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暮春的一个雨天,山洪裹挟着黄泥从溪谷冲下来。国王下令将王室和官员的女眷送往北方,她们会穿越里海关的隘口,到卡都西亚安全的后方去。

我帮忙安置她们登车。只消瞥一眼,你就会知道哪些是受宠的姬妾。这些女子面容憔悴,眼圈发黑。辞别后,宫殿的天台上依然有人盘桓,望着车舆远去。

这对于普通士兵没有什么影响,只是长官的脾气不如以前了。士卒自己的女人背着行包在后面跟从,里面装着所有的家当。自从世间有战争,士兵的女人就一直如此。她们比仕女惯于流徙,不少人逃出了高伽米拉。

亚历山大已经朝米底进军。他似乎并不心急,沿途处理各种事务。我们很快便会出发,走上北方的大路,与卡都西亚人和西徐亚人派出的援军半途会师。有了增兵,我们就可以等待亚历山大,阻挡他去赫卡尼亚。话虽如此,但是私下有流言说如果他已经在百里之内,我们就会放弃诸关,逃往赫卡尼亚,然后向东逃往巴克特利亚。“侍奉大人物,他们就是我们的命运。”我自己是过一日算一日。

我们在初夏的晴天启程。在大路转入山野的地方,我从马背上回望,看见晨曦洒在金色城墙上,心里说,美丽的城,永别了。后来的一切我怎能预料到!

路过山村,我注意到农人都身体瘦瘠,阴郁地望着我们。这穷乡僻壤本来就不够供养军队。但是国王经过时,所有人依然行礼如仪。在他们眼中国王是神,臣子的行为永远算不到国王的账上,这种崇敬在我们波斯人的血液里流了千年,连我身体里也有,虽然我已经知道此神也是肉身。

在湛蓝的天穹下,我们穿过空旷无树的山峦。鸟儿啁啾,骑兵且行且歌,大多是巴克特利亚人,骑着毛粗皮厚的壮马。这样的高处容易令人忘记生命有终结。

但是歌声随着行进而消失。我们已经接近和西徐亚人相约会师之地,不过他们没有派来前哨,卡都西亚人的前哨也不见踪影。我们自己的探子没有发现他们的行迹。

国王早早歇息了,虽然妃嫔不在身边,他并没有召我去。也许埃克巴塔纳发生的事扼杀了欲望,或者正因为欲望在减退,才会发生那件事。倘若这样,我应当预备做一个普通的宦官,每日从事琐碎的差役。假如还在宫里,差役也许已经派到我头上了。

我想,如果真是这样,我会找个情人。我记起奥若梅当;现在回想,他的风度就带有私情愉快的春色。至于我,向我求欢的人很多,他们碍于国王当然谨慎,不过都含蓄地让我知道了他们有意。

年轻人愚顽地专注于每一个快乐和烦恼,仿佛那是永久的,天地将崩也可以浑然不觉。

我们从北方大路拐进一条乡间小径,又走了两日,那条乡路通往西徐亚人约定我们会师的平原。

抵达时约是中午。一大片空地上长了些山地草木,几棵枯树在风里歪着,我们就在树旁扎营。一阵鹬叫响过,野兔从岩石间蹦跳开去,除此便没有什么了。我一生不曾见过这等荒凉。

夜幕降临。行军的人听惯营地的声响——歌吟、交谈的嗡语、笑声或争吵、号令、铲炒的锵锵,但是今晚,这里只有一种低沉的私语,像泥石流翻动碎块的声音,久久不绝。我终于听着它睡着了。

拂晓,我被喊声吵醒,听见了坏消息。昨晚有五百骑兵、近千步卒溜走,步卒带着装备,只留下盾牌。

外面有人在跟通译说希腊语,是希腊雇佣军的司令帕特朗。他来禀告自己的人都还在。

许久以前他们就可以投奔亚历山大,帮助他洗劫波斯波利斯。他们留在这里只能按时领军饷——在库房仍发得出钱的时候。帕特朗体形壮实,胡子灰白,长着波斯人没有的方脸。他的家乡被亚历山大的父亲攻占,于是他带了人马从希腊来,自从奥库斯王时代便在亚洲打仗。我庆幸国王对他比平时亲切,然而日出后召集的朝会还是没有帕特朗的份。他是雇来的军士,又是外邦人,不足为谋。

王椅在基座上放好了,御帐也已经收拾停当。大臣们陆续到来,都穿着所剩最好的衣服,长袍下缘在劲风中拍动,一群人聚在外面候旨待入。贝索斯和纳巴赞内斯在一旁滔滔而谈,看着两人的神情,我突然有了某种预感已久的惊动。

我进去对波巴克斯悄声道:“大事不好了。”

“此话怎讲?”他把住我的手臂,抓痛了我。

“我不清楚,总之是对国王不利的事情。”

“既然不清楚,说来干什么?”他因为我扯动了他的隐忧而恼怒。

大臣们进来依次行礼,按照官阶站好。在国王的寝室,我们宦官隔着皮帘子倾听。隔帘不过是习惯,因为这并非单独召对,当然,只要有机会,我们连单独召对也会偷听。

国王在宝座上开始说话,很快便能听出是自拟的讲稿。

他褒扬会众的忠诚,信任地提醒他们,巴比伦总督马扎伊厄斯之流的逆贼得到了亚历山大的奖赏。他大谈波斯当年的强盛,我越听越不耐烦。正题终于道出:他主张坚守里海关,与敌人决一死战。

帐内阒然,那一层沉寂厚得可以插刀矗立。精兵把守的波斯关在隆冬尚且失陷,现在是夏季了,何况,他难道就感觉不到我军的士气?

