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我在御帐里等他回来,听见我的守护精灵们说话。

我回答他们:看来他选中了一个妾。大流士有三百多个妾呢,我有什么可埋怨的?别的国王,在他尚未遇见我的年纪便已经娶妻了;从一开始我就得与不知多少人共有他,等待召幸之夜。

是噢,他们答道,不过那时候你有一个主人;后来你有了一个爱人。做好准备哟,巴勾鄂斯,还有你好受的。且看他上床时如何,也许他会要她侍夜。

也许吧,我对精灵们说,但是他是我天生要追随的人。他从不拒绝爱,我也无法把爱收回,即使爱像火河一样烧灼我的灵魂。就是这样了。快走开吧,到别处取笑去。

宴会结束已久,难道他还在跟她的亲眷谈条件?最后我终于听见他的声音,却是跟大多数主将在交谈,这是我万万想不到的。虽然夜深,他们都走进了御帐,在外间说话。幸好我偷听了,有时间来平复那些话的震撼。起先我无法相信。

赫菲斯提昂留到最后。他们俩轻声细语,我无法听见。然后他也走了,亚历山大进了寝室。

“你不用等我呀。本来我传话给你就好了。”

我说没关系,又说他的洗浴水马上就到。他踱起步来。这并不奇怪,我知道他藏不住此事,很快就会透露的。

“巴勾鄂斯。”

“嗯,亚历山大。”

“你看见奥克西阿提斯的女儿罗克萨妮了吗?献舞以后,她觐见了。”

“看见了,亚历山大。我们都在谈论她的美貌。”

“我决定娶她。”

嗯,幸好我有准备。再来一次诧异的静默,他会发脾气的,我很清楚。

“愿你幸福美满,陛下。她的确是一颗明珠。”粟特人!区区一个酋长的女儿!希望他尚未提亲或者明早悔悟过来都是徒然。我看得出太晚了。

他很满意我的话——那是我苦心预备的。“他们全都不赞成。”他说,“赫菲斯提昂会支持我,但是他其实也不赞成。”

“陛下,他们根本觉得没有人配得上你。”

他笑起来。“哪会这样!照他们看来呀,随便送一个我见都没见过的马其顿姑娘来,就可以了……罗克萨妮。在波斯话里是什么意思?”

我回答:“小星。”他听了高兴。

洗浴水送来了,我有机会替他宽衣。奴隶们退出后,他说:“我很早就知道我应该在亚洲结婚。这是必要的,为了各民族的和睦相处。只能从我开始,非得用这个办法不可。他们都要接受这一点。”

我说:“嗯,亚历山大。”心想,能不接受吗?

“但是自从我有了这想法,我一直没遇见让我满意的女子,今晚她是第一个。你见过能和她媲美的人吗?”

“没有,陛下,连大流士的后妃里也没有。”我想这是真话,除了她不完美的手形。“当然,我没有见过王后,也不能去见。”我这样说是为了确保他不会带我见她。

“我只见过她一次,第二次已经是她的葬礼了。她是很美,像坟上的一朵百合花。她几个女儿当时还很小,现在长大了,不过……她们始终是大流士的孩子。我不会让懦夫的后代给我生育子嗣。这姑娘就有胆量。”

“一定的,亚历山大,从她眼睛里看得出来。”这完全属实,至于是哪一种胆量则另当别论。

他兴奋难眠,穿着浴袍踱步,滔滔不绝说起婚礼的设想,怎样派人给她父亲奥克西阿提斯带话,等等。我听着其实觉得安慰。如果他有意从此冷落我,就不会跟我讲这些。喜新厌旧有悖他的天性,我看得出他从未萌生那样的想法。

当然,他知道自己现在想要的是这女子。但是他不知道我痛苦,并非由于粗心。他的柔情比激情深沉,向来如此。他对菲洛塔斯有过柔情,因此其背叛才像情人变心一样把他斫伤。他对我有柔情,也依然信守情分。我忽然想知道,赫菲斯提昂是否与我感想一样。

