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叛离贝索斯的两位贵族之一——斯皮塔梅内斯围困了马拉坎达。派去解围的第一支部队被击溃后,亚历山大亲自出征。斯皮塔梅内斯闻知他正在逼近,撤兵逃进北方的沙漠。秩序恢复时已近冬季,亚历山大为了监察西徐亚人,在奥克苏斯河畔的扎瑞阿斯帕过冬。
这城镇在渡口北边,规模中等,奥克苏斯河流经此地,水面极宽。居民在附近广掘水渠,引河水种满绿树青禾。外面就是沙漠了,这里夏天想必是火炉。我在别处从未见过这么多蟑螂。多数人家会养蛇来捕蟑。
亚历山大住进总督的宅第。这是真正的砖屋,在这泥屋为主的地方算得上一项奢华。他命人挂上精美的织毯,摆进上好的家具,布置出王者之风。我高兴看见他对自己的地位不再那样随便了。他新做了一件紫底镶白边的漂亮袍子,是大帝御用的颜色,预备在国务场合穿着,还第一次戴上了锥形王冠。
我义不容辞地告诉他,所有波斯人都希望他审判贝索斯时这样打扮。国王审判篡位者,必须有国王的仪表。
“你说得对。”他说道,“这是波斯的事情,一定要照波斯的习俗办。我正在听取意见,收集可循的先例。”他在房里来回踱步,对自己皱眉头。“会是波斯的刑罚,先取鼻子耳朵。如果比这轻松,奥克萨瑟瑞斯是决不会满意的。”
“当然了,陛下。他是大流士的弟弟嘛。”我没有说,“不然他为什么要投效一个外邦的国王?”他自己明白。
“那不是我们的风俗,”他说着,继续踱步,“不过我会那样做的。”
他言谈中没有露出犹豫。然而我担心他会改变主意,以至于挫伤他在波斯人心中的威望。我父亲只因为忠诚就遭受此难,反叛的人凭什么躲过惩罚?况且我还欠着另一笔债。
“艾尔斯坎达,我告诉过你吗,大流士被人拽走以前说,‘我已经没有能力惩办逆贼了,不过我知道谁会惩办的。’贝索斯以为他指的是我们的神,但他说,他指的是你。”
他停下步子。“大流士这样说我?”
“我亲耳听见的。”我想起从前御赐的马匹、银镜和项链。我有义务。
他又踱了一会儿,然后说:“嗯,必须按你们的风俗办。”
我对自己说,安息吧,苦命的国王,不管经过审判之河抵达天堂后,你还剩下多少。原谅我爱着你的敌人。我已经尽力赎罪了。
我在街上看到贝索斯被押去受审。他比我那天晚上的印象缩小了一圈,脸色阴沉如土。他知道自己的命运。他们刚把他押出来,他就看见了奥克萨瑟瑞斯和亚历山大并排骑着马。
假使他当初和纳巴赞内斯一起投降,他会免于刑罚。奥克萨瑟瑞斯投奔亚历山大是后来的事,他不可能使亚历山大收回诺言。无论奥克萨瑟瑞斯意愿如何,亚历山大可是没有对纳巴赞内斯失信。我经常猜度贝索斯为什么要僭戴王冠。出于爱民?如果他治理有方,人民怎么会抛弃他。我估计是纳巴赞内斯先鼓动他自立为王的,然而他缺乏纳巴赞内斯的圆滑,既不能号令群众,又舍不得放弃王位。
审判用希腊语和波斯语,会众意见一致。他会先被割掉鼻子和耳垂,随后送到其反叛之地埃克巴塔纳,在米底人和波斯人的集会上被钉死。这一切安排都合乎程序,而且遵照习俗。
我没有挤进人群里看他被押走。他创口新鲜,我怕他看上去会像我父亲。
过足日子以后,埃克巴塔纳有人来报告他的死讯。他是挨了将近三日才死的。奥克萨瑟瑞斯不远千里骑马去观刑,尸体解下来以后,他把肉切成小块,抛进山里喂狼。
大半个冬季,朝廷留在了扎瑞阿斯帕。
帝国各地都有人来觐见。亚历山大学会了怎样隆重地款待国宾。一日黄昏,晚餐在即,他刚穿上波斯袍子,我替他整匀衣褶。
“巴勾鄂斯,”他说,“波斯贵族没胆量告诉我的话,以前你对我说过不少。关于他们行跪拜礼而马其顿人不这样做,他们感想多吗?”
我知道他终有一天会问我的。
“陛下,他们确实有感想。这我知道。”
“什么感想?”他转身看着我,“有人说过吗?”
“在我面前没有,亚——历——山大。”我仍然要慢慢来才能念对他的名字。“没有人会对我说的。不过你出于礼貌,眼睛只能注视你接见的人,不像我想看哪儿就看哪儿。”
“你是说他们看见波斯人行礼会生气?”
这话比我希望的要难说。“并不尽然,艾尔斯坎达。我们从小知道对国王应该这样行礼。”
“我明白了。是看见马其顿人不这样行礼而生气吧?”
我理着他腰带下的裥褶,没有答话。
还没理好,他已经急躁地动来动去。“我知道。何必为难你告诉我?不过你总是对我说真话的。”
其实,我有时说的只是哄他高兴的话罢了。但是有害于他的谎言,我确实从来不说。
那天晚餐席上,他着力观察了一番。我觉得他还清醒时看到了许多——扎瑞阿斯帕的酒宴是无法清醒至终的。
他说得对,奥克苏斯河的水对于不喝着它长大的人是毒药。我估计本地人也有中毒而死的,只是他们早夭,来不及生育后代。
此地不产葡萄,酒是从巴克特利亚运来的,很浓烈。但是他们在一份河水里兑上三倍的酒来解毒。
虽是冬季,天气只近于凉爽。波斯主人决不会在端上甜点心以前捧出酒来,马其顿人则从一开始就举杯。波斯宾客会优雅地小口抿着,马其顿人却向来开怀畅饮。
偶尔喝醉一场,那又何妨?不过每晚豪饮烈酒,人就被酒控制住了。假使陛下驻跸在山间清泉边过冬,不知可以免去多少悲哀。
他并没有夜夜酣醉。深饮的程度取决于他在酒席上的时间长短。他不像别人,一开始就干杯饮尽。他坐在那里,酒杯搁在面前,聊了又喝,喝了又聊。以杯数论,他喝得不比从前多。然而巴克特利亚的酒本应兑上两倍的水。现在他喝的每一杯,烈度都比从前翻了一倍。
有时他深夜才休息,就会睡到中午。不过如果有要事待办,他总会早起,精神奕奕,准备就绪。他甚至记得我的生日。晚餐时,他提议众人给我祝酒,称赞我忠诚的服务,又把他刚用过的金杯递给我共饮,还亲了我。马其顿老军官看来都很错愕。因为我是波斯人,是宦官,抑或是因为他不羞于把我带在身边?我无法论断,大概三者兼有吧。
他对跪拜礼耿耿于怀,一直在思考。“将来必须有个改变。”他对我说,“不是让波斯人变,这习俗太古老了。如果像大家说的那样是居鲁士开创的,他一定有充分的理由。”
“艾尔斯坎达,我觉得是为了民族和睦。这曾经只是米底人的风俗。”
“我说嘛!两个民族都忠诚,但是没有哪一个地位更高。我跟你说,巴勾鄂斯,我见过一个波斯人——他的封号可以追溯到比居鲁士更早的时代,举止高贵至极——他拜倒在地,而一个直到父辈还披羊皮御寒、由我父王从庶民提拔上来的马其顿人,却像看狗一样居高临下地瞧着他,那一刻我真想把那家伙的头打下来。”
“别那样,艾尔斯坎达。”我勉强笑道。
楼下的厅堂相当宽敞,楼上的房间却很逼仄。他像笼中豹一样转身。“在马其顿,贵族很晚才学会服从国王,他们觉得那是额外的谦让。在我家乡,我父王在位时,他接待外宾会变得彬彬有礼,但我小时候的晚餐就像农人过节一样大吃大喝……我知道你们民族作何感想。我身上流着阿基琉斯和赫克托尔这两脉的血,更远的祖先是赫拉克勒斯。再远的就不必提了。”
