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当佩尔狄卡斯问他,他愿何时飨受神祀,他回答,愿在他们自己快乐之时。这就是国王最后的话。
——昆图斯·库尔提乌斯
孩子被在他腰间盘绕了几匝的蛇弄醒,一时受到惊吓。方才它挤压着他的呼吸,使他做了个噩梦。但是他一醒就知道了缘故,两只手扎进那肉环中。蛇动弹着,一条有力的纽带在他脊背下攒紧,然后变得细长,蛇头溜上他的肩膀,滑过脖子,他感到蛇信子在耳际起伏摆动。
老式油灯上绘着男孩们投环套物、观看斗鸡的场景,在婴房的灯台上低低烧着。他入睡时分的暮色已尽,一道冷锐的月光穿过高窗射落,在黄色大理石地板投下一块蓝色。他把毛毯推下去一点,想看清楚是不是那条蛇。他母亲告诫过他,背部像衣物镶边织纹的蛇永远不能碰。但一切都好:它正是那条淡褐色的蛇,灰肚皮平滑如漆釉器物。
将近一年前,他年满四岁,得到一张五尺长的男孩子的床。为了万一他摔下来,床脚做得短,因此那条蛇无需攀高。房中每个人都熟睡着;他妹妹克莉奥帕特拉在摇篮里,在那斯巴达保姆的旁边;近处一张较好的梨木雕床上,躺着他自己的保姆赫拉妮科。肯定是半夜了,但他还能听见宴会厅中男人们的喧唱,又吵闹又不成调,唱词末尾都含含糊糊。他已经明白其中的缘故了。
这蛇是个秘密,今晚属他独有的秘密。连咫尺之遥的赫拉妮科,也没有发觉他俩沉默的招呼。她打着呼噜,很安全。他曾因将那鼾声比作匠人拉锯而挨了巴掌。赫拉妮科不是寻常的保姆,是个有王室亲缘的贵妇,一天两次地提醒他说,她做这工作只是看在他是腓力王之子的分上。
那鼾声、那远远的歌声,都是孤单的音响。醒着的只有他自己和那条蛇,还有走廊上巡夜的卫兵。方才他经过门前,甲衣搭扣咔嗒咔嗒响。
孩子翻身侧卧,抚摸那条蛇,感觉它平滑而有力地穿过他的指间,贴住他裸露的皮肤。扁平的蛇头靠在他的心脏上,似乎在聆听。它起先冰冷,促使他醒了过来。现在它从他身上取暖,慵懒起来。它快睡着了,也许会这样待到早晨。赫拉妮科发现它时会说什么呀?他极力忍笑,生怕蛇因震动而离开。他从来不知道它能从他母亲的房间游开这么远。
他谛听,想探知她是否遣了侍女们出来找蛇。这蛇叫格劳科斯。但是他只听见宴会厅里有两人互喊,然后是他父亲比谁都响亮的喊叫,把那两人压了下去。
他想象她穿着浴后的黄边白羊毛的袍子,头发披拂着,油灯从拢护它的手指间透出红光,轻轻地唤“格劳科斯——斯!”或者拿她小巧的骨笛吹乐吸引它。侍女们会在放篦子和胭脂瓶的架子上、弥漫肉桂味儿的镶铜衣橱里,四处翻寻;有一次丢了只耳坠子就是这样,他见过。她们会胆怯而笨拙,叫她发脾气。宴会厅又传来喧声,令他想起父亲不喜欢格劳科斯,它丢了,他会很高兴。
于是他下决心自己马上带它回去,交还给她。
一定要做到。孩子站在黄地板上那块蓝色月光中,蛇缠绕着他,停在他臂膀间。不能因穿衣而惊动它。他从凳子上拿起自己的披风,把他俩一同围起来,让蛇保暖。
他停步思忖。他要经过两个卫兵。即使两人都是朋友,在这个钟点,他们也一定会阻拦他。他倾听外边那人的响动。走廊有一处拐弯,拐角上有间库房。那卫兵两个门都要看守。
跫声渐弱。他拔闩启门,张望着,筹划路线。一尊阿波罗青铜像立在壁角绿色大理石基座上。他身材尚小,可以藏于其后。趁卫兵向另一边去远,他奔跑起来。余程简单,他一口气来到那个有阶梯通上寝宫的小庭院。
阶梯两边都是彩绘着树木雀鸟的墙壁,阶顶是一个小平台,锃亮的门上,巨大的门环衔在狮子口中。大理石地砖几乎还没有磨损。阿奇劳斯王当朝之前,这里只不过是佩拉潟湖边的一个港口小镇,如今它成了一座有神庙和华厦的城市;阿奇劳斯在缓坡上筑造了他著名的宫殿,引来全希腊的惊叹。此宫名气太大,以至于不能改建,一切都保留着五十年前时兴的辉煌。宫墙由宙克西斯彩绘,历时多年才完成。
阶梯下站着第二个卫兵,隶属于国王的近卫队。今晚是阿癸斯当班。他放松地站立,倚在长矛上。孩子从昏暗的甬道窥视着,退后了些,观察、等待。
阿癸斯年约二十,是王室私有土地上一位贵族的儿子。因是御前侍奉,他一身检阅时的甲胄,头盔上有红白二色马鬃的顶冠,其铰合的颊瓣上凸雕着雄狮;盾牌上精致地绘了一头步态雄健的野猪。盾牌挂在肩膀上,在国王安全就寝前不得脱卸,其后也不离手边。他右手握着一支七尺长矛。
孩子愉悦地凝视,一边感到披风里的蛇微微动弹着、纠缠着。他熟悉这年轻人,恨不得大喊一声跳出来,使他抓起盾牌对准矛头;然后被他抛上肩膀,摸到那高高的盔冠。但阿癸斯正在值班。会是他去挠门,把格劳科斯交给一个侍女;他则会回到拉妮科那边,被打发上床。从前他也试过夜晚来,但没有这样晚;他们的答复永远是除了国王谁也不能进门。
甬道以鹅卵石镶嵌画铺地,砌出黑白棋格。他站久了脚痛,夜里的寒气也越来越重。阿癸斯只需看守阶梯,别无任务,跟另外那个卫兵不一样。
他有一瞬打算走出来,跟阿癸斯聊一会儿就回去。但是胸前蛇的滑动提醒他,他出门是要见到母亲的。所以,他就是要做到。
如果把心念专注于想做的事,机会就会出现。而且格劳科斯也是有魔力的。他轻抚变薄的蛇颈,像召唤一样用气息说:“善精灵,萨巴宙斯-扎格柔斯,遣走他吧,快呀,快呀。”还加上一个听他母亲念过的咒语。虽然他不知它用于何时,试试也无妨。
阿癸斯从阶梯走向对面的甬道。走过去一点是一座雄踞的狮子,阿癸斯把盾牌和长矛靠在石雕上,绕到背后。虽然以本地标准他清醒得很,但是站岗之前饮下的酒量令他无法忍到交更时分。守卫们向来是走到狮子后面。痕迹在黎明前就会被奴隶擦除。
他一开始移步,武器还没放下,那孩子就明白了,奔跑起来。他脚步如飞,无声登上冰冷平滑的台阶。与同龄孩子玩耍时,他永远惊讶他们居然那么容易被追上或抓住。他们大概没有真正在努力吧。
狮子身后的阿癸斯并未忘记职守。一只看门狗吠叫起来,他立刻抬头。但是犬声来自对面。它停了,他正了正衣装,拾起武器。阶梯上杳无人迹。
孩子无声地用背部掩上那扇沉重的门,伸直手臂插上门闩。门闩光滑,又上过油,没有弄出一丝声响。然后他转身面对房内。
一灯独燃,锃亮的铜灯台缠着镀金葡萄藤,企立在镀金鹿蹄上。房中很温暖,隐秘的生命在周围一呼一吸。厚重的织锦边蓝色羊毛帘幕,墙壁上彩绘的人物,都随之颤动;灯焰也在呼吸。男人们的声音被厚门隔断,传到这里只是耳语。
各种味道弥漫而窒息,有浴油香、熏香和麝香,有铜制火篮里松脂灰的气味,有他母亲的脂粉、精油和来自雅典的一瓶香水,有某种她烧来施法的呛鼻之物,还有她的体香和发香。一张大床,床腿镶着象牙和玳瑁,床脚做成狮子的四个脚掌踏地,她卧眠其上,头发在精织的亚麻枕上披散。他从来没见她睡得这样熟。
看来她并没有发现格劳科斯丢了,睡得这么死沉。他停了下来,享受着他偷偷摸摸的独占。她的橄榄木妆台上,瓶瓶罐罐干净地盖着。一尊镀金的宁芙擎着她满月般的银镜。那件橘红色睡袍折好了放在小凳上。从侍女们的卧室远远传来隐约的鼾声。他目光移至壁炉旁那块松动的石头,下面栖有禁碰的生物;他常常盼望有机会自己来施法。但是格劳科斯也许会溜开的。现在就得交给她。
轻步上前,他是她睡梦的隐形守卫和主人。猩红色镶边有金线排穗的貂皮褥子在她身上一起一伏。她的眉毛描画分明,底下是薄而细腻的眼睑,烟笼笼的灰眼睛仿佛透睑而现。睫毛影沉沉的,嘴紧合着,唇色如兑了水的酒。鼻子又白又直,随着呼吸而微微吁气。她二十一岁。
被子从她的乳房滑下来了一点,那是克莉奥帕特拉前不久还常常埋头的部位。现在她归那个斯巴达保姆照管,他又一次独霸他的王国了。
她有一绺头发垂向他,深红、强韧,在灯光的跳动中闪熠。他把自己的一些头发也拨到前面,跟她的比对。他的像是粗打的金子,亮泽而坠手;逢年过节,拉妮科总埋怨它难卷。她的头发则是弹性的波浪。那斯巴达女人说克莉奥帕特拉的头发将来也会那样,尽管现在还只是绒毛。如果她以后长得比他更像母亲,他会恨她。但她可能会死的,婴儿死掉的很多。
在阴影中,那头发看上去颜色沉暗,不同了。他扭头看靠内的墙面上那一幅巨型壁画——宙克西斯为阿奇劳斯绘制的《特洛伊沦陷》。画中人物与真人一般大小。木马在远景中遥遥矗立,稍近处希腊人将剑扎进人的身体,长矛刺向他们,或是把张口尖叫的妇女抓在肩头。前景里,年迈的普里阿摩斯与幼小的阿斯蒂阿纳克斯在血泊中挣扎。那头发是同样的颜色。他满意地转回头。他生在这房间里,这幅画实在眼熟。
他披风底下,盘在他腰间的格劳科斯扭来扭去,无疑是因回家而欢喜。孩子又细看了一次母亲的脸,然后让身上唯一的衣物滑落,小心掀开毯子边缘,与交缠的蛇一起溜进她身旁。
她的手臂伸过来抱住他。她轻轻呵了口气,鼻和嘴埋进他的头发里,呼吸加深了。他把头捺到她颔下,她柔软的乳房包围了他,他能感到自己的皮肤贴着她的皮肤,从头到脚相依偎。蛇在中间被夹得太紧,使劲扭摆,滑到一边去了。
他觉得她在醒来;一抬头,只见她睁着灰眼睛,瞳孔像烟环般一圈圈放大。她亲吻并抚摸了他,说道:“是谁放你进来的?”