我终于让他上了床,已经将近拂晓。“愿我们两族的神明都保佑你。你是惟一懂得的人。”他把我的头搂近,亲吻了我。我噙着满眼泪水,在他发觉前离去。

过了几日,奥克西阿提斯前来言和。亚历山大自然没有把巨石山还给他,而是打算在山上驻军。但是如果这酋长的孙儿将来要做大帝,他显然捡了便宜。我猜想他听亚历山大提亲时大概无法相信。任何胜利者都会把敌人的女眷作为战利品掳去。

婚宴的张罗使上一次酒宴相形之下看似家常的便餐。亲眷们应邀到来,忙着装饰新房。我只想知道,继续上路后亚历山大会怎样安置她。粟特女人跟我们的女人不同。倘若她要在御帐跟他同住,事事替他打点,仅在男人进来时避入内室,嫌我多余而只把我当仆役差遣,怎么办?我想,如果他让这一切发生,我还是死了痛快。

然后出现了一个漂亮的新帐篷、一辆华丽的马车,顶盖和帷幕都是刺绣过的皮革。我的心复活了。

他唤了我过去,一只手按着我的肩膀。“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这还用问?”“跟我来罗克萨妮的帐篷,帮我看看还缺什么。我对这些事不熟悉,已经咨询过的人又都没有在宫廷生活过。”

我报以微笑,他便领我进去。我想告诉他,那粟特姑娘不会想到世间竟有此等奢华,那些梳妆器物,她大概有一半都不晓得怎么用。但是我肃然巡视了一圈,提出最好能弄来橙花的香水,又说此外不缺什么。婚床十分华丽,但是按本地风俗做得很笨重。我心头浮起雪松木的气息,与扎德拉卡塔城带盐味的轻风。

婚期渐近,但是显然只有粟特人是快乐的,其他人都毫无喜气。地位高的马其顿人极其不悦。倘若他拿这姑娘来换她哥哥一条活路,并且把她拖回御帐,那本来是小事一桩。一两声哭闹,事后会变成下流笑谑的谈资。婚姻却侵犯了他们胜利者的地位。倘若他先册立马其顿女子为王后,再娶这姑娘为妃子(大家说他父王有许多这样的妃子),他们就不会有怨言。其实,很多人在家乡都有女儿,也认为自己的女儿更值得眷顾。只因亚历山大没有给她王后的封号,他们才默不作声。我庆幸他没做得那么出格。

至于士卒,任何士兵都喜欢自己敬仰的领袖异于常人,喜欢他是个传奇。他们早已习惯那善舞的波斯少年,而如果他一直床笫无人,那才是怪事。但是这一次毕竟不同。他们为了平定索格地亚纳而打仗,因为他说那是必要的,现在却有传闻说他想进军印度。他们开始猜想,也许他根本不打算回家。他已经展翅,全世界都是他的家。但是他们怀念家乡的村庄、童年放羊的山岗,还有马其顿老婆生的马其顿孩子。

无论我们心里想什么,婚礼如期到来,像死期一般确定。我给他更衣准备赴宴的时候,他含着微笑,仿佛不大相信自己真要结婚了。他的一群朋友走进来,用平常的方式向他问好。看见他没有戴锥形王冠,他们很高兴(这表示是娶妻,不是封后),谈笑随即活跃起来。没有人留意我,只有赫菲斯提昂向我这边瞥了一眼——他以为我看不见——是好奇、胜利感还是怜悯,我没有时间细想。

婚宴开始了。烤肉盛在涂金敷彩、熠熠生辉的器皿里,热气腾腾;蛮人风格的嫁妆堆积如山。新郎新娘就坐。这一夜天朗无风,火柱直立燃烧着。音乐震耳欲聋,人人都扯着嗓子叫喊。新娘目光炯炯地四顾,仿佛没有人教过她应该低垂眼睛。亚历山大借通译跟她说话,她才转眼看他。

他们送来婚礼的长面包,让他用佩剑剖开。他从她的一半切下一块给她吃,并且尝了自己的一半。他们已经是夫妻,我们都起立欢呼。我的喉咙堵住了,发不出声音,火焰也使我呼吸艰难,眼睛烧灼。但是我原地不动,耻于被人看见我离去。再待下去,他们要开始闹房了。

推搡的人群里,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不必转身,我已经知道那是伊思门尼欧斯。

“她很美。”我说,“你羡慕新郎吗?”