他正准备洗濯上床,夜不太深,然而酒意依然令他逸兴遄飞。我担心他的洗浴水要冷了。
“跟士兵就简单。他们也许觉得我在战场以外有些癖好,不过在战场上,我们彼此是知己。那些有地位、必须请来和波斯人同席的人可就不一样了……你明白吗,巴勾鄂斯,在我家乡,大家认为跪拜礼是用来敬奉神明的。”
他的声音有些异样,听得出来不仅是在教我。我了解他,能感觉到他心绪的波动。我想,有何不可?就连士兵都感觉到了,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感觉到什么。
“亚——历——山大,”我一字一顿地说,让他知道我字斟句酌,“人人都知道,锡瓦的神谕是不会说谎的。”
他用深邃的灰眼睛看了看我,一言不发,然后松开腰带。我替他脱去衣服。他又望了我一眼。如他所愿,我看见他肩膀上飞弹的伤疤,大腿上的一道剑痕,以及小腿正面紫色的创口。确实,从这些伤口流出来的是鲜血,不是神明体内的灵液。他也想起自己喝了脏水那一次。
他注视我的眼睛,半含着笑。但是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我或是任何人都不能参透的东西。也许锡瓦的神谕知道。
我抚摸着他的肩膀,亲了亲弹伤的疤痕。“神性就存在于肉身里,身体是它的仆人,代它牺牲。记住我们爱你,不要让神把一切都带走。”
他微笑,张开双臂。那天晚上,肉身得到恰如其分的回报。他很轻柔,仿佛在嘲弄他自己。另一层次的存在依然等候在那里,随时呼唤他回去。
翌日,他闭门和赫菲斯提昂独处良久。旧病又在我心上啃啮起来。然后是国王最好的朋友们穿梭来往,而后,使者们被派去通知宾客出席一个五十人的盛大晚宴。
白天他对我说:“巴勾鄂斯,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今晚我们会做个试验。穿上你最考究的衣服,好好应酬我的波斯客人。今晚的安排他们都心里有数,赫菲斯提昂去见过他们了。让他们觉得自己受重视就好,你的宫廷教养最适合做这个。”
我想,归根到底,他也需要我。时至今日,我所有的衣服都已经相当考究,我挑了最精美的一套穿上,深蓝的底子上布满金线刺绣,然后前来侍候亚历山大更衣。他穿上他隆重的波斯式衮袍,没有戴锥形王冠,但是戴了一顶低矮的王冠。这身打扮同时也是给马其顿人看的。
我思忖,这事这样微妙而难办,如果他们能把酒留到上甜点心时才喝,就容易多了。
大厅为宴会装饰得金碧辉煌。我依礼向每一位波斯贵族问安,领他们到自己的躺椅去,一路说着讨各人喜欢的恭维话,提起他们显赫的祖先、纯种的名马,因人而异,然后走到亚历山大身边侍奉。虽然饮酒太早,晚餐仍旧很顺利。盘子都撤下了,人人都预备向国王祝酒,这时有人站起来,大家都以为他是要提议祝酒。
这人毫无酒意。他叫阿纳克萨卡斯,是个跟随朝廷的平和的哲学家,希腊人称为智术师那一类。至于智慧,他和卡利斯提尼两人凑不成一个贤哲。阿纳克萨卡斯起身之际,卡利斯提尼脸色愠怒,活像老妻面对年轻的妾。他生气的是阿纳克萨卡斯竟没有邀请他首先发言。
然而他不会做得那么好。阿纳克萨卡斯的声音训练有素,而且想必借着抑扬顿挫的分句,把全篇演说熟记于心。他先列举凡人出身的希腊神祇,他们是因为自己的伟大事功,后来才被敬奉为神的。赫拉克勒斯乃其一,狄奥尼索斯乃其二。例子选得不错,虽然我猜测他未必也想到我心中的思绪——亚历山大兼具这两人的一些品质:他有对功业的过人渴望,有俊美的相貌,有梦想,以及沉醉入迷的能力……我当时是否想到他还有疯狂?我估计没想到,但是记不清了。
这两位神明行走于人间的时候,阿纳克萨卡斯说道,都分担了人类的艰难和痛苦。如果人类及早认识到他们是神就好了!
他接着便回顾亚历山大的作为。虽然这件明显的事实是众所周知的,但就连我听了都感到震撼。阿纳克萨卡斯说,等到神明把国王召回的时候——但愿为期尚远!——他在人间无疑会立即得到神的尊荣。为什么不现在就让他享受这些,让他在殚精竭虑时得到安慰?为什么要等到他死后?我们都应该以率先给他神的待遇为快乐,就用跪拜礼来表示我们对神的认识吧。
他演说时,我始终在观察各人的脸色。我没在意波斯人,他们心里早有预备,严肃而专注。国王的朋友们也知道内情,所以既在鼓掌,又在观察别人,加倍忙碌。只有赫菲斯提昂几乎一直看着国王,像波斯人一样严肃,而且更专注。
我从亚历山大的躺椅后方移动脚步,走到也能看见他的地方。我感觉阿纳克萨卡斯的用意明显的言辞使他快乐。他远未酣醉,但是当然一直在饮酒,眼睛里有一抹光亮。他目光落在远处,就像雕塑师给他画草图时一样。如果他环顾四周,察言观色,那就有失身份了。
起先马其顿人大多以为,这只是向国王祝酒的冗长的开场白。美酒使人愉快,连老军官都鼓掌。他们临到演说结束才恍悟其中的用意,像头部猛然中拳一样愣住了。幸亏我受过训练,否则真要不合时宜地笑出声来。
也有人清楚演说的走向。趋炎附势者都恨不得抢先奉承,几乎等不及演说终了。较年轻的军官起先面露惊讶,然而他们在腓力王时代不过是随父亲习武的娃娃,如今才是他们大显身手之时。亚历山大领导他们以来,改革创新从不间断。他也许急进,但他们愿意相随。
年纪大的军官现在冷若冰霜了。是啊!我想,你们恼恨他要求得到神的待遇。要是你们猜到他的用意是为了使我们跟你们平起平坐,不知怒火会如何飙升!可惜,你们人太少,不足以逆转潮流。
阿纳克萨卡斯坐了下来。国王的朋友们和波斯人都鼓掌,而别人毫无动静。随着一阵窸窣声,波斯人做着恭敬的手势,起身站在自己的躺椅旁,预备上前。国王的朋友们也站起来,说道:“来,我们开始吧。”奉承者早已蠢蠢欲动,只等别人带头。其余的马其顿人开始缓慢地起身。
忽然卡利斯提尼站起来,粗声大喊:“阿纳克萨卡斯!”大厅里一切动作都为之停止。
我观察了他好一会儿。我知道亚历山大听我说过以后,对他又冷淡了些。此人恼恨阿纳克萨卡斯的演说,因而字字入耳,很早就摸清了其中的用意。我猜到他会有所行动。
即便他俩算得上哲学家,也是相差甚远的哲学家。阿纳克萨卡斯的长袍用刺绣滚边,银胡子梳理得像丝绸一样。卡利斯提尼的长袍则是黑色的,单薄而不修边幅。他从亚历山大那里得到优厚的报酬,赴国宴还穿得这么寒素,实在不成体统。他完全站了出来,好让大家都能看见他。亚历山大刚才见朋友们鼓掌便亲切起来,朝他们欢迎地一笑,如今却转过头来,定睛看着卡利斯提尼。
