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郅支单于 第二十二节
我趴在地下,被侍卫压得生疼,幸好肩头上的箭由于角度问题,射入得不是太深,我一咬牙,将箭桿拔出,倒鉤的箭头扯下了我一大块皮肉。我又惊又怒,吼道:“扶我起来,是谁暗算了我?赶快去找,要捉活的。”
侍卫赶忙把我搀了起来,另外一队侍卫已经挽满弓,齐齐对着我身后的殿门。我朝殿门望去,看见倚苏正站在房门口,帽子已经没有了,金色的长发一片凌乱,颈上水晶和玛瑙的项鍊也无影无踪,额上一抹淡淡的血痕,白皙的脸蛋上也沾上了灰尘,眼光中则满是绝望。她的手上握着一张弩箭,弩臂斜斜地指着我们。
“是你射了我?”我愤怒地叫道。
她默不做声,呆呆的,目光透过我的肩膀,大概是望着我身后坐在地下赤裸的陈汤,不,是张纯。张纯此刻面上满是痛苦和遗憾的表情,我看见他手捏拳头在自己身旁的地上猛捶了几下。
庭上一片沉寂,突然康居王跌跌撞撞地跑到我身边来,肥大的身躯“扑通”一声扑倒在我的脚前,他打破的寂静:“单于,你饶了她,她根本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求求你,饶了她这一次罢。”
张纯也一骨碌爬起来,翘起光溜溜的屁股,两手撑在地下大声求情道:“单于,她可能是无意的。她是担心我,其实她是一个很善良的人,连蚂蚁都不忍心碰的……”
这竖子是语无伦次了。我仍旧沉默。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惩治她,这么美的人,杀了未免可惜;但是不杀她,在下属面前,我今后怎么维持我的权威?况且,留着她并不能给我带来任何好处,她不属于我,她只属于张纯。她纵然是真的天仙,但是我得不到,又有什么意思呢?得不到的东西,我还可以毁灭。而且,我有充足的理由将她毁灭。
“如果你肯嫁给我,我仍可以饶了你。虽然你犯了匈奴人不可饶恕的大罪,但是只要你成了我的阏氏,一切都会变得不同。在匈奴,妻子打几下丈夫,那是在情理当中的。”虽然杀她的欲望在脑子里盘桓了多时,但是话到嘴边,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我自己听在耳朵里,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康居王一叠声地说:“单于宽宏大量,宽宏大量,从此匈奴、康居两国将是永远的同盟之邦了。”
张纯却失声道:“单于——你答应过,让她跟我回汉朝的。”
我摇摇头:“如果她是你的妻子,就必须死。因为任何袭击匈奴单于的人都必须死。或者是死,或者是做我的阏氏,让她自己选择。”
边说我边死死地看着倚苏,虽然粗头乱服,却丝毫不掩她的国色。我希望她迷人的嘴唇能够开启,说:“好罢,我愿意嫁给单于。”这样我会忘了自己身上的疼痛,我甚至可以再让她射我一箭。不,射多少箭都行,只要不将我射死,因为我还得留着这点可怜的生命去享用她。天,我还像一个日日以冒顿单于为榜样的匈奴单于吗?
“不。”她的嘴唇里最终蹦出一个字,她哀伤地看着张纯,答非所问:“阿汤,你知道我刚才醒来之后,想起你是多么痛不欲生吗?我发疯地杀死了那两个侍女,我拿来了你送给我的弩,想亲手射杀这个禽兽为你报仇。他不但侵夺了我的国家,还杀死了我最心爱的人。可是,阿汤,我没想到你还活着。我刚醒来的时候,还以为你已经被这个畜生蒸熟了。那真是难以忍受的想像!恐怖得让我发狂的想像……以前我并不爱你,可是后来我爱你爱得这样疯狂……阿汤,我想问你一件事,你曾经对我说,你们秦人认为地下和地上的世界是一样的,这世上的人,到了地下可以一样的生活。你说的是真的吗?”
张纯低声叫喊着,显然正忍受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他点点头,又迅即摇摇头,嘶哑着嗓音说:“倚苏,我是听他们这么说,可是,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倚苏……”
倚苏的脸上顿时显出失望的表情,两行眼泪从颊上流了下来,她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天哪,难道这些都是假的,那我可怎么办,怎么办……”
庭上的人都默默地看着她,脸上一派肃穆,似乎为这个绝世美人的痛苦所感染。我怒不可遏,气得浑身发抖:“来人啊,将她绑起来,快——”
在我的催促下,侍卫们只好举盾拔刀向前,但从他们的动作来看,似乎很不情愿。
倚苏凄凉地笑了笑,手腕下意识地一举,对着我扣动了悬刀,我大惊,急忙向旁边跳开闪躲,但只听轻微的弩机相撞的声音,箭矢并没有从她手中的弩槽中飞出。汉朝边境一向严格禁止弩机製造技术外传,所以康居人也像我们匈奴人一样只会使用弓箭。可能倚苏并不擅长摆弄汉朝人的弓弩,致使弩机出现了故障。
她自己似乎也有些迷惑不解,两手举起弩着急地摆弄,我命令侍从立刻上前,但这时突然听见沉闷的弓弦声,夹杂着箭射入皮肉的“嗤嗤”声,我们惊讶地看见倚苏美丽绝伦的脸从下巴到头顶都被一支羽箭贯穿,她的身躯也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扑通”一声向前栽倒。她的脑袋撞在台阶下,就像一个倾倒了的瓦罐,鲜血像瓦罐中的水一样,滴滴答答、不亟不徐地往外流淌。她的这张脸曾经迷倒眾生,此刻却躺在了血泊之下。
康居王疯狂跑了上前,扑倒在倚苏的尸体上,嗷嗷痛哭。
我低声长叹了一口气,蹲在地下,脑子里翻江倒海,苦思冥想到底自己有没有做错什么,心中的矛盾连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毕竟,我是大漠上百战百胜、杀人不眨眼的郅支单于啊!
良久,我才站了起来,看着张纯。
张纯两手抱着脑袋,指缝里满是泪水。很奇怪,此刻我却没有一点恨他的意思,他的痛苦我简直感同身受。我道:“张纯,我们刚才的约定还有没有效?”
他的手缓缓离开自己的面颊,看着我,又抬起赤裸的手臂擦了一下泪水,道:“当然。”
“她死了,难道你不怨恨我吗?”我说。
“男人之间,不应该为了一个女人仇恨。尤其是当这个女人已经死了的时候。”他说。
他的回答让我惊讶,但同时让我肃然:“很好,男人之间不应该为了一个女人仇恨,我一定会帮你回到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