“不羡慕,”他对我附耳说,“但是我从前羡慕过。”

我稍微挨近了些,仿佛不由自主,好比在风沙中眨眼一样。他领着我挤出人群。我们在外面的衣堆里,翻出大衣和斗篷,走到索格地亚纳凄冷的星空下。

外面几乎和里面一样光亮。到处是巨大的灯台,烈火熊熊,族人们狼吞虎咽地吃着架子上炙烧的烤全牲,或是唱歌,或是喧腾、吹嘘、斗狗,围圈起舞。但是他们都在有吃有喝的地方,我俩很快摆脱了热闹。

围山以来一直没有下雪,土地干燥。我们在大石间找到一个圆形的隐蔽处,他铺开自己的斗篷。野草已经踏平,大概因为全村的人都观礼去了。我没有这样告诉伊思门尼欧斯,他以为这是为我们天创的乐园。

他惊讶我那么快猜到他的愿望。我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自然而然。在苏萨的任何一天下午得到这样一个好主顾,我都应该暗自庆幸。他渴望让我快乐,而我饥不择食地渴望着快乐。如果奥若梅当在,他会提醒我小心,但是我已经淡忘了早年的日子。“它来自愤怒,和灵魂的抗拒。”伊思门尼欧斯以为我喘息是因为陶醉,十分高兴。从前别的侍从骚扰我的时候惟独他友善。我很年轻就学会了怎样酬谢不亏待我的人。

我不知道我们待了多久,感觉有半晚。他想要我已经想了一年,仿佛不知疲倦。我们钻在我的大衣底下躺了一会儿,终于都觉得夜深太冷,该走了。

后半夜的残月,悬浮在巨石山边。伊思门尼欧斯凝神望月,我倚着他的肩膀。我确信他已经得到他想要的全部,不禁想起一件事,对他对我都很重要。我说:“亲爱的朋友,我们已经梦过了。另一个时候,我们会梦醒的。把它当成一个清晨忘记的梦吧。”这样说似乎胜过:“千万别跟我提起这事,不然小心我对你动刀子。”

他一只手臂搂住我的腰。他年少英俊;我此生从来极少有挑选的机会。他颇明智地说(他其实一直不傻):“我答应你。即使只有我们俩一起,也决不提一个字。我有这份回忆就知足了。他当然会要你回去。任何人都会的。”

巨石山上,一团火在岩洞口跳跃。新婚之夜亚历山大也没有忘乎所以,仍旧在那里驻防,但是给驻军送去大量酒食,共享盛筵。

宴会厅里那些永远徘徊到天明的宾客们,还在断续而慵懒地唱歌,等待新娘的床单展出。我平生第一次担忧起他的作为。就算他做过,也想必荒疏已久,而且一个年方十六的童女给不了什么帮助。一时间我的精灵们又回来了,要我希望他失败,再来我这里寻找安慰。然后我想到,他一直是不可战胜的,失败不知会给他多大打击;因此我捺住这恶毒的一念,打消了它。伊思门尼欧斯含情脉脉地离开我归寝去了,我继续留下,淹没在人群中。破晓时音乐奏响,一位贵族老妇出来向我们扬起床单,上面有一块胜利的红勋章。亚历山大依然不可征服。