尚在她半梦不醒,而他幸福地躺于怀抱中的时候,他就想好了怎样回答。阿癸斯守门失职,会因此受罚。半年之前他从窗户目睹过一个卫兵在演武场上被别的卫兵处死。时隔太久了,他已经忘了那人所犯何罪,就算他当时能明白的话。但是他记得那遥远而缩小的身躯捆在柱子上,围成一圈的人横握投枪齐肩,一声紧张锐利的命令,继而一声惨叫。然后,他们聚拢上前拔出密集的长枪,那颗头晃了晃,鲜红喷涌。
“我对那个人说是你要我过来的。”不用提起名字。以一个爱说话的孩子而言,他是很早就学会了何时缄口。
她的腮帮子贴着他头部,动了一动,是个微笑。他每每发现她对他父亲说话的时候总是夹着谎言。他觉得那是她的一种本领,如同那以骨笛吹响的蛇乐。
“母亲,你什么时候嫁给我?等我大一些,六岁的时候?”
她亲了亲他颈后,手指抚着他的脊骨。“等你六岁了再问我吧。四岁定亲年纪太小了。”
“到狮月我就五岁了。我爱你。”她亲吻着他,默默无语。“你最爱我吗?”
“我完完全全地爱你。说不定会把你吞了。”
“但是‘最’吗?你最爱我吗?”
“你乖的时候呗。”
“不要!”他用双膝扣住她的腰,在她的肩膀上捶着。“当真是‘最’。超过对别人。超过对克莉奥帕特拉。”她轻柔地支吾了一声,抚慰多于责备。“你就是!你就是这样的!你爱我超过爱国王。”
能不说“父亲”的时候他就不说,也知道这能讨她喜欢。他从她身体上感到她无声的笑。她说:“也许吧。”
他在胜利的得意中又溜倒在她身边。“如果你许诺说你最爱我,我就给你一样东西。”
“噢,小霸王。会是什么呀?”
“看,我找到了格劳科斯。他到我床上去了。”
他把毯子翻开,露出那条蛇。它已经再次缠到他腰上,觉得这样舒服。
她瞅着光亮的蛇头,它从孩子白皙的胸膛上的憩息处抬起,对她嘘气。
“啊,”她说,“你在哪儿找见的?它不是格劳科斯。是同一类,不过大多了。”
他俩一同凝视那盘曲的蛇,孩子心里充满了骄傲与谜团。他照着教他的那样抚摸伸起的蛇颈,那颗头便又低了下去。
奥林匹娅斯嘴唇轻启,放大的瞳孔一圈圈侵入灰色的虹膜;他看见那虹膜像软绸般层叠。她的手臂松开了些,目光却紧扣着他。
“他认识你,”她细声说,“他今晚来,绝对不是第一次。你睡着的时候他一定常来。看他多黏你。他对你很熟悉。他是神派来的。他是守护你的精灵,亚历山大。”
灯光颤动。一根松枝烧成了炭灰,抛起蓝焰。那条蛇敏捷地扭紧他,仿佛要分享一个秘密;它的鳞片滑如水滴。
“我要叫他提喀,”他立即说,“他可以从我的金杯里喝牛奶。他会跟我说话吗?”
“谁知道?他是你的精灵。听好了,我会告诉你——”
宴会厅大门一开,压伏的噪声便爆发出来。男人们互喊晚安,嚷嚷着笑话和酒醉的谑语。噪声流进他俩关闭的堡垒,漫到身上。奥林匹娅斯停了口,把他搂紧在身侧,轻声道:“没关系,他不会上这儿来。”但是他感到她在紧张地倾听。传来一种沉重的跫音,又听见打了个趔趄,伴着一声咒骂;然后是阿癸斯的长矛底端铿然在地板上敲了一敲,以及他持矛敬礼时的顿足之声。
跫声嚓嚓噔噔上了台阶。房门忽然开了,腓力王摔门而入,看都没看床上一眼便开始脱衣。
奥林匹娅斯已经拉上被褥。在警觉中睁圆了眼睛的孩子,一时庆幸自己能够躲着。然后,蜷身于子宫般的软羊毛和体香之间,他渐渐对自己无法迎对或看见的危险感到恐怖。他从一条褶子里打通窥孔。知道总强于猜测。
国王裸身而立,一只脚踩在妆台的软凳上,解着鞋绳。为了看见在做的事,他侧着满是黑须的脸,那只昏瞀的眼睛向着床。
一年多以来,每当有可靠的人把他从妇人手里接走,孩子往往会去摔角场奔跑流连。身体着衣或裸裎都一样,区别只在于能否看见男人的战伤。但是他极少看见的父亲的裸体总会使他恶心。迈托尼围城之战使他一目失明之后,他变得吓人了。起先他以纱布遮挡,混着血的眼水会一直流淌到胡须里。流干之后纱布也没了。箭矢刺穿过的眼皮皱巴巴的,有一道道红痕;睫毛粘结着一层黄物。他睫毛是黑的,与他健全的眼睛和胡子颜色一样,与小腿正面、前臂和胸口的浓毛也一样。一丛黑毛从他腹部延伸至裆部的密林,如同第二把胡须。双臂、颈部和双腿布满或白或红或紫的创痕。他打了个嗝,散发一股不新鲜的酒气,露出齿缝来。紧贴窥孔的孩子忽然知道了他父亲像什么。他像那独眼的波吕斐摩斯——生擒奥德修斯的众水手并活嚼了他们的怪物。
他母亲已经坐了起来,一肘支身,衣服拉至颔下。“不行,腓力。今晚不行。正赶上不是时候。”
国王阔步走近床前。“不是时候?”他声音很大,饱腹登阶使他仍然喘气。“这话你半个月前就说过。你当我不会计数?你这摩罗西亚的臭娘们。”
孩子感到母亲本来搂着他的手攥成了拳头。她再说话便是战斗的声口。“计数?你这冬夏不分的酒鬼。找你的娈童去吧。一个月里每一天对他都是一样。”
孩子对这些事所知未全,但隐约能够会意。他不喜欢新近在他父亲左右的那个显出傲气的青年,厌恶他所觉察的两人之间的秘密。他母亲全身紧张而僵硬起来。他屏住呼吸。
“你这个蛮女!”国王说。孩子看见他俯冲上来,就像那擒食的波吕斐摩斯。他仿佛倒竖着浑身的毛发,连腹下丘壑黑林里吊挂的棒子也自动举起,挥向前方,神秘而恐怖的一幕。他掀开了被子。
孩子躺在母亲怀中,手指扎进了她的身侧。他父亲愕然后退,指着什么咒骂。但不是指向他们;盲眼仍朝向那边。孩子悟出他母亲方才为何不讶异身旁有他的新蛇。格劳科斯已经在那里了。他一定是睡着过。
“你好大胆子!”腓力喘着粗气,控制住一阵反感的震动。“我早就禁止过,你居然还敢把你那些肮脏的虫豸带上我的床?弄蛊人,蛮夷的女巫……”
他煞住了口。他妻子双眼中的仇恨把他的单眼引向那边,看到了孩子。二脸相对:男人的脸紫涨着,由于酒,也由于此时被羞耻加深的愤怒;孩子的脸亮如嵌入金器的一颗宝石,蓝灰色眼睛定定地睁大,皮肤透明,贴近标致脸骨的细腻肌肉,因不明白的痛苦而绷紧。
腓力嘟囔着,本能地要拿袍子蔽体,但已经没有必要了。他感到委屈,受辱,受了暴露和背叛。手边若有剑,他真想杀了她。
孩子腰上的生灵被这一切所打扰,扭摆着身子,擎起头。腓力这才看见了它。
“什么东西?”他用颤抖的手指指着。“孩子身上的是什么东西?你那种玩意儿?现在你教起他来了?你要把他教成一个蛮荒里扯嗓子跳蛇舞的巫祝吗?我告诉你,这我决不能容忍,你若不想受罪就当心我说的话。宙斯在上,我说到做到,你看着好了。我儿子是希腊人,不是你家乡山野上放牧的蛮夷……”
“蛮夷?!”她扬起的声音铿锵振响,然后降了下去,像格劳科斯生气时那样阴冷。“村夫你听着,我父亲是阿基琉斯的后人,母亲是特洛伊王室的苗裔。我的祖先称王的时候,你家的人还在阿尔戈斯替人耕地呢。也不拿镜子照照!一脸色雷斯人的粗蠢相。要说我儿子是希腊人,那是因为我。我们在伊庇鲁斯血脉纯正。”
腓力咬牙切齿,下颔突出成方形,阔颧骨的脸愈发宽大。这些极致的辱词也没有使他忘记孩子在场。“我不屑答复你。要说你是希腊人,那就拿出希腊妇女的风度,给我们一点矜持看看。”他无衣蔽体,感到被两对烟茫茫的灰眼睛从床上瞪视。“希腊人的学业、理智、教养,我要这孩子像我一样全都获得。你不要另存他想。”
“哎哟,忒拜!”她像念咒一样抛出这个词。“现在又来讲忒拜了?我对忒拜倒知道不少。你在忒拜学会了做希腊人,你在忒拜变得有教养了!在忒拜呀!你听过雅典人怎么谈起忒拜的吗?全希腊都知道它是粗鄙的别名。别丢人了。”
“雅典人只晓得磨嘴皮子。他们的盛世早完了。他们若还有廉耻,就别拿忒拜说事。”
“该这样的是你。你在忒拜是个什么东西?”