“阿纳克萨卡斯,”这开场白仿佛两人不是在御前,而是在大街上公开辩论,“我认为凡人能享有的任何尊荣,亚历山大都应该得到。不过人类和神明的尊荣之间,早已划定了界限。”哪些是神明的尊荣,他喋喋不休地罗列了一番。他说,把这些尊荣给予凡人,就是对神明的污辱,正如对庶民行帝王之礼是对国王的污辱一样。此时,我听见大厅到处响起赞同的私语。卡利斯提尼像迷住听众的说书人似的活跃起来。他提醒阿纳克萨卡斯,他辅佐的是希腊人的领袖,并非坎比西斯或薛西斯之流。他提到这些波斯国王时的不屑语气,颇合马其顿人的胃口。我看到波斯人交换眼色。我掩藏起自己的羞愧和愤怒,走近地位最高的波斯宾客,给他们一一送上糖果。我从看戏的经验知道演员如何抢戏。当时我年轻幼稚,以为这样会有用。
卡利斯提尼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一个侍奉蛮族帝王的蛮族宦官,能怎样?——他接着说,开创跪拜礼的居鲁士,曾经被贫穷但自由的西徐亚人羞辱过。换了我,只会说居鲁士没有击溃他们,不过他是针对亚历山大才故意这么说的。人人都知道他多么敬重居鲁士,一度得他信任的卡利斯提尼并不例外。他狡黠地话锋一转,补充道,接受跪拜礼的大流士,是被没有接受跪拜礼的亚历山大击败的。这话又刺激得马其顿人鼓起掌来。
他们确实鼓掌了,而且显然不是为空洞的恭维话叫好。他把本来会合作的怀疑派全都拉拢了过去。他煽起的不是对神明的崇敬,而是对波斯人的鄙薄。他提起大流士的时候,我没错过那向我投来的轻蔑的一瞥。
人应该对逝者公平,因为逝者已经不能回答了。也许他称得上勇敢,也许仅只是鲁莽自大。马其顿人的掌声只带来短暂的快乐,亚历山大的愤怒却很持久。
他并没有发火。劈面挨了一巴掌以后,他努力维护着尊严。他光洁的皮肤下脸色涨红,像一面旗帜,但面容却很平静。他招手让卡瑞斯上前,小声吩咐了一番,然后派他逐个走近躺椅上的马其顿宾客,告知如果跪拜礼对于他们是违心之举,可以不再理会。
由于通译认为卡利斯提尼的演说不宜转述,波斯人没听明白他的话。想必是他提起波斯列王时的声音泄露了底细。他们看见卡瑞斯巡行,又见已经站起来的人回到自己的躺椅上。一时寂静,波斯贵族们对望着。波斯人依旧没有交谈一句话,然后只见地位最高的那位贵族以自幼学会的优雅步态穿过大厅,走到御前。他向国王请安,然后俯身下拜。
其他人以尊卑次序,相继一一行礼。
这一幕很美,有教养的人不会看不出是自豪之举。如果这些粗俗的西方人自视高于古礼,君子也不会屈尊在意他们的鄙薄。何况他们的行礼,是为了希望给他们以尊荣的亚历山大。为首的人面向亚历山大下拜前,我看见他俩默契地对视。
每个人行礼的时候,国王都体恤地弯身。马其顿人在躺椅上啧然不耐。最后,从行列的末尾走来一个上了些年纪的人,相当肥胖,膝盖僵硬,仍然努力地屈身拜倒。人人都知道不该翘起臀部,前面的人下拜时都动作优雅,但即使是傻瓜也能看出这个可怜人已经衰迈无力。我听见马其顿人当中传来一声嗤笑,然后一个名唤利昂纳托斯的伙友发出一声爆笑。那挣扎着想较得体地起身的波斯人一惊,跌倒在地。我在他身后等待行礼,这时上前扶起他。
我一心搀扶,直到亚历山大走到半途才看见他。他长袍抖动,脚不沾地似的疾走,轻巧得像跃起前奔跑的狮子。我想利昂纳托斯根本没看到他过来。他一言不发,眼睛苍白而空洞地盯着,一手揪住利昂纳托斯的头发,一手揪住他的腰带,把他从躺椅拽起来扔到地上。
大家说亚历山大打仗时极少怀着愤慨,他多数时候心情轻松,经常含着微笑。然而我这时想到,不知他的脸是多少人最后看见的东西?利昂纳托斯像一头被激怒的熊正要从地板上爬起来,只看了一眼就脸色煞白。连我也感到脖子上吹过一阵寒意。我瞥了一眼他的腰带,看他带武器没有。
但他只安静地站着,叉着腰,略有点喘气地说:“利昂纳托斯,你现在也摔倒了。如果你自以为样子优雅,希望你看得见自己的模样。”说罢回到躺椅,跟周围的人漠然交谈。
一个粗野的人受了惩罚,我想。没有人受伤,不值得害怕。
宴会早早散了,亚历山大清醒地归寝。雄狮的怒气消退了,他浮躁不定,在房里来回踱步,谈起我的民族受到的这个侮辱,然后脱口说:“为什么卡利斯提尼要和我作对?我哪一点对不起他?他得到赏赐、地位,要什么有什么。如果他也算是朋友,我宁可要个直爽的敌人。有些敌人给过我益处,可他却在妨碍我。他恨我,我看得出来。为什么会这样?”
我想,也许他确实相信敬神的礼仪应该由神明独享。不过我也记得希腊人曾经用过这样的礼仪来崇敬凡人。况且此事另有蹊跷。熟悉宫廷生活的人,对这种事情尤其敏感。他是希腊人,我无法分辨他可能有什么后台,便只说他似乎想结党。
“是啊,但问题是,为什么呢。”我好不容易才让他脱了衣服,洗了澡。我能给的安慰不合他此刻的心情,而且我怕他会失眠。
不仅是他被剥夺了自己的权利——别人提出以前,他已经知道自己应该享有这些——而且他们还辜负了他的爱,对此他感受太强烈,无以形诸言辞。他在陶醉的时刻被蜇伤,依然血流未止。然而他本来压制着怒火,是对波斯人的侮辱才引起他的爆发。他最后所考虑的是我们,正如开始时一样。
我安置他上了床,正想着可以说句什么话来安慰他,忽然听见门口唤道:“亚历山大?”他脸色一亮,应道:“进来。”是赫菲斯提昂。我知道他本来不敲门就会进来——要不是知道我在。
我留下他们单独相对。卜问神谕那天,他大概在那里等他,听他说了一切。现在他又来做我做不到的事情。我再一次希望他死。
我在枕上辗转良久,终于对自己说:因为是别人采集到能医治好他的草药,所以我就宁可不让他得到吗?不,还是让他痊愈吧。我哭干泪水,睡着了。
冬季将尽,亚历山大把朝廷移到马拉坎达。我们摆脱了有毒的奥克苏斯河和炎热的平原,我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从扎瑞阿斯帕来,此地就像是天堂。碧绿的河谷坐落在大山脚下,四周白峰耸峙,河流仿佛是液态的冰,水晶一般清澈。在许多花园里,杏花含苞欲放,娇嫩小巧的百合在半融化的雪中绽开。
这里虽然属于索格地亚纳,并不像内陆那样荒凉。这里是马帮的商路交汇处,云集着各地来的人。市场上出售镶着绿松石的辔头、刀鞘错金的匕首,甚至能买到大秦的丝绸。我买了够做一件外衣的料子,天蓝底子上绣着繁花和飞舞的蛇。贩子说这块料子在路上走了一年。亚历山大认为大秦一定在印度境内,因为印度就是地极,濒临环流世界的大海。说到这些,他的眼睛迥然有光。每次提起辽远的奇观,他都会这样。
城堡高踞在城市西边的山上,相当大,里面有真正的宫殿。亚历山大在这里办理了在北方时由于送不到而积压的大量国务。他款待了许多波斯显贵,但是我看得出,跪拜礼在他心上的疙瘩没有消退。
利昂纳托斯被宽恕了。亚历山大对我说,他这人大体不错,没喝醉时比较识相。我答道,我们在这儿有山泉可饮,一切会好转的。