翌日典礼多,我没怎么看见他,除了他回来御帐更衣的时候。他似乎很自得(谁知道是由于快活还是成就感?),看起来精神奕奕。值班的伊思门尼欧斯眼圈浓黑,嘴角暗含一丝微笑,避免朝我望过来。

探望新娘的女眷多达百人,重门之外就能听见新房里的嘈杂。我在大流士后宫的车队里听过不少,知道她们会问什么,只是不知道她如何答复。

我从来不走近她的帐门,只派仆人把国王上午的衣裳送去,交给里面的宦官,或是取走他晚宴的长袍。人必须照着以后的打算起步。

晚上他回来沐浴,替他冲洗时,我觉得是在把她从他身上洗掉。妒忌就是会使人心变得这样愚顽。他忽然说:“我一定要请老师教她希腊语。”

“嗯,亚历山大。”不说话他怎么做?我曾经用哄,用闲聊、倾诉、说秘密或是讲故事的办法,治好了他旧有的悲伤——也许是永久的痊愈,也许不。面对新的一天以前,他喜欢我这样小施魔法。有时他听我说着便睡着了,但只要他留我在身边,这对我都一样。现在这女人却与他无话可说,只躺在那里索求不已。

“你的老师菲洛思察托斯,你觉得他合适吗?”

“再好不过了。”我说。他那么友善,我很高兴有机会让他发财。“他因为教我,也学会了一点波斯话。”

“她不懂我的波斯话。”粟特语之于纯正的波斯语,即如马其顿语之于希腊语一样。他很快续道:“嗯,看来是他最合适。”

“不是卡利斯提尼吗?”我用老笑话打趣。但是他不带笑容地说:“除非铁浮在水上。这人太自以为责任重大了。”

我本应想到。卡利斯提尼对于蛮族的婚礼,对于有一半粟特血统的子嗣将来统治希腊作何感想,任何人都能猜到。

“他一定给亚里士多德写过信,但是我也写了。老先生应该试着理解我现在的作为。”

“嗯,亚历山大。”他颈项上有一块青紫的淤血,想必是她咬的。怎么会,我想,他根本不喜欢这种事。

无论那是怎样来的,不到一星期后,他听说有个部落拒不臣服,便准备出征。反贼的地盘不太遥远,他说不值得迁移朝廷,也不必让罗克萨妮夫人穿越积雪的关隘,受旅途劳累之苦,他很快会回来。

听见这消息,我坐下思忖。

如果我当做我也应该去,把行李收拾好,他很可能会带上我。我在那里而她不在——还有比这更好的吗?但是也许有一个办法更好:试试看他更想念谁。赌注极大,但骰子只能掷一次。我决定赌。

于是我把自己当成像以往多数时候一样,应该留下。他带兵离去,长长的车队在关隘上消失的时候,我真想收回赌注,却已经下定了。

即使我跟去,他也不会有多少空闲给我。反贼住在一座石山上的城堡里,前面横亘一道深沟,对于常人是天堑。亚历山大费时二十余日,冒着恶劣的天气往深沟里填土,直到能在峡谷上筑桥为止。城堡里的人从未想到这一招会成功,因而开始中箭的时候都惊恐无措。他们自己的箭矢射向筑桥的工兵,却落在厚实的牛皮屏障上。他们派出一位使者,要求请奥克西阿提斯来做和谈的使节。

亚历山大派他前往。我想他跟那位酋长有点亲缘。他进了城堡,讲了女儿的婚事,称道亚历山大既无敌又宽宏。酋长降服,将亚历山大迎入城堡,用囤积来守城的粮秣供养他的军队。亚历山大重新授予他封号,交还城堡,战争便结束了。

与此同时,我仍师从菲洛思察托斯学希腊语,总是忍不住问他后宫的情形。他说他教课的时候,两位老妇,夫人的三个姐姐,以及一个全副武装的宦官,都在旁监视。“你不知道自己多享福。”我说,“奥克西阿提斯本来想把你阉掉才放你进去的。”他竭力保持庄重的神色,使我大笑。“别担心,亚历山大主意很坚定。课上得怎么样了?”

