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整肃异己

申时行对于“京察”的运作,倒是成竹在胸的具有十足的把握与信心——身处官场二十多年,他熟谙本朝的朝政往例,对于以往的每一次“京察”所发生的状况,其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全都了然于胸;也亲身经历了好几度的京察,从惊涛骇浪中学到了许多书本上所没有的官场学。

像是六年前的那次京察,他就亲眼目睹了张居正的“操作术”,几种方法交替运用起来,轻而易举的就排除了异己……

依本朝的制度,掌理官员的升降,操国家用人大权的本为吏部;但是,本朝自废丞相制后,逐渐形成由几名大学士所组成的内阁制,由于权责与六部重叠,发生你争我夺的情形早已司空见惯,再加上负责监察、弹劾的言官及内宫太监势力的介入,争权的局面更形错综复杂;隆庆年间,大学士高拱以内阁首辅兼吏部尚书,人事的大权便集于他一人之手;再接下来的张居正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一把抓”,乃成为本朝自开国以来最有实权的首辅!

但是,无论当时的权势大得如何的无与伦比,毕竟已成过去;高拱、张居正早已不在人世,现任的首辅是他——申时行——活生生、实在在的坐在首辅的位子上,这是铁的事实;而基于这个事实,他也明确的认定着:自己也应该拥有如高拱、张居正一样的首辅的实权。

当然,对现实环境中的一切,他也看得很清楚;时局和前几年已经大不相同了,上自万历皇帝的成年,下至百官、民间的反应,在在都使得局面和张居正当国的时候大不相同;因此,想要巩固自己的地位,得到自己所想要的权力,在做法上已经不能采用高拱、张居正的那一套了,而必须有一套新的、适合现阶段环境的办法出来。

“因应时宜,因应时宜……”

他在心里悄悄的对自己说:“得因应时宜,切忌逆水行舟——世路如棋局,一步都走错不得啊!”

他审慎而虚心的评估了自己的处境,以最保守的估计来看,朝中反对他的人在六、七成之间;但是,他也拥有一个强有力的后盾,那就是万历皇帝的“圣眷”——基于他支持万历皇帝的暂停早朝、经筵、日讲,为他筑陵、加税这几件事上,万历皇帝对他的忠心的表现是深感满意的,只要在立储的这件事上再站到万历皇帝那边去,他相信,自己的“圣眷”还可以再维持一段不算短的日子!

而有了“圣眷”做后盾,要对付起那些反对自己的人来就容易得多了——这次的“京察”就是绝佳的工具。

在详细的、反覆的思考了好几个月的时间之后,他所要采行的“因应时宜”的办法产生了。

基于张居正死后遭受攻击,乃至于落得祸遗子孙的“他山之石”,他决定采用和张居正相反的方法来独揽大权;其实,从他担任首辅的这几年来,早已陆续的把张居正所制订的那套整饬吏治的办法给束诸高阁了,这次的京察也不过是延续这个原则办事而已;张居正对全国的官吏都严格的要求要有极高的行政效率,极清廉的个人操守,唯命是从的忠心态度,并且严格的执行考劾、监察等程序,毫不容情的给予升迁或贬黜;他则要反其道而行,一切从宽论处,无论贤愚不肖,都尽量的让他们在现在的位子上安稳度日。

“水至清泽无鱼……”

他认为这是一句对外宣称的最好的辞令,可以显示他宽大的胸襟,能包容下属官吏的小缺点,原谅他们的小过错,不计较他们反对自己的意见,并且给予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

当然,更重要的是,这是个绝佳的烟幕弹——在采用“不对付”的方法对付所有反对他的人时,首先就能稳定这些人的情绪,而减低了反对的声浪,也会为他赢得宽大的美名;而在这几重作用的掩护下,再从反对者的黑名单中挑出几个心腹大患来给予痛击的话,就不会引起太大的注意了。

他相信自己的这一手打击、排除异己的方法要比张居正高明得多了;张居正的脾气直,对于反对自己的意见只知道用压制的方法排除,而不懂得使用这种表面宽厚,实际上迂回诛杀的战略来翦除——想到这里,他的嘴角竟不由自主的浮起了一个得意的笑容,使得他那满布着皱纹的脸上平添了一丝诡异,再往下想下去,诡异之气更浓了,一个声音便悄悄的从心中升到喉头咕哝着:“许国、王锡爵、王家屏——且等着看老夫的手段如何吧,先让你们尝尝宽大的滋味,再让你们在内阁里坐冷板凳;这一回,老夫先宰几个小的——看你们以后还能不能一呼百应!”

