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他翌日问我:“你没有见过西西冈比斯太后,对吗?”
我仿佛听见典故里的人名一样。她是波斯太后,大流士在伊索斯战场撇下的母亲。“对,”我说,“我进苏萨的内廷以前,她已经跟你在一起了。”
“很好。我要你代我去拜望她。”我早忘了王后去世不久,他已经将太后和几位年幼的公主安置在苏萨。“如果她记得你是朝廷的旧人,那也许不济事,你明白的。既然她不认识你,我就派你这个聪明漂亮的使者去。好多年来她只收到我的书信和礼物。记得吗,你在马拉坎达替我选中过一串绿松石送给她。你会发现她值得一见的。代我向她请安,说我着急想亲自来,可是国务困身。问她我能不能过一个钟点左右去探望她。还有,把这个交给她。”他让我看匣子里的一串印度红宝石项链。
我朝后宫走去。上一次去,我跟在大流士身后,闻见他王袍上的异香。
我来到从未踏足的太后院落门外,有人请出一位庄重的老宦官,核对我的身份。他态度得体,没显出他知道我从前是谁,尽管这些人向来无事不晓。我跟随他走完一条长廊,阳光从一排雕窗透进来,又穿过一个宫女们闲坐谈天对弈的前厅。他走到一扇门前挠响房门,报上我的名字和来处,随即退出。
她端坐于笔直的高椅,手臂平放在椅柄上,手指细腻得如同象牙纺锤,轻搭着柄端的羊头雕饰。她衣服深蓝,稀疏的白发盖着一层深蓝的纱。面目没有血色,是一只独踞巉岩的老白隼的脸。颈项上戴的正是那串马拉坎达送来的绿松石项链。
我小心地行了跪拜礼,与初见大流士那时一样谨慎,起身之际,她用老年人沙嗄的声音问道:“我儿国王他近来怎样?”
我哑口无言。她这样有多久了?大流士下葬前,她明明曾经视殓。怎么没有人告诉亚历山大她老糊涂了?如果我说真话,她癫狂起来,保不定会用象牙白的长指甲对我撕扯,要么以头触壁只求一死。
她用眼皮皱褶的双目盯着我,眼睛苍老,神色却炽烈明亮。她的眼睛飞快地眨了一两下,像除去眼罩的鹰隼,透着不耐烦。我依然说不出话。她一掌拍在椅柄上。
“我在问你话哪,小子,我儿亚历山大怎样了?”她阴沉锐利地凝视我发愣的眼睛,看穿我的心思,便略一挺身,扬着头说:“我只有一个为王的儿子,从来没有别人。”
我这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受过的训练,依礼告诉她口信,跪着捧上亚历山大的礼物。她双手展开那串红宝石,唤来窗前两个老宫女。“看我儿子送给我什么。”
她们欣赏赞叹,太后还特许她们抚摸。我捧匣跪着,等人几时来取走它,一面想起那个被她断恩绝义的儿子。
从伊索斯逃亡以后,他一定猜到是这样——了解她的人怎会猜不到?他只是还不知道有人已经填补了他的空缺。我这才明白当日我在喷泉庭园轻拨竖琴,所安慰的是怎样一种悲苦。正是这悲苦使他迁怒于报信的宦官泰瑞奥提斯。他知道她在高伽米拉拒绝他的营救吗?也许他们瞒着没让他知道。他们俩不再见面也好——苦命的人,他已经有太多哀愁。
她及时想起了我,示意其中一个宫女拿走匣子。“谢谢国王陛下的礼物,告诉他,我欢迎他来。”我离去时,她仍抚摸着膝上的珠宝。
“她喜欢吗?”亚历山大焦急地问,仿佛是她的情人。我告诉他太后显然十分欣喜。“是坡拉斯王给我的,我真高兴她觉得这配得上她。她才应该是领导你们民族的大帝,如果神让她生为男子的话。这我和她都知道。我们明白彼此。”
“还好神把她造成女身,不然你只好杀了她。”
“可不是,免我大悲。她精神好吗?我有一件重要的事对她说。我想娶她的孙女。”
虽然我先惊异了一刹那,他也读懂了我的面容。“你比上一次满意吧?”