“是个人质,是个政治筹码。我哥哥的和约是我订立的吗?你不要抓住那一点来对付我。我当年才十六。我在那儿学到的礼节,比从你身上看到的全部还多。他们还教了我战争。佩尔狄卡斯去世的时候马其顿如何?他四千人马,败在了伊利里亚人手上。山谷丢荒着,我们的人不敢从山堡下来耕作。他们唯一有的是羊群,羊皮拿来御寒,就连这些羊都几乎不保。伊利里亚人差点就席卷一切了,巴尔德利斯已经在磨枪。我们如今的地位和疆域的四至,人人都知道。因为忒拜,还有教我成为战士的忒拜人,我才以国王身份娶了你。那时你的亲属可是欢喜得很。”
孩子挨在她身侧,感到她越来越深重的呼吸。乌云压顶,他茫茫等待着未知的风暴,手指攥着毛毯。他知道自己被遗忘了,只身一人。
风暴来了。“是么,那里教你做了战士?还教了什么?还教了什么?”他感到她的肋骨在狂怒中抽动。“你十六岁南行时,这边已经到处是你撒下的野种了。你以为我不晓得是哪些人?那婊子阿丝诺伊,拉戈斯的妻,老得能给你当娘……然后伟大的佩洛皮达斯又教了你令忒拜举世闻名的全部学问——战争和男色!”
“住口!”腓力吼道,声音之大如在战场。“当着孩子你怎么不知收敛?他在这间房里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我告诉你,我儿子一定要得到文明开化的教养,哪怕我必须……”
她的笑声淹没了他的话音。她从孩子身上抽回手,一挺身。胳臂和手掌撑着身体,红头发在裸乳上、在孩子张开的嘴巴和眼睛上披散,她笑得声震屋宇。“你儿子?”她叫道,“你儿子?”
腓力王像是刚跑完长跑一样呼吸。他大步上前,扬起手。
孩子从极度的沉静中惊起,骤然甩开母亲头发的帘幕,直立在床上。扩大了的灰眼睛近于黑色,嘴巴苍白。他打在他父亲抡起的手臂上,使他纯因震动而缩手。“走开!”孩子尖声喊,像林中野猫般凶悍发光。“走开!她讨厌你!走开!她要嫁给我!”
在深吸三口气的时间里,腓力木然呆立,嘴眼大张,仿佛当头挨了一棒。然后他一扎身拽起孩子的双肩,把他荡过空中,放开一手去推撞开大门,将他抛了出去。猝无预备之下,惊异和震怒使他僵硬,完全没有自救。他滑动的身体落到阶梯顶端,开始滚下去。
锒铛一阵乱响,青年阿癸斯松脱长矛,从盾牌系带里拉扯出手臂,一连三四级地跃上台阶拦截那孩子。他在下楼的第三级台阶接住他,抱了起来。他的头似乎没受撞击,眼睛睁着。上方,腓力王扶门观望,见一切平安方才摔上了大门。但是孩子对此一无所知。
与他一同被提溜起来的蛇受了惊吓,也有擦伤,在他开始跌落时脱开了他,游下台阶,到暗处去了。
阿癸斯看清了扰动的来源,回过神来。孩子就够他伤脑筋的了。他抱着他下了楼梯,坐到台阶底部,把他托在膝盖上,就着墙上火炬的光验看。他摸起来硬得像木板,眼睛翻白。
看在冥界众神的分上,青年想,我该怎么办?如果我擅离岗位,队长会要我血偿的。如果他儿子死在我手上,则是国王要我血偿。去年有一夜,那新宠尚未得势时,腓力的眉眼曾经向他溜了过来,他当时装傻。现在他已经见了太多了,他明白,自己并不会值多高的身价。孩子的嘴唇周围发青。角落里远远搁着阿癸斯厚实的羊毛斗篷,是为凌晨御寒而备的。他拾起斗篷,在孩子与他自己的铁衣之间塞了一层,然后裹起他。“来来,”他焦急地说,“来来,看呀,没事了。”
他似乎没有呼吸。怎么办?拍打他,像止住妇人失态的大笑一样?那也可能会弄死他的。他的眼睛在转动,在寻找焦点。他啼喘着吸进一口气,然后发出一声撼人的尖叫。
阿癸斯大感释然,将围住挣扎着的肢体的斗篷松开一点。他像是对一匹受惊的马儿一般,叫唤、咕哝,不搂得他太紧,只让他感到他沉稳的双手。在楼上的房间里,他父母对骂着。过了阿癸斯不知是多长的时间(他眼前还有大半个夜晚),这些声音终于沉寂,然后孩子开始低泣,但不久便止住了。复原至此,他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咬着下唇,吞咽着,专注地仰视着阿癸斯。那卫兵一时恍惚,不能确定孩子是几岁了。
“这才是我的小官长。”他温柔地说,被那稚气的脸蛋上成年男子般的努力所感动。他用斗篷擦干了它,亲了亲,一边揣想这金色的男孩到了钟情的年纪会是什么模样。“来吧,甜心,你和我一块儿站岗吧。咱们彼此照应,好吗?”
他环抱住那孩子,轻抚他。过了一会儿,那安静、那温暖、由于受这青年抚摸而生的不自知的感官快乐,对自己被人敬慕多于怜悯的朦胧察觉,开始平复那个先前仿佛是他仅有的全部的巨创。它逐渐愈合,关闭了里面的一切。
少顷他从斗篷探出头,四面看了看。“我的提喀在哪儿?”
怪孩子,他呼唤他的命运之神是什么意思?见阿癸斯茫然,他添上:“我的蛇,我的精灵。他哪儿去了?”
“啊,护佑你的蛇。”阿癸斯认为王后的爱畜可憎至极。“他这会儿躲起来了,很快就会回来的。”他把斗篷更多地团在孩子身上:他开始打寒战了。“别往心里去,你父亲不是有意的。只是因为他喝多了。我脑袋上也吃过我父亲不少掌掴呢。”
“等我长大了,”他停下来数手指,数到十,“等我长大了,我要杀了他。”
阿癸斯从齿缝间倒吸一口气。“嘘!不能说这种话。杀父是受神诅咒的,复仇女神会追逐这样的人不放。”他描述起她们来,却因孩子大睁双眼而停了口。今晚已经够他受的了。“我们幼年受过责打,将来打仗才能够忍受住战伤。瞧,转过来瞧瞧。看这儿,我第一次跟伊利里亚人战斗时留下的。”
他拉起猩红色羊毛短裙,露出大腿上隆起的一条长疤,凹陷处便是当时矛头刺入的地方,几乎抵骨。孩子敬佩地凝视,又用手指去摸。
阿癸斯盖起伤疤,一边说道:“你也能猜到,疼是很疼的。但为什么我能忍住不叫喊,不在伙友们面前丢人?是因为我父亲的耳光。刺伤我的人,没有活到能拿它吹嘘的时候。他是我杀死的第一个人。当我把首级拿给父亲看时,他给了我一条刀带,祭献了我的儿童围腰,然后大宴亲朋。”他望彻走廊。难道没有人会路过,把孩子领回去睡觉?
“你能找见我的提喀吗?”他在问。
“他不会走远的。他是家蛇,家蛇不游荡。等着吧,他会回来喝牛奶的。不是每个男孩都能驯服一条家蛇。我敢说,是因为你有赫拉克勒斯的血脉。”
“他的蛇叫什么名字?”
