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两种心态
尽管身边亲如郑贵妃的人,都在心中暗藏着鬼胎,万历皇帝却因为一直都没有涉世的机会,对人心的险诈并没有深刻的认识,也就根本没有想到要去注意;既不曾察觉,他便拥有了“无知的快乐”。
关于那只葵花大盘的疑问,在他酒醒来之后就已经不想追究了;那是因为聪明的内府总管深恐自己查不出他所要追寻的答案而受罚,索性从转移他的注意力这方面下手——已担任了好几年的内府总管的他,早已娴熟大明朝中属于宫廷内、自成一个世界的“官僚体系”的运作,只要一份厚礼送到目前当红的、职位最高的司礼太监张诚跟前,那就连天塌下来都不消忧虑了。
而张诚也确实是有“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诚意与能力的,他只在内府总管耳畔轻声细语了几句,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因此,当万历皇帝极惬意、极安适的从醉乡中醒过来的时候,几个懒腰才一伸完,贴身的小太监便趁机向他请示,负责监造陵寝的徐文璧和申时行两人,由于陵寝开工在即,特地在宫外求见,希望面奏有关筑陵的一切事宜。
尽管对国计、民生都打不起兴致来关切,但对于自己的生命终结之后所要居住的陵寝,万历皇帝是只要一提起来就立刻兴奋莫名的;于是,他立刻下了“宣”的旨意,随即怀着一颗炽热的心更换了袍服之后,在御书房接见了徐文璧和申时行。
由于建筑的图样已经定案,两人所来向他报告的就只是预订正式动土的日子,估计所须的全部费用、建材的采买及民夫的徵调等等庶物而已:“工部预估,费用须银五百万两……”
徐文璧是名将之后,天生一副高大身材和宏亮嗓音,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因此,“五百万”的数字听起来也特别清楚。
而轮到申时行发言的时候,他的音量也和身材一样,只有徐文璧的一半,再加上又低着头,声音更特别微弱:“五百万两乃是我朝一年的总岁入——目下,府库存银还不足此数……”
他的声音中甚且还夹带着轻微的颤抖,但是,万历皇帝正逢心情好、精神爽的状况,既不怎么去注意他的神色,脑筋的转动也特别快,对于两人所提出来的报告,立刻就做了重点的指示:“动土的日子就依卿等所奏,采买材料、徵调民夫的事迳交有司——需要的五百万两,就交给户部去筹;现下四海升平,百姓富足,再多徵点税收也是不妨的——倒是动工的时候要多派人员监工,不可有一丝苟且!”
虽然对申时行来说,万历皇帝的这些指示是早在他意料之中的,但是一旦亲临其境的时候,心里还是不免“咚咚咚”的打着鼓——“加收赋税”的棘手事毕竟已经降到眼前了。
可是,万历皇帝既根本听不到他的心声,也丝毫不关心——他一下达完旨意就起身回寝宫去了,心里所盘算的是:陵寝既已动土在即,从现在开始,他应该来规划内部的陈设与预订陪葬的物品了。
一想到这点,他的心情就更加的兴奋、雀跃,前脚一踏进寝宫,左右双手就已经伸出去搂住了出迎到他跟前、正准备屈身行礼的郑贵妃的纤腰,朗声的笑着说:“咱们又有得忙了——来来夹,赶紧来帮朕想一想,陵寝的内部要怎么陈设才好?”