他说夫人求知心切,几近急躁。此时他显得很紧张,迅速翻开书本。

不久,奥克西阿提斯的女院里的大宦官来找我。我惊讶他虽然不懂礼仪,却盛气凌人,架子十足。但是他的口信更使我惊讶:罗克萨妮夫人召我去见她。

这么说,她知道了。是得自恶意的闲言,还是由亲信打探而来,都没有分别,反正她知道了。

既然她知道,我当然比从前更不愿意接近她。我答说,无法一睹夫人芳颜以悦眼目,遗憾之至,只是没有国王的命令,我不敢擅入后宫。他板着脸点头。无论在何处,将我这种容貌的人带进女眷的院落都极不寻常,即使是阉者。大流士从来没有让我单独去过后宫。我看出这宦官对他的任务也紧张。也许,我问道,他可以告诉我夫人为什么想见我?

“据我所知,”他上下打量着我说,“夫人想问既然你是个舞者,为什么不在她的婚礼上献舞,给她和你的主人祝福。”

“在她的婚礼上献舞?”我一定是像傻子一样瞪大了眼睛。宦官道:“阉人穿女服舞蹈,是我们这里的风俗。”

“请您告诉夫人,我不是不愿意献舞,只是国王没有给我命令。这不是他民族的风俗。”我离开宴会厅以后一定有人献过舞。看来他结婚前夕就违逆了她的意愿,以免给我痛苦。那么她那时已经知道了?

不久他回来了。

他的先遣队中午归来,他自己日落时到达。不消说,他向奥克西阿提斯道了歉,解释迟归的原因,又邀来几个朋友以及一同出征的军官,在军营里共进晚餐。

对着酒杯,他们不待久坐便舌战起这次征伐来,争辩如果守城者顽抗,仗还要打多久。然后他说他要睡了,谁也不问他去哪里睡。

他走进御帐,一切我都照他喜欢的那样安排好了。他用一个吻欢迎我,吻得稍微超过欢迎的意思,但是我没有奢想。如果他洗了澡就过去那边呢?我不会相信残酷的希望。

我给他洗了澡,擦干身体。他会要我拿干净的外衣来吗?他没有说,我便为他展开床铺。

我在寝室里走动,叠放好他的东西,点亮夜明灯,熄灭大灯,一直觉得他在看。最后,我不再责怪自己唱歌的心了。然而他还是得要求。

我把夜明灯立在床边,说道:“陛下,还要别的什么吗?”他回答:“你知道的。”

他搂我入怀,轻叹一声。打完仗远道骑马归来,风尘仆仆、伤痕累累地踏进温水沐浴的时候,他也会这样叹息。鲁特琴伴奏下唱出的一百阙最温柔的情诗,也不能给我一半的快乐。

翌日他着手办理出征以来堆积的国务,接见了西亚细亚各城邦派来的使节、行远路前来控诉总督的人;拆看了从希腊、马其顿乃至他新建的城市寄来的信札。他整日工作,入夜不辍。我不知道他是否去了后宫小坐,略尽礼节。夜里他一躺上床就睡着了。

过了一日,我在自己的帐篷听见外面有人问我在哪里。是个我不认识的小伙子,交给我一个凹雕的银盘。他揭开盖子,露出满盘的糖果,一张附带的羊皮纸条上用书法优美的希腊文写着:亚历山大的礼物。

我惊讶得看呆了。抬头找那男孩子时,他已经走了。

我把银盘拿进去。他的东西我都认得,这件却陌生,贵重但式样粗鄙,在苏萨会被弃如敝屣。在我看来,似乎是粟特器物。

字条也怪,他对我从不讲究仪式。像这样的东西他只会派一个我认识的仆人送来,传口信说他希望我喜欢。那书法很俊秀,完全不像他急躁的字。我忽然辨认出来,觉得我明白了。

我出了帐篷,走近在营地流连的野狗群,向样子最凄惨的那条狗扔了一块糖果。它尾随而来,盼望再食。回到帐篷里,我把半盘糖果都给了它。我不必捆绑它,这只满身疥癣的可怜的小兽蹲在地毯上,自信终于找到了愿意照顾它的主人。当它遍地抽搐,黄沫喷在脚爪上死去时,我觉得自己是一个谋害了信任我的宾客的主人。