“亚历山大,所有波斯人都会满意的。”他上次看见斯塔苔拉还是在伊索斯的时候,她只是把脸埋在母亲膝间的小女孩。这一回是真正的国婚,既会给我的民族以荣耀,又能延续一个王室的血脉。他已经想过,生下的子嗣不仅会是大流士的后代,更有西西冈比斯的血液。至于罗克萨妮,即使作为二妻她也仍旧高于自己的出身;若是嫁了大流士,她永远只能做妾。这些都只是我的心念,我及时向他道了祝福。
“还有别的呢。”我们在清幽的喷泉庭园里,不像朝堂上到处是使节和官员。他掬起一捧泉水,又放开水流,脸上有微笑。
“说嘛,艾尔斯坎达,告诉我。看你的神情就知道你有个秘密。”
“我知道!我现在告诉你吧。这不会只是我的婚礼,还会是我们两个民族的联姻。”
“没错,艾尔斯坎达,的确是这样。”
“不,你听我说。我所有的朋友、我的将军们和伙友团里最优秀的人,都要娶波斯女子为妻。我会给每个人置办聘礼,而且我们会一同举行婚宴。这你觉得怎样?”
“艾尔斯坎达,只有你才想得出来。”这是神明可鉴的实话。
“我是行军路上想到的,不过会师以前没有讲出来。他们多数人在大部队那边。”
我明白他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他不能在新郎自己知道以前,向我宣布赫菲斯提昂的婚事。
“我在想,”他说,“要有多少对新人才会让婚宴既气派,又不使帐篷太拥挤。我定了八十对。”我努力缓过一口气来,答说数目听来正好。“所有娶了波斯姑娘的士兵也会得到聘礼,我想,大约有一万人吧。”
他含笑拨弄着阳光照耀的泉流,那水像黄金一样从他手里滑落。
“我们会开创一番新气象:两种好酒在爱杯里融合,将变成一种更好的酒。赫菲斯提昂会娶斯塔苔拉的姐姐。多好,他的孩子就是我的亲戚了。”
他大概感到我的沉默。
他端详我的脸,靠过来抱住我。“亲爱的,原谅我。爱孕育的不只有孩子。‘梦想的子嗣’——你记得吗?那都是你孕育的。从爱你开始,我学会了爱你的民族。”
这以后,我要做的工作不是痛苦了。我走访待嫁的女子和她们的母亲,送去礼物,告知婚礼的安排。我受到殷勤的接待。即使这些人家在亚历山大提出婚配之前另有打算,也没有人声言。不消说,他将最高贵的新娘给了最显赫的马其顿人;如果她们不全是最出众的,新郎们也该知足。那两位公主我没有看见,但是杜艾佩缇丝大概不会使赫菲斯提昂失望。她家的人相貌都好。这些年我从未听说他有女人,但如果亚历山大要求于他的是外甥,他无疑会勉力以赴。
有个名字不值一提的愚夫著书说,亚历山大轻视我们的民族,因为没有波斯贵族娶到马其顿女子。这些姑娘能从何而来?我们身在苏萨,这里只有姬妾或随军的家眷。倘若让马其顿贵族之女万里迢迢来嫁给素不相识的“野蛮人”,她们母亲的感受可想而知。但是那种谬论不反驳也罢。
亚历山大打算把这场婚礼办成即位以来最盛大的庆典。离日子尚有几个星期,苏萨从事织造、雕刻与金器制作的匠人已经不舍昼夜。我没有去看我从前的主人是否生意兴隆。谁也不愿重访沦落之地。
国王归来后,各种行当的艺人都从希腊不断涌入,大婚的消息更使他们兼程。其中有个小有名气的吹笛手伊维厄斯引起了一场琐碎的争执;或者说,假如当事人不是已有嫌隙的话,本来会是一件琐事。人与人的争斗从来这样发端,民族间的战争也莫不如此。欧迈尼斯和赫菲斯提昂并不例外。
我对欧迈尼斯不熟,但是亚历山大的父亲在位时他已经总掌机枢,至今多年。他是希腊人,曾在印度征战,饶有功绩;年约四旬有半,头发斑白,处事精明。我不知道他和赫菲斯提昂为何屡起抵牾,我猜想应该能追溯到赫菲斯提昂的少年时代。也许欧迈尼斯妒忌他拥有亚历山大的爱,也许只是不赞成,正如他对我不以为然一样。我知道他不能妨害我,因此从来不在意。赫菲斯提昂则不同。自从他率兵归来,亚历山大让他做了喀力阿克,是希腊语大总管之意,地位仅次于国王。他秉公行事,决无偏私,但是弱点之一是自尊心太强。