一起在软榻上坐下来之后,他的一只手仍然留在郑贵妃的腰肢上摩捏着,另一只手却从她的衣襟中伸入了抹胸中,脸颊贴着她的唇,口里嘻嘻的笑道:“朕要命人在璧上画出你的画像,画得如《浣纱记》中的西施一般……”
郑贵妃如小鸟依人般的贴在他的怀中,媚态可掬的娇笑道:“不,臣妾不要被画做西施的模样——臣妾爱那‘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典故,要万岁爷陪着臣妾,一起画做唐明皇……”
她说话的时候眼波流转,声息佣懒,胸前的衣襟又已被万历皇帝的手拨开,里面的桃红抹胸也褪了一半,露出雪白柔滑如白玉脂般的酥胸,看得万历皇帝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发起热来,还没等她说完话,双唇就盖了上去,紧接着人也黏了上去。
郑贵妃已不能说话,只能间歇的咿唔着婉转娇啼,风情万种的承迎着万历皇帝的热流——可是,这深宫中的旖旎风光所能弥漫成气氛的不过是方圆数尺的空间,对于朝臣间正为了要增加赋税而导致的尖锐冲突与火爆气氛,一点改善的帮助都没有。
又是一大群人包围了申时行府第的大门,出言不逊、咄咄逼人的雒于仁,温文中见学养、条理分明、侃侃而谈的顾宪成——二、三十个反对增税的官员在次辅许国的领导下,再一次的以高度的声浪来向申时行理论,力陈增税的不可。
“筑陵虽是大事,却非当务之急……”
“万岁爷年事尚轻,来日方长;现下国用尚且不足,何妨待之来日府库充盈时……”
“三年来已数度增税,百姓负担过重,怨声四起——如民怨日升,则失人心矣……”
“道千乘之国,节用而爱人,乃古之明训……”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抒发着意见,对着申时行施加压力;可是,这一次,申时行采取了“装病不出”的方式来应对,以避免和这些人发生正面的冲突;另一方面,由于他自己也是“读书人”出身,对于这种百无一用的书生和书生之见有着很深刻的认识——越是正直、有学问、有理想的书生,越没有高明的政治手腕,更不擅于操演各种政治运作,甚至没有政治心术——因此,他一边避不见面,一边化明为暗的进行着各种程序,以完成万历皇帝交代下来的使命……
就这样,花费庞大的陵寝在众人的反对声中还是如期的开工了,增税的命令悄悄的发布了下去,也在反对的声浪中被强制执行;因此,整个大明朝开始展现了各个阶层互相冲突的怪现象;全国的老百姓为了增税而人人怨声载道,下级的官员为了执行增税而与百姓时相冲突;中、上级官员为了反对增税而与首辅时相冲突;身为一国之君的万历皇帝却又是日日笙歌、夜夜春宵,生活的方式和他的身分及所应肩负的责任时相冲突——几万民夫被徵调到了陵寝预订地,被迫做苦力,表面上不敢抗拒,私心里却发出了怨毒的咒骂……
而这个时候的建州左卫,也正在大兴土木,但是,不但没有人反对、咒骂,反而是上下一心的群策群力……
有了尼堪外兰的人头为祭,努尔哈赤为祖父和父亲举行了简单而隆重的葬礼,并且建筑了墓园。
这件事,他不肯假手他人,因此便没有派遣任何一个部属工作,而是自己亲自率领着四个弟弟入山砍伐树木,刨去树皮,做成棺廓;他一面亲手工作着,一面对弟弟们说:“祖父和父亲,和我们每一代的祖先,永远会和我们在一起的——我们的身上流着他们所延续下来的血,再传承给我们的子孙们,一代一代,永远不会止息;现在,我们亲手做这些事,一边做,心里一边想着他们——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的!额娘告诉过我们,我们的祖先是天女所生,是为了安邦定乱才来到世间的,所以,肩负着与生俱来的使命;现在,祖父和父亲还没有来得及完成使命就无法工作了,一切都由我们来继承……”
后面的话是他几乎每天都会在心中重复一遍的,依靠着这个精神力量的支持,他已度过了一千多个坚苦奋斗的日子了,现在,这个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显得平静而充满了信心、力量,在五个兄弟共同刨木制棺的时候听起来,特别能够产生内心深处的共鸣。
等到举行葬礼的时候,他又把这段话再大声的重复了一遍,并且高举着手中的香枝,向着即将入土的棺木祝祷着:“现在,杀您们的仇人尼堪外兰的头,已经供奉在您们的灵前,为您们复仇的行动已完成了第一个阶段;接下来,我将继续进行第二个阶段的计划,愿您们在天之灵,庇佑在人间奋斗的全部建州左卫的人们!”
第二个阶段的计划,他因为时候未到,便没有大声的讲了出来,而仅只是暗中在心里默念着;尼堪外兰只是表面上的仇人,真正的仇人李成梁才是今后所要努力的目标——想到这里,他又再一次的咬牙切齿、两眼通红了;于是,他忽然甩了甩头,高声的说道:“今后,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所要走的路很长,所肩负的责任重大,愿您们赐给我们力量,使我们即使遇到再大的困难也不退缩,更不会改变志向!”
