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节

刘备在自己的公馆后院开了一块菜地,每日在那里种菜。

这日如往常一样,他在菜地浇水除草忙碌,关羽和张飞则在后院另一处立着箭靶射箭,有一穿着普通百姓服装的人匆匆来到刘备公馆大门外,他就是董承府的家奴秦庆童。秦庆童看了看左右没人,便对门吏说:“请速禀报刘皇叔,董承董国舅前来拜访。”门吏问:“人呢?”秦庆童一指远处:“那顶过来的轿子即是。”门吏赶忙跑到后院菜地,通告刘备:“启禀大人,董国舅登门来访。”刘备听了,先凝神一思,而后放下农务,擦了擦手,将搭在篱笆上的袍服换上,匆匆来到大门迎接。一顶简朴的便轿已停在门口。董承从轿子里出来,左右张望一下,匆匆拾阶而入。刘备立刻把他请进公馆,又一路邀到亭阁入座。

关羽、张飞闻讯而来,一左一右立在刘备身后。

刘备吩咐摆上酒水果品后,挥手让仆人退下,问道:“国舅何以如此简装出行,突然来访?”董承说:“白日里无论乘大轿还是骑马来访,都难免招摇,若夜晚来此更易让一个人起疑,此人我不说刘皇叔也该知道。既不能白日来,又不能夜里来,只好这样隐形埋迹乘一便轿于前后无人时到你公馆,来此不易呀。”刘备举酒说:“先饮一杯,再从容言之……国舅此来,有何要事?”董承举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说道:“开门见山,那次天子田猎之时,云长拍马舞刀欲杀曹操,刘皇叔摇头摆手制止他,是为什么?”刘备大惊。关羽也很惊讶。刘备问:“国舅何以知晓?”董承说:“那日云长发怒,我所亲见,并不曾说与外人,皇叔不要担心。”刘备见不能隐讳,一指身后的关羽:“舍弟那日见曹操行为僭越,侵犯皇威,故不觉发怒了。”董承看了关羽一眼,举袖掩面哭道:“朝廷的臣子若尽如云长,何忧不太平哉!”刘备看着董承掩泣,却面露思量,显然在判断董承此言之真伪,接着佯言道:“有曹丞相治国,何忧天下不太平?”董承听此言变色而起,说道:“刘公乃汉朝皇叔,故而董某剖肝沥胆以实相告,公何以诈我?”刘备伸手拉董承坐下,沉稳说道:“如此朝政,刘备也是恐国舅有诈呀,方才那话不过试探耳。”董承摇头叹道:“你我无须相诈试探。你皇叔,我国舅,都是陛下之至戚,荣辱相关,命运不二。我今日冒死前来拜访,实是事关紧要,非同寻常。”说着,从怀中贴身处取出汉献帝的密诏递刘备:“公自看之。”刘备展开一看,不胜悲愤,道:“天子如此血诏,臣备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董承说:“今我不仅带来了陛下血诏,还带有另一样东西。”说着又掏出白绢一幅,展开:“陛下让我纠合忠义两全之烈士,殄灭奸党,这里已纠合六人签名画字,立此歃血之盟。请皇叔看。”

刘备接过盟书,一边看一边小声念出签名画字的名字:“六位忠义两全之士:一、车骑将军董承;二、工部侍郎王子服;三、长水校尉种辑;四、议郎吴硕;五、昭信将军吴子兰;六、西凉太守马腾。”刘备念着看完了,说道:“公既奉诏讨贼,备何敢不效犬马之劳。”董承立刻拜谢。刘备说:“国舅何用如此?”董承说:“皇叔入盟,社稷有救,承能不拜谢?现便请皇叔签名画字。”刘备立刻拔下张飞随身佩剑挑破手指,直接用血指签名画字,然后将盟书郑重递给董承。董承将密诏和盟书妥当收起放于贴身处,说道:“再请三人,共聚‘十义’,可图国贼。”刘备说:“此宜缓缓施行,切不可泄露。”董承道:“皇叔言之有理。董某不再久留,以免走漏风声。”说着相别而去。