但是我曾经和他那样亲近,认为自己明白他此时的心绪。他还记得我父亲的武士们那首战歌,我能感到他祈求赢回光荣。他渴望看见自己高踞雄关,洗雪高伽米拉的耻辱。但是在场者无一附和他的想像,用可怕的沉默答复了他。

修容台上放着我们给他理甲的小刀,我拿过来戳破帘子,从缝隙窥望。波巴克斯面带诧异,但是我将小刀递了给他。国王背对着我们,至于其余的人,即使我们把头伸出帘子,他们也不会发觉。

国王僵硬地坐在椅子上,我看得见锥形王冠的尖端、一只紫色的袖子,以及他所看到的众人的脸。虽然谁也不敢在御前私语,但每个人的眼光都闪烁不定。

有个人走了上来。是胡须雪白的长者阿塔巴扎斯,已经缩小的体形依然腰板挺直。初次见他,我以为望八十的人像他这样算是很硬朗,殊不知他已经九十五岁了。他上前之际,国王走下来,侧脸让他吻颊。

阿塔巴扎斯用衰老的嗓音,坚定高亢地说,在陛下选定的任何战场,我和儿子们会和所有部属坚守到底。国王拥抱了他,他退回原地。御帐归于沉寂,半晌无声。

哪里动了一下,有一点低语。纳巴赞内斯上前。我想,来了。

他穿着那天夜里在埃克巴塔纳穿的灰色羊毛长袍,袖子上有刺绣,但是衣服老旧,边缘离披。失去的财产那么多,想必他没有更好的行头了。他的话从一开始就饱含狡诈与权谋:

“大王,依我看,面临如此重大的抉择,我们只有回顾过去才能算计将来。首先,来看我们的敌人。他有资源,有速度,有决断。他有拥戴他本人的好军队。据说,论吃苦和勇气,他都是士卒的榜样——这话有几分真实,我不能辨别。”他极其短促地顿了一顿。“无论如何,他现在可以用陛下您的财富来奖励忠诚了。以上的说法我们都有耳闻,但是每当提起他的名字,还会说什么?——说他走运,好运气都在他的一边。”

稍长的停顿。这时几乎没有人呼吸,变故就要来了,有些人已经知道。

“但果真是这样吗?如果我在自己领地上发现一匹迷途的良马,可以说是我走运,也可以说是原主人倒霉。”

后排不知内情的人挪动着。前面的静止更为显眼。我看得见宝座扶手上的紫色衣袖在轻移。

“让目无神明的人去谈运气吧。”纳巴赞内斯流利地说,“我们在祖辈的言传身教中长大,当然相信凡事都有上天的安排。为什么我们要相信智慧之主偏爱亚历山大?他不过是个崇拜其他神灵的外邦强盗。难道我们不应该照我说的回顾过去,检查我们做了什么渎神之事而受到惩罚吗?”

帐内彻底沉寂下来,连最懵懂的人都像犬类一样,嗅出雷霆前的气息。

“陛下,天下人都知道,您是在无可指摘的光荣中登基的,先前的暴行与您无关。”他的声音变得如豹子一般低沉,话中有话,“全赖您的公正,一个反叛的恶人死了,没有机会夸耀自己的淫威。”(他大可以添上一句:“也没有机会诬陷您。”)“可是,其后我们的命运如何呢?走运的亚历山大扒光了我们的碗。大王,据说诅咒的效力可能长于罪人的生命,所以难道不该问,复仇之神密特拉可曾满意了吗?”

帐内一片静止。众人觉出了头绪,却仍不相信。

纳巴赞内斯的声音变了,魁梧的贝索斯上前靠近他。

“大王,我们的农人在家乡的山里迷路时,会将外衣翻面,希望能让引他们误入歧途的魔怪不再认识他们。老百姓里有这样的古老智慧,至于我们,我相信现在也必须改变不幸运的衣服,即便是紫袍。这里的贝索斯,和您一样是阿尔塔薛西斯的苗裔,让他戴上王冠号令,直到终战吧。赶走马其顿人以后,陛下可以归位。”

他们终于相信了。在场的人有生之年都见过两位国君被毒死,然而要求一位宝座之上、御袍在身的大王让位,却闻所未闻。

沉默一打破,及时响起了蓄谋的大声赞同,也有惊怒的叫喊和怀疑的私语。忽然,一声“叛逆!”的呼喝盖过了所有声音。是国王。他身穿紫袍大步走下宝座,握着出鞘的佩刀,径直向纳巴赞内斯过来。

他的身高令他的狂怒分外可怕,帝王的装束给了他神明的威严,使我也受震慑,以为纳巴赞内斯马上会在他脚边化为齑粉。

但是一群人围着他,有纳巴赞内斯、贝索斯和巴克特利亚的主要贵族,一面拉扯他告饶,一面扳下他持刀的手臂。佩刀迟疑地悬着。他们全都拜倒,哀号说自悔激怒了国王,请求退出,直到他准许他们再来觐见。