说着,他磕下头去,后面跪着的人群也跟随着他向棺木磕头——他身后的第一排跪着雅尔哈齐、舒尔哈齐、穆尔哈齐、巴雅喇四兄弟;第二排则跪着年纪还很幼小的褚英、代善、阿敏等子侄辈;孩子们虽小却个个懂事,乖乖的跪在地上,低着头,一动也不动,使得整个丧礼的气氛倍加的庄严肃穆,在这样的气氛中,每一个人的心灵都紧靠着祖先的精神。
棺木落土后,努尔哈赤又带领着所有的人在墓园中以缓慢而凝重的脚步踏过每一寸土地;墓园的建筑非常简单,以木为柱,泥草为墙,上覆茅草为顶,和一般的墓园比起来,并没有什么太特殊的地方——只有在精神传承的方面,分外的强烈而已!
艳阳当空而照,大地上的一切都笼上了一层金亮,陪衬着这场葬礼——而葬礼一结束,努尔哈赤也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脸上沉重、肃穆的表情在一瞬间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耀眼的飞扬,他紫褐色的脸庞在阳光下反射出一层淡金的光芒来,旺盛、蓬勃的生命力从双眼流露的自信中散发开来,飞身上马的时候,他整个人看起来有如一尊威武的金色的天神。
回到城里,他立刻召开了一次重要的、有决定性的会议,当众宣布着:“尼堪外兰已经伏诛,我的祖、父之仇已报,而我已考虑了好几个月的事,也可以开始实行了——自我回到建州左卫,起兵为祖、父复仇,至今已有三年多的岁月,多承祖先的庇佑,这三年多来,我每战皆捷,不但达成了复仇的愿望,也使建州左卫的人丁、牲畜与日俱增,以至于现下赫图阿拉的旧城不敷居住了;因此,我们当为解决这个问题而努力……”
他提出了建筑新城的计划:“为了长久的打算,我决定在虎拦哈达下,嘉哈河与硕里加河之间的费阿拉建筑新城,等新城建好之后,我们便全体迁往新城居住——但是,赫图阿拉乃是祖先的旧业,不可废弃,所以,我也决定,等我们搬到费阿拉新城之后,行有余力时,再陆续重建赫图阿拉——这样,最迟十年,我们就可以再回到赫图阿拉来,那时的赫图阿拉会是一个广大的、坚固的、美丽的新城……”
听了他这样的宣布,额亦都第一个兴奋得跳了起来,大吼大叫的说:“太好了!太好了!我立刻带人去盖新城!”
努尔哈赤微微一笑道:“不只是你——我们全部的每一个人都来动手!”
他谋之已久,因此而胸有成竹,便逐一的宣布出完整的计划来:
新城的规模须容得下现在,以及未来数年中将陆续增加的建州左卫的人口,因此,应尽可能的广大;城分内城、外城,外城周十里,先以石筑,再布椽木,如此反覆三垒;高则十余尺,以木板为门,横木为栓,并设敌楼;内城中则筑三层高楼一座,民舍数百……
至于负责施工的人,他也已规划完备,建州左卫现有的全部男丁分为两队,一队上午筑城,下午狩猎及操演武艺,另一队则上午狩猎及操演武艺,下午筑城;两队轮流更替,既公平服役又不致误了生产和军事训练!
听完他这么详尽完备的计划后,每一个人都鼓掌叫好了起来,恨不得立刻就动手去做……
就这样,建筑费阿拉新城的工程很快的就在群策群力之下完成了筹备,然后,快马加鞭的动土施工,在时间上竟凑巧跟万历皇帝的陵寝动工是同一天。
一铲铲的泥土被挖起,一根根的木桩被打下,一滴滴工作人员的汗水淌下——种种的情况,两个地方都是一样的,所不同的只有工作人员的心情。
在费阿拉,由于人人是在为了建筑自己的家园而努力,未来的希望和美丽的远景既存在于心中,也展开在眼前,因此人人都兴高采烈的工作着,在努尔哈赤亲身的领导下,胼手胝足的努力着。
而在大峪山筑陵的工人们,却是从全国各地强迫徵调而来的役夫,所要建筑的是给皇帝一个人死了以后埋葬的地方,工作辛苦得既无价值感又不近情理,只要动作稍为迟缓了一些,监工的官员手中的皮鞭就会狠狠的抽下,供应的伙食和住宿都因经费遭到层层克扣而质与量俱差,开工的第一天就已经有役夫因为长途跋涉的来到这里,食宿既差而又辛劳过度的不支死去。
役夫们人人敢怒不敢言,只有任悲苦的情绪和过劳的工作一起剥蚀着自己的身体与生命……
为了死亡而进行的建筑,和为了生存而进行的建筑,虽然同处于一个天地间,但却是两幅截然不同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