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阙题

春天走到尽头,便连晨起的风也变得干燥燠热,迎面吹来,令人感到烦闷;漱洗罢的张皇后原本也一本往昔的独自静坐,展卷读书,使自己的精神完全的脱离现实环境,进入书卷中的高洁澄净中。

她专注的低吟着书中的诗句:

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

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

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

幽映每白日,清辉照衣裳。

诗句是唐朝刘慎虚的《阙题》,但她直觉的认为那是自己的心声;诗中的情境是她一向所向往的、追寻的,梦寐以求的、她藉着阅读而获得的心灵上的娜环福地,她依靠着这个收获来遗忘现实生活中的险恶与痛苦。

身分上是贵为母仪天下的皇后,而实质上,她却活在随时有杀身之祸的险境中,随时都会被魏忠贤和容青凤夺去性命,一如她腹中的胎儿。

刚进宫的时候,聪明的她很快的就发现了魏忠贤和容青凤在宫中的作威作福与弄权揽政,当时,她还想向天启皇帝建议逐这两人出宫;但,不久之后她又发现了天启皇帝和容青凤之间存在的不正常的畸形关系,而天启皇帝痴愚得受制于她,几经考虑之后,她打消了向天启皇帝开口的念头,然而,还是难以幸免的遭到了客、魏的毒手。

她当然体会得,自己会是容青凤的眼中钉,却没有预料到,容青凤会使出这么恶毒、卑下的方法来。

刚失去胎儿的时候,她痛不欲生,不进饮食,全赖万历皇帝的刘昭妃向她伸出了慈爱之手,几度细心的照顾,婉言的开导,才使她重拾勇气,坚强起来,超越悲痛。

尽管身分高为“太妃”的刘昭妃一样奈何魏忠贤、容青凤不得,甚至,也只能避开锋头,以“明哲保身”的方式隐忍求全;但,刘昭妃毕竟是上了年纪,而且历经三朝,见过更替的人,心中自有一番对人生的领悟,常挂在口里劝导她的便是:“凡事往长久看,立身退一步想,心里头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了!”

甚至,刘昭妃还暗示性的举举眼前的例子:“郑贵妃当年宠冠后宫,西李也得意过、威风过的,现在,可是‘泰极否来’了!熬得久的人,终归看得到‘现世报’的!”

留住自己的命,看别人的下场——刘昭妃有着与众不同的人生观,也开始影响了她。

闲暇时,刘昭妃甚至将“梃击”、“红丸”、“移宫”三案为她细说从头,让她对宫闱中事了解得更多、更深入些,也从而思索出如何保护自己的方法,使自己不致在这复杂、败坏的深宫中再受到伤害。

皇宫里接二连三的发生不幸的事情,客青凤的魔掌在嫉妒心的指使下伸向了诸多无辜的女子,魏忠贤为虎作伥,逐一的吞噬花朵般的生命。

光宗的赵选侍被矫旨赐自尽,罪名也是“莫须有”;可怜无辜、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只有将光宗所赐给她的东西都陈列在案上,西向礼佛,再三痛哭后自缢。

张裕妃貌美而个性直烈,当然更成了客青凤所必欲去之而后快的人,一样找不到罪名来“处置”,却被客青凤派太监强制将她囚禁在别宫,断绝她的饮食,要将她活活饿死;适逢天下大雨,饥渴不过的张裕妃爬行到门槛边,想接顺檐而下的雨水喝,却就这样的死在凄冷的雨中,瘦小的身躯在僵硬成槁木的两天后才经看守她的太监通报出来。

范慧妃有孕,也难逃恶运的遭到了客青凤的残害;孩子没了,自己更反过头来被冠上“殒皇子”的过失论罪;心性正直的李成妃“见义勇为”的在侍寝的时候,悄悄的为她向天启皇帝乞怜,哪里知道,“没心眼”的天启皇帝反把事情说给了客青凤,这么一来,李成妃当然遭殃了。

她一样的被幽禁了起来,更如对付张裕妃一般的断绝了饮食……

事情发生后,一桩桩的传到她的耳里;她一样为这些如花朵凋零的女子而悲痛落泪,哀哭多日;一样为自己虽然身分贵为皇后却无法救援而难过不已,每每长夜不寐,为这些受害者向天默祷、祈求来生勿入帝王家,却也不至于再“鸡蛋碰石头”般的企图向天启皇帝提出整顿后宫的建议,更不再以阅读《赵高传》来讥刺魏忠贤。