从印度开始已经是这样。那时他患过一场黄疸热,按医嘱愈后应长时间戒酒。然而马其顿人无酒不欢。他又是个有长性的人,情长,恨也长。
他对波斯人总是很客气,因为亚历山大,也因为我们礼节严谨的缘故。有教养的波斯人从不闹事。深思熟虑后,我们要么向对方下毒,要么握手言和。马其顿人无此羁束,往往骤起冲突。
早在我来以前,这吹笛手伊维厄斯就是他的座上客兼朋友,因此他打算一尽地主之谊。苏萨的宾馆已经趋于客满,赫菲斯提昂为伊维厄斯安排的居所被欧迈尼斯家的人住了,赫菲斯提昂便把他们撵出。
平素沉静的欧迈尼斯气冲冲去见他。波斯人一定会说,实在是大错,不过既已发生就算了吧。赫菲斯提昂告诉欧迈尼斯的却是,他就应该给贵宾挪地方,谁也不能例外。
欧迈尼斯地位也不低,径直就去向亚历山大申诉。亚历山大很努力才平息了是非。我知道他让那个吹笛手换了住处,因为是我替他办妥的。他对赫菲斯提昂说的话,我如果想听也能偷听到,但是我想起沙漠的那天上午,于是离去。
如果我猜得不错,赫菲斯提昂被要求向欧迈尼斯道歉,但是他觉得有失身份,没有听从。敌意郁积下去。何必提起这一场褊狭的纠纷?只因为它最后使陛下被哀痛荼毒,继而癫狂。
我没有先知的能力,当时并未多想。亚历山大肯定也没有多想,他更忙碌了。他常去探望太后,见到了他的新娘。他告诉我她长得像她母亲,是个娴静矜持的少女,言辞间全无他初见罗克萨妮的激动。我不敢问起她闻讯如何。
婚宴日到了。大流士大帝也许见过这等奢华,当代人从来没有。整个殿前广场变成一座巨大的凉亭。中间是众新郎的帐篷,金银穗垂挂在细布上,支柱都镀了金。周围是宾客们的天篷。婚礼照波斯仪式,行礼的帐篷中已经备好成对的金椅。我们的姑娘教养娴静,祝酒过后才进来,届时众新郎会牵起她们的手,在婚曲中并坐,随后退出。
岳父们自然都在。亚历山大让我帮忙招待,因为他希望我观礼。
他头戴锥形王冠,身穿波斯王袍,长衣袖,一切如仪。其实半希腊风格的衣裳更适合他,这身打扮要有大流士的高挑才会与众不同。但是再无知的波斯人也明白,国王的高度与其灵魂相齐。
为了地位较低的宾客们不至于错过一切,他让一队传令官在帐外候命,祝酒之际吹响喇叭,复述祝词,宣告众新娘的来临。
仪式完美。在血统最高贵的波斯岳父们面前,众新郎克制酒量,甚至没有在帐篷里喧哗。
没有跪拜礼。亚历山大对所有新郎的岳父授以王亲封号,让他们可以亲吻国王的面颊。亚历山大没有岳父,奥克萨瑟瑞斯代了职。他举止优雅,只是要俯下身来亲吻亚历山大。
国王讲完婚礼的祝词,众新郎便向岳父们敬酒,然后是岳父们回敬,再后是所有人向国王敬酒。喇叭齐鸣,宣告众新娘的到来。岳父们迎上去拉起女儿的手,领到众新郎的面前。
除了农人,在波斯极少能看见男女同行。不管希腊人怎么说,我们的贵族世系久经人工的甄选与岁月的淘洗,其相貌之好举世绝伦。最俊美的一对走在最前,是奥克萨瑟瑞斯和他的侄女,手牵着手。亚历山大起身相迎,接过新娘的手。大流士确实将佳容传给了孩子,而且遗传了他的身高——新娘比亚历山大高半尺有余。
他带她坐上王位旁的宝座,这时候两人看似身材相仿。他先前在太后的寝宫见过新娘,而亚历山大向来不枉足智多谋之名——新娘的椅腿早已锯短。
当然,各对新人退出时,他俩总得并肩而行。我仿佛听见他的声音在说:“是必要的。”(几天后,我发现他的婚鞋丢在某个幽暗的角落,鞋底垫了毡子,足有一寸厚。设宴招待七尺高的坡拉斯那次他也没这样。)
赫菲斯提昂和杜艾佩缇丝倒很般配,她比他矮一寸。
