过光彩。她们会为进城而连夜准备。
一路上,石山高处踞着旧城堡,是近年被亚历山大修复来镇守关隘的。她们经过刻着象征物的石壁,上面还铭着陌生的文字。跟她们迎面而过前往港口的旅人都是外夷,模样和气味都奇怪:胡子染蓝的腓尼基人;耳环沉重到拉长耳垂的卡里亚人;一队赤膊的黑种搬运工,在只看惯红头发色雷斯奴隶的北方人眼中,他们的黑色奇异可怖;偶尔会有一个穿长裤的波斯人,希腊孩童故事中的食人恶魔,帽子有刺绣,佩刀弯弯的。
一切对欧律狄刻都是奇遇和快乐。她艳羡地想到漫行世界的亚历山大和他的士兵们。条纹车棚下坐在她旁边的库娜涅保持喜色,精神却愈发消沉。过路人充耳不识的语言,神秘莫测的建筑,陌生的地貌,她预先想象的一切都在消失,吸干了她的确定感。那些面遮黑纱的妇女,在她们男人骑着的驴子旁扛着包袱,如果她们知道她的目的,会认为她疯了。双轮车在砾石上颠簸,她的头作痛。她早已知道世界辽阔,亚历山大耗费十年也没有去到它的尽头;但这些话在家乡的山野没有意义。如今,到了无穷无尽的东方的门槛上,它冷漠的奇异使她倍感荒凉。
欧律狄刻欣赏着那些城堡的防御工事,一边指出它们成串的烽火台,此时说道:“听说萨第斯比佩拉大上两倍,你觉得是真的吗?”
“想必不假。佩拉才经过两代;萨第斯有十代吧,也许还不止。”这想法重压在她心头。她看着那自在而自信的姑娘,想道,我把她从她可以与世无争的家乡带到这里,她除了我无可倚靠。不过,我也还健康年轻。
夜幕就要降下来了。一个前哨骑手回来报告,她们离萨第斯不到十里。很快得找个地方扎营。一个巉岩拐弯处挡住落日,道路充满暮色。红霞漫天,她们上方的山坡则暗沉沉的,散落着巨石。石头当中某处有个汉子叫道:“现在!”
岩石滚滚,轰隆隆摔到路上,放手滚石的人继而奔突下来。带领护送队的托阿斯喊了声:“当心强盗!”
那些人到了路上,三四十人,徒步,有长矛。置身其间,护送队显出其本来面目:一群有意愿、无头绪的老年人。虽有些人曾经打仗,也是远在腓力时代的战争。但他们是真正的马其顿人,奉守家臣的古老德行。他们发出挑战的呐喊,长矛向那些山贼搠去。
一匹马受伤的嘶叫在山岩间回荡。老托阿斯随坐骑跌落;一帮人围拢住他,乱枪纷下。
一声无词而高音的挑战“嗨——咿!”响起。库娜涅跃下车来,欧律狄刻紧随。她们,长矛近在手边,训练有素地迅速把裙子摺入腰带。背对着因骡子惊恐摆动而摇晃的车辆,她们迎敌而立。
欧律狄刻感到一阵狂喜的战栗。战争,真的战争终于来了。虽然她猜到若她们失败而被活捉的后果,那也主要是打一场硬仗的理由。一个男人向她冲过来,白皙,颔上有一个星期的红胡茬。他穿着兽皮胸甲,因此她瞄准他的手臂。长矛戳了进去,他一边跳开一边叫:“你这死猫儿!”紧捂伤口。她大声嘲笑他,随即愕然发现一个在吕底亚的山贼竟说了马其顿话。
领头的骡子之一被长矛击中,忽然嘶叫,向前跃动。全队骡子都跳跳纵纵,拽得后面的骡车一颠一颠。她吃惊,但原地坚持。她身旁有一声喊叫。库娜涅倒下了;骡车挪动时她已被逼到死角。一个士兵用长矛抵着她。
一个男子举手上前。她周围的众人退开。沉寂下来,除了那些挣扎着被士兵们拖开的骡子,还有护送队三个倒地者的呻吟。余人被制伏,惟独托阿斯没有——他战死了。
库娜涅咻咻有声,好似一只温血动物忍痛呼吸的声响。她胸口染血。
欧律狄刻恨不得奔过去,把她抱在怀里,向山贼乞怜。但库娜涅没有白白训练她。这也是战争;恳求换不来仁慈,它要打赢才有。她望向那个大家立即服从的人,高挑黝黑,一张冷峻瘦脸,瞬时明白了:哪是山贼,是兵。
库娜涅又呻吟起来,这次声息低弱了。怜悯与愤怒与悲戚在欧律狄刻内心点燃一团火,犹如阿基琉斯为城墙上死去的帕特罗克洛斯呐喊时心中的火焰。她跳到母亲的身体旁,挡在前面。
“你们这帮逆贼!你们是马其顿人不是?这是库娜涅,腓力王的女儿,亚历山大的妹妹。”
一时愕然而止。众人转向那军官。他看上去恼怒而慌张。他没有告诉他们。
她心生一念。这次她讲了士卒的语言,她未学宫廷希腊语前就懂得的乡下农人的话。“我是腓力的孙女,看着我!我是阿敏塔斯的女儿,腓力王和佩尔狄卡斯王的孙女。”她指着那脸色阴沉的军官,“问他。他知道!”
那年纪最大、五十几岁的士兵向他走了过去。“阿尔塞塔斯。”他不用敬称直呼其名,像马其顿自由民可以对国王做的那样,“她说的是真的吗?”