她引导自己的心走进书卷纸页之中,那里是一片净土,她像是修行一般的皈依了,心中开始得到祥和与宁静。

皇宫中又在盖房子了,敲敲打打的杂乱之音吵得别人情绪烦躁,她却如若未闻;天启皇帝偶尔会命人送来精心完成的木器,再也不对他存着任何指望的她既不多看一眼,也不放在心上,彷佛世上根本没有这件东西似的。

她只专心读书,只有在偶尔不经意的时候才会想起魏忠贤和容青凤的名字来,但也只是发出一声轻叹就作罢了,在那一刹那间,心中浮起的念头也不过就是刘昭妃的话:“留着自己的性命,看别人的下场!”

她将耐心的等着,等看魏忠贤的下场。

而在魏忠贤的心中,却早已没有她的名字了——对这么一个只空有名分,毫无实质作用与影响的皇后,还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他现在在意的人全是以前给过他难堪的人——东林中人,即使并没有真正的组成“党”,现在也被他冠以“东林党”的名称了。

横竖是要入人于罪,加上什么样的名称其实也都是一样的!

他麾下的人马崔呈秀、王绍徽、魏广微等几个都编列了名册,把凡是和东林沾得上一点边的人都列上了,不但一个都疏漏不了,还秉持着“宁可错杀一百,不可走漏一人”的原则,尽可能的罗列,务求其广,因而名册造了厚厚的好几大本,以供他随时派出锦衣卫或者东厂太监捉拿。

至于已经关入镇抚司狱中的杨涟等六人,这几个人也在处心积虑的为他设谋。

他作了重点指示:“这几个人太可恶了,务要给‘死罪’!”

于是,魏广微等人先行私下商议了一番进行的方法。

入人于罪容易,入人于死罪则得将罪名膨胀上好几倍……

商议完了之后的党羽们来向他说:“原先,以汪文言为由逮捕杨涟等六人,由汪文言的供词中牵连出来的是这六人‘贪赃枉法’而已,罪名不足以论死;不如将供词再做更改,改成是受杨镐与熊廷弼之赃,贻误军机,致辽东战败——那么封疆事大,便足以论死了!”

这个建议更切中他的下怀:“好极了!我正恼熊廷弼呢,正好拿这个理由,一并凌迟了!”

熊廷弼因广宁陷落而入狱已经三年了,这期间,主张处以死刑的意见颇多,最后刑部定出的也是死刑;但,熊廷弼却辗转托了人来向他关说,愿送他四万两银子,请免死刑。

他一口答应了,于是交代下去,延缓行刑,而且准备一收到银子就指示御史们上疏为熊廷弼说情,说上一段日子后再以此要刑部更审、重判,然后开脱他无罪出狱。

这样完美无缺的进行办法都想好了,执行的人选也挑好了,偏偏,熊廷弼“光说不练”的没有真把四万两银子送来,派人去催,却说:“家贫,筹措困难,正在设法张罗。”重复了几次以后,他整个改变了主意。

而迎合他的心意的党羽们也就立刻跟着说:“区区四万两银子,哪里放在九千岁的眼里?九千岁是气他态度不敬啊!这样的人,判个凌迟还嫌轻呢!”

而当记写了这事的“邸报”送到孙承宗所坐镇的山海关时,他仅只看了两行,已经尽力维持了好长一段日子的平静心情又激动了起来,再也无法维持、控制……

现今传世的明代邸报唯一实物为台北中研院史语所所藏《崇祯年章奏残册》十二本,经苏同炳先生研究,归纳三要点:

它们是以有格纸写的手抄本。逐日的文字内容,可多至一万字。

邸报以传钞章疏为主,间及朝中的人事动态。

装钉成册的邸报,以每日为一本,前有要目。除重要章疏全钞外,例行性及不重要的章疏,只摘录其事由及奉旨情形。

其详细内容及相关问题可参见苏同炳先生撰《明代的邸报》《明代的邸报与其相关诸问题》《<万历邸抄>述评》等文。

他下意识的一掌拍在桌面上,将桌上的摆设与面前的茶盅都拍得震动了起来;然后,他吩咐从人:“快请袁大人、马总兵来!”