婚宴通宵达旦。我遇见一些老朋友;这次我不必强作欢颜,快乐有我的一份。自从他不动刀兵,一马当先地进入苏萨,已经多年过去。继续远征的他成了传奇,而这里有苛政恶令以他的名义施行。现在世人才开始了解他。在这座记得居鲁士的城市,大家会追忆他如何没有亵渎被征服的米底人的神庙,没有侮辱他们的贵族,也没有把农人发卖为奴;他是一位对我们大家公正的国王。到处有人赞叹一个西方人居然会像居鲁士。我记住听到的一切,预备将来告诉他。他做成了想做的事。
他在婚床上无疑也同样努力。斯塔苔拉住进了她的寝宫,但是他的探访很快变成纯粹的惯例,比当初对罗克萨妮的变化快得多。几天以后,他甚至去了粟特女人那边。可能只是为了抚慰她,但是我不太确定。是他说的,斯塔苔拉是个娴静矜持的姑娘,然而他爱火。罗克萨妮有火,即使她的火也冒烟。他很快会厌倦她,不过隔些时日也还是被吸引回去。他性情暴烈的母后奥林匹娅斯每次来信,照旧会把摄政痛骂一番。他总是气冲冲掼下信札,然而回复时不忘附上一件深情挑选的礼物。那句讲男人择妻的老话也许确有几分道理。
他做成了想做的事。可惜,只有我的民族赞同。
我太快乐了,有一两次走在外面,有马其顿人厉眼看我。但是国王宠爱的人总是招妒忌的,赫菲斯提昂也被妒忌,他是由于别人无法企及的位置。我从来没想到这是对波斯人的一概憎恨,直到有一天,佩乌克斯塔斯穿着我们本土的服装骑马经过。我们民族的人知道他的好,都对他敬礼。他去后,有些马其顿人的评语吹进我耳朵里:——他变成蛮人了嘛,真恶心,国王怎么鼓励这个呀?——这方面,国王自己也越来越不像话了……
我记下他们的长相和隶属的军团。如果我向亚历山大告状而使他们受罚,我也不会于心有愧。但是他不会得益,反而会受伤害。他立志改变的不是言语,是人心。
此后不久,他得知马其顿军人负债累累,债主催逼甚紧。以他们的战利品,本来应该人人富比王侯。但是他们不会砍价,没有我们波斯人的精明,但凡买东西、吃喝乃至嫖妓,都比市价多付了一倍。亚历山大听说他们的困难以后,宣布会替他们清偿债务,仿佛他没有花够钱给他们置办聘礼似的。来者寥寥,最后军官们对他道出真情:大伙说他只是想知道哪些人挥霍无度。
他们居然认为他会对他们说谎。自从收兵印度,没有什么事对他伤害更大。他无法明白。我知道是为什么:他和我们越靠近,他们就越感到他陌生了。
于是他在军中摆开计账桌,让管账人坐在桌前,什么都不写。每个出示债契的士兵都会拿到所欠的钱款,不留记录。这项豪举花掉了近一万塔仑。我想,他们该安静一会儿了吧。
春意萌动,河边能闻到越来越浓的树脂气息。百合快要开花了。一天早晨我跟亚历山大骑马到了河岸上,他眺望周围的山峦,说道:“你从前的家在哪里?”
“那边,那个峭壁上。那灰色的像岩石的一堆,就是望楼。”
“好一个易守难攻之地。我们骑马去看看怎么样?”
“艾尔斯坎达,我会看见太多的。”
“现在别看好了。我有个消息给你。你记不记得五年前,我说过正在编练一支全是波斯小伙子的军队?”
“嗯,我们当时在巴克特利亚。才过了五年?”
“确实显得更久。我们做了很多。”真的,他三十年的作为能占满三个男子的终生。“五年过完了,他们已经就绪,正在过来。”
“太好了,艾尔斯坎达。”我已经跟了他六年;我身旁绑着父亲的头,骑马离开我家的城堡,已经是十三年前了。
“是啊,他们的教官很满意。来,跟我比比谁先到达那个树林。”如他所愿,纵马奔驰冲散了我的悲伤。我们让马匹缓步喘息,他说:“三万人,都是十八岁。我想,孺子可期。”
他们七日后抵达苏萨。他命人在宫殿台基上设立阅兵台,供他和将军们检阅新军队。不多时,从层层宫墙外的军营里传来马其顿军号声。“骑兵,前进!”