“不是!遵从你们的命令。”
那士兵的目光从他移到那姑娘,又从她移到其余人。“我认为是真的。”他说。
士卒们聚集,一个说道:“他们不是萨尔马提亚人,像他说的那般。他们是跟我一样的马其顿人。”
“我母亲……”欧律狄刻低下头。库娜涅动了动,但血水从嘴里淌出来。“她把我从马其顿带到这里。我和腓力,你们的国王、亚历山大的哥哥,有婚约。”
库娜涅动了动。她挣着胳膊略抬了抬身,喘息地说:“是真的。我起誓,凭……”她咳嗽,猛吐出一口血,再次倒下。欧律狄刻放开长矛,跪在她身边。她眼睛凝定,露出眼白。
找了阿尔塞塔斯对质的老士兵过来站在她跟前,挡住其余人说道:“放过她们!”一个又一个士兵加入进来,其余的倚着长矛,感到迷茫郁闷的愧怍。欧律狄刻扑到母亲尸体上,放声大哭。
少顷,她哭泣着听见那些人开始喧闹。是哗变之声。这是马其顿将军们日益听得烂熟的声音,只是她不知。托勒密向埃及的亲信们透露,他庆幸能拣选自己的人马,摆脱那支既有的军队。那声音叫人想起亚历山大从前的马儿布克法罗斯,往往会踢蹬试图骑它的任何别人。像那马儿一样,他们太多年来习惯于那一位双手灵巧的驭者。
比先前更迫切地,欧律狄刻亟盼向他们求告,恳请他们合乎体统地焚化她母亲的遗体,将骨灰交给她带回家乡安葬,并且送她到海边。然而,当她擦拭库娜涅脸上的血迹时,她认出一个战斗至死的勇士的脸。不能让她的阴魂发现她生了个懦弱的女儿。
她的手碰到一个金坠子,是她母亲总戴着的。它沾了血污,但她把它滑脱出那颗头颅,昂然站起。
“看。这是我祖父腓力王的肖像。他把它送给了我祖母奥妲塔,在两人结婚那天,而她在我母亲嫁给阿敏塔斯——国王佩尔狄卡斯之子的时候,传给了她。你们自己看看。”
她把它放在那老兵皲裂粗糙的手上;众人簇拥着注视那小金盘上面骨骼方正、蓄着胡须的侧脸。“哎,是腓力。”那老兵说,“我见过他许多回。”他拿自己的土纺短裙的一褶把坠子擦干净,交还给她。“你要好生收着。”他说。
他的语气似乎是对一个年轻侄女,拨动了众人的心弦。她是他们的孤雏,父母双亡,被他们解救认养。他们告诉阿尔塞塔斯,要带她到萨第斯,傻子都看得出她有腓力的血统,而如果亚历山大许诺让她嫁给他哥哥,他们就该成婚,不然就要给军队一个说法。
“好吧。”阿尔塞塔斯说。至此他知道纪律,也许包括他的性命,都悬于一线。“那么清理道路,并且打起精神来。”
士卒们做惯粗活一般在骡车上摆好库娜涅的尸体,拿一条毛毯盖住她,又拉来他们的辎重车辆,运载那些或死或伤的随从,拾起众挑夫跟婢女们一同逃往山野时撇下的行李。他们把枕垫给欧律狄刻塞好,在她死去的亲人左近骑行。
一个士兵自愿带了阿尔塞塔斯的快报,跑马送去给他哥哥佩尔狄卡斯。他半途会路过佩尔狄卡斯和欧迈尼斯的主要兵营,在那里就能传开消息。
因此,大路最后一弯向她展现红色山崖上的堡垒,和那散布在山脚的城市时,她同时看到密密匝匝的兵卒,拥挤在路上,夹道而立,仿佛在迎候一位国王。
她行来时众人为她欢呼。路旁近处她听见粗嗄的私语:“可怜的姑娘。”“原宥他们,公主,他给了他们错的命令。”那种奇异,她们长年的心志一朝实现的如梦感,使她母亲的死也恍若梦境,虽然那尸身近在咫尺,伸手就能碰到。
克莉奥帕特拉从她高高的窗户俯视,身旁是同样俯视着的、气鼓鼓的佩尔狄卡斯。见他无可奈何,她愤然一拍窗台,“这你也能忍?”
“没有选择。如果我拘捕她,军队会哗变。偏赶上这时候……他们知道她是腓力的孙女。”
“还是个逆贼的女儿呢!我父亲遇刺就有她爹的一手。你要让这女人嫁给他的儿子?”
“我若能做主那是不行。”那骡车驶近了。他试图辨认阿敏塔斯女儿的面孔,但距离太远。他必须下去,虚与委蛇来保全他的尊严,幸运的话也能争取到时间。这时下面又有了点动静,来自一个新方向,吸引着他的目光。他探身瞪视,然后咒骂着退回房内。
“怎么了?”他的狂怒和惊愕吓了她一跳。
“他们滚下冥府去!居然把腓力领出来见她了。”
“什么?怎么会——”
“他们知道他帐篷在哪儿。你不愿让他住在宫殿里。我必须去。”他扬长而出,连最简短的道歉也没有。为了一点点小事他也会诅咒她的,她想。
底下厚厚的外城墙里,巨门洞开。骡车停了。一群士兵拖着个什么车辆,从城门奔跑而来。
“公主,您若愿意下车,我们准备了于您更相宜的车舆。”
那是一辆古老灿烂的战车,前面和两侧都嵌着银狮鹫和金狮子,衬里是精制的红色皮革。它是为吕底亚末代国王、其无尽财富已成传奇的克罗伊斯而制作的。亚历山大也乘坐它行进过一回,让人民铭记。
涌动的人海又加深了她的如梦之感。她回过神来,说她不能扔下母亲的遗体不管。
“她会有人守护的,公主,不负她应得的荣誉,我们已经有准备了。”一些憔悴的黑衣妇女面带急切的骄傲走上前来;是老兵的妻子们,劳作和天候令她们苍老得够给他们当娘。一个士兵行近,要搀扶欧律狄刻下车。最后一刻,阿尔塞塔斯抢上来接过任务,要变无奈为德行。她一时退缩;但受降是不能这样的。她彬彬有礼地低头,挽住他递来的手。一队士兵抓住那战车的车辕,拉动它前进。她国王一般坐在克罗伊斯的椅子上。
欢呼声陡然一变。她听见古老的马其顿语的呼喊:“噫哦许门!欧嗬!贺喜新娘!祝福新郎!”
