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天命汗钱

烈焰使整个空间都为红光所笼罩,火舌四窜,像是到处在报喜讯,但是四下里也就因此而热得远非一般人所能忍受;所有参与工作的人全部打着赤膊,辫子盘在头顶上,脸孔早已被烤成赭色,斗大的汗珠不停的打肌肤中汨汨而出,唯一着的一条短裤当然是湿透的——

但是,这里却没有一个人熬受不住,没有一个人显露疲容,更没有一个人因循怠惰;人人都在鼎沸的热火周遭勤奋努力的工作着。

专司冶炼和铸造的火房总共有几十间之多,全都集中在一处,上千名的工匠分日夜两班工作;炉中的大火从无止息的燃烧着,宛如永恒的运转般的不舍昼夜,自强不息。

一批批的武器被打造了出来,刀、枪、剑、戟、矛、盾、斧、钺——到了战场之后,成为敌人的克星,为建州军的无战不胜、无往不利提供最好的条件,也作了最大的贡献。

而近日来,这几十间的火房、炼炉与千名工匠,又接到了新的任务,像走上了新的里程似的,带着几分尝试的兴奋,雀跃的工作着。

但是,这份新的任务却不是如以往一般的,当努尔哈赤又设计出了新的武器,送来图样给工匠们打造,先试造出一件,合用后再大量打造。

这一回,所要打造的并不是武器——

自从建国称汗以后,努尔哈赤更加积极的、大幅的规画各种建设,推行各种政策,促进各种发展;五月里,他发布了《汗谕》,公开说明了他的用人原则在于随才器使,同时,他更大力的整顿内政。

早在称汗之前就已确立的八旗制度被推行得更具体,接着,他又作了新的细部计划,以原先有的牛彔为单位,实行屯田;在政治上,他所设置的理政听讼大臣五人,由他一向最器重的额亦都、费英东、何和礼、安费扬古和扈尔汉担任;札尔固齐十人,也选了能力超卓的人担任;以及从子、侄中挑选的已成年而又贤能的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为四大贝勒,协助他治理国政——他所建立的“后金”国的内政基础已奠,后续的工作便是一步步的踏出坚实的步子,更上一层楼。

至于对外的扩张,他也早有腹案,一等时机成熟,便展开具体的行动。

七月里,他派遣扈尔汉、安费扬古等率军二千征讨萨哈连部。

萨哈连部是“野人女真”的一支——黑龙江女真部的一个小部。

黑龙江女真是以居住于黑龙江流域而得名,分成虎尔哈部、萨哈连部、使犬部、使鹿部、索伦部等,大都以狩猎、畜牧、采集、捕鱼、采珠为生。

这其中,尤其以“采珠”之业最为特别。

在美丽的黑龙江流域,混同、乌拉、宁古塔的几条河流中,盛产着珍贵的东珠;每年四到八月的采珠季节里,采珠人乘着独木舟,负袋潜水,从水中捞起河蚌,装入袋中,然后碎蚌取珠;往往千百个河蚌中只取得一颗东珠;但是,这已足够了——黑龙江女真的贡赋上品,只要有了东珠,就已傲视他部。

而为黑龙江女真之一的萨哈连部则居住在黑龙江中游,东到乌苏里江口,接邻使犬部,西为索伦部,南到黑龙江虎尔哈部,北面与使鹿部交界——这里,原本是远离建州、少有战事发生的地方。

这一次,却是萨哈连部“咎由自取”。

彷佛是鬼迷了心窍似的,萨哈连部竟然与虎尔哈部商议说:“我们把来这里做生意的三十人,连同我们兄弟带来的四十人,全部杀死,一同叛乱!”

而虎尔哈部竟也同意了,在五月里一举谋杀这七十人——这些全是后金的子民。

但是,事情阴错阳差——七十人中有九个人幸免,乘隙逃了出去。

这桩谋杀、叛乱的消息也就隐藏不住了。

六月二十八日,努尔哈赤听到了这件事的全部经过情形。

怒气油然而起,无可止遏;他愤慨的对臣属们说道:“我平日对这些‘野人女真’部宽厚,竟是错了——他们竟恩将仇报的公然造起反来!”