他们以中队行进,穿戴马其顿戎装,但是骑着良种波斯马,不是矮小的希腊马。波斯本省的波斯人首先进来。
穿马其顿服装与否,波斯人终究是波斯人。他们的军官准许用某些小装饰,使他们成就了一种风度:刺绣的鞍布,带图案的胸甲,系着旌旗的马其顿长矛,闪亮的辔头,插着一朵花的头盔。而且他们有波斯人的脸。
他们大概不全是自愿入伍的,但是现在,他们对身怀的技艺感到自豪。每个中队都平持长矛,快马跃进广场;随着音乐放慢速度,在国王的阅兵台前绕行一圈,用长矛敬礼;然后来一番炫技的表演,再次敬礼,最后在下一个中队进入时骑马小跑离去。
苏萨全城在观看,从城墙上,从屋顶上。广场四面聚满了马其顿人。谁也不否认他们是世间最训练有素的军队,这些小伙子所做的,他们能做得同样利索。但是我们确实更讲究风度。亚历山大也如此。
漫长的检阅终于结束,他满脸喜悦地离去,一路跟卫队里的波斯人谈话——奥克萨瑟瑞斯、罗克萨妮的哥哥,还有阿塔巴扎斯的一个儿子。大殿上,他远远与我对望了一下,朝我微笑。晚间他把酒畅谈,深夜才归寝。兴致好的时候他总是如此。“我从来没有这样一天之内饱览美貌,不过,我选中的还是最美的。”他捻着我的头发。“你知道我叫这些小伙子什么?我把他们叫做我的继承人。”
“艾尔斯坎达,”我边说边脱下他的长袍,“你当着马其顿人这样叫他们?”
“怎么?他们也会为我教育出继承人啊。有什么不妥?”
“我不知道。你没有拿走他们什么,但是他们不喜欢我们表现出卓越。”
他赤身站起来(身上只见无数的伤口),头发向后一甩。酒并未使他迷糊,反而让他兴奋。“憎恨卓越就是憎恨众神。”他声音很大,值班的侍从不由得张望进来,确保安全。“人不管到了哪里都应该向卓越致敬,无论是身处异族,还是在大地最远的边界。可是也不能让它掉价。”他开始踱步。“我在坡拉斯身上看到卓越,虽然他的黑脸让我不习惯。卡兰纳斯也具有卓越。你的民族里也有。出于对卓越的尊重,我把昏庸的波斯总督和马其顿人一起吊死。把罪行当成他们的本性来原谅,那才是轻蔑。”
“嗯,我们是个古老的种族,这些事我们懂。”
“其他的你们也懂。”他停下演说,向我伸开手臂。
希腊人书里说他这时期变得易怒。也难怪他们这么写。他想做名副其实的大帝,但是他为之付出的一切都招来他自己民族的怨怼。少数几个朋友理解——赫菲斯提昂也在内,我承认——其余的人只希望他主宰一个奴隶民族,由他们来监工。他们不掩饰对那支少年新军队的反感。此外,尽管他肋部的伤口已经痊愈,他还是比从前累得快,虽然他宁死也不会承认。
他们说我们的奴性宠坏了他。也许这些粗人真的认为如此。我们自己知道,我们只是让他熟习了良好的风俗和宫廷的礼仪,而他清楚这些是必要的。一位臣下可以呵斥的国王,会被波斯人视为没有教养、不知自重的低贱蛮人,侍奉他就是贬低自己。这在波斯连最愚钝的人都知道,我是为无知者点明的。
他们因为我们失去了什么?他送了这么些结婚聘礼,替他们还了债,他举行的那场阅兵式上,嘉勉勇敢与尽职的礼物和奖品不可胜数。然而,其后他让一些异常出色的波斯人加入伙友团,却有人忿忿不平。如果他有时脾气暴躁,那是他们自找的。他对我就从来不那样。
入春已久。他决定依循历代国王的旧例,在埃克巴塔纳度夏。大部分军队会由赫菲斯提昂带领,沿底格里斯河河谷北上欧皮斯,那里有一条穿越关隘的好路可到达夏宫。亚历山大乘船去欧皮斯,增长见闻以备将来之需。底格里斯河在此段已经不再汹涌,我们沿着曲折的水道逆流而上,经过海枣林和茂盛的农田,牛拽动着水车,景色怡人。河里有不少古老无用的堤堰,他一路航行,一路命人拆除。我们缓缓前进,随着他的兴致有时上岸,有时在船中就寝。离开宫廷,摆脱繁忙与愤怒的这一段休憩,是些翠绿宁静的日子。