“他生下来不久,有两条蛇爬进他的摇篮——”
“两条?”他俊秀的双眉攥到一起。
“啊,但是那些是坏蛇。宙斯之妻赫拉派它们去,要扼死他。但是他抓住蛇颈,一手握着一条……”阿癸斯停顿了,无声地咒骂自己。干吗叫这孩子做噩梦呢?但也许,这话更可能驱使他出走,去捕杀一条大毒蛇。“不,你知道,这事发生在赫拉克勒斯身上,只因为他是天神之子。他名义上是国王安菲特律翁的儿子,然而是宙斯让安菲特律翁的王后怀上了他。所以赫拉才妒忌。”
孩子全神听着。“而且他还有苦功要完成。为什么他要那么辛劳?”
“欧律斯透斯——继位的国王,妒忌他,因为他比他自己优秀,是个英雄,而且父亲是神。欧律斯透斯只是个凡人,你明白吧,而且赫拉克勒斯本来是要继承王位的,只不过赫拉让欧律斯透斯先了一步出生。所以,赫拉克勒斯必须去完成他的十二件苦功。”
孩子点点头,像是个参透一切的人。“这样,他才能证明他是最优秀的。”
阿癸斯错过了这些话。他终于听见夜班的卫队长从走廊那边巡视而来。
“官长,附近没有人路过,”他解释道,“真不知那保姆干吗去了。这孩子光着身子在王宫周围跑来跑去,冻得发青呢。他说他在找自己的蛇。”
“他妈的懒婆娘。我叫醒一个女奴进去唤她起床好了。时辰太晚,不能打扰了王后。”
他铿然大步离去。阿癸斯把孩子高举齐肩,拍拍他的臀部。“你该去睡了,赫拉克勒斯,真不早了。”
孩子扭摆着俯下来,双臂扣住他的脖子。阿癸斯代他掩饰了痛处,没有泄露。这样一个朋友是难以报答的。他把他的秘密分享出来,因为这是他能给的全部。
“如果我的提喀回来了,告诉他我去了哪儿吧。他知道我的名字。”
称为拉戈斯之子的托勒密,骑着他新获的栗色马向佩拉湖轻驰而来。沿岸有宜于跑马的土地。这匹马是拉戈斯送的礼物,年岁愈久,拉戈斯愈是对他钟爱,尽管托勒密童年是不大快乐的。他今年十八,是个深肤色壮骨骼的年轻人,刚硬的轮廓日后会变得嶙峋。他已经刺过野猪,可与汉子们同桌共餐;又在一场边界交锋中杀过人,遂将儿童围腰换成了一条红色的皮革插刀腰带,上面有一把兽角柄匕首,杵在刀鞘中。大家都说他给拉戈斯添了荣光。说到底他俩的作为对彼此都有益,但国王才是大赢家。
在松林和湖泊之间,他看见亚历山大向他招手,便骑马过去。他喜欢这个无论置身何处都出群的孩子:在七龄童当中显得太早慧,尽管还未满七岁;在年龄大些的男孩里又太矮小。他跑过夏日的沼地,芦苇丛生处泥土龟裂着。他的大狗翻检过田鼠,又回来把脏鼻子蹭上他的耳朵,两只前掌并未离地。
“跳上来!”青年道,一把将他抱上身前,放在马背的鞍布上。两人让马匹一路小跑,寻觅可纵马奔驰之地。“你那条狗还在长大吗?”
“嗯。看它脚掌的大小,还能继续长呢。”
“你说得对,它父母两边肯定都是摩罗西亚种。正在长鬣鬃呢。”
“我们现在这里,就是那人打算淹死它的地方。”
“如果狗种来历不明,养大了也可能还是不划算。”
“他说它是烂货,在它身上绑了块石头。”
“最后有个谁被咬伤了吧,反正我是这么听说的。我可不想被这条狗咬一口。”
“它还不会咬人呢。是我咬的。看呀,我们可以跑马了。”
那狗欣然于尽情扬腿的机会,跟着他们,沿着接通佩拉和大海的宽广潟湖奔跑。他们在湖岸全速疾驰,野鸭和海鸥、长腿伶仃的鹭鸶和鹳雀被那滚雷般的脚步所惊吓,纷纷鸣叫着从莎草丛中拍翅而起。男孩高亢清澈的嗓音大声唱起了伙友骑兵的战歌,一阕依进攻节奏而渐次加强的壮曲。他脸色酡红,轻金色的头发波浪一般落在额前,灰眼睛泛蓝,整个人闪着光。
托勒密放缓马匹的步子让它呼吸,又夸赞它的长处。亚历山大的答语像马夫一般地道。这又勾起了托勒密的兄长之情,他问道:“你父亲知道你成天跟兵士们一起吗?”
“哦,知道的。他说希兰诺斯可以教我掷投枪,门涅斯塔斯可以带我去打猎。我只跟我的朋友们一起去。”
看来是说得越少,和好越快。托勒密早已听说国王宁愿让儿子跟粗人扎堆,也不乐意他成天待在他母亲那里。他轻策马儿小跑起来,直到一块石子卡住了蹄楔,只好下马料理。那男孩的声音在他上头说道:“托勒密,你真的是我哥哥吗?”
“啊?”他在惊诧中放了马儿,它越走越开。男孩立即抓住了缰绳,稳稳刹住它。但是心神不定的青年没有骑上,只与马儿并头而行。男孩感到话有闪失,正色道:“他们是在卫队的营房里这么说的。”
他们默默踱步前行。男孩察觉是不安多于愤怒,便肃然等待。
托勒密终于说:“他们说他们的,但是不能当着我说。你也不能。谁这么说我就得杀了他。”
“为什么?”
“就得如此,没别的缘故。”
没有答话。托勒密见那男孩竟是一副伤心的神气,不禁嗒然。这是他本来没想到的。
“好啦,”他笨拙地说,“像你这样茁壮长大的男孩,倘若还不知道人是怎么……我当然会乐意做你哥哥,跟这个并不相干,原因不在这里。只是我母亲是嫁给了我父亲的。那个话是说我是私生子。你知道那意思。”
“嗯。”亚历山大说。他知道那是奇耻大辱。
托勒密感到男孩即使不是无知,也仍旧迷惑,便履行了兄长的责任。他直爽的提问得到直爽的答复;男孩从他的卫队朋友那里听来的不少。但是他似乎认为,生儿育女还需要某种魔法。青年明白地解释之后,换来了一阵长久而专注的沉默,令他诧异。
“怎么了?我们全是这样生下来的,没什么不对。那是众神造就的。但是妇女只能与丈夫如此,否则生的就是私生子。所以那个人才想淹死你的狗:担心它坏了血统。”
“嗯。”男孩说,再次陷入沉思。
托勒密感到烦恼。在他的童年,腓力还只是次子兼人质的时候,他没少受罪;后来他不再受辱了。倘若他母亲未嫁,也许他的身世会被承认,境况不可同日而语。事关礼法;他觉得不说明这一点,对那男孩未免残忍。
亚历山大直直地望着前方。他稚气的脏手自握缰绳,不占据他的思绪。这双手的能力具有和身体不相称的早熟,近于诡谲,令人不安。他幼犬般丰满的圆脸下,已开始显现一种如宝石分明的轮廓。托勒密想道,是他母亲的模子,完全不像腓力。
他心中闪过一个想法。自从跟男子汉们共餐以来,他听见了许多奥林匹娅斯王后的传说。怪异、狂暴、神秘飘忽,像色雷斯狂女一样野性,惹了她的话会作法诅咒你:国王是在萨莫色雷斯的秘教仪式上,在篝火熊熊的山洞里邂逅她的,场合恰当之极;第一眼就为她疯魔,尚不知她的家世;获胜后带了她回来,连同一份实用的盟约。据说,伊庇鲁斯直到很近的年代还是由女人统治,男人没有地位。有时她松林里的鼓钹声彻夜不绝,她的房间也传出奇怪的吹奏声。据说她与蛇媾合;老妪的谣传罢了,但松林里又是怎么回事?这男孩受她熏陶那么久,是否知道他不该知道的事?他果真是现在才明白了吗?
仿佛他扳动了冥界某个洞口的石头,放出幽幽做声的成群阴魂,托勒密心中掠影过几百年来争夺马其顿王位的一个个血腥故事:各部落为了争霸而血刃,杀灭亲属来僭取王权;战争、屠戮、下毒;狩猎场上谋杀他人的长矛,利刃从背后、从黑暗处或床笫间挥起。他不无野心;然而投身这一血河的想法令他寒冷彻骨。猜测是危险的,况且能有什么证据?这男孩在痛苦是真的,别的就不要想了。
“听好,”他说,“你能保守一个秘密吗?”
亚历山大举起手,郑重地宣告了一个押上毒咒的誓言。末了他说:“这是最强的一个,希兰诺斯教我的。”
“这个太强了,我免除咒语对你的约束。这样的誓言你要小心用。现在我原原本本告诉你吧:我确实是你父亲跟我母亲生的,但那时候他只是个十五岁的小伙子。是他去忒拜之前。”
“噢,忒拜。”他的声音像是另一个人的回声。
“他在那方面比同龄人成熟,出了名的。但那不算什么,男人是没法等到成亲那时候的;老实说我也没有等。但是我父母亲结婚了,这些议论会令他们蒙羞。这是男人必须还之以血的侮辱之一。你明白与否没有关系,反正就是如此。”
“我不会说的。”从那已经比别的孩子更深的眼窝,他将目光投向远方。
托勒密把弄着马笼头上的颊带,悒郁地想道:唉,我能说什么?另一个人自会告诉他。他心内犹存的童真挽救了成年人的颓丧。他刹住马儿。
“如果我们成了歃血结拜的兄弟,这跟大家说都没关系。”他故作神秘地添上一句,“但你知道我们要怎么做吗?”