新郎向着她来了。她的心脏咯噔一下。梦境中的这个部分是模糊的。
那人骑行而来,一匹美丽而缓步的斑纹灰色马,由一个须发灰白的老兵挽缰领着。那蓄须的骑马人,面容跟她的金饰牌上的脸不无近似。他东张西望,时而眨眼。那老兵指着她这边。当他迎上她的眼光时,她发现他一脸惶恐、怕得不得了。在她想到的一切里面(其实她尽量不想),这是她完全没有预料的。
在士卒们的怂恿下,他下马走到战车前,他的蓝眼睛里有最生动的忧惧,盯着她的脸。她对他微微一笑。
“你好吗,阿里达乌斯?我是你的堂妹欧律狄刻,你堂叔阿敏塔斯的女儿,刚从家乡过来。是奉了亚历山大的诏令来的。”
周围的士卒们嗡嗡赞许,佩服她的应变力,并喊道:“国王万岁!”
听到他从前的名字,腓力脸色一亮。他还是阿里达乌斯的时候,他没有任务,没有不耐烦的男人一边欺负他一边给他排练。亚历山大从不欺负他,只在他功课做对时让他高高兴兴的。不知怎的,这姑娘让他想起了亚历山大。现在他减了几分害怕,小心谨慎地说:“你是要嫁给我吗?”
一个士兵爆出笑声,马上被愤慨的同僚们收拾了。其余的人热切地竖着耳朵。
“依你的意,阿里达乌斯。亚历山大希望我们成婚。”
他咬唇,面对危局而犹豫不决。忽然他转向那个替他牵马的老兵,“我应该娶她吗,克农?亚历山大叫我娶她吗?”
一两个士兵捂着嘴。在只闻咕哝的停顿中,她感到那老仆目光炯炯的审视,从而知道他是一个坚毅的保护者——有些嗓音已趋于下流,催促国王趁姑娘还未变卦赶快表态要她——她置之不理,直视了克农,说道:“我会善待他的。”
他神采黯淡的眼睛放松了戒慎,向她微微点了个头,然后转向腓力,依旧焦灼地瞅着他,“是的,大人。这是跟您有婚约的、亚历山大给您选择的姑娘。她是一位优秀、勇敢的小姐。把手伸给她,好好请求她做您的妻子吧。”
欧律狄刻接了那只照办的手。它很大,温暖而柔软,恳求地握着她自己的手。她安抚地使了一点劲儿。
“好嘛,欧律狄刻堂妹,嫁给我可以吗?士兵们希望你这样。”
她让他的手留在那儿,说道:“好的,阿里达乌斯。好的,腓力王,我嫁给你。”
欢呼这时才轰然而起。戴着宽檐帽的士兵们把帽子抛上天。“许门!”的喊声加倍。他们劝说腓力也登上战车和她并排,这时,佩尔狄卡斯终于跑下了这古城陡峭蜿蜒的台阶,红着脸喘着气来到现场。
阿尔塞塔斯见了他,以眼神说话。两人都清楚这种令马其顿人危险的情绪。他们在亚历山大时代见过它,在欧皮斯,他跳下讲台徒手逮住那些肇事者,就此除祸。但那种事情是亚历山大的谜;换了别人是会被私刑结果的。对他哥哥愤慨的瞪视,阿尔塞塔斯报以耸肩。
战车上的欧律狄刻立即猜到了佩尔狄卡斯的身份。有一瞬她觉得自己是个小孩,面对着一个可畏的成年人。但她寸步不让,被她自己不大意识到的力量支持着。她知道她是腓力和佩尔狄卡斯王的孙女,边陲上闻名色变的伊利里亚人巴尔德利斯的曾孙女;但她不知他们遗传给她的不只是对先祖的自豪,还有他们的本性。她与世隔绝的、受传奇熏染的年少时期使她在自己的处境中看不到荒诞或猥亵。她只知道这些为她喝彩的人不应该看到她害怕。
腓力本来一只手按着战车而立,跟那些试图抱他上车的士兵争辩。这时他抓住她的手臂。
“看啊!”他说,“佩尔狄卡斯来了。”
她按住他的手,“是的,我看见他了。上来这儿,站在我身边。”
他攀爬上去;鼓励的士兵们稳住其体重使之摇晃的战车。他抓住车轼,面带惶恐的反抗僵立;她在他旁边站了起来,振作勇气。一刹那间,他们诡异地看似一对胜利者,远远望去具有骄傲和力量。那些士兵把婚呼轻慢地抛向佩尔狄卡斯。
他到达战车前;一时人人屏息。然后他扬手为礼。
“您好,国王。您好,阿敏塔斯的女儿。国王赶得上出来迎接您,我很高兴。”
“是士兵们让我赶上的。”腓力焦灼地咕哝。欧律狄刻清亮的声音插话道:“国王的恩泽十分慷慨。”
腓力焦灼地注视这两个主角的对手戏。佩尔狄卡斯的报复没有发生。士兵们也满意。他在苟安中咧嘴而笑。欧律狄刻小心遮掩她难以置信的惊异,知道在当下,是她赢了。
“佩尔狄卡斯,”她说,“国王在马其顿人的拥护下向我求婚了。但我的母亲、亚历山大的妹妹,被谋害了躺在这里,如你所知。我首先必须得到给她办丧事的许可。”
她的话引起响亮而尊敬的赞同。佩尔狄卡斯努力不失风度地答应了。他扫视那些阴郁的脸,想着安提帕特罗斯的部队在向赫勒斯滂海峡进发,补充道,她高贵的母亲的死,是一场惊人的误会,原因在于士兵的无知与她防卫的勇猛。此事一定会尽速彻查。
欧律狄刻低头,明白她永远不会知道阿尔塞塔斯当时给了什么命令。至少库娜涅会在战死的哀荣中遇火化灰;她的骨殖有朝一日必须送回埃盖。与此同时,必须以勇敢和决心作为给她的祭献。至于报仇,那只能付诸众神了。