航程将尽,其中一道旧堤拆除时,我们在一条浓荫的支流停泊。他半躺在船尾的条纹遮阳篷下,我的头枕着他的腿。从前他会留意是否有马其顿人看着,如今他不管了,随他们去想,反正周围也没有很重要的人。他抬眼瞥了瞥摆动的海枣叶扇子,慵懒地拨弄我的头发。“到了欧皮斯,我们会走驿道西进,我还可以遣老兵们回家。自从他们在印度告诉我说太累以来,又已经辛苦多时了。色诺芬说得好,将军即使同甘共苦,打仗对于他还是不一样的。触动我的是他们的眼泪。一群顽固的老骨头……不过,在险境里也真顽强。他们回了家如果又后悔,那就不是我的错了。”
军队比我们先到。这城市规模中等,有土黄的泥砖屋,还有一座石筑的行宫,与驿道上其他城镇一样。平原越来越热,但是我们不会久留。陆行的军队没有遇到大事,只是赫菲斯提昂和欧迈尼斯一路争执不休。
抵达苏萨前已经有伏笔了。在卡曼尼亚,亚历山大要筹资修复战舰,向朋友们告贷,说明一到首都就偿还。至少他们将钱安全带出了沙漠,而且亚历山大会付利息。但是欧迈尼斯手脚不大方,亚历山大看到他出的份额,讽刺说他不忍心抢劫穷人,送还了钱。当晚他对我说:“我倒想知道如果他的帐篷烧了,他会拿出什么来。”我回答:“试试呗,艾尔斯坎达。”他醉意甚浓,我们都放声笑起来。我想不到他真的会做。那帐篷翌日起火,然而火势迅猛,国王的日志和国书都一并焚毁。帐内的钱熔为金锭,约计一千塔仑。亚历山大没有问他要。他已经开过玩笑了,虽然代价太高。欧迈尼斯是否认为赫菲斯提昂唆摆他放火,我不知道。苏萨以后,欧迈尼斯哪怕踩到狗屎,也会疑心是赫菲斯提昂在捣鬼。
去欧皮斯的路上,他们公然不和,分裂成两派。我猜想他们并没有打算结党。赫菲斯提昂是不必;欧迈尼斯作为一个世故的希腊人,是不会让自己担罪名的。虽然没有发生争吵,但是那些厌恶国王接受波斯风俗,又知道他的知己支持他的人,都自动倒向赫菲斯提昂的敌人一边。
我们到达时,欧迈尼斯已经为此焦躁不安。他来见亚历山大,说失和的事令他痛苦,他盼望弥补前嫌。其实他盼望的主要是如果争执持续,他不会被怪罪。争执已经持续了:他对于吹笛手的住宿发了脾气,他说过的话赫菲斯提昂不会忘记。他确实很少不顺从亚历山大的意愿,但他现在是大人物,知道自己手上的筹码,亚历山大决不可能命令他平白忍辱。如果亚历山大是请求他帮忙,那么也没有如愿。赫菲斯提昂已经半个月不跟欧迈尼斯交谈了,仍旧继续沉默着。其后不久,我们有了别的事要考虑。
亚历山大命人在阅兵场上搭台,准备向军队演说。他要叫老兵解甲,宣布给他们退伍赏金,并且下达让他们前往地中海的诏令。就这么简单。我登上屋顶观看只是因为反正有闲,愿意多看见他。
部队站满了广场,一直站到近卫队包围的讲台前。诸位将军从预留的通道骑行上前,各就其位。国王最后到,把马交给一个侍从,上台致辞。
很快他们开始挥臂。退伍赏金极其丰厚,我想,他们是在欢呼吧。
忽然他径直跳下讲台,大步越过近卫来到士卒中间。我看见他双手拿住一人,朝卫士一推,卫士押住了他。将军们匆忙跟上。他走动着,又指出十来个人。他们被押解着离去。他重新拾级上台,继续讲话。
不再有人振臂。他少顷说完,跑下台阶跃上马背,向行宫奔去。诸位将军也赶紧上马追随。
我疾行下楼,抢先回到他的房间,想探听究竟。房门开了,他对门外的卫士说:“谁也别进来,什么事情都不例外。明白了吗?”
不等卫士关门,他已经摔门回到房内。起先他没看见我,我瞥了一眼便继续安静着。他气狠狠的,疲倦但发亮的脸上烧着怒火,嘴唇翕动,重复着阅兵场上的演说,我只听见末尾。“去啊,回去告诉大家你们怎么抛弃了我,把我交给你们征服的外邦人看顾。你们绝对会因此得到人世的光荣,还有天堂的祝福。滚吧。”
他把头盔哐啷啷扔到一角,动手脱胸甲。我上前解系带。
“我自己能解。”他拨开我的手指。“我说了谁也别进来。”
“我一直在屋子里。亚历山大,怎么了?”
“去问问看。你最好走,我保不定会对人做出什么来。我稍后会叫你。走吧。”
我离去时他还拉扯着系带,嘴里喃喃咒骂。
我想了想,去了侍从的房间。替国王拴马的那个侍从刚回来,大家围着他,我也凑上前去。
“是叛变,”他说,“要是别人,他们早杀死了。啊,巴勾鄂斯,你见到国王了吗?”