他们倒退而出,巴克特利亚的贵族也都跟着走了。

有人在我旁边喘粗气。原来波巴克斯在帘子上戳开了一条缝隙,比我的还长一倍,他从头到脚颤抖着。

此时的御帐就像踢翻的蚁丘一样热闹。阿塔巴扎斯老人带领儿子们以及忠心的波斯贵族围着国王,发誓会赤诚不渝。他谢了他们,解散朝会,随即走入内间,我们几乎来不及重新就位。

他一言不发,由得波巴克斯替他解衣,换上常服,然后躺到床上,凹陷的面容像卧床一个月的病人。我不施礼也不告退,径直溜了出去。这是不韪之举,然而我知道我是他最不愿见的人。波巴克斯没有责备我。

我走进兵营里。我的衣服已经残旧,因为没了仆人,更有一股马厩味。没有人注意我。

巴克特利亚人在他们的地盘上忙碌,开始撤营了。

真是快手!贝索斯真的惧怕国王?但是我不认为纳巴赞内斯会轻易罢休。我挤进一群行走的巴克特利亚人当中,他们满怀思虑,我觉得自己像是隐形了。他们大致在说长官贝索斯应该得到权力,这时正需要一个真领袖。但是有人说:“反正,至少现在谁也不能说国王没有得到机会。”

希腊人的兵营一如往常,孤立而整齐地立在那里。没有人撤营,大伙只是聚谈着。希腊人健谈,还时常言之有物。我走了过去。

他们专注地谈着,未及理会我,我已经进了人群。然后,有个人走开向我大步而来,看上去四十岁光景,走近了才发现只有三十,其余是战争和气候添上的沧桑。

“美丽的异邦人,你终于来了。为什么你总不来看我们?”

他仍穿着地道的希腊衣服,虽然料子已经露线了。常年日照使他有了一身雪松木般的褐色皮肤,短须也比头发的颜色淡了许多。他的笑容看上去很真诚。

“朋友,”我说,“这不是谈论美丽的时候。贝索斯想坐上王位,他刚对国王说了。”叛徒皆知的事情,似乎不必瞒着忠诚的战士。

“我知道。”他说,“他们希望我们投奔过去,答应付双饷。”

“我们波斯人也有仍然忠心的,但是现在你也许不会相信了。请问,巴克特利亚人打算怎样?他们撤营干什么?”

“他们不会走远的。”他不加掩饰地直勾勾看着我,但是没有冒犯的意味,“我想他们甚至不会走出视线以外。他们对帕特朗说是因为激怒了国王,在他气头上要避一避。借口而已,其实当然是为了显示他们的兵力。他们就是希望我们看到没了他们,我们在战场上会多么单弱。咳,虽然我不像帕特朗和他的弗西亚部属在亚洲从军那么久,我知道波斯的善良人对国王是什么感觉。我们雅典的习俗不是这样,但我们的习俗也走到末路了,所以我才离开家。现在哪里要我,我就在哪里当兵,而且不论哪里我都会尽职。人总得有点引以为荣的事。”

“你们是应该以自己为荣,大家都看见的。”

他用湛蓝的眼睛渴望地看着我,像一个孩子期求明知得不到的东西。“哎,我们的营地倒是今晚还会在这里的。溜出来陪我喝点酒怎么样?你希腊语讲得这么好,我可以告诉你希腊的事情。”

我差点笑出声,想说我不必别人告诉。但是我喜欢他,便微笑着说:“你知道我是国王跟前的人,现在他需要朋友。”

“那好吧,我到底尝试过了。我叫朵瑞斯可斯,你的名字我已经打听到了。”

“再会,朵瑞斯可斯,我们一定会重逢的。”我没有这样的指望,只是想表示好感。握别时,他久久不愿放手。随后我回到国王的帐篷。

他闭门独处。波巴克斯说,他不愿见任何人,甚至不愿进食。纳巴赞内斯带走了全部的骑兵,扎营在贝索斯旁边。说到这里,波巴克斯哽咽泪下。他生怕国王听见哭声,将腰带末端塞到口中,不惜被我这样的无名小辈(如今我不外如是了)看在眼里,使我觉得可怕。

我说:“希腊人很忠心。”要是从前,他会批评我不该走近希腊人,现在他只问,比起三万多巴克特利亚人和纳巴赞内斯的骑兵,两千人算什么?

“还有忠心的波斯人啊。现在谁是统帅?”

他用腰带另一端擦擦眼睛,说道:“阿塔巴扎斯。”

“嗄?我不信。”

是真的。耄耋长者以将军的身份巡视波斯军营,见了各位贵族和官长,当着士卒的面激励军官们。忠诚至此,岩石也会为之挪移。奇怪的是他在多数人认为高龄的岁数曾经投敌。然而他反叛奥库斯应该是迫不得已,否则会被诛杀,别无选择。

他慰劳完将士便来觐见,劝服国王和他共餐。我们受令退下,但是偷听了他们的谈话。目前不可能迎敌,明日天亮就会带兵启程,过里海关。

我们在自己帐篷里吃晚餐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说:“为什么国王不亲自巡视军营?他才五十,都可以做阿塔巴扎斯的孙儿了。他应该鼓舞士气,让大家真想为他打仗啊。”