葬礼结束不久佩尔狄卡斯便接报,亚历山大的灵柩正隆重地移向埃及。
他如雷掣顶。他的计划全是针对北方的威胁——那个接到被打发回来的女儿尼凯娅的震怒的岳父。现在,从南方,却传来一个分明是宣战的消息。
欧迈尼斯仍在萨第斯,是在北方构成唯一祸患时被召来的。北方告急之源,两人都知道,是不听从他的建议跟克莉奥帕特拉公开结婚,把处女之身的尼凯娅送回家中,并立刻逼近马其顿。这旧话没有重提。如卡珊德拉一般,欧迈尼斯的宿命在于他的正确预见永远换不来好处。一个置身马其顿人当中的希腊人何苦有超群的明智。佩尔狄卡斯此时本可坐上马其顿摄政之位,新娘是王室贵胄,执掌托勒密无从削弱的大权;但欧迈尼斯避而不谈,只对托勒密打算开战的看法提出疑问。
“迄今他在埃及做的不外乎打稳根基,让自己安适罢了。他有野心是没错,但他的野心何在?盗取遗体是目无纲纪之举,但连那个也可能只是为了装点亚历山大港。如果不去惹他,他会麻烦我们吗?”
“他已经兼并了昔兰尼。而且他招兵买马也超过了所需。”
“他怎么知道?如果你讨伐他,那就不是超过所需了。”
佩尔狄卡斯忽然怨毒地说:“我恨这个人。”
欧迈尼斯没有置评。他记得托勒密还是个瘦高难看的青年时,把幼年的亚历山大托上自己的马背骑它一回。佩尔狄卡斯是国王成年时的朋友,但始终不大一样。亚历山大以军功提拔——连赫菲斯提昂也是从最下级做起的——因此佩尔狄卡斯最终比托勒密地位高。然而让亚历山大像穿一只合脚的旧鞋般舒舒服服的,是托勒密;这份轻松感,受重用的佩尔狄卡斯始终不及。出于本能和对亚历山大的观察,托勒密深明治军之道,在纪律上张弛有度,知道对士卒何时要给予,要倾听,要同声而笑。这种第六感是佩尔狄卡斯觉得缺乏的,也许人对近视就是这感觉;他妒火中烧。
“他像一头恶犬,吃了自己该守卫的牧群。如果不教训他,定会群起而效尤。”
“也许会,但未是时候。安提帕特罗斯和克拉特鲁斯是现在就会进军而来。”
佩尔狄卡斯固执地下颔紧合。他变了,欧迈尼斯心想,自从亚历山大死后。他的欲望变了。变得僭妄,他也知道。亚历山大克制了我们所有人。
佩尔狄卡斯说道:“不,托勒密这事刻不容缓。这埃及的蝰蛇卵未孵化就得踏碎。”
“那我们是要分散军力了?”他的声音不带感情;一个马其顿人当中的希腊人即使缄口也在言说。
“势在必行。你带兵北上,拒安提帕特罗斯于赫勒斯滂之外。托勒密我来收拾,而且要一了百了……但进军以前,我们得举办那场该死的婚礼。否则大伙儿不会动的。我太知道他们了。”
当天稍晚,佩尔狄卡斯花了一个钟点劝说克莉奥帕特拉。他一时满口谀辞,一时陈述利害,又是恳求,又是施展他拿得出来的魅力,终于说服她当欧律狄刻的喜娘。军队执意要这场婚姻;婚礼必须办得好看。假如显出任何不情不愿,必定会被记在他们俩账上,这是他们承受不起的。
“腓力遇刺时,这姑娘还乳臭未干。”他说,“连阿敏塔斯我也觉得至多不过在那阴谋的外围。他受审时我在场。”
“是的,料想是如此。可是这都恶心死了。她就这么恬不知耻?好吧,你的危险够多的,我不想给你添乱。如果亚历山大肯对这事情赏脸,我估计我也能够。”
欧迈尼斯没有等到婚宴那一天。他立即出发,迎对安提帕特罗斯及克拉特鲁斯(也是他的女婿)的大军;所率的马其顿人对他这个希腊外来者只有松散暧昧的忠诚。欧迈尼斯早就习以为常了。佩尔狄卡斯的任务不那么紧急,又待了一星期,让部队共襄盛举。
婚礼之前两天,一个慌张的侍女进入昔日为克罗伊斯之妻所建的深宫内院向欧律狄刻禀报,伊庇鲁斯人的王后来访。
克莉奥帕特拉雍容华贵地驾到。奥林匹娅斯在她离家后从未克扣她的零用钱;吝啬不在她的恶行之列。她女儿的装束有母仪之姿,礼物也切合王后的身份:一挂很粗的金项链、一卷用金线缝着天青石的卡里亚刺绣衣料。欧律狄刻一时震住了。但库娜涅不单训练过她如何打仗,也训练过她的风度;她表现出一种稚气的尊贵,让克莉奥帕特拉不由自主地感动。她想起自己当年的婚礼,十七岁时嫁给一个年纪够给她当爹的舅舅。
讲过了恭维话,品过了依礼要品尝的甜糕,她尽责地谈起婚仪。这是一项乏味的工作,因为不能提及这种场合历来会说的女性之间心照不宣的笑谑。于是有一番谨慎规矩的应对。克莉奥帕特拉的责任心咬啮着她。这个严肃而戒备的、十五岁就孤独处世的姑娘,通晓多少人事?克莉奥帕特拉理平了她袍服盖膝的部分,不再端详自己戴满指环的手,抬起目光。
“你见到国王的时候,”——该怎么暗示那不雅之事?——“有工夫跟他谈话吗?也许你发现了他比自己的岁数稚嫩一些?”