刘备起身又往后院菜地走,边走边脱下袍服,准备接着种菜。关羽、张飞二人说:“国舅才与兄谈完如此大事,兄何以不留心,而忙活这些小人之事?”刘备叹道:“此非二弟所知也。”关、张二人相视一下,不再多说,告刘备:“那我二人到郊外习射去了。”刘备说:“随二弟。”

董承出了刘备公馆,一顶在路边等候的便轿立刻飞奔过来接上他。秦庆童跟在轿边低声问道:“大人还去哪里?”董承在轿里说:“先回府,再去宫里。”秦庆童对前面的轿夫说了一句:“先回府里。”然后匆匆走到前面去了。

这时,街道上过来一支雄赳赳的队伍,是许褚、张辽骑马带着七八十个将士迎面而来。董承让轿夫靠边停下让路。后边又骑马过来数人,在董承的轿旁停住,大声问:“许褚、张辽二位将军去哪里?”董承从轿帘缝看着,听见许褚、张辽答道:“噢,是孔融孔大人。丞相令我们去请刘皇叔。”孔融说:“何事?”许褚、张辽说:“不知。”孔融带着几人骑马过去了。许褚、张辽则领军向刘备公馆方向急去。董承掀开轿帘前后看看,颇起疑,又挥手令轿子快行。

许褚、张辽领众人到刘备公馆门口下马,而后径直往里进。门吏挡道:“请等禀告皇叔。”许褚、张辽将人一拨:“丞相有命,等不得。”便进去了。许褚、张辽引数十人到了后院,正在浇水种菜的刘备见许褚、张辽等一众人马一脸吃惊。许褚、张辽说:“丞相有命,请皇叔便行。”刘备惊问道:“有甚要紧事?”许褚说:“不知,只叫我们前来相请。”刘备虽惊疑,但依然沉稳道:“容我整顿换衣后随你们去。”

刘备说着对一旁的随从使了个眼色,随从明白,悄然离去。

相府内曹操与白芍在大堂坐。曹操说:“上次田猎后,已与郭嘉、荀攸等人议及杀不杀刘备,孤力主不杀,二位军师力谏杀,当然最后是孤说了算。主簿那日曾有谏议,可对刘备晓之以利害。我也说了,要寻个机会敲打一下刘备,但此事迟迟未行。今日听说董承偷偷拜访他,颇显蹊跷。所以特派许褚、张辽带人骤然请他前来,先要惊他一惊,然后再从容敲打。”白芍听罢只是点了点头。曹操疑惑地看着白芍:“你怎么显得有心事?自从那次进宫见了伏皇后,你似乎一直有心事。”白芍有意显得开朗一笑:“没有。”又转移话题道,“丞相打算如何对刘备晓之以利害?”曹操说:“对这等英雄人物,自然有对英雄的别样方法。”正说着,门吏来报:“禀报丞相,许褚、张辽二将军已同刘皇叔一起到。”曹操刚说“请”,许褚、张辽二人已同刘备到了大堂门口。

曹操笑着起身迎客,对刘备说道:“你在家里做的好大的事啊。”

一句话竟吓得刘备面如土色。曹操瞄了他一下,心中明白,上去拉住刘备的手说:“咱们往后花园去。”刘备身不由己跟着曹操往后花园走。

曹操略挥了一下手,示意白芍跟随。

曹操手拉手同刘备进到后花园,才说了一句解扣的话:“玄德学种菜不容易呀。”刘备这才放下心来,敦厚地笑笑,说:“无事消遣而已。”曹操一指园内几棵杏树,上边已青杏累累,说道:“方才见枝头梅子青青,忽然想起去年带兵征讨张绣时,道上缺水,将士皆渴,吾心生一计,扬鞭虚指前方说,‘前面有梅林,到那儿可以痛快吃一顿’。军士听说此话,大都想起吃青梅的酸劲,人人口里皆生唾液,结果都不渴了。所谓‘望梅止渴’。今日又见此梅,浮想联翩,不可不赏。又值煮酒正熟,故特邀玄德来小亭一会。”