我这样说只因为情愿他这样。他在奥克苏斯河畔喝烈酒时间太长,已经惯于浓烈。到了此地,他往酒里兑上较多的水,也许是酒水各半,然而这比例对于巴克特利亚的酒还是太浓。
如果酒席上大家谈兴好,他会说话多,喝酒少,即使坐到深夜也会一切安然。但是别的时候,他会任由自己畅饮终席。马其顿人全都这样,自从在奥克苏斯河边待过,他们豪饮的次数更多了。
他在一生的征伐中从不喝醉。他的战绩那样辉煌,敌人留给他的时间本来足够他酩酊。每当需要早起,即便只是去打猎,前一夜他也决不多饮。有时他会进山狩猎两三日,在山里扎营。这涤净了他的血液,使他像男孩一样清新地归来。
他越来越习惯于按我们的风俗行事。起初他采用波斯风俗,我觉得是为了让我们知道自己没有被轻视,后来他喜欢上这一切。有何不好?自从初见,我就发现他远比他出身的土地高贵;他的灵魂是文明的,而我们则向他展示了文明积淀下来的规矩。现在他召对时经常戴锥形王冠,那头盔般的外形很适合他。他将波斯王宫里的几位管家纳入内廷,管家们雇了波斯厨子,于是波斯宾客现在有了正宗的波斯筵席。虽然他总是吃得少,他对这些菜是喜欢的。见他越来越适应我们的风俗,许多原先因惧怕而归顺的人如今也自愿侍奉他。他的统治既有力又公正,波斯久已不见二者兼备的君主了。
然而马其顿人觉得吃亏。他们是胜利者,自认为这一点理应表现出来。亚历山大知道。他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为了让他们接受跪拜礼,他又尝试了一回,这次从地位最高的人开始。
此次没有盛宴,没有波斯宾客,只有他信任的朋友,以及他认为有希望争取过来的马其顿显宦。他告诉我计划,我听后觉得能争取到任何人。他有处事得体的天赋。
他叫我不要出席,没说为什么——他知道不必。但我决计亲眼看看,便溜进仆役使用的厢房,在可以从门口窥见大厅的地方站定。卡瑞斯没说什么。我想做的事大多可以做,只要不过分。
国王亲近的朋友都在:赫菲斯提昂、托勒密、佩尔狄卡斯、佩乌克斯塔斯。利昂纳托斯也在,他受了宽恕感激不已,等着机会消释前嫌。其他人也都知道将要发生的事。当亚历山大告诉我他邀请了卡利斯提尼,我面露疑色。但他说赫菲斯提昂和他谈过,他已经同意了。“如果他食言,我不打算理会。这次跟上一次不同,他食言的话会得罪其他人。”
宴会不大,躺椅不足二十张。我注意到亚历山大饮酒很节制。终其一生,他一旦下了决心,就不会被任何享受所奴役。他聊了又喝,喝了又聊。
当他有话要说又有人想听的时候,他的健谈是无人能及的。他跟希腊人谈戏剧,谈雕塑,谈诗歌和绘图,谈城市的规划;跟波斯人,他会说起对方的祖先、马匹、家乡的风俗,或者我们的神明。他有些马其顿朋友跟他一起学习过,老师是他敬重至今的亚里士多德。对其余大多从未读过一本书,只勉强能在蜡板上写字的人,他会投其所好,谈论他们的猎获、他们的韵事,或者谈论战争。酒过数巡,战争的话题会迅速转入亚历山大的历次胜利。诚然,他对这些有时确实谈得太多,不过艺人向来喜欢回忆自己的得意之作。
这天晚上奉上的酒浓淡适中,一切顺利。他对每个人说的话都很得体。我听见他问卡利斯提尼最近亚里士多德可有信来。不知为什么,卡利斯提尼答复得很不自然,虽然他随即掩饰了过去。亚历山大对其他人说,除了他自己搜罗的珍奇,他还命令各省总督将猎户献上的稀罕之物悉数运给老师,并拨给他八百塔仑的巨款,以资库藏之需。他说:“有朝一日我会去看看的。”
餐桌清空了,这天晚上没有波斯点心。期待的气氛越来越浓。以卡瑞斯的地位,他本来不必司酒奉菜,今晚却破例捧进来一个漂亮的金制爱杯。酒杯属于波斯风格,想必是波斯波利斯王宫的旧物。他把酒杯递到亚历山大手里。
亚历山大喝了一口,把酒杯交到坐在右侧的赫菲斯提昂手里。赫菲斯提昂喝了一口,把酒杯交给卡瑞斯,起身离坐。他走到亚历山大面前,行了跪拜礼,动作完美,想必练习多日。
我后退到绝对看不见我的地方。说句公道话,这我实在不应该看见。我大半生都在行跪拜礼,我上溯到居鲁士时代的祖先也一样。这只是一项礼仪,我们不会自感低微。但是对于自尊观念不同的马其顿人,跪拜礼完全是另一种东西。至少第一次,他有权不让波斯人在场,尤其是我。
他站起来就像跪下去一样优雅(我在苏萨也没有见过更完美的动作)。然后他走到亚历山大面前,亚历山大搭住他的肩膀,亲吻了他,两人含笑相视。赫菲斯提昂回到躺椅上,卡瑞斯把爱杯交到托勒密手里。仪式便这样进行下去,每个人都向国王下拜,然后得到朋友式的拥抱。我想,这次连卡利斯提尼也无从发作了。
将近结束才轮到他。这时候,赫菲斯提昂凑巧似的对亚历山大说起话来,亚历山大转过头去回答。两人都没有朝卡利斯提尼看。
我看着他。我想知道他值得多少尊敬。我很快知道了。他没有拒绝,从爱杯里喝了酒,然后径直走到亚历山大面前。他以为亚历山大不曾留意,仍然做好受吻的准备。我能想像他将来会如何吹嘘自己是惟一没有跪下的人。真难相信一个成年人竟会愚蠢至此。
赫菲斯提昂向亚历山大使了个眼色。他没说什么。卡利斯提尼本来有机会守信,既然他食言,肯定会被朝廷里最有权力的人一致鄙夷;因为他自高于众,所以还会被他们憎恶。
这样的预想本来有理,只是忽略了大家对这人憎恶太深。亚历山大回头面向卡利斯提尼的时候,有人喊道:“亚历山大,不要亲他!他没有下跪。”
此言既出,国王不能装做不知道了。他对卡利斯提尼扬起眉毛,别过脸去。
戏到头了,一般人都会这样想。卡利斯提尼却永远不晓得见好就收,见坏即止。他耸耸肩,一面走开一面说:“算了,那我就走吧,不就是少了一吻吗。”
如果你能在阵前镇定自若,冷静地对付一个卡利斯提尼大概并不难。亚历山大只向卡瑞斯示意。卡利斯提尼一落座,卡瑞斯便去到那里请他退席。卡利斯提尼对逐客令居然面露惊讶,他重新起身、离去。我非常赞成国王不屈尊亲自去处置他。我想,嗯,他逐渐摸着门道了。
最后几人也行了跪拜礼,仿佛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宴会像任何友好的相聚一样进行下去,气氛却败坏了。卡利斯提尼留下一个可鄙的形象,但是他会敷衍出另一番故事,借以煽动别人,我细细思忖。
国王早早归来就寝。我听完他的讲述(别忘了我并不在场),说道:“我是不会不亲他就罢休的。我要帮你杀掉这个人。是时候了,只等你下令。”
“你真的会那么做?”他的声音里诧异多于急切。
“当然。你每次打仗,朋友们都为你杀敌。我从来没有为你杀过任何人。给我现在这个机会吧。”
他说:“谢谢你,巴勾鄂斯。但这并不一样。”
“没人会知道。马帮从印度那么远的地方运来不着痕迹的毒药,买的时候我会乔装一番。我知道该怎么做。”
他捧着我的脸,问道:“你是不是为大流士这样做过?”