欧律狄刻直视着她,判定她这是出于善意,应当客气地对答,“是的。亚历山大对我母亲说过,我自己也看到了。”
这是个好机会。“那么,你结婚后如何打算?佩尔狄卡斯可以派一支兵队,护送你回到马其顿的家人那边。”
欧律狄刻心想,这算不上是命令,也不可能有命令。她平静地答道:“国王有权得到我的友情,如果他需要一个友伴的话。我会待上一些时候再决定。”
次日,萨第斯城内但凡有地位的仕女——高级军官和行政官员的妻子,以及几个怯生生而打扮华贵的吕底亚人——前来拜望。在宁静的下午——始自克罗伊斯朝代的神圣的午休时分,来了个不一样的访客。婢女尖声细气地禀报,是新郎家的使者。
老克农被引了进来,若有所指地望着那些伺候的人。她屏退左右,然后问他带了什么信儿来。
“小姐……祝福您健康快乐,神佑您大喜的日子。”这番客套之后,听得见他嗓子里咽了咽。会是什么事情?欧律狄刻对未知担忧,面色收敛而阴沉。克农愈发紧张,斟酌着说:“小姐,他对您非常喜欢,那是肯定的。他老是提起欧律狄刻堂妹,把自己的漂亮东西都摆出来,预备给您瞧瞧……但是,小姐,我照顾他从小到大,我熟悉他的习性,这他很看重,要知道我来前他受过亏待。倘若您愿意,小姐,别把我遣开。您会发现我并不自作主张,是个本分人。您可否试用我一段时日,看我称职不称职。我没有别的要求了。”
原来只是这样而已!她在释然中简直想拥抱他,但这种心情当然不能表露。“我见过你在国王身边的,是不是?你叫克农吧?嗯,我欢迎你来继续服务。假使国王问起,也请这样告诉他。”
“他从没想到要问,小姐。他若有想,恐怕会让他发一场大病的。”他们眼神交接,放松了一些,依然谨慎。克农斟酌着怎么说,他能用的字句根本极少。“小姐,他不习惯盛大的宴会,从前每次总有亚历山大领着他,从头到尾当心他。他们大概告诉您了吧,偶尔他的病情会转坏。不要怕,如果您把他交给我料理,他很快就会好的。”
欧律狄刻说她会的。他们被余音袅袅的沉默围着。克农又咽了一咽。这可怜的姑娘保准愿意知道,他却不晓得如何告诉她——她的新郎根本不知房中之事可由两人进行。他终于紫涨着脸说出:“小姐,他对您钟爱得不得了。但他不会搅扰您的。他没有那样的习性。”
她虽稚嫩,也懂了他的意思。尽可能庄重地,她说道:“谢谢你,克农。我相信国王与我会和睦的。你可以走了。”
腓力在他婚礼那天早早醒来。克农答应他可以穿那件带一颗红色大星的紫袍服。而且,他马上就要跟欧律狄刻堂妹结婚了。她可以和他待在一起,他想看到她就随时能看到她。佩尔狄卡斯亲口说的。
那天早晨,两位衣着考究的年轻人端来一个大银罐的洗浴水,他们留下来给他泼了身,祝福他幸运。克农解释,这是因为他是新郎。他看见那两位年轻人一左一右咧嘴相对而笑,但这样的事经常发生。
门外好多人边唱边笑。他不再住自己熟悉的帐篷了,已搬进宫殿中;他不介意——他被准许带来了他全部的石子。克农解释,帐篷安置不下一位小姐,而在宫里她可以比邻。
两位年轻人侍候他穿上那美丽的袍服,然后佩尔狄卡斯带他去山丘顶上的宙斯小神殿献祭。那里曾经是火从天降的地方,亚历山大选为神殿基址。佩尔狄卡斯告诉他何时把熏香投在燃烧的祭肉上,还有对神要说什么。他样样做对了,那些人给他唱了歌,但过后没有人像亚历山大从前那样表扬他。
佩尔狄卡斯实在为策划一个叫人信服的典礼绞尽脑汁。感谢阿尔塞塔斯,新娘没有可出面办婚宴的家人。他庆幸克莉奥帕特拉答应在婚房里举着欢迎的火炬。然而最重要的是婚礼巡游,因为军队会沿途观礼。
其后他又添了麻烦:中午两个前驱来禀报罗克萨妮夫人即将驾到。自从筹备婚礼,他已完全忘记召了她前来,也没有邀请她出席婚礼。
匆匆安排了住处;她遮幕的轿子穿城而过。萨第斯人聚集争睹,寥寥一些士卒出来致意,并不热烈。他们从未赞成亚历山大的异族婚姻;但现在他死了,她身上却有某种气氛萦绕不去。再说,她是他儿子的母亲。她带着这小孩。马其顿王后会举着他让军人们观看,但巴克特利亚仕女不抛头露面。那小孩在出牙,烦躁不安,轿子经过时能听见他呜呜咽咽。
佩尔狄卡斯穿着婚宴的袍服,做出和颜悦色的样子向她问安,邀请她赴宴。他说战争迫在眉睫,婚宴是临时准备的。
“这事你完全没有跟我说!”她怒道,“你给他找的这乡下姑娘是什么人?国王倘要婚娶,应该娶我才是。”
“在马其顿人当中,”佩尔狄卡斯冷冷地说,“已故国王的继位者并不继承他的后宫。而这位小姐是两代国王的孙女。”
随后又起了排名之争。亚历山大和他的将官们以当地礼仪迎娶了异族妻子;罗克萨妮由于不谙马其顿风俗,无法忍受克莉奥帕特拉占据着母亲的地位,撤换不得。她叫道:“可我是亚历山大之子的母亲!”