他们一齐转向我,面带怒容。我疯了不是?要国王像区区一个官长那样,向普通士兵抛头露面?他的帝王之尊、士卒的敬畏,该置于何地?与其那样还不如目前的厄运,他至少能保持神圣尊贵的地位。

“可居鲁士大帝就是战场上的将军。”我说,“我和他同族,我知道。他的战士一定天天见到他。”

“那是因陋就简的年代,”波巴克斯说,“回不去了。”

“我们是希望不回去。”说完我再次穿上了长袍。

天完全黑了,光亮只来自守夜的篝火、零星插在地上的火把,还有一些点灯帐篷的缝隙。我走到一个熄灭的火把旁,抹了些柴灰在脸上。最邻近的篝火那边传来巴克特利亚口音,我走过去,在人丛边蹲下。

“分明是神在诅咒他,”那巴克特利亚官长说,“把他逼疯了,居然要我们穿过里海关,在里海和大山之间像老鼠一样落入陷阱。其实巴克特利亚可以永远守下去的。”他进而谈起那里无数的堡垒,每一座都惟有飞鸟可即。“要在那里把马其顿人结果掉,我们只缺一个识地利、懂打仗的国王。”

“对巴克特利亚我是一无所知。”一个波斯人说,“但如果你们要反叛国王,就不要谈神咒。要是真有神咒,那才是最受神咒的。”

有一阵赞同的私语。我粗鄙地抬手擦了擦鼻子,佯装无知,溜出火光照亮的地方。

前面的帐篷里有人说话。我正要避开帐外火把的光溜到背后,一个人忽然快步走了出来,与我迎头相撞。他并不粗鲁地按住我的肩膀,把我转向亮处。

“哟,是我可怜的巴勾鄂斯,我们总是邂逅相撞啊。你脸上挺黑的,他养成了每晚打你的习惯么?”

他咧嘴而笑,牙齿在火光中很白。我知道他像猎豹一样危险,却无法怕他,甚至并不恨他,虽然知道应该恨。

“没有,纳巴赞内斯大人。”我应该如礼屈膝,但我决意不做,“不过即使他打,国王也还是国王。”

“呵,不错。假如你有美貌而欠忠诚,我可要失望了。快把脸擦干净吧。我并没有恶意,亲爱的小伙子。”

我发现自己正用袖子在脸上搓着,仿佛我合该听他命令似的。我想,他是说已经太晚了。

“这样好多了。”他用一指擦去被我忽略的一抹黑,然后双手搭住我的肩膀,脸上不再是嘲讽的神气。“我听说了,你父亲是为国王而死的,但阿尔塞斯是王室真正的传人,也适合领导我们——的确,阿尔塞斯本来可以成为杰出的军人。你想想,为什么亚历山大还没追上我们?他早就能做到了。我来告诉你:是因为他不屑。你父亲是为了我们波斯人的尊严而死的,记住这一点。”

“大人,我没有忘记,我也知道自己的尊严何在。”

“是啊,你说得不错。”他捏住我的肩膀又放开,“回他那儿去吧,也许你可以给他一点男人气概。”

他的动作像豹子的拍打,软掌中伸出带刺的爪子。他走后我才想起,刚才不假思索地行了屈膝礼。

回到御帐时,我遇见即将离去的阿塔巴扎斯。我行了礼正待走开,他用青筋毕露的手拉住我。“小伙子,你从兵营回来,有什么新闻吗?”我告诉他到处是巴克特利亚人,在劝说忠心的波斯人倒戈。他咂舌愤然道:“我得要找这些人去。”

“大人!”我顾不上恭敬地脱口而出,“您必须歇息。您忙了一天又半个晚上。”

“孩子,我必须见贝索斯和纳巴赞内斯去。我这年纪,不会像你们年轻人那样睡觉的。”他连拐杖也不拄。

他说得对。我刚把消息告诉了波巴克斯,一躺下就像死人般昏睡过去。

吹角声和号令上路的呼喊吵醒了我。我睁眼发现没有人在,知道有大事,便草草穿衣出去。国王穿着旅行的衣服站在御帐前,战车已经预备好了,他脚边跪着贝索斯和纳巴赞内斯,阿塔巴扎斯老人站在一旁。

国王在说,他们的不忠如何使他伤怀,两人不停磕头,一面捶打胸脯。贝索斯听似真诚地哭诉道,他只不过希望让国王避免他人招来的神咒,就像打仗时他会举起盾牌为国王挡箭一样;他本来是想接过诅咒,自己来承受磨难。纳巴赞内斯拉着国王的长袍,解释迁营是由于畏惧他的不悦,假如国王再施恩泽,他们终生都会欢欣感念。

我望着阿塔巴扎斯,又佩服又惊讶。他真有成效。密特拉钟爱这样的灵魂,他将会免于审判之河的滚烫,直接进入天堂。忠诚复得,一切又归于安好。光明征服了黑暗的谎言。我还很年轻。

国王流着眼泪拉住他们,两人行了跪拜礼,亲吻他脚边的土地,说自己是最幸福最尽责的臣子。国王登上战车。阿塔巴扎斯的儿子们劝说父亲乘车休息,他大声斥责他们,吩咐把马牵来,他们讪讪离去。他的大儿子年逾七十了。

我向拴马的地方走去。前一晚通宵走动、议论、争辩的士卒们,此时被官长推搡着列队待发。波斯士兵阵容最整齐,但是人数较少,而且远不及昨夜的数量。巴克特利亚士兵虽然人多势众,也看得出跑掉了不少。