我没有答:不是,这只是我为了杀死你的爱人定下的计划。“不是,艾尔斯坎达。我只杀过一个人,那是为了挣脱他的猥亵,跟他搏斗的时候。不过我会为你这么做。我答应你,我会做得干净利落。”
他放开我的脸,动作相当轻柔。“我说这跟打仗不一样,指的是对我而言。”
我早该知道。他一生从不暗中杀人。帕曼尼恩死后,他并不遮掩诛杀。有机会替他除掉卡利斯提尼,并且把他的死伪装成病亡的人,一定不下二十之数。但是他不会做不愿承认的事。然而假使他真让我动了手,后来的许多麻烦便可免去,有些人也不至于会死。
他从此不再提跪拜礼的事。跟马其顿人相处,他只像从前一样纵情豪饮,然而有一样东西变了:出于爱戴、忠诚、理解或仅只是谄媚而跪拜过的人,憎恨那些拒绝跪拜的,认为这些人侮辱了他们,怠慢了国王。各人的立场此时变得分明。当初的流言已经变为怨恨和党争。
然而我们波斯人下跪,他们觉得不算什么,无非显示了我们天性的卑贱。惟有马其顿人跪拜,他们才觉得是亵渎神明。
两派本来已经有敌意。有一支部队被派去解除马拉坎达之围,先是解围失败,继而耻辱地溃不成军。他们一度击退围城之敌,然后却主动出击一支庞大的西徐亚军队,结果被逼入峡谷。跟随他们的通译法纽克斯本来担任特使,率领骑兵和步卒的马其顿军官们力劝他执掌指挥权。关于谁负有指挥失策的责任,幸存的少数人说法不一,因而无从知道全部的事实。似乎是骑兵主将带了他的人渡河逃走,撇下孤立无援的步卒在后面疲于奔命。所有的步卒都困在一个河心小岛上,成了西徐亚人的箭靶,只有不多的人游泳逃了回来,道出经过。马拉坎达再次被困,亚历山大亲自解了围,并前行找到触目惨烈的遗骸,予以安葬。
轻举妄进使精兵遭受屠戮,他感到震怒,声言要对法纽克斯和其他军官同等治罪。他自己的朋友们说,正是这些人不屑与波斯人共餐,但战势不妙时却希望波斯人分担责任。此事积怨颇深,此后他们饮酒时更喜欢争吵了。我每晚提心吊胆,生怕有人会在国王面前闹起事来。那是我当时最大的忧虑——神不让我预知后事,免我痛苦。
大约此时,黑脸克雷托斯(因胡子浓密而得名)来到王宫,要求见国王。
他和赫菲斯提昂并列为伙友的统帅,是老派马其顿人的典型。亚历山大总是顺着他,因为这人在他还是婴儿时就认识他,是宫里一位血统高贵的马其顿保姆的弟弟,比亚历山大年长十多岁,曾经在腓力王麾下打仗。他喜欢老派的做法,对同僚口无遮拦,瞧不起外邦人。我猜想他还记得亚历山大周岁时,怎样在泥污的地上爬来爬去,蹒跚学步。窄小的心灵对于这种事比丰功伟绩记得更清楚,但我觉得即使克雷托斯努力,他也无法将心灵拓宽几许。他是非常好的士兵,作战勇敢。每次他看见波斯人的神态,分明是恨不得自己杀了他们更多人。
偏偏他来觐见时,遇上的当班守卫是奥克萨瑟瑞斯。
当时我正路过,听见有人呼奴唤婢似的对他说话,便停下来看看。虽然他不屑于注意这种无礼,他也并不打算离开岗位去传信。他招手让我上前,用波斯语说:“巴勾鄂斯,告诉国王克雷托斯将军求见。”
我也用波斯语答复,对他稍一弯身。不忘记我们在苏萨的各自地位似乎是合宜的。转身离开时,我看见克雷托斯的脸。他见国王要靠两个蛮人传话,而且一个还是阉人!本来我觉得一切都很自然,现在我知道了他对于被一个波斯娈童引见作何感想。
国王很快召见了他。他谈的事很平常,我偷听到了。只是他出来看见站岗的奥克萨瑟瑞斯时,脸色才又阴沉起来。
此后不久,国王举行盛大的晚宴,宾客大多是马其顿人,还有几个希腊人,是从西亚细亚来的使节,以及在这个行省地位重要、被他留任原职的一些波斯人。
为了与大帝之名相称,内廷已经扩充到足以款待最显贵的宾客了。本来我可以去集市采购,可以去观舞,或是点亮油灯读我的希腊语课本——那已经成为一种享受。但是我去了宴会厅。没有什么异事促使我去,我只是感到焦灼,徘徊不定。这一类警告可能发自神明,或者就像牧羊人能预感天气变化一样。假如真是神让我去,他应该会让我有点用处。
一开始就奇怪。当日亚历山大向希腊人的英雄——戴厄斯丘瑞双子奉献了牺牲。克雷托斯自己有献祭于狄奥尼索斯的计划,因为那天是马其顿的酒神节,而他向来拥护旧俗。他在两只绵羊身上洒了祭酒,未及割喉便听见晚宴的号角声,于是撇下一切去赴会。但是那两只蠢羊将屠夫当成牧人,一直跟在他身后,随他走进大厅。大家又是大笑,又是喊叫,直到听说两只羊是已昭告神明的祭品才不再作声。因为这朕兆,国王很替克雷托斯担忧,命人去请祭司为他的平安献牲。克雷托斯感谢了国王的关切,这时候酒端了上来。
我立即看出亚历山大今晚想畅饮一番。他定下节奏,侍者忙碌地在席间穿梭斟酒,肉食吃罢,大家都微醉了。然而在上等的波斯筵席里,酒到这时才会端来。直到今天,每当无知的希腊人指责我们教会了国王豪饮,我都会气愤。神明在上,他真要跟我们学喝酒倒好了。
当日有一样甜点心:从赫卡尼亚进贡来的漂亮苹果。这些苹果在路上保存完好,晚宴前,亚历山大让我拿了一只,以防餐后没有剩下。无论多忙,这种事他都会记得。
将神明的好礼物转为邪恶仿佛是人的天性。不管怎么说,话题就是由于这些苹果开始变味的。
亚历山大的朋友们说,如今大地四方的佳果都从他自己的疆域送来了,戴厄斯丘瑞双子的战功远不如他,但也因为战功成了神明。
后来,我看书知道此话不假。这兄弟俩从故乡斯巴达出发,一生所到最远的一次,是随同伊阿宋的船抵达攸克塞因海,大约是马其顿至西亚细亚之距,而且止于海岸。他们别的战争无非是在希腊的小规模劫掠,以及从雅典某位国王手上夺回妹妹,全都离家乡颇近。我不怀疑他们是好战士,但是从未听说他们带兵打仗时还能单独搏击敌人。其中一个不过是拳击手。因此亚历山大并不否认自己成就更高。
干吗否认?然而我却有灾祸临头的感觉。
不消说,老派军官们开始嚷嚷这是亵渎神明。国王的朋友们听了喊道(此时人人都在喊叫),双子本来也跟亚历山大一样是凡胎,拒绝给他同样的而更加名副其实的尊荣,只是恶意与嫉妒使然,不过托辞于敬神罢了。
仿佛是受宴会厅的躁动影响,我在厢房自斟自饮地喝了不少,这时候迷迷糊糊,恍如身处灾祸四伏的梦中,却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但即使我清醒,感觉大概也会一样。
“这也亚历山大,那也亚历山大,统统都是亚历山大!”克雷托斯粗厚沙哑的嗓门盖过了所有人,我不禁从厢房移步到门口。他站在席位上。“他一个人征服了亚洲?我们什么也没干?”
赫菲斯提昂回喊道(他和别人一样醉):“他带领了我们!你们在腓力的时候没走这么远。”
这话对克雷托斯不啻火上浇油。“腓力!”他高声说,“腓力可是白手起家!他创业时马其顿什么样子?部落互相仇恨,各地割据为王,四面都是敌人。他不到五十就被刺杀死了,但那时他是什么地位?全希腊的霸主,从色雷斯到赫勒斯滂海峡的霸主,只等着他进军亚洲。要不是有你父亲,”他直接冲亚历山大喊道,“你今天会在哪里?没有他给你留下做好准备的军队,恐怕你还在驱赶伊利里亚人!”
这样大不敬的话句句传进波斯宾客的耳中,我震惊不已。此人必须马上撵出去,先不管如何处置。我等着国王下令。
“什么?”他回喊道,“整整七年?你发疯了?”
我从没有见过他这样忘乎所以,像士兵在酒馆里一样。醉得愚蠢的马其顿人非但不劝止,反而跟着他叫喊。
“——还在驱赶伊利里亚人!”克雷托斯又吼了一遍。
亚历山大习惯了在战场的喧嚣中放大声量,让部队听见号令。此时他便这样扬起声音。“我父亲半辈子打击伊利里亚人,从来没有叫他们安分过,直到我代他平定他们。当时我十六岁,把他们赶到边界的几十里外,再也没来进犯。你那时在哪里?你跟他一起在色雷斯蛰伏,吃了特里巴利人的败仗以后。”
我久已听说奥林匹娅斯王后是个暴躁善妒的女人,教唆亚历山大憎恨他父亲。我想,这是由于他们缺乏训练有素的人管理后宫。换作是我,会羞耻至极的。
争吵声哄然而起,仿佛在重复雅克萨提斯河边的灾难。喧哗中亚历山大稍微恢复了一点理智。他呼吁大家安静,喊话声马上令众人变得沉寂。我看得出他竭力要冷静下来。很快他对邻近的希腊宾客说:“这样吵闹,你们一定觉得自己是置身兽群的半人神。”
克雷托斯听见了。他因酒醉和狂怒而脸色发紫,叫喊道:“我们现在是野兽了?还是笨蛋、庸才。接下来就是懦夫了。一定是那样!是我们,我们这些你父亲造就的军人,把你捧上今日的地位。现在他的血统倒委屈你了,你这阿蒙之子。”
亚历山大一时默然无语。然后他说:“出去。”声音不大,却死硬得穿透一切。
“我会走。”克雷托斯说,“干吗不走?”忽然他一挥手臂,直指着我。“没错,为了见你,我们要向那个家伙一类的蛮人求情,所以还是走远点好。那些死了的人,帕曼尼恩跟他几个儿子,他们才是幸运。”
亚历山大一言不发,靠近那盘苹果,抓起一只,向克雷托斯的头掷去。不偏不倚打中,我听见头骨上砰然一声。
赫菲斯提昂已经一跃而起,此刻站在亚历山大身边。我听见他对托勒密说:“把他带出去。为了众神的爱,把他带出去。”
托勒密走到仍在揉脑袋的克雷托斯面前,抓住他的胳膊,推搡他朝通向外面的门走去。克雷托斯回头,抡起另一只胳膊说道:“还有,这只右手,那一回你在格拉尼卡斯河对着斯皮瑟瑞达提斯的长矛背过身去,这只手可是救了你的命。”
亚历山大穿着半波斯式的长袍。他拽住腰带,仿佛想从那里拔出一把剑。他们在马其顿可能连晚餐也佩剑出席。“背过身去?”他喊道,“撒谎!等着我,不要逃。”
他这时愤慨得有理。在苏萨,斯皮瑟瑞达提斯的亲属一直说他是跟亚历山大搏斗时战死的,根本是言过其实。当时亚历山大正与别人对打,他企图从背后袭击他。克雷托斯从斯皮瑟瑞达提斯的背后上前,斩断他已举起的手臂。我估计任何在附近的战士都会这样做,克雷托斯却频频吹嘘,所有人都听腻烦了。说亚历山大背过身去是十足的诽谤。赫菲斯提昂和佩尔狄卡斯拦腰抱住他时,他已经站了起来。他挣扎着,一面咒骂他们,努力要脱身,同时托勒密推搡克雷托斯向门口走,那人还在讲着大不敬的话,但是已经被噪音淹没。赫菲斯提昂说道:“我们都醉了。你将来会后悔的。”
亚历山大双手拧着他俩的手臂,咬着牙说:“大流士就是这样完结的。接下来是镣铐吧?”