“我当然知道!”他用左手拢合缰绳,伸出右手,握拳朝上,手腕现出一条蓝色的血管。“来吧,这儿,现在就做吧。”
骄傲与决心使男孩神采奕奕,托勒密见了,从红腰带上抽出那把锋利的新匕首。“且慢,亚历山大。我们要做的是一件庄严事。从今直到我们的死期为止,你的敌人便是我的,我的敌人便是你的。哪怕我们的亲族交战,我们也决不互动刀枪。如果我死于异乡,你要为我举办葬礼,我对待你也是一样。所有这些事都包括在内。”
“我许诺。你割这儿吧。”
“我们用不着那么多血。”他避开递来的血管,轻轻划破那白皙的皮肤。男孩含笑俯视。刺开自己的手腕之后,托勒密把两个创口摁在一起。“完成了。”他说。而且完美,他心想;某位善良的精灵指引了我。现在他们不能来向我说:“他不过是王后私生的,而你则是国王私生的,王位该属于你。”
“走吧,哥哥,”男孩说道,“上马来,它已经缓过气了。我们真的该走了。”
御马厩建在一个宽阔的广场里,灰泥粉刷的砖墙,还有石质壁柱。一半的马棚空着,因为国王在操练军队。他对战术每有新主意就会练兵。
亚历山大在去观演的半途停下来,去探望一头刚产驹的母马。如他所愿,周围没有人告诫说它这时很危险。他溜进去靠近它,哄它,当它温热的鼻孔颤动他的头发时,他抚摸着马驹。少顷它推推他,表示够了,他就放开它们而去。
踏平的场院弥漫着马尿和稻草的气味,也能闻见皮革、蜡味和药膏味。三匹陌生的马儿才刚进来,正在由穿长裤的外国马夫刷洗。一个厩奴正在清洁它们的笼头,其造型艳俗而古怪:熠熠的金片,顶上有红羽饰,嚼子上刻着带翼公牛。它们是高大的良种马,身材健壮,并未久骑,还有一队备用的马匹正被牵入。
值班的内廷管事向驯马官说道,国王不会早归,蛮人们有的好等了。
“布瑞森的方阵操弄萨里沙长矛,各方面还是没进步。”孩子说,“要很久才学得好呢。”他至今能举起这种巨型长矛的一头。“这些马儿是从哪儿来的?”
“从波斯远道而来的。大帝遣来了使臣,要接阿塔巴扎斯和门纳琵斯回去。”
从前这两位总督造反不成,逃到马其顿安身。腓力王发现他们有用;孩子发现他们有趣。“但他们是客友,”他说,“父亲不会把他们交回去给大帝去处死的。告诉使臣别等了。”
“不,我听闻他们是被宽免了,回去可得自由。无论如何,使节不管带什么信儿来都应当受到款待,这是礼仪。”
“父亲午前不会回来的。我想还要晚些,因为步卒伙友团还没学会开合阵列。要我去把门纳琵斯和阿塔巴扎斯带过来吗?”
“不不,使节必须先行觐见。要让这些蛮人看看我们懂规矩。阿托斯,把那些马单独拴着,传染疫病的总是外邦人。”
孩子饱览了那些马匹及其马饰之后,立定思忖。少顷他去水渠边濯了脚,瞧了瞧自己的宽袍,进屋换上一件干净的。别人向那两位总督问起波斯波利斯的辉煌时,他经常旁听:那座有黄金的藤蔓和树木的觐见殿,那一道仪仗队可以骑马登上的阶梯,那些奇怪的致敬礼节。显然,波斯人是讲究礼仪的。他勉力独自篦了头,却也没少扯痛自己。
珀尔修斯厅是宙克西斯的得意作品之一,用于接待贵宾。一位管家正在里面监督两个有刺青的色雷斯奴隶摆出小桌,放上蛋糕和酒。使节们已在客座上落座。他们上方的墙壁绘着珀尔修斯从海龙那里救出安德洛墨达。他是王室的祖先之一,据说也是波斯的建立者。看来他的种族已经改变了。他全身赤裸,足履他的带翼绳鞋,使节们却是通身米底打扮——留居此地的两位流亡者早已收起的衣服。除了手脸,这些人身上每一寸都被衣履覆盖,每一寸衣履都有刺绣。他们圆形的黑冠缝着亮片;胡须梳成蜗牛壳般的小圆卷儿,也像是刺了绣一样。他们带镶滚的袍服有衣袖,双腿套在蛮族特有而惹眼的长裤里。
摆下三张椅子,只有两位蓄须者坐着。那随同的年轻人是副官,立在那年长使节的椅后。他有蓝黑色如绸如缎的长发,象牙肤色,面目又严正又柔和,深色眼睛目光炯炯。他的长官正在交谈,是他先看见了站在门廊里的男孩,向他闪现了一个迷人的微笑。
“愿诸位安康。”他说着走了进来。“我是腓力之子亚历山大。”
两位蓄须者转头。少顷二人起身,祈求太阳朗照他。一时管家镇定下来,唱念了使者们的名字。
“请坐。诸位远道前来,想已劳累了,请慢用点心。”都是他听熟的套语。他发觉他们在等他首先落座,于他尚是初次。他蹭上一把为国王预备的椅子,绳鞋的鞋头挨不到地板。管家示意奴隶搬来一张脚凳。
“我来接待诸位,是因为我父亲外出阅兵去了。他大约中午会回来。这要看步卒伙友团了,看他们能否掌握开合阵列。今天可能会有长进的,他们已经苦练了一些时日。”
因希腊语流利而中选的使节们前倾身体。两人都听不大懂含混的马其顿土语,那些多利亚式元音和钝化辅音。但孩子的声音非常清晰。“这是您的儿子吗?”他问道。
年长的使者肃然回答,他是友人之子,随即引他朝见。那青年深鞠一躬,再度婉辞不坐,只微微一笑。他俩的目光一时闪过彼此。使节互换了愉悦的眼色。灰眼睛的漂亮王子,小小的王国,偏于一隅的幼稚,全都可爱之极。国王自己操练军队!仿佛那孩子吹嘘的是国王给自己做晚餐一样。
“你们不吃蛋糕。我要来一个。”他咬了一小口,不希望塞满嘴巴。他知道的礼仪还不包括餐时要闲谈,因此直入正题。
“门纳琵斯和阿塔巴扎斯会因为受到宽免而欣喜的。他们常谈起家乡。我认为他们决不会再反叛了,你们可以告诉奥库斯王。”
这些话的发音虽然粗鄙,年长的使节倒也听懂了大半。他的黑髭随笑容颤动,说他定将如此。
“门农将军呢?他也被宽免了吗?他的兄长门托尔在埃及打胜之后,我们认为他可能会遇赦的。”
那使节稍一眨眼,随即说道,罗德岛人门托尔是个雇佣军将才,大帝无疑对他满意。
“他娶了阿塔巴扎斯的妹妹。你知道他们现在有多少孩子吗?二十一个!都活下来了!他们总是生双胞胎。十一个男孩,十个女孩。我只有一个妹妹,但我觉得已经够了。”
使节双双躬身。他们对国王的家庭纠纷早有所闻。
“门农会说马其顿语。他告诉过我他吃败仗的事。”
“王子殿下,”年长的使节微笑道,“您应当从胜利者那里学战争。”
亚历山大深思地看了看他。他父亲总不厌研究败兵者何处失策。门农在一桩马匹交易上骗过他一个朋友;他本想说出他是怎样战败的。但是他觉出了话中的轻视。如果那青年问起,那又不一样。
管家遣退了奴隶,自己徘徊左近,预备很快要把小主角救下场去。孩子节制地小口吃蛋糕,心里盘点着他最重要的问题;也许问不完全部。“大帝的军队里有多少兵员?”
两位使节都听懂了,都微笑。实言无妨;他无疑会记住大部分的话。
“不可胜数,”年长使节说道,“如大海的沙粒,如无月之夜的星辰。”他们对他讲起米底和波斯的弓箭手、高大的尼赛亚战马上的骑兵,以及帝国外省的军队:基西亚人和赫卡尼亚人,头佩铜编盔、手执铁齿狼牙棒的亚述人,拉弓执弯刀的帕西亚人,披着豹皮狮皮、战前在脸上涂红涂白、以石做成箭锋的埃塞俄比亚人,阿拉伯骆驼军,巴克特利亚人,一直说到印度之遥。他像任何听闻奇观的孩童一样,睁圆眼睛倾听至终。
“那么大帝调遣他们的时候,他们都会来打仗吗?”
“任何一个都来,否则是死罪。”
“他们路上要花多少时间?”
使节怔住了。薛西斯远征已是百余年前的事,他们也不知道答案。他们说,大帝统御的疆土广袤,臣民的语言繁多。譬如从印度到海岸,或许要走上一年。不过无论他在何处用兵,当地都有兵源供给。
“务请多喝一些酒。有没有一条道路直达印度呢?”
应付这问题颇费工夫。门廊里有人争相旁听,消息已传开。
“奥库斯王在战场上是什么样子?他勇敢吗?”
“勇猛如狮。”两位使节齐声道。
“他带领骑兵的哪一翼?”
御容威武,足以……使节闪烁其辞。孩子从蛋糕上咬了较大的一口。他知道待客不可抢白轻慢,便换了个话题。“如果士卒来自阿拉伯、印度和赫卡尼亚,不会说波斯语,他怎么对他们说话呢?”