这是长夜里争执的结果。波斯人知道自己人少,溜走的数以百计。但是他们也警醒了一些担心被密特拉报复的巴克特利亚人。他们既怕密特拉,又怕贝索斯,只好选择还乡的长途。

我骑马返回内廷的车队,半路看见希腊人排好了行军的队伍。他们人都还在,而且全副武装。

在没有遇敌之虞的行军途中,他们习惯把铠甲、头盔和兵器叠放车上,随身只佩剑,身穿希腊式的短袍(由于离家已久,衣料已经各种各样),戴着希腊人旅行时的阔边草帽,以防他们不耐日照的皮肤被晒伤。这时他们都穿着胸甲,戴着头盔,有胫甲的人还套着胫甲,圆形的盾牌挂在背后。

这时有人离开队伍向我扬手,是朵瑞斯可斯。我想,他当我什么人?得让他知道不能拿我当众取乐。正待蹬马加速,我看清他的神情里没有胡闹之意,便骑行上前。

他抓住我的靴子,招手让我俯下身去,同样不带胡闹的意味。“你可以给国王捎话吗?”

“可能不行。他已经出发,我出来晚了。怎么?”

“告诫他不要上当。那件事还没有完。”

“哦,已经解决了。”我愉快地说,“他们恳求宽宥。”

“那个我们都知道——问题就在这里。所以帕特朗才要我们全副武装。”

我头皮发紧,问道:“什么意思?”

“昨晚上没有人守在兵营里,谁都知道。他们希望把波斯人争取过去,要不是没有成功,他们今天就已经动手了。波斯人说那是被神明诅咒的,所以才有那么多人溜走。现在他们推迟计划,等我们过了里海关再行动。”

我想起我的生活,蔑视自己轻信人言。“怎么行动?”

“胁持国王,把他卖给亚历山大。”

我还以为自己看得出反叛。我太天真了。

“坐稳了,别铁青着脸。”他扶住马鞍上的我,“听着,他们是蛇,但不是傻子。国王就是国王,但说句良心话,他不是好将军。他们走这步棋是为了甩掉他,拿他跟亚历山大换和平,然后去巴克特利亚重新备战。”

“不要抱住我,人家看着呢。”我已经很快回过神来,“做得出那种事的人,亚历山大决不会信任的。”

“都说他过于相信效忠的人。另一方面,背信的人可要当心着。我见过他毁掉的忒拜……不说了,告诉国王要紧。”

“但以我的地位,我不能当众走到他面前。”即使我得宠时也是这样,“只能由你们将军去说,低于他的人不行。”

“帕特朗?国王几乎连他是谁都认不得。”他不无怨怼地说。

“我知道,但是他必须去。”我抓紧时间思索,“国王会说希腊语。我们内廷里有些人会说,不过贝索斯每次都要叫人翻译,纳巴赞内斯也是。即使他们听到,帕特朗也还是可以警告国王。”

“这一点很有用,我会告诉他。比起巴克特利亚人,我们只是少数,但如果国王信任我们,也许我们仍然可以帮他脱身。”

内廷的车舆才走了不到四分之一里,我很快追了上去。日神车驾在高伽米拉被遗弃,但是仍有两位祭司手捧祭台领队步行,在他们身后,一切等级秩序都已经崩溃,两派的人互相推挤,都想靠近国王。波巴克斯骑马紧跟国王的战车,这在从前是不韪之举。贝索斯自己在国王一边,骑在骨大如牛的尼赛亚战马上。

我上前来到波巴克斯身旁。他用困乏呆滞的眼神看我,仿佛想说:“说到底,有用吗?”我们离国王太近,无法交谈。

有篷的步辇遗落在阿贝拉,从前的日子一去不返了。终日待在战车上,他会很疲倦的。责任以外,我对他仍有感情,记得他嬉戏的样子、和蔼的时候、开心的表露,还有合欢时的傻气举动。现在他知道别人瞧不起他,也许他打我的时候就知道了。

国王就是国王,除了死亡,他不信有什么能改变他神圣的身份。接连而来的劫难、失败、耻辱,一个个朋友变成叛徒,本应对他奉若神明的军人夜夜窃贼般逃走,可怕的敌人亚历山大越逼越近,还有他尚未知情而近在肘腋的大难。他可以信任谁?只有几个被削为半男供帝王差使的宦官,还有受雇打仗的两千名士兵——他们的忠诚不是因为爱戴君主,只是出于一种恪尽职守的自豪感罢了。

我们继续前行,沿着光秃的山地上坡。这小朝廷里人人都不过是凡夫俗子,大概无一不在盘算自己的出路。波巴克斯想到的,也许是怎样再找工作,也许会在小户人家侍奉内院,过苦闷的日子。但是我只有一种技巧,只懂一个职业。我想起苏萨的奴隶。我长大了,已经知道如何寻死,但是我希望活着。

路越升越高,我们向关隘逐渐靠近。这里是塔普瑞亚山脉的天然屏障,一座座山峰荒芜险恶,因为高峻,顶巅在夏日仍然积雪。我们的去路沿着山麓蜿蜒上升,消失在悬崖边。前程未卜,我的心跳还是怦然加快。山外就是我从未见过的大海。