他被癫狂附体了,我想,不仅是酒的缘故。必须有人救他。我冲到这几个纠缠着的人面前。“艾尔斯坎达,大流士最后不是这样的。这些人是你的朋友,他们不希望你受伤害。”他半转身说道:“嗄?”赫菲斯提昂说:“快走开,巴勾鄂斯。”那种不耐烦仿佛是对一个在所有人忙碌时争取注意的孩子。
托勒密已经拽着克雷托斯走到大厅门口,打开了门。他差一点挣脱并回到大厅,但是托勒密紧抓不放。他们消失了,大门在他们身后关闭。赫菲斯提昂说:“他走了,没事了。别冲动,过来坐下吧。”两人松开了他。
他扬起头,用马其顿语大叫了一声。一群士兵从外面跑进来。他传召了卫队。
“号手!”他喊道。号手走上前去。永远在国王附近待命是他的责任。“吹响全军警报!”
那人缓慢地举起喇叭,延迟吹号的时刻。那样会把整个军队叫出来。他在站岗的地方想必听见了大半。站在国王身后的赫菲斯提昂,做手势示意他不要。
“吹响警报。”亚历山大说,“你是聋子?吹响警报。”
那人又举起喇叭。他看见五六位将军盯着他,眼神示意不要。他放下喇叭,亚历山大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赫菲斯提昂说:“亚历山大。”
他迟疑了一瞬间,仿佛正在清醒过来。他对目瞪口呆的卫士们说:“回岗位上去。”号手忧心忡忡地瞥了一眼,也走了。
喧哗初起时,波斯人便纷纷向管家们托词告退,溜走了。永远好奇的希腊人待得甚久,然而传召卫队的时候,他们不顾礼节地落荒而逃。剩下的全是马其顿人,他们忘了彼此的争吵,像乡野之民在村里闹事时目睹附近的雷击一样,张口结舌。
我想,他们刚才应该让我接近他。我提起大流士的时候,他听见了。不管他们做什么,我都要回到他身边。
但是他这时没有拘束,大步走下厅堂,呼喊着要克雷托斯出来,仿佛他仍然在听得见的范围内。“军营里这些分帮结派,都是因为你!”
他视而不见地走过我身边,我让他过去。我怎能在所有人面前拽住他?失礼已经够多。他竟然想亲手收拾这个大不敬的乡巴佬,而不是命人拉走处决!除了在马其顿长大的国王,还有什么国王会这样打算?即使他的波斯少年不在众目睽睽之下抓住他的手臂,事情也已经太坏。我猜想即使我那样做了也不会有任何区别,他一定会挣脱我,不听我的话。然而直到今天,我半夜醒来还是会想起。
这时,托勒密从仆役进出的门悄然溜了进来,对其余的人说:“我带他一直走到了城堡外。他会在那里冷静下来的。”
国王仍然在叫喊“克雷托斯!”但是我感觉好了些。他在跟酒醉搏斗,我想,他很快会清醒过来的。我会让他好好泡个热水澡,听他倾诉。然后他会睡到中午,重新自己醒来。
“克雷托斯,你在什么地方?”他走到大门的时候,大门猛然打开了,克雷托斯红着脸喘着气站在那里。一定是托勒密离开他以后,他便一路往回走。
“克雷托斯在此!”他喊道,“我在此!”
他是为了最后一句话回来的。他太晚才想到它,不甘罢休。他的命运注定要成全他这个愿望。
有个卫士从他身后的门走进来,像泥污的狗一样迟疑。没有人命令他阻拦克雷托斯,但他还是觉得不妥。他手持长矛站着,露出尽职待命的样子。亚历山大止了步,不相信地睁大眼睛。
“听着,亚历山大。哀哉,何等败俗肆行于希腊……”
即便是马其顿人也熟记欧里庇得斯写的台词。在场的人恐怕只有我不能背诵完这段名言,其主旨是说士兵苦战,但将军居功。我不知道他是否预备念下去。
一道寒光闪过门口,转了方向。随着一声牛吼,克雷托斯双手攫住刺入胸膛的长矛,倒在地上,身体在呻吟中蠕动,垂死抽搐了几下。他的嘴巴和眼睛定住了,大张着。
太快了,我一时以为是卫士动手的。是他的长矛。
大厅上下的寂静使我明白过来。
亚历山大站在尸体前,瞪眼俯视。很快他说道:“克雷托斯。”尸体也眼睁睁看他。他抓住矛柄拔长矛,拔不出来。我看见他用战士的动作踩紧尸体,摇动长矛再拔。长矛猛然抽了出来,宽如掌的一截血水沥沥,溅到他干净的白袍上。他缓缓调转长矛,矛尾靠在地上,尖端对着自己。
后来托勒密一直坚持那不表示什么。我只知道我叫喊“陛下,不要!”夺过了长矛。我的举动对于他是出其不意,正如他的举动对于那卫士。有人过来把长矛拿走。亚历山大跪倒在尸体旁,摸索着那个胸膛,然后用血淋淋的双手遮住脸。
“噢,神啊。”他缓慢地说,“神啊,神啊,神啊,神啊。”
“走吧,亚历山大。”赫菲斯提昂说,“你不能留在这里。”
托勒密和佩尔狄卡斯将他搀扶起来。起初他抗拒着,依然在尸体上寻找生机。然后他跟着他们,像梦游者似的走了。他的脸没有一丝血色,看着很可怕。他经过时,小群聚集的马其顿人呆呆地望着。我匆匆跟上他。
在他房间的门口,值班的侍从跃上来问道:“国王受伤了?”托勒密说:“没有。他不需要你。”进了屋,他脸朝下伏倒在床上,还穿着血污的长袍。
我看见赫菲斯提昂四处张望着,明白是为什么,便浸湿一条手巾,递给他。他拉着亚历山大的手,擦洗了,再把他的头扳过这边,又扳过那边,擦去他脸上的血迹。
亚历山大推推他,说道:“你在干什么?”