而在等待袁崇焕和马世龙到来的当儿,他的心情越发的烦躁起来,竟连坐都坐不住了,兀自背翦着双手,迈开大步在屋子里胡乱的踱着;只奈,便是这样,也无法化解——两人到来的时候,他的情绪已恶劣得使肝火飞快上升,将双目都逼成了火红。

因此,两人一进门就大吃一惊,敏感的袁崇焕甚且不及思索就脱口而问:“大人,出了什么事了?”

“熊廷弼定的罪是‘凌迟处死,传首九边’,东林则不但失势,杨涟等六君已下狱,罪名竟然是受熊廷弼之贿!”

袁崇焕一听,下意识的发出一声惊呼:“胡说八道!熊廷弼跟东林一向是对头,交恶多年,双方哪会有‘贿’可行!”

但,话一说完,他也立刻醒悟:“宋之岳飞,罪名不就是‘莫须有’吗?”

紧接着,悲愤之感涌上来了:“熊、杨诸君都是清廉得一贫如洗的人,竟然被魏忠贤冠以这样的污名——”

说着,他的双眼也发红了。

而孙承宗犹且考虑到了其他的各个层面:“照这个情形看来,魏忠贤是摆明了要整治东林的人了——恐怕,不只是捕了杨、左等六人就会善罢干休的!”

仅就他所知的,魏忠贤心中有怨的人就不只这六人:“赵、邹、叶、韩——只怕,只要是与东林有关,或者以往曾上疏议论过、弹劾过魏忠贤的人,都将有祸事上身了!”

他这么说,也是在提醒袁崇焕——袁崇焕与东林沾得上边,因为,他的座师乃是韩犹,而举荐他由县令破格直升兵部主事的侯恂也名列东林,现在都是魏忠贤的眼中钉!

至于他自己的处境,更是未卜已知……

他突然像失笑似的歪了一下嘴,直眼看着袁崇焕说:“老夫上疏陈言,说熊廷弼攻防两用的‘三方布置策’是上上之策,广宁失守乃是经抚失和、王化贞不知兵所致,非战之罪,应着熊廷弼出狱,重回辽东任事,并赎前过——这是多久以前的事哪?那份奏疏,该早就到了魏忠贤手里了吧!”

说着,他登时仰天大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而后,老泪纵横。

而生平第一次见到他这种“失态”的神情的袁崇焕和马世龙,忍不住互相交换了个眼色,但也都立刻低下了头去,默然不语。

好不容易等到他的笑声停歇,他却立刻接着说起话来:“来,来,来,咱们来数数,自古以来,有多少忠臣良将,不是死于与敌军对垒的战场,而是死于朝中群小的诬陷——”

听得心如刀割的袁崇焕顺口就回了一句:“熊廷弼一生中最大的恨事只怕就是从来没能与努尔哈赤在战场上一决胜负,而竟死在魏忠贤的手中!”孙承宗凄然道:“昔年,伍子胥将死之前,厉声说,挖下他的眼睛悬在姑苏城上,他要亲眼见越军攻入吴国——熊廷弼将传首九边,等他的首级送来山海关时,我也将他的眼睛悬在城楼上吧!”

他意有所指,对辽东的边事已经不抱希望了——这几个月来,他虽然“力持平静”的主持辽东的大局,而战争也没有发生,表面上,一切都相安无事,但在实质上,他一天过得比一天困难,而且是无形的困难,难得令他说不出口,而且无力也无法改善。

魏忠贤假天启皇帝的圣旨留任他,表面上看似乎是尊重他已极,但,实际上却仍对他施以“掣肘”之术;首先使出的法子就是不拨给足够的粮饷。

巧妇尚且难为无米之炊,他麾下十几万大军,担任守边重任,缺粮无饷的后果将严重得不堪想像;轻则军中闹兵变,重则索性叛投敌国——他为此焦头烂额的苦思应付的良策,一面每天发好几道奏疏送进京去,催讨粮饷,一面规画裁军,减少员额,以减少粮饷支出;一连几个月,他为这事而心力交瘁,唯一能暗自庆幸的只有一件:“幸好努尔哈赤没趁这时打了过来!”

他裁军的原则当然是“汰弱留强”,连同不适任的将领也一并罢去,以节省用度;但,他的心里雪亮,应付了这桩,下一桩掣肘的事又将接踵而来了,他永远都得把力气用在应付魏忠贤的掣肘上!