上行每拐一弯,都出现一堵新的峭壁,风霜让它寸草不生,只长着几棵跛足般歪斜的柏树。溪流边总是错落着一些穷困的田地和小屋,野民像岩石间的兔子一样四处逃散。但是空气无比澄净。里海关陡峭的山峡,在前方投下阴影。

亚历山大港是一座璀璨的城市,有明达者需要的一切。我自知会在这里终老,不再远行了。但是一想起那些高山、那个雄关,我又会改变主意。记得我望见山峡朝着关口上升,仿佛通向一个有待揭晓的天启;虽然明知未来险恶,明知我过去知道的一切,我依然感觉到犹如置身预言之光下的心醉神迷。

前方一堵峭壁逼面而来,底下是万丈深渊,远处传来浪涛的翻滚。我们在里海关的隘口了。纵然是这样的高处,石墙仍将暑热反射回来,队伍艰难行进。不错,这里本来可以固守。就在前面,贝索斯在国王一侧骑着高头大马,帕特朗未见踪影——国王的佞幸传出来的二手消息,他为什么要理会?

山路变得平坦开阔,我们已经到达关隘上,脚下的赫卡尼亚完全是另一派景色:森林覆盖着山岭,连缀着深浅不一的片片青绿,远处一小块平地,更远处就是大海。

从高处看去,地平线绕在银波熠熠的水面外,仿佛伸展到无穷。我快乐地屏息,但是黑色的海滩使我迷惑。其实那是数以百万计的鸬鹚,靠大海里食之不尽的鱼类存活。

塔普瑞亚山脉犹如巨闸隔开了海水,这里也即将成为我生活的分水岭。

我们很快开始在树林间蜿蜒下行。溪流冲刷着红斑的大圆石,激起飞澜。那水冰凉可口,有铁味。我们在一个松林里停步,为国王张罗休憩用的帐篷,放好靠垫。

我们再上路时,空气变得稍微沉滞而湿润,高树挡住了关口上刺骨的风。方才我们因为一路荒凉,走了很久才停下休息,这时候,树林深处的影子已是暗沉沉的。我东张西望,发觉身后多了个骑马的人。是帕特朗。

他是老将了。爬坡的时候,他没有让马快跑,下山时便轻易追了上来。我和他对望片刻,退到一边,让出位置给他。他下来牵着马走,表示恭敬,或者是为了引起注意,眼睛始终朝国王看着。

贝索斯首先发现了。他挺起腰板,向国王靠得更近些,开始向他说话。帕特朗在后面曳足而行。

山路突转。战车拐弯时,国王看见了他,面露诧异。任何人都不该盯着国王的脸,但是帕特朗目不转睛看着他。他不做手势,只管盯着。

国王跟波巴克斯说了句话,他落后几步,对帕特朗说:“陛下问你是不是对他有所请求。”

“是的。告诉陛下我有话要说,不要别人翻译。请讲这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他。不要别人翻译。”

波巴克斯变了脸色,把话传给国王。战车在下坡路开着车闸,走得很慢。国王示意帕特朗上前。我接过他递来的辔头,替他牵马。

他攀上战车,站在贝索斯的另一边。他声音低沉,我听不见在说什么,但是贝索斯可以听到。光凭我一句话,帕特朗决然冒了风险。

从贝索斯困惑的怒容里,他一定很快知道我没有说错。他声音放大了些。“陛下,今晚将您的帐篷扎在我们的营地上吧。我们侍奉您很长时间了,如果您相信过我们,请听我说,您应该马上行动。”

国王相当平静,脸色几乎没有改变。仆以主荣,他的涵养使我畅快了些。“你为什么这么说?”他的希腊语不比我好,磕磕巴巴的,“你在为我担心什么?”

“陛下——,是您的骑兵主帅,还有那个在您旁边的人。您明白我为什么不能提起名字。”

“我明白,”国王说,“继续讲。”

“陛下,他们上午说谎了。今晚就是时候。”

国王说:“如果是注定的,它迟早要来。”

我领悟到他为什么平静,心像石头一样直往下沉。他是绝望了。

帕特朗靠得更近些,倚在车轼上。他是个老兵,明白那些话的含义。他拿出自己的力量,仿佛在激励正在溃散的战阵。“陛下,您过来我们这里。只要是人能做到的,我们每个人都会去做。看看这些树林。到晚上,我们会掩护您出奔。”

“上哪儿去,朋友?”他在绝望里重获尊严,“如果我自己的臣民希望我死,我便是已经活得太久了。”我看不到帕特朗的脸,不知道国王从他脸上看出了什么。“请相信,我信任你们。不过如果你说的都有根据,你们,加上那些忠心的波斯人,也只是一对十的少数啊。我不会用你们所有人的性命,为自己换取多几个钟点的气息——我怎么能那样报答你们?回到你的战士那里去吧,说我珍惜他们。”

他行过礼,从战车上退了回来。取马的时候,他眼神在说:“干得好,小伙子。不是你的错。”我转脸观察贝索斯。

他黝黑的脸上涨满了暗沉沉的血色。他像个魔鬼。帕特朗揭发了什么,他无从知道。有一刹那,我以为他就要拔剑刺杀国王,一了百了。然而死去的国王是损毁的商品,并不值钱。他花了点时间沉下气来,然后对大流士说:“那人要谋反。不必听懂他说的话,从他的脸色就看得出来。”他顿了顿,希望引出答复来,但是国王并不作声。“人渣。在任何国家都没有责任感,谁出价最高就卖给谁。亚历山大出的价钱肯定压过了您的。”