刘备心神方定。

两人到了亭子里,台案上早已摆好佳肴,一坛煮酒,几盘青梅。曹操这才回身介绍白芍:“这是我的相府主簿白芍,郑公郑康成的外孙女,据说你们见过面。”白芍上来行礼:“刘皇叔万福。”刘备看着白芍微笑道:“备在徐州时常去府上拜访,求教你外祖父,多次见你,今日重会,愈加人才了,你现在已是名满京都。”曹操哈哈一笑,与刘备面对面坐下,开怀畅饮。

白芍坐在一侧很有兴味地看着二位英雄对饮说话。

曹操一边举酒与刘备共饮,一边说道:“今日借着酒兴,与玄德说几句直爽话。最近以来颇有人说你刘玄德有杀我曹操之心。”刘备大惊:“何有此言?”曹操不以为然地一摆手,接着说道:“又有人说,即使刘玄德还未有杀曹操之心,其弟关羽、张飞已露杀心。”刘备更惊,放下酒杯筷子说道:“又何有此言?”曹操依然不以为然地笑笑,举酒一饮而尽,说道:“他们这样说,或是有所见闻,或是有所猜疑,或是捕风捉影,我并不当真。天下事很明显,四百年汉朝至今运道已衰,吾扶汉是勉为其难,你刘皇叔更是扶汉之心不容置疑,你我同志,何至于相互残害?你二位兄弟暂且不说,刘皇叔万万不会有害曹之心。好了,我讲这些不是让你生疑,而是让你去疑。来,以此痛饮使任何芥蒂都涣然冰释。”说着又举酒。刘备也只得举酒。这样饮了几杯,忽然亭外阴云聚集,骤雨将至,几个家仆在亭外遥指天空说道:“云中见飞龙翻腾。”

曹操来了兴致,邀刘备一边饮酒一边凭栏观看。

曹操指着天上如龙翻滚的阴云对刘备说道:“玄德兄是否知道龙的变化?”刘备说:“未知其详。”曹操说:“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方今之时,龙乘时变化,如同人得志而纵横四海。龙之为物,可比世之英雄。玄德久历四方,必知当世英雄。请试指言之。”刘备谦和道:“备凡胎肉眼,安识英雄?”曹操笑了:“休得过谦。”刘备说:“备初涉天下之事,此次蒙丞相举荐皇上圣恩得仕于朝,对天下英雄实未有知。”曹操说:“虽不识其面,总会闻其名。”刘备说:“淮南袁术,兵粮足备,可为英雄?”曹操一笑:“袁术冢中枯骨,吾早晚必擒之!”刘备说:“河北袁绍,四世三公,门多故吏,今虎踞冀州之地,部下文武能事者极多,可算英雄乎?”曹操又一笑:“袁绍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刘备想想又说:“有一人名称‘八俊’,威镇九州,刘景升可为英雄?”曹操一摇头:“刘表虚名无实,非英雄也。”刘备想了想又说:“有一人血气方刚,江东领袖,孙策孙伯符可为英雄乎?”曹操又摇头说:“孙策借父之名,依靠老子的家当起家,非英雄也。”刘备又想想说:“益州刘璋刘季玉,可为英雄乎?”曹操更嗤之以鼻:“刘璋虽系汉刘宗室,实乃守户之犬而已,何足为英雄!”刘备又困难地想了想:“那如张绣、张鲁、韩遂等辈,皆何如?”曹操鼓掌大笑:“此等碌碌小人,何足挂齿!”刘备摇头无奈道:“舍此之外,备实不知。”曹操这才说:“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刘备说:“谁能当之?”

曹操伸手先指刘备,后指自己说:“今天下英雄,唯玄德兄与操耳!”