“对他们说话?国王吗?”小兵法家又变回了孩子,叫使者们心中笑叹。“那倒不必,行省总督自会选择能说当地话的将官。”
亚历山大把头略偏了偏,皱起眉头。“士卒上战场前喜欢统帅对他们说话。他们喜欢你记得他们的名字。”
“我敢肯定,”第二位使节风度翩翩地说,“他们喜欢您认识他们。”他补充道,大帝只跟朋友们交谈。
“我父亲跟朋友们在晚餐桌上交谈。”
使节咕哝了点什么,未敢相视。马其顿朝廷的野蛮是出名的。据说王室的宴饮会与其称为君主之筵,不如说是敛赃积财的山贼在雪天啸聚加餐。有个米利都的希腊人曾经告诉他们(他发誓是亲眼所见),腓力王兴奋起来会毫不在乎地走下躺椅领舞。有一次,在厅堂里争论到激愤之际,他对准一位将军的脑袋扔去一个石榴。那希腊人(以惯于说谎的种族的放肆大胆)甚至声言,那将军以一块面包回击,事后居然没死,仍旧做着将军。但即使其中实情不足一半,也要千万慎言。
亚历山大这边也已经苦思良久,为了门纳琵斯告诉他的一件事。他不信,然而希望核实。一个流亡者也许会想让大帝显得愚笨。这些使节却可能告发他,令他一旦返国便获罪钉死。出卖一个客友是丑恶的。
因此他说道:“这里有个男孩告诉我,人向大帝问好时,要全身匍匐在地。但我告诉他说他太傻了。”
“王子殿下,流亡者可以告诉你这种礼节的智慧。我国之主不但君临各族,而且统御众王。虽然我们称之为总督,但一部分人是有家传的王位,先祖累世为王,后来才被纳入帝国版图的。故此,大帝必须超拔于众王之上,犹如众王在其子民面前一般。众王对大帝跪拜,正如礼敬神明一样无须羞耻。倘若大帝之尊尚不及此,他的统治便不会久长。”
孩子听明白了。他彬彬有礼地应答:“好,但我们这儿敬神并不跪拜,所以你们不用向我父亲这样行礼。他不惯如此,不会介意的。”
使节们极力保持肃然。这蛮族酋长的先世是薛西斯的附庸而已(还是个屡有异心的附庸),对他行跪拜礼?这般荒唐可笑的念头,不搅和也罢。
管家见时机已到,便走上前来,向孩子鞠了一躬(他的表现值得给他一躬),谎称有个召见(出了外面便可解释)。亚历山大从御座滑下来,向各人道别,记住每人的名字。“很遗憾我要失陪了。我需要去观看操练。步卒伙友团中有些人是我的朋友。我父亲说,萨里沙长矛在坚实的前阵里是一种极好的武器,难点在于使它灵活机动。所以他会继续到大家掌握它为止。我希望你们不必等很久。若有需求但说无妨。”
出了门廊再回头,他看见那青年美丽的眼睛仍然追随他,便停下来挥别。忙于用波斯话兴奋地快语的两位使节,没注意到他们互送的微笑。
当日稍晚,他在王宫的花园里教他的狗拾物。他穿梭其间的种在以弗所雕瓮之中的奇花异卉难耐马其顿严冬,天寒时必须移到室内。从高踞的彩绘拱廊那里,他父亲向他走下来。
他叫狗蹲下来,他俩并肩等待,竖着耳朵,心神警觉。他父亲在一张大理石凳子上就座,招手让他坐到自己眼力好的那边。那只盲眼已经好了,只是虹膜上的一块白斑能看出箭矢射入之处。那支箭是强弩之末,令他死里逃生。
“过来,过来,”他笑嘻嘻地说,强健的白牙中间有一个缺口。“跟我说说他们对你讲了些什么。听说你好几次把他们问住了。他们怎么答复的呢。奥库斯情势危急时能调动多少兵员?”
他讲了马其顿语。平素他为儿子的教育打算,对他说希腊语。舌头一解放,男孩话多起来:谈到那十万不死者;谈到弓箭手、投枪手和挥斧手;谈到骑兵的战马如何闻见骆驼味儿就跃起;谈到印度国王们如何策骑一种无毛黑兽,它庞大到能驮运塔楼。说到这儿,他对父亲眨了眨眼,不希望显得轻信。腓力点头。“嗯,是大象。其他方面一贯可靠的人也极力推荐大象。继续说,这些都非常有用。”
“他们说对大帝行礼的人必须全身匍匐在地。我告诉他们不用对你这样做。我怕他们会引起嘲笑。”
他父亲把头一仰,拍膝哈哈大笑。
“他们不那样做?”男孩问道。
“是没错,但你白便宜了他们。永远该把非做不可的做得像行善,让人家感谢你。哈,他们在你手里走运了,不比当年薛西斯的使臣在埃盖的大厅上,落在你的同名者手里。”他放松坐姿。男孩浮躁不定,惊扰了卧在他脚面上的狗。
“当年薛西斯以浮桥贯通赫勒斯滂海峡,挥师来吞并希腊时,先派了使者去见所有地方的人,索取土和水。一抔土代表土地,一瓶水代表众河,是臣服者的奉献品。我们这里正好在他南侵的道路上,他继续前进,我们就会变成他的后方。他要拿准我们的态度,于是派了七名使者来。当时是阿敏塔斯一世为王。”
亚历山大本来想问,这阿敏塔斯是他的曾祖父还是什么,但家谱只谈英雄和众神,至于后来的,人人都语焉不详。他父亲的哥哥佩尔狄卡斯死于沙场,遗下一个稚子。但是马其顿人想要一个能击退伊利里亚人并能治国的人为王,因此拥立了他父亲。至于前面的事,每次的答复都是等他大些就会知道了。
“那时候,佩拉这里还没有宫殿,只有埃盖山上的城堡。我们竭尽全力保卫家园。西边的族长们,欧瑞斯提斯和林克斯提斯这两家,以国王自命。伊利里亚人、帕约尼亚人、色雷斯人各个月都逾界抢奴隶劫牲口。但比起波斯人的来势,他们的都是儿戏了。据我所知,阿敏塔斯没有防卫的准备。使者们到来之时,本可做盟友的帕约尼亚已被击溃。于是他认了输,交了本土的奉献品。你知道何谓总督吗?”
那条狗猛然站起,凶悍地四面张望。男孩抚摸着让它伏下身来。
“阿敏塔斯之子名叫亚历山德罗斯,年约十四五,已经有自己的卫队。阿敏塔斯在埃盖的大厅里宴请使者们,他也在座。”
“他刺死过野猪了?”
“我哪知道?是国宴,所以他在座。”
男孩对埃盖几乎就像对佩拉一样熟悉。供奉诸神的老神庙全都高踞在埃盖,盛大的节日庆典便在神庙中举行。王室的祖坟也在那里,古老的墓墩周围没有一棵树,门廊如洞穴,有精工的青铜和大理石的巨门。传说当某位马其顿国王不再葬于埃盖的时候,王族世系便会灭绝。夏季佩拉变热时,他们会去埃盖避暑。那里的溪涧从不断流,众溪带着高峻处的雪寒,从蕨类丛生的山谷流下,滚滚撞上峭壁,流过房前屋后,穿过城堡的庭院,汇流为一,从以水帘与圣洞相隔的大瀑布直泻下去。城堡古旧、厚重而坚固,迥异于那优美的廊柱处处的佩拉王宫;大厅里有一个圆炉膛,屋顶上有个出烟的天孔。宴饮时男人们一喊便回声阵阵。他想象胡子卷曲、冠盖熠熠的一众波斯人,在那粗粝的地板上蹑足而行。
“宴会上大家饮酒。也许是使者们习惯于较淡的酒,也许是既然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遂了来意,于是觉得可以为所欲为。其中一人问王族妇女都在哪儿,说是照波斯的习俗,她们要参加宴会的。”
“波斯妇女连饮酒也留下来吗?”
“那是睁眼说瞎话,都没有承望可以骗人。纯属放诞无礼。波斯妇女比我们的还看管得严。”
“我们的人反抗了吗?”
“没有。阿敏塔斯传召了他的女眷。帕约尼亚人因为跟薛西斯敌对过,他们的妇女已经在亚洲做了奴隶了。替他说句公道话,我不觉得他能比他们下场更好。他没有我们今天所知的军队。伙友团是他的本乡人;再就是各部族派出的兵员,他们的族长即使训练过他们,训练也各不相同,何况族长也可以不派一卒。他尚未拿下有金矿的潘盖翁山,那是我拿下的。黄金,儿子,黄金是军队之母。我给兵士终年发饷,无论有战争与否,而且他们听命于我的诸将,为我打仗。在南边,军人赋闲时便解甲回家,而雇佣兵则要自谋生计。所以他们只为所追随的流浪将军打仗,当中不乏将才,但毕竟他们自己也只是受雇的。在马其顿,我就是将军。而这一点,儿子,正是大帝的使臣如今不来索取土和水的原因。”
男孩沉思地点头。那两位蓄须使节是出于必要才客气的,但那青年不一样。“后来女眷们真的来了?”
“来了,不难猜想她们深觉侮辱,因此不肯戴上发饰或项链。她们只打算露个面便告退。”
亚历山大想象他母亲被这样召见的情形。他疑心也许她不会出来,哪怕这样能使民众免于为奴。倘若她出来,一定会戴上发饰和她的每一件珠宝。
“她们得知要留下之后,”腓力继续说,“便照着良家妇女可做的那样,走到墙边最远的席位去。”
“侍童们坐的地方?”