虽然他和国王沾亲,这种话依然是犯上的。国王只说:“我相信他不会。反正我也拒绝了他的要求。”

“陛下,我为此感到高兴。我希望您像上午那样相信我的忠诚。愿神明作证。”

国王说:“愿神明也为我作证。”

“那我更应该高兴了。”

“不过如果帕特朗是你认为的那种人,他指望亚历山大就太愚蠢了。亚历山大奖励投降,对叛逆可是不留情的。”

贝索斯乜斜着黑眉毛下的眼睛,不再说话。我们穿过暮色渐浓的森林,蜿蜒下山。从望得见高峰的位置,我们看到山顶还泛着金光。这里很快要入夜了。

我们在一块开阔的林间空地扎营。细长而渐晦的红色阳光低低交织着,天气又闷又热。日出时这里大概会很可爱吧。我们全都没有机会看见这里的日出,所以我无法定论。

附近有个村庄,波斯士兵像往常一样搜寻粮秣去了。他们消失在树林中,这里却依旧人头攒动。巴克特利亚人全都留了下来,张罗着要点燃守夜的篝火。他们仍然全副武装,我们都清楚用意何在:这就像一场持久的高烧,最后一次发作快要来了。

奥克萨瑟瑞斯前来觐见,对国王说,等忠心的波斯士卒一回来,他们就会举事铲除逆贼。国王拥抱了他,嘱咐他没有命令什么都别做。他是个勇敢的战士,不过他们家的人全都缺乏将才。领兵二千的帕特朗做起事来,会比他领兵二万更有成效,这一点国王想必明白。他走后,国王传召了阿塔巴扎斯。

我找到他时,他因为骑马太久而稍欠利索,但是仍然精神矍铄。带他回去的路上,我看见希腊人的兵营孤立林中。他们依然全副武装,还设了岗哨。

禁卫军把守在御帐周围。长生军里还剩下一些人,手执仪仗的长枪,眼神阴郁而呆滞地望着前方,长枪下的金石榴在火光中闪耀。

帐内,国王将帕特朗的消息告诉阿塔巴扎斯,我们偷听着。他沉吟半晌,显然在回想自己长夜里的劝说,然后,他恳请国王把御帐改扎到希腊兵营里,他自己会鼓动波斯士卒,如果国王已经跟希腊兵一起,波斯人将大批投向他们。我想,善良而可怜的老人哪,你这把年纪了还看不破人心?只听见他干脆地继续道:“这些希腊人以打仗为业,巴克特利亚人只是强征入伍的。我在马其顿见过严明的军纪,那反差可是种马和骟牛的区别。希腊人担得起托付。”

不知多少次,我们窃听只是由于好奇,或是为了炫耀消息灵通。现在我们是为了活命而偷听着。

“已经完了。”国王说道,“我一生有过太多一厢情愿的期望,最近为此付出的代价太大,牺牲的人太多。现在我已经放弃了,不要以为我会再有希望。”

有个极力抑制的声音,是阿塔巴扎斯在哭。

“亲爱的朋友,”国王道,“你跟着我耗费了许多年,余生归你自己了,带着智慧之主的祝福去吧。”

哭声依旧,国王扬声唤我们进去。阿塔巴扎斯抱住国王不放,在那高大身躯的衬托下显得矮小,苍老的脸埋在王袍里。国王拥抱了他,说道:“这位忠心的大臣不愿离职,但我已经免除了他的责任。带他走吧。”

他松开那老人像孩子一样抓紧的手,掩面不顾。我们所有人合力,才将阿塔巴扎斯不粗暴地慢慢带了出去,一直送到他的人那里。回来后,我们一时找不到国王。他俯卧在地,头枕在双臂上。

我们同时萌生同一个想法。然而他近旁没有武器,肩膀仍随着呼吸颤动。他只是像一只筋疲力竭的野兔那样躺着,等猎犬或投枪追上来。

他没有遣退我们。我们不知所措,只得静默地呆呆看着这般凄凉,自己也绝望起来。过了一会儿,我想到一个主意,从内室取出他的佩剑,放在他能轻易找到的桌上。波巴克斯看在眼里,只将目光避开。

为我的主人,我已经做了这最后一件事。我并不感到卧倒的那位曾经是我的爱人。我是侍奉他的人,一直依照训练侍奉着。他是国王。

半晌,他转过头来,遣退了我们。

我们睡觉的帐篷搭了一半就被弃置,一边松垮地倚着没插稳的杆子,另一边在地上。奴隶们不见踪影,到处是吵架声、争论声、无人听从的号令声,响成一片。这不再是军队,只是一群迷惘的人,部落各异,帮派不同。有好一会儿,我们一起坐在塌陷的兽皮帐篷上,低声交谈,而后我猛然抬头,说道:“禁卫军不见了。”

我过去看个究竟。果然不见了,连金柄的长枪都无影无踪。长生军抛弃了不死之身,而我们孑然无依。

沉默了一会儿,我说:“好像刚听见他说话,我去看看他需要什么。”