他的战略非常明确,在朝中所有反对他的官员里面,他既不对付一、二品大员,也不理会为数众多的下级官员,而决定只利用京察之便,拿少数几个具有重要性的中级官员整肃;这样既缩小了打击面,事成之后也架空了上级官员,更使上、下两级之间因为少了中级而无法衔接,这些反对派便永远是一盘散沙。

而在中级官员里面,已经隐隐形成了势力、为他所观察了好一阵子的有两个明显的目标,那就是雒于仁和顾宪成。

但是,他在经过这一段日子的详细考虑之后,决定舍雒于仁而把矛头只对准顾宪成——虽然顾宪成还是他名义上的学生:“雒于仁成天哇啦哇啦的叫嚷不休,意气重于实质——这种人除了大声讲话之外都不足为虑,搞不出什么名堂来的;顾宪成却不然……”

他饱经世故,自信看人还不致走眼;顾宪成深沉内敛,表面上虽不若雒于仁的时有惊人之语而光芒四射,引人注目,乃至声名大噪,但实质上他却以扎实严谨的学养和近乎完美的品性、道德而日渐受人尊敬,在反对的阵营中虽然年纪不大,官位不高,影响力和领袖气质却已经开始显露。

“会咬人的狗是不叫的——拔草要在长成以前动手才不费力!”

主意想定之后,对于进行的步骤他也开始详细的规划了起来;首先,他向顾宪成近日里往来得较密切的一个朋友邹元标下手。

论关系,邹元标原本也是他的门生,以往也受过他的照顾——邹元标是万历五年的进士,因为上疏反对张居正“夺情”而被廷杖、贬官,直到张居正死后才被召回,任吏科给事中——邹元标好读书,性情耿介刚正,和顾宪成因气味相投而结成了好友;因此,他决定用师生的情谊来拉拢邹元标,使他站到自己这个阵线来,以减弱顾宪成的势力。

其次,他开始用首辅的身分,向主持察典的几个单位和主其事者施压——依本朝的体制,主持察典的是吏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吏科都给事中、河南道御史和吏部文选郎中——他暗示他们,要按照他的意思来办理这一次的京察。现任的吏部尚书杨巍是他的人,他有十足的把握,其他的人,官位都在吏部尚书之下,从上面压下去,不怕他们不听话。

不料,事情竟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失控,超出了他的意料;都御史辛自修不吃他这一套,对于他的暗示,辛自修的答覆是:“目下吏治日弛,吏风日坏;幸值‘京察’之年,唯严整方能振衰起弊——下官食君之禄,当忠君事,‘京察’之典,唯秉公处理而已!”

听了这样的回话,申时行气得颔下几根稀疏的胡子无风自动了许久,心里燃烧着一把怒火,嘴里恨出声来:“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识抬举的东西,老夫就一并把你办了!”

于是,他先发制人的找来了一向对自己唯命是从的给事中陈与郊,要他出面攻击辛自修。

就这样,一场风波从暗潮汹涌浮现到了表面,产生了激烈的震荡;以“京察”之名,行权力斗争、排除异己之实的做法,和往昔一样的重现于朝廷之上……

只可惜,身为一国之君的万历皇帝,对这些发生在朝廷之中的政治斗争并不怎么关心;他既不了解大臣们的心声,当然更不清楚他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哪里还会考虑什么政争所带来的后果呢?

他只对他的臣子们充满了反感,因为他们干涉了他的私生活,尤其是妻子和儿子这两方面!

想立郑贵妃为皇后而不能,想立常洵为皇太子而不能——这两件事摆在他的心里,令他苦恼极了,尤其是自从常洵在“抓周”上表现出“真命天子”的行为之后,他越发的觉得立常洵为皇太子既是天意也是他的心意,大臣们凭什么反对呢?