我呆呆地看着那具尸体,想起我在扎德拉卡塔一度有过的计划。我有什么资格气愤?但是我至少没有下手。

他必须知道,我想,而且不仅是因为我希望活下去。谁知道下一次会是什么?到如今,我猜他也许不会太惊骇了吧。

他做完一天的工作时,我走进御帐,把银盘拿给他看,讲了我的故事。他默默听完,只是眼窝显得愈发深陷。“亚历山大,盘子里还有这个。”我说着把字条递给他。

他用拇指和食指夹起字条,仿佛上面也蘸了毒。“谁写的?是学者的笔迹。”

“陛下,是菲洛思察托斯写的。”他睁圆眼睛看着我。我说道:“我把字条给他看,他轻松地承认了。他不明白字条怎么会落到我手里。他说他写了十几张,是给罗克萨妮夫人放进橱柜,一一贴在你送给她的结婚礼物上的。”我垂下眼睛说:“一定是有人偷了字条。”又续道,“陛下,我什么也没对他说。我想这样最妥当。”

他皱着眉点头。“好的,不要对他再说什么。我也不会讯问他。”他盖上银盘,放进宝箱里。“从今以后只吃大家共餐的东西,直到我再给你吩咐。放在你帐篷里无人看守的饮品,不要喝。别对任何人提起。我自有处置。”

这天大家注意到,国王下午得空探访了后宫。他待了不少时候,人人都认为在新郎是应当的。睡觉前他说:“现在你可以放心了。我已经办妥了。”

我以为他说完了,但是他随即又道:“我们彼此有爱的责任,你有权知道。坐过来。”我跟他并排坐在床沿上。他累了,今晚会是酣眠的一夜。“我把糖果拿去她那里,我看得出她认得。我先笑着递给她一块,她不肯吃,我做出生气的样子,假意逼她。她没有恳求,她把糖果统统扔到地上,用脚踩。至少她有胆量。”他不无赞许地说。

“然后我必须告诉她什么是她不能做的,这时我碰到了难题。我不能带个通译进去,让他与闻这种事。我惟一可以信任的是你本人,可那样就太过分了。她毕竟是我妻子。”

我同意这是实情。屋里沉默了一会儿。我终于斗胆问:“那,陛下最后是怎么做到的呢?”

“我打了她。非这样不可,没有别的办法。”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环顾房内。他用了什么工具?他没有鞭子,牛首骏和裴瑞踏斯都不知道鞭笞的滋味。但是桌上有一条鞭子,看上去用了十年,我猜是从猎户那里借来的。久用的痕迹想必使她敬畏。

既然无话可说,我只能保持平静。

“过后她比较看得起我了。这是我没有预料到的。”

所以他才待了那么久!我及时正了正脸色。“陛下,粟特女子极其崇尚力量。”

他乜斜着觑了我一眼,考虑该不该分享我说的笑话,终于判定那样并不得体。我严肃地起身,整平床单。“好好睡,亚历山大。你辛苦了,应该得到休息。”

后来我细想了一遍。他温暖而不热烈,给予和接受都同样轻柔。他节奏缓慢,喜欢柔情的停顿。我相信他从来没有问自己,我们这样契合是否因为我是阉人。我能想像他对少女如何温柔备至。现在他知道了,她只是以为他孱弱。

此后不久,我们撤营了。新娘辞别过亲人,登车前行。我们西进巴克特利亚,预备敉平这个行省。当地有些总督叛变作乱,必须先整肃安定才能进军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