“他不肯说。我只是从屋顶上看见的。他跟他们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我意思是,他向老兵们宣布解甲,感谢了他们的勇敢和忠诚,全都说得很得体动人。刚要提到退伍赏金的时候,有些继续服役的军人就嚷嚷说:‘把我们都遣散呀!’他问他们这话什么意思,他们就更来劲了。‘你现在不想要我们了,统统是他妈的蛮人’……啊,对不起,巴勾鄂斯。”
“尽管说。”我道,“然后呢?”
“有个人喊,‘跟你爸行军去呀,头上长角的那个。’闹哄哄的,他没法让人听见他讲话。于是他跳下台去到他们中间,拿住那些带头起哄的。”
“什么?”有人道,“他不是一个人吧?”
“谁也不敢碰他。不可思议的,好像他真是天神一样。他身上佩了剑,但根本没摸过,那些人就跟骟牛似的束手就擒了。第一个人是他亲手拿下的。你们知道为什么吗?我知道。因为他的眼睛。”
“但是他后来又讲话了。”我说。
“你看见了?他等被捕的人押下去以后,重新上台讲起他们的运气。他首先说,腓力王把他们从一无所有中扶持了起来。他说,以前他们是披羊皮的——真的是这样吗?”
家族最显贵的那个侍从说:“我爷爷给我们讲,从前只有王爷穿斗篷,他说当时那是身份的标志。”
“还有伊利里亚人长驱直入马其顿劫掠的事?”
“他说农人晚上都躲进碉堡里。”
“国王还说,腓力让他们主宰了那些曾经把他们杀得吓破胆的人。他死的时候国库里只剩六十塔仑,外加几只金杯银盏,但是欠了五百塔仑的外债。亚历山大又借了八百,他就拿着这笔钱跨入亚洲。你们知道这事吗?他还对他们提起后来的一切,他说——这话我永远忘不了:‘我带领你们这些年,从来没有一个人死于逃命。’他说如果他们想回家,今天就可以走,到了家尽管吹嘘去,祝他们好运。他就说了这些。”
有个年纪小的叫道:“我们看看他去,告诉他我们的心里话。”他们的语气常像是他属于他们,我觉得内中有满腔的深情。
“他不会让任何人进去的,”我说,“连我他也不要见。”
“他是不是在哭?”心最软的那个说。
“哭!他像中箭的狮子一样生气。你们注意头离狮子嘴远着点。”
我没有把头靠近,直到晚上。他所有的朋友都吃了闭门羹,包括赫菲斯提昂。他和欧迈尼斯争执未了,我想亚历山大没有淡忘。传膳的仆人也一样被遣走。受伤的狮子不愿就医。
夜里,我去看他是否想沐浴。侍从们本来也会放行,但是我生怕洞穴中的狮子会对他们发怒,仍请他们去禀告。里面那个抑郁不忿的声音说:“谢谢他,告诉他不用。”我注意到话里的谢字,是此前没有的。翌晨再来,我就获准进去了。
他依然舔着伤口。昨夜的恼怒已经变成了怨愤,他三句不离此事。我给他刮脸,让他洗浴,侍候他进餐。别人依旧见不着他。他对我复述在军队面前的演讲,怒火激荡的一番话太精彩,他无法只留给自己。他像一个回忆跟恋人吵架的女人,字字不误。
稍后卫士挠起门来。“陛下,有些马其顿人从军营过来,请求和你谈话。”
他神情变了。但也不能说是眼睛一亮,只是稍微把头偏向一边。“问他们还来这里干什么,他们昨天已经自己解甲了。告诉他们我谁也不见,我正忙着选人补他们的缺。他们领完军饷就走吧。巴勾鄂斯,帮我拿书写工具来好吗?”