他随即大声的下令:“立刻准备,派兵征讨!”

令出之后,他冷冷的一哼:“简直无法无天——须得给这些人一个重重的教训!”

但是,臣属们却向他提出了意见:“夏季里多雨泥泞,大军行动不便——不如,等到冬季,黑龙江结成了冰时再进攻吧!”

这个建议非常合乎现实的考量,周到而稳当,但是,努尔哈赤却没有接受。

他有他自己的想法——他改以温和的口气反驳这个建议:“萨哈连部的人的想法一定和你们一样,夏季里多雨,大军难行——他们定然认为大军不会前去攻打,也就不会有备战之心;我军现在出征,必能一举全胜!”

接着,他又说明了另一层考量:“路途难行,是件可以克服的事,而我军如果不在此刻出征,等秋天一到,他们就把粮食埋藏各处,自己抛弃屯寨去阴达珲塔库喇喇部,让我军扑个空;等我军退走后,他们再返回故地——这样,就永远也打他们不着了!”

一席话说得所有的人心悦诚服——

准备的工作立刻展开。

七月一日,他发布新的命令:“从每一牛彔挑选强壮的马各六匹,把这些马都放在田中养肥!”

七月初九,他又下令:“从每牛彔中各派出三人负责制造独木船,派六百人去葱尔简河发源处的密林中,造独木船二百艘!”

而当这些准备工作都就绪了之后,具体的行动也随之展开。

七月十九日,他正式派遣安费扬古和扈尔汉两名重臣率军二千人出征,到达葱尔简河后,分出一千四百人乘两百艘独木船前进,其余的六百名则骑马由陆路进发。

命令发布的当天,安费扬古和扈尔汉就领军出发了;一切按照计划进行,二千人马在第八天到达葱尔简河发源处的密林中——二百艘独木船早已造好了——安费扬古和扈尔汉亲率一千四百人乘独木船前进,六百骑兵由陆上前进;第十八天,水路两军会合,两天后的八月十九日,全军到达了萨哈连部。

果然如努尔哈赤所预料的一般,萨哈连部的人没有料到后金军队能克服路途难行的问题,在黑龙江结冰以前就大举进攻;变生肘腋,根本难以招架——后金军在到达的当天就立刻展开行动,袭击茂克春大人居住在河北岸的十六个屯寨,势如破竹的全部夺取;接下来是博济里大人居住在河南岸的十一个屯寨——几天下来,后金军连战皆捷,萨哈连部所属的三十六个屯寨全数被征服,然后,全军在萨哈连江南岸的佛多罗衮寨驻营。

十一月初七日,出征的军队凯旋返回赫图阿拉城,随行的人员中还多了投降后归附了后金的萨哈连部路长四十人。

面对这样的成绩,努尔哈赤当然满怀的高兴畅快,他亲自接见了有功的将士,亲口赞美、奖赏,也拨出了财物作为具体的赐给;而对于归附的萨哈连部四十名路长,他的态度尤其好,不但绝口不提萨哈连部背叛的往事,还摆下了欢迎酒宴,并且赏给他们丰厚的财物,一面连声的对他们说道:“安心的在我后金国中定居吧!”

他知道笼络这些人的重要和必要——使用了军事手段征服后的地方,必得要尽快收服人心,引以为己用,才是长久之道。

“征服了别人之后,若是将他们彻底的摧毁、消灭,那不过是少了些敌人而已;但若在征服之后能收为己用,那么,不但少了敌人,也增加了仆人……”

他把这个道理同子侄们说上一遍,除了让子侄们了解他的治国之道以外,还让子侄们帮着他去执行这些既定的政策——

接下来的目标是野人女真的萨哈尔察部、使犬部和使鹿部。

萨哈尔察部的居民散布于牛满河一带,是个小部,无须出兵——努尔哈赤仅派人招抚,萨哈尔察部就自动归附了后金。

而这当然是件值得奖励和大肆宣扬的事——努尔哈赤只稍稍的一考虑,就决定给予萨哈尔察部的部长萨哈连一个特别重大的赏赐:他得知萨哈连尚无妻室,索性就挑了一个族女嫁给他,让他做了后金的额驸。