“对,是那里。听他祖父讲述过的一个老人指给我看过。侍童们起身让了座。她们拉起面纱,默然坐着。使者们喊着恭维话,催促她们解开面纱;倘若是他们自己的女眷在陌生男子面前这样做了,他们会割掉那些人的鼻子——噢,可不止呢,相信我。年轻的亚历山德罗斯眼看着他的母亲、姊妹和别的王室女眷蒙受侮辱,愤慨之极,责备了他父亲。波斯人即使见到了,也不当一回事。大狗不敢吱声,谁在乎狂吠的犬崽?有一个还对国王说:‘我的马其顿朋友哟,与其这些女子枯坐,还不如她们不出来,叫我们眼睛难受。恳请依从我国的风俗吧:我国妇女是会跟客人交谈的。别忘了,您已将土和水献与吾王。’”
“这是图穷匕见的时刻。大概一时都寂静了下来。然后国王走到他的女眷面前,领她们坐到波斯人的躺椅尾部,就是吹笛女和舞娘在南方各城邦所坐的地方。少年王子看见那些男人对她们动手动脚,几乎一跃而起,好容易才被朋友们按住了。随后他突然平静下来,唤来他卫队里的一众青年,选了七个还没长胡子的,私下谈了话,然后遣他们出去。他走到父亲面前(他父亲只要略知廉耻,一定已经面如死灰了),说道:‘陛下劳累了,请不必坐饮至终,客人留给我招待吧。他们该有的都不会缺少,我许诺。’”
“国王想这样也好,还能保住一点颜面。他告诫儿子不要妄动,随即告退了。现在,使者们当然更肆无忌惮起来。王子没有怒容。他笑吟吟走上前来,在躺椅之间巡了一圈。‘诸位贵宾,你们对我家的母亲们姊妹们真是赏脸。不过她们急于向你们致敬,匆匆而来未及修饰,自感赧颜。请准许我们送她们去沐浴更衣,插戴首饰。待会儿她们回来,你们将来就可以说,在马其顿这里得到了与你们相称的款待。’”
亚历山大挺身而坐,目光炯炯。他猜到了王子的计划。
“波斯人杯中有酒,良宵在后,没有抱怨。少时,进来了七个衣装灿烂的蒙面女子,逐一走到一个使者的躺椅前。就连那时,他们的放诞已经无须报以待客之礼时,他也延迟行动,看看他们是否还晓得分寸。真相一毕露,他发了个信号,穿女服的青年们便抽出匕首。那些人栽倒在餐盘果碟上,打翻了酒爵,大多连呼叫都来不及。”
“太好了!”男孩道,“他们活该。”
“大厅一角当然还有他们的随员。门都预先堵得严严实实,保证没有人能逃去萨第斯报信。死无对证,谁能咬定他们不是在色雷斯被山贼半路劫杀了?都做完了以后,尸体统统埋到森林里。那老人告诉我,少年亚历山德罗斯说了一句:‘你们是来索取土和水的,有土就知足吧。’”
父亲停顿下来,享受这一刻无声而光华照人的喝彩。自从懂了人言,男孩听过无数的复仇故事——在马其顿每个望族、每个部落都有——他觉得这故事像剧场里的一样好。
“那么薛西斯王打来的时候,亚历山德罗斯迎战了?”
腓力摇头。“那时他是国王了。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只好像别的总督一样领兵加入薛西斯的大军。但是在普拉提亚城的大战之前,他趁夜亲自骑马去把波斯人的部署告诉了希腊人。大概是他扭转了战局。”
男孩的脸色黯淡了,嫌恶地皱着眉。少顷他说:“他很聪明。但要是我的话就宁可打一仗。”
“你宁可这样?”腓力粲然笑道,“我也一样。如果我们活下去,谁知道?”他从长凳抬身,向下拨平染得很白的紫边袍服。“在我祖父的年代,斯巴达人为了巩固其南方霸权,与大帝立约结盟。因此大帝获得了迄当时为止尚是自由邦的亚洲的希腊诸城。这个黑暗的希腊之耻,至今未曾洗雪。没有城邦会起而对抗阿尔塔薛西斯和斯巴达人的联合。我还要跟你说,直到希腊人预备好追随一个唯一的战争领袖之前,亚洲城邦是不会解放的。叙拉古的狄奥尼索斯本可成为这个人,但是迦太基人已经使他疲于奔命,他儿子又是个庸夫,倾国荡产。但是这人会出现的,如果我们活下去就一定会看见。”他微笑着点了点头。“你养狗,怎么偏偏找了那样一只笨重丑怪的蠢兽?见到驯犬人的时候,我让他替你找条纯种的。”
男孩一跃而起,护住竖直了一身皮毛的大狗,喊道:“我爱它!”口气不是温柔的,而仿佛是要一决生死。
腓力失望而不悦,说道:“好的,好的。何必冲我喊叫。狗是你的,谁会伤害它?我要送你个礼物而已。”
有一时的停顿。男孩终于生硬地说:“谢谢您,父亲。但我想它会妒忌,杀掉另一只狗的。它非常强壮。”
那狗把鼻子探入他的腋窝。他俩并肩而立,像一个坚定的同盟。腓力耸耸肩,走了进去。
亚历山大和狗在地上开始摔角。那狗四面推撞他,收敛着力量,就像是面对一只成长中的狗崽。不久,他俩四肢交缠,躺在阳光里昏昏睡去。他心中浮现埃盖的大厅,杯盘枕垫狼藉,一众波斯人流血垂死,犹如他母亲墙上的特洛伊人。大厅一角,随员们正被屠杀,只剩那位与使者同来的青年,他坚持搏斗,在原地独挡二十个敌人。“住手!”王子呐喊道,“不许杀他,他是我的朋友。”他被狗的挠痒声吵醒时,两人已经骑上羽饰笼头的宝马,见识波斯波利斯去了。
和煦的夏日沉沉欲逝,暮色渐浓了,佩拉盐湖的岛上城堡将影子投于水面,它是宝库和塔楼之所在。城中高高低低的窗户透出灯光;一个内廷奴隶举着松脂火炬走出来,点燃宫殿台阶底部由坐狮擎起的巨大灯台。平原上响着牧归的哞叫;山岭都将背阴的东面对着佩拉城,在那灰茫茫之中,遥远的营火点点闪烁。
男孩坐在王宫的房顶上,俯瞰着城市、潟湖、靠岸落锚的小小渔船。他上床的时间已到,而他在见到母亲之前要躲开保姆——母亲可能会允许他熬夜的。修房顶的人回家了,梯子没移走。时机不可失。
他坐在阿奇劳斯王引进的潘泰列克大理石屋瓦上,大腿底下是排水沟,膝间夹着个檐口饰,是戈尔贡的头,颜料已在风吹日晒中褪色。抓着那满头蛇发,他久久瞪着与地面的落差,傲视那些地精。下去时他需要低头看,得先镇服了他们。
他们很快认了输——这种生灵你不怕他就行。他没吃晚餐,只咽下偷来的隔夜面包。本来可以享用热蛋奶的,里面兑了蜂蜜和酒,他闻见的香味很诱人。但是坐下来晚餐难免要乖乖上床。一切皆有代价。
底下传来一个咩声。他们牵来了黑羊,时候想必近了。这次最好先别问。只要他到了那儿,她就不会遣走他。
他小心爬下那些为成年人而设的跨度很大的梯级。战败的地精们远远躲着;他给自己唱了一首凯旋之歌。从低层的屋顶直到地面都没有人,除了几个收工在即、疲态毕现的奴隶。赫拉妮科一定在屋内找他,他必须从外边绕过去。他给她添的事儿太多了,他听母亲这样说过。
大厅点着灯,厨奴们在里面说着色雷斯话,搬着桌子。不远处有个守卫在巡逻。门涅斯塔斯,有浓密的红胡子。孩子微笑了,向他敬礼。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
是拉妮科,在他刚转过的拐角后面。她亲自找他来了,马上就看到他了!他寻思着跑了起来。不是有门涅斯塔斯吗?“快!”他耳语,“用你的盾牌藏住我。”不等被抬起,他攀到那人身上,胳膊并腿地环抱着。那铁线般的胡子蹭到他头上,痒丝丝的。“小猴儿!”门涅斯塔斯嘟囔道,刚来得及以空盾牌扣住他,倒退回墙边。赫拉妮科走过,愤愤然呼叫着,但矜于身份不与兵士交谈。“你跑哪儿去了?我可没工夫……”然而孩子已经搂了搂他的脖子,跳下来走了。
他抄近路,避开垃圾堆(因为人不可以污浊之身侍奉神明),安全到达他母亲后门旁边的小花园。室外台阶上已有几个女子等候,手持未点燃的火炬。他远远躲在桃金娘树丛之外。她们入林之前不能发现他。现在他可以先去个地方。
他父系先祖赫拉克勒斯的小祠就在左近。小小门廊内,蓝色墙壁在暮影中黯淡着,但是那青铜像形体分明,镶玛瑙的眼睛反照着残阳。腓力王即位不久便奉献了这尊神像;当时他年方廿四;在深知主顾之心的雕塑师的手法下,赫拉克勒斯亦塑得年龄相仿,只不过照南方风格没有胡须,头发和狮皮镀金。带尖齿的狮面具覆在额头上方,犹如帽子,其余在肩膀上成了披风。这头像复制了铸在腓力朝的钱币上。