他整日坐在书桌前,就寝时也还在深思。他眼睛里有了一种火花,但是他缄默不宣。翌晨他把诸位将军召来。其后屋里站满了军官,多数是波斯人。欧皮斯像掀翻顶盖的蚁丘一样躁动起来。
马其顿人的军营仍旧站满士兵。我不想触犯众怒,去了较友善的地方打听原委,很快得知亚历山大正在筹建一支清一色波斯人的军队。
与波斯少年军不同,这不仅是一股新的兵力。所有杰出的马其顿军团、银盾团、步卒伙友,都会从波斯人里甄选。只有马其顿主将和他最忠心的朋友会留用为将领。伙友团本身将有至少一半波斯人。
第一日颁下敕令。翌日,各将领着手工作。同一天亚历山大把波斯贵族全体授封为王亲,这是他们在大流士时代原有的封号,从此他们不必行跪拜礼,可以亲吻国王的面颊。他在上面只添了八十名马其顿人,是与他共享婚礼的诸位新郎。
外面的尘土足以呛人。亚历山大在室内穿着波斯王袍,就职的波斯人逐个亲吻他的面颊,向他请安。我躲在阴影里看着,心想,现在他完全是我们的了。
我们熟习御前的举止,屋里悄然,因此宫殿台基传来的噪音分外入耳。有一种沉重的碰撞,像铁器卸在地上,还有马其顿人的声音,大嗓门一如往时,但十分悲戚。
噪音增强了。马其顿将军们看了看彼此,再看看亚历山大。他略偏着头,继续说话。我溜到一扇天窗前张望。
台基上满是马其顿人,不断涌进殿前的广场。他们已经堆起武器,现在手无寸刃,站在宫门外迷茫低语,犹如一群到树林游荡过,夜归时发现门户紧闭的家犬。我想,他们很快就会醒悟,而且哀叫起来的。
果然,他们像冥府受难的灵魂一样扬声,震心裂耳。“亚历山大!亚历山大!亚历山大!让我们进来啊!”
他走出来,众人大呼一声,纷纷跪下。离他最近的那个人揪住波斯王袍的下摆哭泣。他没有说话,只站在原地,看着他们。
他们恳求他宽恕,担保不会再犯,还要惩办带头闹事的人。他们会日夜守在这里,直到他原谅而且怜悯他们为止。
“你们现在是这么说,”他语气冷峻,但是声音似乎有点颤抖,“那么集会时又是怎么想的?”
人群又响起一片悲声。刚才拉住他袍子的人(我看清是一位军官)说道:“亚历山大,你把波斯人叫做亲人,准许他们亲你。但是我们哪个有过这样的待遇?”我发誓这是原话。
亚历山大说:“起来吧。”他扶起那个人,拥抱了他。这不谙礼节的可怜家伙笨拙地亲了他的面颊,但是欢呼声令人难忘。“从今以后,你们每一个都是我的亲人。”他用不掩饰哽咽的声音说完,上前伸出欢迎的手。
我放弃了计算有多少人挤上来亲吻他。他面颊闪着光,大家一定尝到了他的泪水。
那天剩余的时间,他一直在调整新将领的职位,要么放在波斯名字下面,要么与马其顿人并列,总之不让任何波斯将领丢脸。看来这没有让他煞费思量。我相信,他是早就设想过的。
他上床时已经困极,但是带着胜利的微笑。他确实获胜了。“他们改变了主意,”他说,“我知道可能会这样。我们在一起很多年了。”
“艾尔斯坎达。”我说。他含笑转向我。我舌尖上转着一席话,差点说了出来:“我见过巴比伦和苏萨的名妓,我见过科林斯首屈一指的优伶。我从前觉得我自己的技艺也不那么平庸,但夺冠的人是你。”
然而,很难断定他会不会明白。于是我说:“居鲁士做到这样,也该引以自豪了。”
“居鲁士?……你提醒了我。这时候他会做什么?会举行一场和解大宴。”
他在老兵返乡前办了这场宴会,与那次婚礼一样盛大,惟独没有苏萨遮阴的天篷。殿前广场的中央搭起一个巨坛,最显赫的马其顿人和波斯人,以及联军的将领,皆与国王同桌而坐,九千宾客都能看见他们。希腊的先知和我族的祭司一道向神明祈愿。宴会上的人都有同样的荣耀,只是马其顿人坐在亚历山大身边。经过那些亲吻和泪水,他无法不以此安慰已经被原谅的老情人。
这对于我当然不是无足轻重的差别。在地道的波斯宫廷,国王宠爱的人即使不受贿也备受尊重,不会有人冒犯。但是那样还是不如我所拥有的真切实在。赫菲斯提昂坐在他身边,我并不难过,那是大总管应有的位置。他没有趁着宴会与欧迈尼斯和解。我暗想,艾尔斯坎达知道如果是向我要求的话,他不会徒劳无功的。
因此,喇叭齐鸣之际,他举起硕大的爱杯来祝酒,祈求众神给我们以各种福佑,特别是让马其顿人与波斯人和睦的时候,我真心实意地喝了酒,而且为了他脸上重现的希望又喝了一次。
现在平安了,我想。很快我们就会入山避暑。这么多年后,我即将再次看见埃克巴塔纳美丽的七重城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