使犬部则散居在乌苏里江下游、松花江与黑龙江会流处和沿混同江两岸一带,与使鹿部相接;主要分为三部:奇雅喀喇部、赫哲喀喇部和额登喀喇部,大致包括了达斡尔人、赫哲人、鄂伦春人和鄂温克人,以善于畜犬、使犬而得名。

犬只在使犬部中所发挥的功能不但一如其他地方的人所饲养的牛、马,甚且还多了许多牛、马所不能发挥的功能;使犬部的人主要以狩猎和捕鱼为生,大量的犬只便被用来协助人们猎捕,也用来拉船和拖耙犁。

在夏季逆水行船时,犬只能为人们拉纤行船;通常用四只或六只壮犬,在颈上戴着套圈,套圈系着皮条,皮条的另一端系在船上,犬只们便拖着船前进,拉耙犁也用同样的办法——效率并不亚于牛马负轭。

而使犬部的人同时也有“鱼皮部”的别称,亦是以生活上的特征而命名——使犬部人主要以捕鱼为生,黑龙江中盛产各种鱼类,供应无缺,他们生活的各项所需几乎都来自于鱼;以鱼肉为食,鱼骨制作器物,鱼油点灯,并以鱼皮缝制衣服——鱼皮所缝制成的衣服,色彩鲜艳且保暖,也成为部人的最大特征,甚且有以“鱼皮鞑子”称呼部人。

使鹿部居住的范围在使犬部之北与东,混同江下游以东滨海,包括库页岛全部,主要有费雅喀部、奇勒尔部、吉烈迷部等。

努尔哈赤对这两部的关切当然从未疏忽过——一如他关切海西女真扈伦四部的用心一样,在在都是他一统江山的雄图霸业的计划之一。

以往,他全都放在心中,暗自思索、研判、定策——而今,时机成熟了,他一如对付萨哈连部般的开始对这两部用兵。

使犬部和使鹿部的兵力当然也如同文明的水准般的远逊后金国,很快的就被招服了。

后金国的领域当然又再大大的扩增——

而在完成了对野人女真的招抚后,他心中的另一样规画也成熟了——这一天,他便发下命令,铸造后金国的钱币。

钱币被命名为“天命汗钱”,图样是他亲自手绘,被送到火房来命工匠铸造——

这当然是大事——他不只一次的晓谕臣属:“我后金既已建国,便非草昧可比,如今,国中的一切都要尽速做得与大国一般,无论典章、制度、国政、军力、百姓的食衣住用、器物、财富——铸造钱币已是当务之急——完成后将更有利于财货流通与商事,使我国用更加富足,大家须努力完成!”

而被赋予执行的重责大任的工匠们更且怀抱着兴奋与小心谨慎的双重心情进行工作,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的试铸,务求合乎图样上所绘出的形状标准。

终于,大功告成了!

第一枚从火红的炉中被挟出的铜币因火的铸链而通体发红,热气蒸腾,浸入清水中后“嗤”的一声,冒出一大股白烟来。

“哇……”工匠们集体发出一声声的欢呼:“成了——成了……”人群中早有几个机伶的人抢先赶去飞报——

不多时,努尔哈赤的身影在臣属、随从们的前呼后拥中出现了——身为一国之汗,他仍然亲自来观看这枚新铸成的钱币。

火房中的酷热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甚至,他根本不曾注意到周遭的热。

他的心比炉火还热——伸手从清水盆中拣起那枚新铸成的钱币,慢慢的举到眼前,他的心口扑通扑通的跳着。

“天命汗钱”——

红铜铸造,外圆内方,币面上铸着满文书写的“天命汗钱”四个字,不独看起来历历分明,手指触摸的感觉且更细致——而这枚钱币所代表的意义还远远的超过了这些。

打从少年时代往来于抚顺时,他就已深刻的体悟到“经商”的意义和重要性——那是对国力与民生有直接影响的要事。

而女真自金亡后,文明的程度一再退化,早已无“商”可言;多次争取到的由明朝开设“马市”进行贸易,也一直停留在“以物易物”的情况——这种种的现象,都已到了非得改善、提升的地步了。

因此,钱币的铸造象征着后金国又将进入新的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