一霎时,从小就占据了他的心灵的“不能随心所欲”的无奈感又充实了起来,连同着曾经长时期折磨着他的那种空虚寂寞、孤独无依的感觉也回到了心头——身在帝王家,又做上了皇帝,这已是他生命中最大的不幸;从小,他既没有得到过父爱、母爱,也没有朋友,身边所围绕的太监是母亲派来监视他的人,身兼严师的大臣则每天逼着他读书,板起脸来教训他做完美的君王!

他从来没有享受、得到过爱,心灵上更是长期处在空虚之中;直到郑贵妃走进他的生命中,他才得享爱情的滋味——可是,现在,满朝的大臣们却联合起来,大力的干涉、破坏这份甜美的爱情。

“凭什么?他们凭什么干涉这些?”

他在心里忿忿的想着:“既不关国家大政,也不关黎民百姓——而且,朕是皇帝啊,全国的事都应该由朕作主的,凭什么连喜欢哪一个妃子、哪一个儿子,都得让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讲个没完?”

越想就越气,爱是主观的,他没有办法根据别人的意见来决定自己的所爱;王皇后是两宫太后挑选的,他对她一点感情也没有,王恭妃不过是偶然一次泄欲的对象,也一样的没感情,他不认为她们拥有“依照本朝的礼法册立”,或者“生了皇长子”的条件,他就必须对她们付出爱情;而常洛只不过是比常洵早些时候出生而已,占了长子的排行,难道就一定要得到较多的父爱,乃至于成为皇位继承人吗?

他固执的认为,自己心中的爱和比重是不容干涉的,因此,他竟赌气似的对王皇后、王恭妃和常洛这三个人从没感情而生出了恶感,心里一迭声的喊着:“不爱,不爱,朕就是不爱你们——朕就偏要只爱柔云和常洵给那些老顽固看!”

可是,处在这样的情况中,他即使是在面对郑贵妃与常洵的时候也快乐不起来了——他开始觉得,郑贵妃总是带给他压力,催着他早日完成立她为皇后,立常洵为皇太子的承诺;而面对常洵那无邪、可爱的脸庞时,心中所兴起的则又是无法解决大臣们的反对,立他为皇太子的愧疚感。

因此,他变得非常的不快乐,脸上没有笑容,也不爱理人,更打不起精神来玩乐;每天只是郁郁寡欢的独自喝闷酒,醉了睡,睡醒了之后再把自己灌醉;一连几天,竟连郑贵妃也见不到他的面了。

聪明可人、善体人意的郑贵妃当然猜测得到他的情绪正跌到了谷底;她了解万历皇帝,知道处在这样的状况下,唯有为他制造一个极新奇、极刺激、他从未尝试过的、能吸引他的心、引起他投入的事情来,才能挽救他的情绪,使他重新体认人生的乐趣而忘却一切烦恼。

可是,她苦思了一昼夜之后,却一无所得——她所想得出的游乐方式早已全部贡献出来了,再也想不出什么新鲜的主意了。

于是,她偷偷的找了她的弟弟郑国泰来商量。

郑国泰只比她小两岁,已长成了一个翩翩美少年,由于出身富裕的盐商之家,又“弟以姊贵”的成了显赫的皇亲国戚,因此,他的年纪虽然不挺大,却已经是吃喝玩乐各方面的老手,门槛之精已很少人能出其右;因此,他一听郑贵妃说要他为万历皇帝想一个新鲜的游乐方式来排忧解闷时,心中立刻就有了主意,脸上便不自觉的堆出了个略带邪气的笑容,斜着眼向郑贵妃说道:“我的贵妃姊姊,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难道我这个皇帝姊夫会例外吗?事情容易办得很,给他另外再找些人来侍候,包管他觉得既新鲜又刺激!”

可是,这个主意郑贵妃却不赞成,她嘟起了嘴巴,摇着头说:“不好——后宫的美女已经够多了,再找一些给他,又要分掉一些他的心;而且,再生下一堆皇子来,说不定连常洵的份也要给分掉一半了!”

郑国泰眯起眼来,笑得更加的邪气了:“不会的,不会的——贵妃姊姊,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我给找的人,非但不会分了你的宠,更生不出皇子来抢常洵的位子!”

说着,他扶着郑贵妃的肩头,俯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大段的话,郑贵妃一边听,一边倒忍不住吃吃的笑了起来,等他说完,便伸手拧了一下他的面颊,笑着啐他道:“你这小鬼,当心弄得生不出儿子来!”