“所以你是新郎的女戚。”佩尔狄卡斯几乎喊叫起来,“我会派个人向你解说仪式。务必把你的任务做得适当,如果你希望你儿子被士卒们接受的话。别忘了他们有权不选择他继位。”
她清醒过来。他变了,她想;变冷淡了,严词厉色,更加跋扈。看来,他对斯塔苔拉之死没有释怀。她不知道别人也注意到这种变化。
腓力一整天盼着婚礼的巡游。他没有失望。自从骑大象以来他就没有这么畅快过了。
他穿着那件紫袍,头戴金冠。他旁边欧律狄刻身着黄裙,金花冠箍着一张黄纱盖在头发上。他以为那婚车是全属于他们自己的,因此佩尔狄卡斯也登上另一边的时候,便很不乐意。欧律狄刻嫁的是他,不可能佩尔狄卡斯也和她结婚。众人匆匆解释说佩尔狄卡斯是伴郎,但他听的是欧律狄刻堂妹的话。现在他结了婚,对佩尔狄卡斯减少了畏惧,甚至心痒痒要将他一把推出车外。
白色骡子拉动婚车,他们驶过游行的圣路,道路迤逦着下山,没有台阶。古老的雕像和神祠点缀路旁,吕底亚的、波斯的、希腊的。随处可见旗帜和花环;太阳西沉,他们开始点燃火炬。一路上民众伫立欢呼,爬上房顶。
流苏垂穗、饰片粼粼的骡子由身披猩红斗篷、头戴花环的士兵们牵着。队伍首尾,乐人用笛子和喇叭吹着吕底亚曲调,摇着叉铃带响上面叮叮的小铃铛,敲着很大的铙钹。语言交杂的祝颂呼声一波波扬起。落霞变淡了,火炬炯炯如星。
腓力满心欢喜,转过来说道:“你快乐吗,欧律狄刻堂妹?”
“非常快乐。”的确,她想象的与现实无以伦比。跟她的新郎不同,她从未体验过亚洲的豪华。那音乐、那欢呼声,使她陶然若醉。她喜欢享受奢华,从前她一直没有机会知道。她的父亲毕竟是阿敏塔斯,一个抵不住王冠诱惑、出手争夺过它的国王之子。“从今以后,”她说,“你不应该再叫我堂妹了。妻子比堂妹更加重要。”
婚宴在大殿举行,那些贵宾仕女就席的椅子在一个台基上,新娘则有花团锦簇的宝座。她的礼物和嫁妆陈列在她四周的基座上。隔着距离而难掩惊异地,她又看到那些珠宝和杯盏和花瓶,一匹匹的染色细羊毛,都是库娜涅珍而重之地从马其顿带来的。只缺一个银匣,如今盛着她熔成了灰的骨骸。
克莉奥帕特拉领她去国王的高桌,取她那一份新郎用剑剖开的婚礼长面包。很显然,他从来不曾持刀把剑;但他勇敢地砍下一块,依言分成两半。当她吃着她的面包时(这是婚仪的中心环节),他问她味道可好,因为他的一块不够甜。
回到宝座,她听了一支少女合唱的颂歌;大多是吕底亚人,咬字不正,其中几个希腊姑娘努力突出她们自己的歌声。然后她发觉周围的仕女们在彼此私语,綷縩不安地准备着。她腹部猛一抽紧,知道歌一唱完她们就会领她前往婚房。
整趟巡游中,也几乎整场宴席上,她都跳过了这个时刻,神往于下个月、明年,或只活在当前的一瞬。
“有人教过你了么?”
她吃了一惊回顾。那异邦口音浓重的语声就来自她身旁。她今天早上才与亚历山大的孀妇首次相会。当时她向一个戴着珠宝的矮小女人躬身,黄金和珍珠的织绣使之线条僵直,耳垂下坠着鸽蛋似的红宝石。她的外表如此震撼,简直不若人类,而是某种为婚宴而设的灿烂装饰。现在,欧律狄刻迎上两只黑色大眼睛的凝视,眼白在抹着暗粉的眼睑之间格外明澈,这目光专注而刻毒地钉在她身上。
“嗯。”她平静地说。
“真是这样么?我听说你母亲跟你父亲一样雄赳赳的。瞧你的样子,可见那话也不是平白无故了。”
欧律狄刻回以凝视,犹如猎物被猛禽魇住了似的。罗克萨妮像小小的伯劳鸟一般机灵,从椅子前倾身子。“如果你该懂的都懂,你是能够教你丈夫的。”她的红宝石闪亮着,那支进入高潮的歌也没有盖过她高扬的声音,“他对于亚历山大就像是饭桌底下的一条狗。他训练他跟人,然后打发他回到狗舍去。我的儿子才是国王。”
曲终了。台基这边窸窣骚动。
克莉奥帕特拉起身,像她见奥林匹娅斯做过的那样。余人也纷纷起立。过了片刻罗克萨妮也照做,挑衅地瞪着眼。凭借马其顿人的身高,她低头看着那巴克特利亚的矮小女人,用她父亲宫廷学来的正规希腊语说道:“让我们记住自己身处的场合、具有的身份。诸位夫人,来吧。火炬。噫哦,许门!贺喜新娘!”