“替你把血迹擦掉。”
“你永远擦不掉。”他清醒着。他都知道。
“凶杀。”他说道。他反复念着,仿佛这是个他想学会的外国词。他坐了起来。他的脸远未干净,要是我来,会叫人送上热水,安静地替他好好擦掉。“你们都出去。”他说,“我什么也不要。让我一个人待着。”
他们互相使了使眼色,朝门口走去。我留在原地,希望等他最初的悲伤平息以后照顾他。
赫菲斯提昂说:“出来,巴勾鄂斯。他不要什么人留在这里。”
“我不算什么人。”我回答,“让我侍候他上床吧。”
我向他移近一步,但是他说:“所有人都出去。”我只好走了。要是赫菲斯提昂不吭声,我大可以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直到他忘记我。然后,在生命之火微弱的深夜里,他不会讨厌我的照顾。他们没有给他盖上毛毯,夜里很冷的。
他们交谈着离去。我和衣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以备他召唤我。他做了这样大伤尊严的事,一时不能忍受任何人在身边,我完全明白。我的心为他流血。我们在波斯教会他的东西足以使他自惭。纳巴赞内斯要求大流士让位给贝索斯的时候,大流士拔出了佩刀。比起今晚,那一幕几乎算是彬彬有礼了。
我想像克雷托斯这样的人在苏萨污蔑国王会如何,尽管那里不大可能有这样的事。国王只需动一动手指,适当的人便会出现,把犯上者捂嘴带走;宴会将得体地进行下去。翌日,国王睡足了,便可以决定用哪一种死刑。一切都会不动声色,恰如其分。国王要做的不外是移动手指。
我想,他知道自己在希腊人,甚至在波斯人面前忘记了王者之尊。他觉得自己丢了颜面。他需要安慰,需要想起自己的伟大。有这么多烦忧,他不该独处。
在午夜过后的死寂中,我向他的房间走去。值班的侍从看着我,一动不动。我从门外听见裴瑞踏斯高音的叫声,便知道他一定在哭。“让我进去,”我说,“国王需要陪侍。”
“你这种人不行。别人也不行。这是命令。”
这青年叫赫莫剌尔斯,其言行从来没有让我怀疑过他对阉人的鄙视。他满意地把我挡在门外,对他主人的悲伤毫无同情。这时我听见了哭泣,那声音撕裂着我的心。我说:“你没有权利这样。你知道我可以进去。”他只用长矛横挡住门。我真想拿刀戳他。我回房上床,一夜没有合眼。
拂晓和日出之间,值夜的守卫换班,我又去了一趟。这次是梅特朗当值,我说:“国王会希望我去的,从晚餐起他就再没有得到服侍了。”他明白事理,让我进去了。
他仰面躺着,盯着屋梁,袍子上的血痕已经变成深褐色。他没有为自己做任何事,甚至没有拉起毛毯。他目光僵直,像死人的眼睛一样。
“艾尔斯坎达,”我叫他。他的眼睛木然转动,既没有欢迎也没有不悦。“艾尔斯坎达,差不多就到早上了。你伤心太久了。”
我把手贴在他的额上。他让我的手停留一会儿才转过头去,以免显得是在轻慢我。“巴勾鄂斯,你可以照顾裴瑞踏斯吗?它不能老是困在这里。”
“好,但是先让我照看你吧。脱下这身衣服,洗个澡,你也许还能睡上一会儿。”
“让它跟你的马一起跑,”他说,“对它有好处。”
那只狗已经在走动了,满腹心事般在我们之间来回踱步。它照我的命令蹲下,一颗头仍旧左右动着。
我说道:“热水很快就送来了。我们来把这些脏衣服脱掉。”我希望这句话奏效。他讨厌身上不干净。
“我告诉你了,我什么也不想要。带上狗出去就是了。”
“噢,陛下!”我叫道,“你怎么为了这样一个家伙惩罚自己?虽然那事跟你的身份不相称,你到底干得很好啊。”
“你不知道我干了什么。”他说,“你怎么会知道?别烦我了,巴勾鄂斯。我什么也不想要。拴狗链在窗台上。”
裴瑞踏斯冲我吼叫了一会儿,亚历山大对它说话,它便温顺起来。门边已经摆了三瓮热水,有个奴隶正抬着另一瓮吃力地登台阶。我只好吩咐抬回去。
梅特朗从门边走近,轻声问道:“他什么服务也不要?”
“不要。只让我照看狗。”
“他看得很严重,因为他杀死了朋友。”
“朋友?!”我一定是像白痴一样瞪着眼,“你知不知道克雷托斯对他说了什么?”
“但他确实是朋友,从小的朋友。他说话粗鲁是有名的……你没在马其顿住过,不会明白。不过你没发现吗?朋友吵架总是伤害最深的。”
我说:“是吗?”我对朋友之道并没有经验。说完带着狗走了。
遛狗回来,我整日在门外徘徊,中午看见有食物送去,又原样捧出。后来赫菲斯提昂进去了。因为门口有守卫,我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听见亚历山大大声说:“她像母亲一样爱我,我却这样回报她。”想必是指他的保姆——克雷托斯的姐姐。赫菲斯提昂不久离开,我无处躲避,但是他看见我也没说什么。
国王原样退回一份热腾腾的晚餐。翌日清晨,我带了一份加了酒的蛋奶来,希望能让他恢复一点体力。但守门的是另一个人,不许我进去。他整日没有进食。
此后,大将显宦们开始来了,请求他爱惜自己,甚至哲学家们也来对他说教。我难以相信他们居然把卡利斯提尼派了来。略一思索后,我跟着他走了进去。如果他能进去,我也可以。我想看看还有多少食水。记得水罐里所剩无几了。
水罐和此前一样是四分之一满。整整两日,又有酒后的口渴,他也滴水不进。
我找了个角落坐下,心烦意乱,没法听进卡利斯提尼的话。我想他用了自己的方式尝试给以帮助,说悔恨乃是仅次于不曾犯错的美德。照我的想法,他那种自视甚高的露面就是一种冒犯。亚历山大倒是安静地听完,不愠不怒地说,他不需要什么,只想独处。我像自己希望的那样并未引起注意。
然而阿纳克萨卡斯随后进来了。他问亚历山大,既然他是世界的主人,有权力随心所欲地行事,为什么要卧床悲伤?连他的话国王也耐心听完,尽管现在一只蚱蜢也会使他难受。临走时,这个蠢人意犹未尽,添了一句:“来,让这儿的巴勾鄂斯给您送上食物,替您恢复帝王的威仪。”于是我被注意到了,和这位智术师一起被遣出,我的努力统统白费。
第三日,一切如旧。消息传遍了军营,士兵们不再四出游荡,而是在营地里乱转,或是到宫殿前坐着。他们不断央人打听国王的情况。和马其顿人相处下来,你难免猜度以他们的性情,酒后的争执经常会闹出人命。他们经过这两天才晓得为他担忧。但是他们知道他志在必行。他们开始害怕他的志愿是死。
我半个夜晚也一直担心同一件事。
我庆幸看见御医菲利珀斯进去了。听说在我还没来侍奉亚历山大的时候,他有一次急病,尽管前不久才收到帕曼尼恩的来信说大流士贿赂了菲利珀斯,要对他下毒,但是他把信递给御医看,同时把药服下,信任至此。然而菲利珀斯这一回摇着头走了出来。
我必须进去,我想。我带上两枚金币预备收买门卫。如果他要一坛我的血,我也会给。
我走近门卫,正要对他说话时,房门开了,赫菲斯提昂走出来。他说:“巴勾鄂斯,我想跟你谈谈。”
他领着我一路走到天井,以防有人窃听。然后他说:“我希望你今天不要去见国王。”
他位高权重,我只能努力压抑着愤怒。不然他把我从陛下身边调走怎么办?我问道:“国王有令除外,是吗?”
“嗯。”我诧异地发现他也在克制自己——他怕我什么?“如果他召你去,没有人会阻拦你。但是他传召你之前,别过去。”
我很震惊。他比我想的要坏。我答道:“他这样会弄死自己的。如果他能得救,你计较是谁救了他?我不计较。”
“我不计较,”他缓慢地说,眼睛从高高的身躯俯视下来,“我大概是不会计较的。”他的口吻仍像是对一个令人心烦的孩子,但是这孩子已经半被原谅了。“我不相信他会自杀,他会记得自己的天命。如果你跟他一起打过仗,你就会知道他有多大的忍耐力。他可以承受住很大的折磨。”
“但不能断水啊。”我说。
“嗄?”他严厉地说,“他那儿有水,我看见的。”
“那水还跟你第一晚让我出去时一样多。”我加了一句,“只要有可能,我都会关心这些事。”
他还是没松口。“没错,他必须喝水,我会尽力让他喝水的。”
“不能是我吗?”我后悔没有在扎德拉卡塔毒死他。
“不行,因为你会进去对他说大帝什么都可以做。”
我打算说的话并不是这样,但那不关他的事。我答道:“他就是可以。国王即法律。”
他说:“我就知道你会对他说这个。”
“有何不妥?如果逆贼可以往他脸上吐唾沫,谁会尊敬他?在苏萨,克雷托斯这样的人对现在这种死法应该感到幸运。”
“这我不怀疑。”他说。我想到菲洛塔斯的惨叫,但没有对他提起,只说:“当然,如果国王那时是清醒的,他不会这样玷污自己的手。现在他知道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按捺自己不去敲打我的头。“巴勾鄂斯,”他缓慢地说,“我知道大帝什么都可以做,亚历山大也知道。不过他还知道自己是马其顿人的国王,坐这个位子,不是什么都可以做的。除非公决同意,否则他不能杀一个马其顿人,无论是亲手还是下令。这一点他忘了。”
此时我想起他的话:“你不知道我干了什么。”
“那么早端上酒来,”我说,“不是我们的风俗。想想他受了多大的侮辱和挑衅。”
“这些我都知道。我认识他父亲……但那不是关键。他触犯了马其顿法律最重要的一条,而且他控制不住自己。他没法忘记的是这些。”
我叫出来:“可是他一定得原谅自己,一定,不然他会死的。”
“当然得让他原谅自己。你知道马其顿人在做什么?他们在召集全体大会,要以叛逆罪审判克雷托斯。他们会判他有罪,这样他的死就是合法的了。审判是士兵们的要求,他们希望能使亚历山大原谅自己。”
“可是,”我睁大眼睛说,“你不希望这样吗?”