郑国泰嘻嘻的笑着说:“你不是正巴望我那个皇帝姊夫,别跟别的女人生儿子吗?”

姊弟俩说说笑笑了好一会儿,郑国泰也就在这样暧昧的气氛中告退了;到了第二天,他果然带了两个自己正在受用的男色来孝敬给“皇帝姊夫”,告退的时候又带了十几名容貌姣美的小太监回去调教。

他带来的那两名男色,一个名叫可言,另一个名叫晓语,都才不过是十二、三岁的童子,一双眼睛却水汪汪的比女人还要娇媚,身量瘦小,举止斯文,脸颊白嫩透红,双手更如水葱,说起话来柔声软语,神态中春情无限,看得郑贵妃都忍不住心神荡漾了起来;心里明知道像这样的娈童并不是天生的尤物,而是服过特制的药,受过特殊的训练,专门用来侍候人的,还是情不自禁的多看了他们几眼,心里也升起了一个念头:“连我见了他们都觉得媚——更何况是万岁爷呢?”

想到这两个人必会牢牢的抓住万历皇帝的心,她的心中顿生醋意;可是再转念一想,这两人是男非女,也只不过是玩物,既登不上后位,更生不出皇子,一点也影响不到她和常洵的地位;更何况,这两个人来自她的母家,听命于她乃是理所当然,抓紧了万历皇帝的心,又何尝不是在为她效力呢?以后,自己在皇宫中的影响力只有更大、更广……

这么一想,她的心中豁然开朗,立刻便换了一张脸孔似的,好言好语的慰勉了可言和晓语两人一番,又赏了他们一些金银,当天夜里便把他们两人送去侍候万历皇帝。

万历皇帝一试之下果然大乐——前所未有的新鲜、刺激、特殊,带给了他在官能上的奇异的感受;年轻的他血气方刚,立刻就陷入了这个迷魂阵里;于是,整整的一个月下来,他无论日夜都左拥可言,右抱晓语的,恣意的享受着余桃断袖之乐,什么国事,什么京察,什么立储之争,他全部抛到了脑后。

因此,申时行得到了更大更自由的运作空间,随心所欲的藉“京察”来整肃异己……

当陈与郊得到了申时行的指示,开始在暗中谋画攻击辛自修的时候,“秉公处理”的辛自修却已经准备公开处理失职的工部尚书何起鸣的弹劾案;这下陈与郊有机可乘了,他立刻对这件事提出追究,实质上的做法则是暗庇何起鸣而全力攻击辛自修,因此,这两个人最后落到了“同归于尽”的下场,一起被罢了官;而且连累了其他四位弹劾何起鸣的御史受到了指责和处分。

而眼看着申时行表面上打着“宽大、包容”的招牌,实际上严厉的整肃异己,以达他个人一意专政目的的这些行为和过程,刚正耿直的顾宪成按捺不住了,上疏批评这件事,并且长篇大论的指责着申时行这些排除异己、祸国殃民的行为。

可是,这下却正好掉进了申时行早已布置好的陷阱里——从政才不过短短几年的顾宪成,比起已在龌龊、黑暗的政坛中打滚了二十几年的申时行来,仅是“政治手腕”一项就已是天壤之别了,更何况是五花八门的斗争术?

于是,“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顾宪成的疏一上,立刻就获罪,受到了严厉的指责,而所受到的处罚是眨官为桂阳州判官。

接到这个贬官的命令时,顾宪成先是沉默了许久,平息下了心中许许多多奔腾的思潮,理清了一些被这个消息扰乱的思路;然后,他长长的吁出了一口气,正了正衣冠,再对着闻讯赶来安慰他的赵南星、邹元标等几个朋友,以及弟弟顾允成深深的凝望了一眼之后,缓缓的说道:“昔年,阳明先生被贬为龙场驿,因而静心向学、苦思,乃成大学问家;宪成不敢自比阳明先生,但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自当效法先圣先贤;何况达则兼善天下,穷则自修向学,本是我辈读书人所应抱持的心志;是以宪成此去,不会以被贬为念,而唯以读书向学为志,各位请勿为宪成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