他像原先一样躺着。我轻步上前,在他身边跪下。我刚才没有听见什么,只是仿佛往事都回来了。我身上的香水正是他的礼物。说到底,我与别人是不同。

他躺着,头枕在一只手臂上,另一只手臂前伸。我不敢擅动他的手。他是国王。

他动了一动,发觉我在身旁,说道:“叫波巴克斯来。”

“好的,陛下。”我只是可以传话的人,他忘了我们的事。

波巴克斯进去以后,突然传来他的一声震耳哀号,像是哭丧的叫喊。我们三个都冲进御帐,只见佩剑仍搁在桌面,国王躺在地上。波巴克斯跪着捶胸,撕扯自己的头发和衣服。我们喊道:“怎么回事?”仿佛国王不在似的。我们熟知的一切都崩溃了。

波巴克斯呜咽道:“陛下打发我们走路。”

国王单臂支起身体。“你们都尽了职分,不能再为我多做什么了,我现在免却你们的工作。及时自谋生路去吧。这是我给你们的最后一道命令,你们都必须遵守。”

巨大的恐怖攫住了我们:末路的国王、弃置的御帐、诡谲的黑森林四伏着野兽和敌人。但愿我们是在哭他——时过境迁以后,这样想当然不难。我们在夜幕下痛哭,沉湎在恐惧和悲伤里,仿佛灵前的悼亡人,不再知道号啕中哪个才是自己的声音。

我拨开眼前的头发,忽见入口有人。尽管心神涣散,我仍记得已经没有门卫了,便仪容不整地走过去。是贝索斯与纳巴赞内斯,后面跟着他们的兵。

贝索斯一看见国王俯卧在地,便以拳击掌,向纳巴赞内斯咬牙道:“太晚了!我警告过你的。”

纳巴赞内斯道:“我从来没有想到他能这样。”他脸上没有恼怒,只有尊敬,也许还不乏释然。发现我看着,他朝我沉着地点了点头。

贝索斯的大手捏住我的肩膀摇撼,把我提了起来。“他结果自己了吗?他可是死了?”

波巴克斯代我答道:“万分欣幸,大人。陛下圣体安康。”

纳巴赞内斯的面容像壁雕一样不动声色。他对贝索斯说:“那么,就进去吧。”

他们走入之际,国王站了起来,只说:“你们来干什么?”

贝索斯说道:“我是以国王的身份来的。”

国王相当平静。“神给了你什么国家的王位?”

“我顺从了民心,你也应该顺从的。”

国王说:“你们都看到,我已经没有能力惩办逆贼了,不过我知道谁会惩办你。”

贝索斯扬着脸说:“我随时听候密特拉的裁决。”

“既然你做得出这种事来,我且相信你如此,不过我指的是亚历山大。”

纳巴赞内斯在他面前一直未发言,此时说道:“你把人民送给了这个敌人,就不要提起他。我们这样做,是为了解救人民。”

“跟我们走。”贝索斯说。

我想着,我要把佩剑递给他吗?但是他自己也能拿到。我无权告诉主人他何时应赴死。

他往后退,我认为他要拿起佩剑。然而他向来行动不迅捷,思想欠决断。他移动之际,他们逼近了。他身材高大,但是肌肉已经松弛。他们的兵进来以后,他便不再抵抗。他不失尊严地站着,至少他可以有国王受难的样子。贝索斯也许感觉到了,他说:“唔,如果我们必须捆绑他,他的镣铐也该称得上他的地位。”他脱下粗大的金项链,两个巴克特利亚人将国王双手反剪,他便把链子当绳索捆上。

他们像对待罪犯一般,手按住国王的肩膀,挟着他走了出去。帐外的巴克特利亚人中间传来窃窃的私语、混乱的叫喊,以及半含恐惧的笑声。

近处停着一辆兽皮顶的普通马车,本是用来运帐篷的,他们押着他走向这辆车。我们瞪眼看着,不能相信,但哑口无助。波巴克斯清醒过来,喊道:“至少让他带些枕垫啊!”我们跑回去取来。国王已经在车上,旁边有两个军营里的奴隶,不知是仆人还是看守。我们刚把枕垫扔上车,士兵就把我们推搡开。车夫套牢马匹,登上了车,这一切发生时,我们仿佛伫立到永恒,不觉间骑兵已集结起来,步卒不成队伍,拥挤成一团。贝索斯一声令下,马车辘辘启动,驶过空地,朝山路开去。

有个兵闪身跑过,拿着一件我认得的东西。是国王的水壶。御帐内挤满留下抢掠的巴克特利亚人,有的在外面争夺最好的物品,像一场洗劫。

波巴克斯绝望地看了看我,叫道:“我们找阿塔巴扎斯去!”话毕向波斯营地跑去,其他人跟着。士兵由得他们去,他们不过是宦官,两手空空,无足轻重。

我紧贴一棵树站着,看上去,这里离空地那边很远。我想起苏萨。我跟别人不同,我属于战利品。

我们的车舆不见了,近处是我们搭了一半的垮塌帐篷。我跑进去,拔掉松动的杆子,让整个重量倒在我身上。

硬挺的褶皱能透进一点空气,不会让我憋死的。我躺在漆黑中,仿佛进了自己的坟墓。我的生活确实在这里埋葬了。等这墓穴送出我的时候,我会像关在子宫里的婴儿坠地一样,面对不可预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