而这一切,袁崇焕也心知肚明,听完孙承宗的话,且更难过的联想到了:“他确实无法为辽东尽力了——东林失势了,魏忠贤一党绝不会容他再镇辽东——”

原本性格刚烈、积极,凡事勇往直前的他竟而打心中升起了生平第一次产生的无力感;他也猜想得到,孙承宗必然要上第三度的“乞休疏”了,而曾经费尽唇舌劝说孙承宗打消辞意的他,已经疲累得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虽然心里还是有一些异于孙承宗的想法,虽然心里也在隐隐的浮现一个冲动,想向着孙承宗喊出一声:“知其不可而为吧!努尔哈赤的大军就在前方,咱们同心协力,能挡一天就算一天吧!”

但,这个冲动的力量太薄弱了,还没有具体成形就退散下去了,他什么也没说,而回到自己的行辕之后,心情更加倍的沉重了起来。

情势实在太坏了,他不能不悲观的设想:“孙大人去后的辽东,能挡得住努尔哈赤的八旗铁骑吗?”

孙承宗如果致仕,朝廷当然会派人接替他的职务,而所派的人也必然是魏忠贤的人马……

“万一是个不懂军事的,如王化贞、王在晋、王象乾者流,辽东就全完了!”

他已然“领教”过王在晋和王象干的军事知识,回想起来更平添恐惧感,于是更令他有“杞人忧天”般的设想:“无论其他的条件如何,只要他不懂军事,或者胆小怕事,就会如王在晋一般的坚持要采行‘守关内’之策,而弃关外千里之地——”

他自己所拟的“守宁远”之策是幸亏遇上了有见识、有担当的孙承宗,大力的支持;而一旦孙承宗不在了,计划还能持续下去吗?“守关内”是个错误的战略,而万一新任的督师坚持主张守关内……

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当初,祖大寿不怎么尽力筑城的往事……

这样,反覆的想过来,想过去,心头的巨石一块接一块的堆叠起来,压得他胸口闷得有如要窒息,而且无法排解;难受的感觉如浊浪排空般的吞没了他。

偏偏,紧接着从朝廷中传来的消息,更且一桩比一桩坏,坏得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形容,也使得他的心情坏得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形容。

被逮捕的东林人士,全部被刑毙于狱中……

首先被惨无人道的酷刑摧残而死的是汪文言,由于他不肯在供词中承认杨涟等人收受熊廷弼之贿,而身受毒刑,刑余仍不肯诬攀,便索性刑毙。

而即便汪文言不肯诬攀,也无妨于魏忠贤要置东林诸人于死地的目的——替已死的汪文言写份供词有什么难呢?

于是,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朝瑞、袁化中、顾大章全部成为贪赃者;然后,六个人都在许显纯的主持、安排下交给锦衣卫都督田尔耕来拷打追赃。

“这几个,都是九千岁最痛恨的人——”

许显纯只这么一句话,田尔耕就知道该怎么来讨好、巴结魏忠贤了。

他所施用的是天底下最残忍的酷刑,而且每五天就上刑一次,令这六人在审讯期间全身体无完肤,骨碎齿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且因为要“追赃”,还要继续牵连这六人的家人,责令交出赃款;越发掀动如腥风血雨般恐怖的气氛。

事情拖延到七月里,饱受摧残的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朝瑞、袁化中被刑毙狱中,顾大章自缢而死。

接着,矛头指向了一样为魏忠贤所痛恨的东林领袖赵南星。

横竖只是“欲加之罪”,许显纯也就以“汪文言狱词牵连”为由,捉拿赵南星提问,横加羞辱,最后定他贪赃一万五千两,责令追回。

而赵南星一生为官清廉,家无恒产,哪里拿得出这大笔的银两来?依靠了亲故捐助才凑齐;而“活罪”还是难免,高龄的赵南星被判遣戍,儿子、外孙也一起分遣。

接下来,议处邹元标。

邹元标早已告老还乡,而且在几个月前寿终正寝,没有必要冠上什么罪名了,于是,魏忠贤仅指示说:“找个时机毁了首善书院就行了——什么书不书院的,还不就是东林那一套,聚众讲学,说些大逆不道的话,可厌得很!”

但对于已死的李三才、顾宪成等人,他就不这么“从宽处置”了——他指示着:“这几个人,带头闹‘东林’的,死了也要削夺前爵——找几个御史上疏来议论吧!”

而关于熊廷弼,罪刑既定了“凌迟处死,传首九边”,当然就无须再费事了。

“就等秋决吧!”八月,很快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