刘备闻言吃了一惊,手中的筷子不觉落于地下。时值天雨急至,雷声大作,刘备便借着雷声从容低下头拾起筷子道:“一震之威,乃至于此,连筷子都掉了。”曹操笑了:“大丈夫还怕雷吗?”刘备说:“圣人说‘迅雷风烈必变’。圣人且畏,备安得不畏?”曹操摇头笑笑。白芍在一旁却将刘备看得清清楚楚。

曹操注意到白芍在一旁观察、若有所知的表情,说道:“我俩对饮说话,你在一旁观察到什么了?”白芍微微摇头,“没什么。”曹操借着半酣酒兴说道:“我与皇叔今日对饮乃推心置腹也,你有何发现,但直言不妨。”白芍仍微微摇头。曹操对刘备说:“这位相府主簿善察人心,她定是发现你我有言外之意。”曹操依然转头看白芍,“讲吧,助我与皇叔酒兴。”白芍被逼无奈,笑着说道:“刘皇叔讲圣人迅雷风烈必变,此话虽不错,但刘皇叔今日筷子落地并非为震雷也。”曹操说:“那是为何?”刘备虽有些吃惊但佯装茫然:“你说为何?”白芍瞟了刘备一眼,又看一眼曹操,垂眼说道:“说破英雄惊煞人,巧借闻雷来掩饰。”曹操指着刘备问:“是这道理吗?”刘备解释道:“备实是因为惊雷之故。”曹操又看白芍,白芍讥讽地又添一句:“刘皇叔真可谓随机应变信如神呢。”曹操听了哈哈大笑。

刘备不做解释,只摇摇头笑了。

骤雨方住,关羽与张飞骑马到丞相府急下,将缰绳交给一同策马跟来的亲随。两人手提宝剑往相府里闯。众门卫持戟执枪拦挡,二人大喝一声挥剑闯入大门。一路上都有曹府将士拦挡,但二人气势威猛,拦挡不住,直闯到后花园亭前。

见刘备正与曹操对坐饮酒,两人一下插剑入鞘站住了。

曹操发现那边人群骚动,及至看到关、张二人闯过来,问道:“关将军、张将军,你们怎么来了?”关羽说:“听说丞相与兄长饮酒,特来舞剑以助一笑。”曹操笑了:“此非鸿门宴,安得用项庄、项伯乎?”刘备也笑了。关羽、张飞稍有些尴尬。曹操并不在意,命令道:“取酒与二‘樊哙’压惊。”关羽、张飞二人听此话,立刻拜谢曹操。仆人取来酒,关羽、张飞站立着举杯一饮而尽。

曹操对刘备说:“今日一别,以后再会。”刘备起身告辞。

看着仆人送刘备三人离后花园归去,曹操对白芍说:“主簿今日好眼力。”白芍说:“丞相是喝多了迷了眼,故而未觉察。”停停又说,“我有一事不明,丞相说今日要晓之以利害,对他敲打,未见如何呀?”曹操说:“论英雄,这就是晓之以利害,让他不要和那些小人的宫廷阴谋搅在一起。对刘备这样的英雄人物,自要用对英雄的手法,什么事不便说破,要留面子,眼尖可以,嘴尖不可以。刘备在公馆后院种菜,还不是韬晦之计?孤早已看破,但不必说破。当今之时,刘备能和我联手平天下,最好。”白芍说:“丞相很可能只是一厢情愿。看《春秋》《史记》之类,刘邦、项羽能不相争吗?”曹操说:“刘邦、项羽相争,也要等灭秦之后,我和刘备先在一起平了天下,彼此不服再争嘛。”白芍说:“那倒正好,人家是刘邦后裔,你岂不成项羽了?”曹操一笑:“刘备确有刘邦之风,但我可比项羽强多了,项羽不过是匹夫之勇,何能得天下?”

白芍叹了口气:“丞相与刘备‘联手’之愿看来难以实现。我发现,丞相虽然知人善察,也杀罚决断……”曹操插话说:“怎样?”白芍接着说:“但有时对人又有点想当然。”曹操说:“譬如对刘备。还有对谁?”白芍笑笑不语。曹操说:“还有,不就是对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