四下无人。亚历山大行近小祠,摩挲基座边缘上英雄的右趾。方才在屋顶上,他用他们之间的密语呼唤过他,他立即来了,驯服了地精们。所以要谢谢他。无数次这样的抚摸,使他的趾头比脚上别的地方光亮。
树丛之外传来了叉铃的叮咚,还有轻轻拍动一面指鼓的窸窣。一支火炬照亮了彩绘门廊,使暮色变为夜色。他蹑足来到树丛前。多数女子都来了。穿着单薄明丽的衣裳,只预备在酒神面前舞蹈。在酒神节,那个她们从埃盖一路走入山林的日子里,她们会穿真正的狂女服装,手执松果饰顶、常春藤环绕的芦苇神杖,她们的斑纹袍和幼鹿皮仅穿一次,连着上面的血污一同抛弃。她们这时穿着的小幅兽皮只轻轻鞣过,以锻打过的金饰扣系住;手杖是精致的节杖,镀了金并嵌有珠宝。狄奥尼索斯的祭司刚到,还有个男童领着那山羊。众人只等他母亲出现。
她来了,来自伊庇鲁斯的希尔密娜和她一起大笑着走过门廊。她穿着橘红色袍子、贴金绳鞋,鞋扣是石榴石。头上的常春藤花冠是金子的,她头部一动,精致的枝叶便在火光中随之熠熠颤抖。她的神杖缠着一条珐琅的小蛇。有个女子提着篮子,格劳科斯在里面。每次舞蹈它都必来。
举火炬的女子将它轮次递给旁人。火焰纷腾,映亮了一双双眼睛,衣裙的红绿蓝黄也变得深邃,犹如珠宝。那山羊站在阴影之外,它悲哀、明智而邪气的脸像面具一样,眼如黄玉,角以金裹,颈上一圈青涩的葡萄串。在祭司和年幼助祭的指挥下,它引路走向树林。众女随后,悄声而谈,佩带的叉铃一路叮叮作响。阵阵蛙声,从供水于流泉的那条溪传来。
她们走上那俯临花园的开阔山丘;这全是王室的土地。山径弯弯曲曲,切过了桃金娘、柽柳和野橄榄的树丛。在所有人的身后,视线之外,孩子轻步走着,以火炬为前导。
松林的高大黑影矗立前方。他离开山径,穿过灌木丛小心地一路潜行。时候尚早,不能被发现。
匍匐在富于弹性的松针上,他从一个藏身小坑向树林眺望。她们把火炬卡在插入泥土的灯台中。舞蹈的地方已经备好,祭坛饰着花环,朴拙的案桌上有酒杯、调缸,以及圣物簸箕。狄奥尼索斯立在基座上,一贯的精心照拂使他身上没有鸟粪,清洗与打磨使他染着褐色的大理石四肢有少年肉体的光泽。
他是奥林匹娅斯从科林斯定制而后远道运来的。尺寸接近真人,是个年约十五的少年,头发淡金色,一身舞者的苗条肌肉,穿着华丽的红靴,有一边肩膀还搭了张豹皮。他右手握着长柄神杖,左手欢迎地举着一个贴金杯子。他的笑容有别于阿波罗的笑容,那是在说:“人啊,认识自己吧。这足以耗尽你们微渺的一生。”而他的微笑是一种召唤,有奥秘要分与人类。
她们手牵手站成一个圆圈,唱了一支召神颂,便宰羊祭神。从上一次献祭洒血以来,这里下过了雨。山羊无畏无惧地上前,只在受刃那一刻发出一声狂野孤独的叫喊。血拿一个浅杯接住,混了酒来供神。男孩静静观看,双手支颔。他见过无数的牲祭,在公共的神殿里,也在这树林里。婴儿时他曾经被带到这舞会,在松针地毯上听着血脉搏动般的鼓声入眠。
音乐已奏响。拿着指鼓和叉铃的众女,拿着双笛的那女子,都开始自定节拍轻轻摇摆。在打开的篮子里,格劳科斯的头也在摇摆。节奏渐快响声渐大,在腰后挽着手臂的妇女们用脚击打地面,身体一前一后地拱动,头发披散摆荡。她们为了狄奥尼索斯之舞喝下纯酒;牲祭之后,她们便跟着酒神而饮。
很快他就能出来了。现在不会送他回去了。
那手持铙钹的女子把乐器高举过顶,嘭嘭敲响。他向前爬行,几乎到达火光的范围。没人看见他。她们先放缓动作,为歌唱歇下一口气,然后唱出酒神凯歌。
他能听见大部分的唱词,不过,这首赞诗他耳熟能详。他在这里时常听见它。一节终了总是钹声大作,而每一次她们都把合声部唱得更响亮:“欧嗬,巴克斯!欧嗬!欧嗬!”
他母亲领唱这首赞诗,讴歌神明乃塞墨勒之子,于火中诞生。她的眼睛与面颊与头发都明亮,头上黄金花冠闪烁着,黄色衣裙反射火光,仿佛她烧着了一般。
伊庇鲁斯的希尔密娜震荡着一头黑发,颂唱神婴如何被藏匿在纳克索斯,躲开善妒的赫拉,由唱歌的宁芙们守护。男孩爬近了些。酒案在他的上方,他从桌边窥视。杯子和调缸是旧的,上面绘着图画。他伸手取下一个杯子来看,还有点剩酒。他侧杯倒出一两滴,祭献了酒神(这种事他训练有素),其余一饮而尽。那没有掺水的口感浓烈甘甜,使他心足。酒神似乎也对敬奉感到满意,因为火炬更明亮了,音乐的魔力也陡增。他知道他很快会舞蹈起来。
她们吟唱宙斯的孩子如何被带到森林里老西勒诺斯的床榻前,这林神教了他智慧,他超越了老师,并发现了紫葡萄的力量。其后萨提儿全都膜拜他,因为他掌握着各种欢乐与暴怒。那歌曲有一种回旋的韵律,那舞蹈如同轮子绕着润滑甚好的车轴转动。在树木之间,男孩开始一个人随着节奏踏步、拍掌。
酒神成长为一个青年,面容俊美,姑娘一样斯文,胸中却充满曾经为他母亲助产的闪电之火。他来到人类当中,将所有美好的礼物慷慨赠与感知他有神性的人,但对待不信者却像狮子般凶狠。他名声渐大,才华烨烨而无法隐没,再也瞒不住善妒的赫拉了。她根据他的光芒和力量认出了他,使他癫狂。
音乐动如螺旋,更急更高,音乐刺耳如午夜森林中小猎物的垂死之声,铙钹轰然。男孩已经饿了,又因舞蹈而口渴,引身踮脚再取了一杯。这一次酒没有使他气促。它就像赞诗中说的天堂之火。
疯癫的神远走流浪,穿过色雷斯,跨越赫勒斯滂,攀过弗里吉亚的崇山,南行至卡里亚。曾经分受他的欢乐的信众没有离弃他,留下来分受他的疯狂。他们由此陶醉,因为他的疯狂也是神圣的。他顺着亚细亚海岸到了埃及,埃及明智的种族给他欢迎,他在那里停歇,学习他们的智慧,传授以自己的智慧。然后,满怀疯狂与神性的他向东旅行,漫步不知其几千里的亚洲。他继续舞蹈,吸引着信众,如火种点燃火种;他在常春藤做成的桥上渡过幼发拉底河,骑在虎背上渡过底格里斯河。他还在跳舞,越过平原与河流及高若高加索的群山,最后来到天涯地角上的印度。更远,就只有环流世界的大洋了。赫拉的诅咒已失效。印度人敬拜他;野狮野豹温驯地来给他拉战车。如是,他光荣地返回希腊故土;大地之母将他疯狂时流下的血全部洗净;他则使人类的心充满喜悦。
她们扬声合唱,男孩的声音追着笛声而尖锐起来。他挣脱身上的宽袍,舞蹈、火焰和酒使他闷热。狮驾战车的金轮在他脚下转动,战歌响起,河水为他退走,印度和亚洲的人民随着他的歌曲跳舞。狂女们呼唤着他;他从战车跃下,加入群舞。她们断开回旋中的圆圈,冲着他大笑又大喊,再合上圆圈,让他可以环行于自己的祭坛。她们一边唱着,他围坛而舞,践踏那甘露,酝酿他的魔法,直到树林围着他打转,而他已经天地不分。但是大地之母就在他面前,头发上有一个光晕;她搂他入怀,吻着他全身;他在她的金色长袍上看见自己染血的红脚印,是踩过牲祭之地的缘故。他的脚红如那彩像的靴。
他被裹进一件披风里,放在一张厚厚的松针垫上,再次得到亲吻和轻轻的告诫:就连众神小时候也要睡觉的。他应该乖乖留在这里,待会儿大家都会一起回家。躺在松树味的针叶上,绯红色的羊毛被窝里,很温暖;眩晕已过,火炬也不旋转了,只在灯台上低低燃烧,但依然亲切明亮。从折起的披风望出去,他看见女子们走远进入松林,或牵手,或挽臂。后来的年月里,他会努力回想当时是否听见了更深沉的声音,在树林中应答着她们;但那些记忆是狡诈的,每次唤起,语声都相异。无论怎样,他不害怕,也不孤独;细语和笑声并不遥远。他合眼之前,映入眼帘的最后一个景象是一团跳动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