“看哪!”腓力对他身边尊席上的佩尔狄卡斯说,“欧律狄刻堂妹走了!”他焦灼地就要下地。
“没到时候!”佩尔狄卡斯扯住他的紫袍,把他重重扔回晚餐躺椅上。他又蛮横又亲热地加了一句:“她换衣裳去了。我们很快会带你去见她的。”
耳程之内的宾客们,甚至那些学到点希腊话的优雅年轻的吕底亚仆人,都极力抑住笑声。佩尔狄卡斯把声音压低,说道:“现在留心听演讲。他们向你看过来时,要微笑。我们会为你的健康祝酒。”
腓力把他的酒杯向前推,波斯占领时期铸造的雕刻金杯,阿契美尼德王朝的珍宝。站在他椅子后面的克农,从一个过分殷勤的仆人手里夺回杯子,拿一坛兑过水的酒斟满它,相当于给希腊儿童的浓度。在优雅的吕底亚人和伺候餐桌的出身高贵的马其顿侍从中间,他看上去很不协调。
佩尔狄卡斯起立做伴郎的演讲,回忆了新郎溯至英雄的家谱,说他承祧了功业赫赫的父祖之名(祥瑞之兆),说他母亲是来自热爱马匹的拉里萨的贵妇,世系渊源亦深。他对新娘的恭维是恰如其分的,虽然相当含糊。腓力忙于喂饲某人的一只蹲在餐桌下的白色卷毛狮子狗,及时抬起头,顺从地咧嘴一笑,接受欢呼。
一个无关紧要的王室远亲为新娘作答,是一篇关于其美貌、德行和高贵出身的乏味滥调。宾客们再次敬酒,用仪式化的喊叫来祝福。畅饮的时间到了。
饮空的高脚杯被利索地斟满,碰歪的花环底下脸面酡红,声音越来越大。三十几岁的统领们在争吵吹嘘,谈往昔的战争和女人;亚历山大青年而逝,他周围都是青年。那些年纪较长的人,则因这场真正的马其顿婚礼而忆起他们青春时的宴会。带着怀旧之心,他们吼出悠久的、从他们家族婚事中听来的阳具的笑话。
高贵的侍从们也溜了出去喝个痛快。当下有人说道:“可怜的哥们儿。是他自己的婚礼,老克农也许该给他喝上一口尝尝酒味。那也许能叫他一振雄风。”他和一个朋友来到腓力的躺椅后头。“克农,那边阿瑞斯顿告诉我他敬你一杯。”克农开了笑颜,四顾寻找这给他祝酒的人;佩尔狄卡斯在跟他另一边的宾客谈话。第二个侍从给御杯斟满浓浆。腓力尝了他的新饮品,觉得喜欢,仰头而饮。待克农发现并生气地冲淡它时,他已经喝掉了大半杯。
有些人开始了一首轮唱短歌,其淫猥仍不出婚宴的限度,但佩尔狄卡斯变得肃然。他事先知道这不能变成一场没完没了的斗酒会。好客起见,还能延长些时,但他很快得解散了它不可。他停止饮酒,保持警醒。
腓力感到全身洋溢着健朗、力量和得意。他随着轮唱短歌的拍子敲桌,大声唱道:“我娶了、娶了、娶了欧律狄刻!”那白色狮子狗抓他的腿,他抱起狗儿来放在餐桌上,它跑来跑去,把杯盏水果鲜花搞得一片狼藉,终于被人扔下地去,吠着逃窜。大家都笑了;有些酒酣耳热的人吼着古老的话,为初夜的精力鼓劲。
腓力眼蒙蒙地注视他们,目光隐隐带着焦灼和疑虑。在这火炬炖着的稠人广众中,他的紫袍热烘烘的。他扯着衣服,试图脱下来。
见时机已到,佩尔狄卡斯命人预备火把,并给出引导新郎去婚房的信号。
欧律狄刻躺在洒了香水的大床上,穿着细海蚌绸的夜袍,喜娘们聚在周围。她们彼此交谈着;起先她们还尽职地把她纳入谈话之内,但没有一个人认识她,等待男宾又冗长沉闷,还不能说那些半含羞意的笑话。罗克萨妮占尽风头,她娓娓说起亚历山大时代那些辉煌得多的庆典,对克莉奥帕特拉不无居高临下之意。
在这小群体中孤独着,种种气味拥上来——女性肉体的温热、衣橱的药草和雪松木、橙花和玫瑰的精油,欧律狄刻听见男人狂欢的声音越来越响。天气和暖,但她盖在亚麻被单下面的脚冰冷。她们在家乡睡在羊毛褥子里。房间巨大,这里曾是克罗伊斯王的寝宫;墙壁以彩色大理石拼出图案,地板是斑岩的。一个镀金莲花波斯灯台悬在床的上方,将她浴在光里;会有人熄灭它吗?她对腓力的体貌有无比强烈的记忆,他粗硕的四肢,他带点甜意的气味。她吃下的一点点东西像铅块似的梗在肚内。如果她病了躺在床上……母亲若在就好了!她这才完完全全地感到失去了她;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令她惊恐。但如果库娜涅在,她会耻于看见她当着一个敌人流泪的。她缩紧腹部的肌肉,默默强忍住第一声啜泣。
伴娘们聚在诸位喜娘的后头悄声细语。她们把歌唱过了,掀开婚床遍洒香水的小小仪式也做完了,百无聊赖。姊妹表亲朋友的小集团便窃窃谈笑起来;当一个显赫的夫人回头时,窃笑声会低下去,像细风吹着叶丛一样窸窸窣窣。欧律狄刻听见了;她也百无聊赖。其后她忽然发现大殿传来的声响变了。是躺椅拖过地板的摩擦,不再有含混的歌唱。他们上来了。