“我希望。”他的语调仿佛是在面对一个可能不懂希腊语的人,“我希望,不过我也关心他原谅自己的条件。”
我答道:“我只关心他本人。”
他突然冲我喊叫,仿佛我是个笨拙的士兵。“你这呆小子!你明白事理好不好?”他沉着了那么久,这句话像狂风一样朝我袭来。
“你注意到没有,”他高高站着向我说道,握拳拽住腰带,“亚历山大喜欢他的士兵们爱他。你究竟有没有注意到?他的士兵们是马其顿人。如果你现在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那你一定是麻木不仁。在马其顿,任何自由民都可以跟他的长官平等地说话;长官或自由民可以跟国王说话。我告诉你,他们可以明白亚历山大在狂怒之下对克雷托斯做的事,但是难以接受狂怒过后的冷血诛杀,因为狂怒是人人都可能有的,可是那样的下令杀人,会威胁自由民的一切权利,他们以后就不会那么爱他了。如果你也爱他,就永远不要对他说他高于法律。”
他的恳切使他脱胎换骨。我说道:“这个话阿纳克萨卡斯对他说了。”
“咳,阿纳克萨卡斯算得了什么!”他耸耸肩膀,“不过他也许会听你的。”
他承认了。这决不容易。我应该对他有所偿还。
“我明白你的意思,看得出来你最了解。我不会对他说那些,我担保。我现在可以见他吗?”
“现在还不行。不是我不信你的话,而是这个时候,最好只有马其顿人在他身边。”
他走了。他拿去我的承诺,却不回报什么。有的宦官贪权,而我从来没有渴望过权力,只渴望爱情。现在我知道权力的好处了。他掌权;如果我也掌权,就会有人让我进去。
漫漫长日里,我不停去问守卫,国王有没有进食、饮水。回答永远是,他说他什么都不想要。
士兵们审判了克雷托斯,宣布他是反贼,罪当其死。这个爱的证明应该可以使他振作吧?然而就连此事也没有打动他。他果真觉得自己杀死了朋友?我想起祭羊的噩兆,以及他为克雷托斯的平安奉献的牺牲。他也邀请他来赴宴,分享上等的苹果。
日上中天,日落西方。还会有多少次日出?
我在自己房里待到夜深,免得万一被赫菲斯提昂看见。万籁俱寂,我带着一罐新鲜的泉水、一只干净的杯子出来。就看门前值夜的侍从是谁了。神明待我慈悲,我赶上了伊思门尼欧斯。他向来对我好,而且他爱国王。
“嗯,进去吧。”他说,“即使他过后骂我也没关系。刚来换班时我自己进去过,但他睡着了,我没敢弄醒他。”
我的心跳几乎停止。“睡着了?你听见他呼吸吗?”
“哦,听见的。但他看上去像昏死了一样。进去试试。”
门没有发出响声。屋里很黑,他熄灭了夜明灯。从点着火炬的外面进来,起初我只能辨认出微明的窗户。但是天上有月亮,我很快看清了他。他依然睡着。
有人给他盖了张毛毯,但是他挣脱了一半。他仍旧穿着血污的袍子,头发纠结,皮肤松弛。虽然他的胡须颜色很淡,已经能看出须根。斟满的水罐立在那里,他没有碰过。嘴唇又干又裂,他在睡梦里试图用舌头去湿润。
我斟满带来的杯子,坐到他身边,两指蘸了水,滴在他嘴唇上。他像狗一样舔舐,仍然睡着。我继续喂他,直到看见他开始醒来,便让他的头枕到我臂弯里,把杯子轻轻侧举到他嘴边。他喝了一点,长叹一声,又再喝。我重新斟满杯子,那一杯他也喝了。
我摩挲他的头发和眉毛,他没有躲开。我并不请求他回到我们身边,他听够了那些话。我只说:“别再把我拦在外面了。那样让我心碎。”
“可怜的巴勾鄂斯。”他冰冷的手握住我的手。“你明天可以过来。”
我亲了他的手。他不知情地打破了自己的绝食,现在他会停止了。嗯,现在,没有谄媚的蠢人包围他,催促他,就像对待一个任性的孩子。
我溜到门外,对伊思门尼欧斯小声说:“派人去叫醒一个厨子,做蛋奶,加蜂蜜和酒,还有揉碎的软乳酪。赶紧去,趁他还没变卦。”他眼睛一亮,在我肩膀上结实地拍了一下。赫莫剌尔斯决不会对我这样亲热。
我回到他床边。我希望他不会在蛋奶送来以前睡着,醒来时又说自己什么都不想要。但是他睁着眼睛。他知道我去忙了什么,也理解。他安静地等候,我便提起一些小事,比如裴瑞踏斯的行为,直到伊思门尼欧斯挠起门来。蛋奶闻着很香,我没有说什么,只再次托起他的头。很快他接过我手里的碗,全部喝完。
“现在睡吧。”我说道,“不过你上午一定要传召我,不然他们不会放我进来的。本来我现在也不该在这里。”
“我不想见而进来过的人够多的了。”他说,“你,我是想见的。”他亲吻了我,翻身侧躺着。我给伊思门尼欧斯看了空碗,他非常高兴,也亲了亲我。
翌日我便给他洗浴、剃须、篦头。他几乎又像是原先的自己了,只是非常憔悴。他不出房门。比起在高伽米拉战场上冲锋,他再次露面需要更大的勇气,所以他也很快就会做到了。士兵们听说他重新进食,都认为是他们自己的功劳,因为他们判了克雷托斯有罪。这样最好,为了我自己,我欢迎他们这样想。
不久,狄奥尼索斯的祭司前来觐见。他已经行过卜筮,酒神宣示了神谕。一切都起因于神的忿怒。在马其顿的酒神节里,克雷托斯没有完成献牲(他那没有进献的祭品不是跟着他进来,显示神的责备吗?),而亚历山大却祭祀双子星座,冷落了酒神。因此狄奥尼索斯神圣的狂乱附体于他们,从那时起,两人就不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了。
我看得出亚历山大从中得到安慰。我不知道他那天为什么选择了双子。但是我记得晚餐桌上的谈话,说他的战功超过双子(确实如此),当得起同样的供奉。我猜想他那天想再试试让马其顿人跟波斯人一样行跪拜礼。谁能预料到会有这样残酷的结局?不过狄奥尼索斯就是一位残酷的神。在亚历山大命人从希腊运来的书卷中,我读过一本讲他的可怕的戏。
他下令举行盛大的祭礼,向酒神赎罪。那个白天,他和最亲近的朋友们共处,看起来精神了些。他回来得早;痛苦比绝食更使他疲惫。安顿他上床后,我熄了大灯,将夜明灯搁在他身旁。他握住我的手,说道:“昨晚我醒来之前,梦见一个善良的精灵。”
我想到自己的生活,微微一笑。“是酒神派来的,告诉你他息怒了。然后他把你放了,所以你才会喝水。”
“我梦见一个善良的人,结果是真的。”
他双手很暖。我记得此前是石头一样的冰冷。我轻轻地说:“酒神的疯狂确实是在那里,我自己也感觉到了。你知道吗,陛下,我只是去看看宴会,但是那一切也攫住了我。我拼命喝酒,好像有力量在逼我似的,后来的一切,我仿佛是在疯狂的梦里看见的一样。我感觉到处处有神力在场。”
“嗯,”他缓慢地说,“是很奇怪。我被逼狂了,克雷托斯也一样。看他怎么走回来的,是酒神在领着他,就像他领着彭修斯走向预定的命运,让他母亲亲手实现一样。”他知道我读过那剧本。
“神明附体的时候,没有人能自制。安心睡吧,陛下。神已经原谅了你。他生气只是因为他在乎你,你稍有轻慢,对他伤得比谁都更深。”
我在墙边坐下,预备他失眠时可以跟我说话。不过他很快睡着了,睡得很平静。我满足地离去。有什么事比能够安慰爱人更令人快乐?
我也信守了对赫菲斯提昂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