像紧张的士兵被进攻号令所解放一般,她鼓起勇气。很快这些人都得走的,留下她独自应付他。她会跟他聊天,给他讲故事。老克农说过他不会烦扰她的。
罗克萨妮也听见了那些声响。她转身,碰响了精巧的红宝石耳环。“贺喜新娘!”她说。
被举着火把的、酩酊而笑闹的男人们包围推搡着,在有彩绘壁画的庄重的浅梯级上不断踩到自己的袍子,腓力向着寝宫来了。
他晕晕乎乎,紫袍底下出着汗;他气愤他们赶走了那只狗。他气愤佩尔狄卡斯把他从餐桌带走,气愤所有嘲笑他的人——他知道他们在嘲笑,他们甚至都不掩饰了。他们笑他,因为知道他害怕。他听见了大殿里那些笑话;他们期待他跟欧律狄刻做一件事,这事坏到若被人看见就连独自做都不可以。许久之前他就因被看见而挨打。现在,他相信——没有人想到要告诉他并非如此——他们全都会站着观看他。他不知如何是好,而且欧律狄刻堂妹肯定不会喜欢那样。佩尔狄卡斯拽着他的手臂,不然他就逃了。
他无计可施地说:“我睡觉的时间到了。我想要上床。”
“我们张罗您上床。”众人齐声道,“所以我们才来的呀。”他们哈哈大笑。这就像从前,亚历山大带走他之前的不堪的日子。
“安静。”佩尔狄卡斯的声音忽然毫不喜庆了,像个厉行军纪者一般使众人收敛。他们将腓力领入一间前厅,开始给他脱衣。
他让他们褪下热烘烘的紫袍;但当他们解开汗水濡湿的宽袍的腰带时,他跟他们搏斗,打翻了两人。余人大笑,但佩尔狄卡斯一脸凛然,教训他要记得自己是国王。于是他由得他们脱衣,给他换上一件白色长袍,带一道刺绣的金边。他们让他用了夜壶(克农在哪儿?),然后这房间的事儿就完了。他们带他来到门口。他听见里面传出女人的细语。她们也会观看!
阔门打开了。欧律狄刻坐在那大床上。一个褐色皮肤的小女奴笑着跑到他前面,手持一柄长灯剪,准备掐灭吊灯。他涌起一股很大的愤怒与苦痛与恐惧。它在他头脑中嗡嗡隆隆,砰隆隆,砰隆隆,砰隆隆。他记得,他知道那白色闪光快要来了。噢,克农在哪儿?他叫喊:“光!光!”它闪了一闪,穿透他身体的闪电。
克农一直站在过道的阴影里,便跑了进来。众人惊恐得酒意全消,聚拢着俯向地上那僵硬的人,他不道歉而推开大家,从腰袋取出个楔子,撬开腓力的上下颚,防止他舌头后缩造成窒息。他一时抬眼看了看那些男人,目光责怪而愤怒;然后神色归于面具的空洞,是一个兵卒向着愚蠢的军官们。他对佩尔狄卡斯说:“大人,我可以料理他。我知道怎么做。能否请夫人们回避,大人。”
又厌恶又羞惭的男人们站到一边,让女眷先行。慌到不顾尊卑次序的伴娘们首先跑了,软鞋在台阶上嗒嗒响。地位中等的贵妇一整天都恪守礼仪法度,无助地缩作一堆,等待那些王后。
欧律狄刻坐在床上,把金边绯红被面紧紧拥在身上,目光在求助。她只穿着婚礼的薄罩袍;她怎能当着男人们的面,当着留守的克农的面下床?她的衣服在一张象牙小凳上,在这大房间的另一头。他们谁也不想起她,遮挡她,给她披件衣裳吗?
她听见地板上的一个声响。一直硬邦邦的腓力开始抽筋。少顷他一阵阵地搐动着,整个身架子急抽猛抖,衣袍被踢动的腿甩得老高。
“贺喜新娘!”是罗克萨妮,向门口疾步走去时低头回顾了一眼。
“来吧,诸位夫人。”克莉奥帕特拉用扫视聚集那些缩作一团的贵妇,避而不看地上的丑态。她走向门口时停住,转回床边。欧律狄刻看到她久久的鄙夷的注视,不情不愿的怜悯。“你来吗?我们会给你找件衣裳。”她的眼睛移向那衣凳;一个殷勤的喜娘忙忙地过来了。
欧律狄刻望向亚历山大的孀妇,其绣金衣服在门外闪耀;她向亚历山大的妹妹抬眼,她自己对她而言像是个斗败的婊子,为了家族的荣誉得替她遮羞。她想,我对他又知道什么,除了他杀了我父亲?愿众神诅咒她们所有人。我要拼死力争,叫她们统统跪在我跟前。
那喜娘拿来她的染成橘黄的披衫,那是子孙繁盛与喜庆的吉色。她默默接过,起身时用它围住自己。腓力的抽搐缓和下来;克农抱着他的头,防它撞地。她站在他与那些观望的面孔之间,说道:“不,夫人,我不来了。国王病着,我该和我的丈夫待在一起。不用管我们,请去吧。”
她从床铺取下一只枕头,把腓力的头托到枕上。现在他是她的了,他们俩有难同当。他让她做了王后,为了他们俩,她要成为国王。眼下要把他弄到床上,捂紧保暖。克农会给她找一个睡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