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百业待举

努尔哈赤向大家宣布说:“我决定找一个读过书的人来教大家识汉字、读汉书……”

话一说完,立刻就引来了全体一致的惊讶的眼光,舒尔哈齐甚且第一个按捺不住的发问:“为什么?咱们女真人从来不读汉书的呀——女真人为什么要读汉书?从古至今都没有的,我从来就没有听说过……”

努尔哈赤先不理他——这件事他已考虑了许久,做下了决定,无须再参酌别人的意见;于是,他迳自往下说了下去:“我想过,这个人很不容易找——有一肚子学问的人,除了来做官以外,不会到辽东来的;来到辽东做官的人更不会来教女真人读书的;所以,我想请的教书先生得分开来找;能教大家读书的人,先放在心里留意着,慢慢儿来;现下,先物色一个能教大家识汉字的人,这就容易得多了!”

接着,他把这项工作的任务交给了额亦都——额亦都的个性既比沉默寡言的安费扬古活泼外向,又没有舒尔哈齐的浮躁,一向善于与人相处;因此,他认为额亦都一定能够顺利完成任务:“到辽东来讨生活、做生意的汉人很不少,你耐心的一个个的问,只要是识字的,肯在费阿拉住上一年的就行了;当然,咱们也不会亏待他的——找到了这个人,你就对他说,只要肯用心的教,谢礼是绝不会少的!”

他一面说,额亦都一面连连的点头,更因为舒尔哈齐找了没趣的前车之监才发生,他便什么话也不敢问,只满口的应着“是”,接下了任务。

可是,努尔哈赤却不是要他一头雾水的去办事——交代完了任务,他先是冷冷的看了舒尔哈齐一眼,然后才缓缓的对大家说:“我已经很仔细的读完了戚继光写的《练兵实纪》和《纪效新书》,这两本书,我认为是带兵打仗的人一定要读通的——可是,不识汉字的人,在这两本书跟前,和瞎子没有什么两样;你们全都不识汉字,不赶紧找个人来教,还有别的法子可行吗?”

几句话一说,舒尔哈齐登时就羞红了脸,低下了头去,再也不敢多话;努尔哈赤却立刻一沉声的继续说道:“等请到了人的时候,大家要好好的学,心里更要放明白,咱们女真人若想要和明朝一样的强大,就先要把人家的所有的本事学全;要想学人家的本事,就先要学人家的字,读人家的书!”

说完话,他头也不回的就退出了大厅,留下一屋子的人互相悄悄的交换意见。

一脸尴尬的舒尔哈齐便讪讪的连声说道:“是——大哥是有远见——看得远,想得远……”

几天后,额亦都顺利的完成了任务,找到了一个识字并且愿意长住费阿拉的汉人——这人名叫龚正陆,本籍是浙江绍兴府会稽县,从年少的时候就来到辽东,先是两头跑,只在辽东置了些别产,一房小妾;后来,浙江那边的父母、发妻亡故,没了亲人,辽东这边的小妾却给他添了儿女,因此,他索性以辽东为家,不回浙江去了。

“读过一些书,但只是粗通文墨而已,便不曾应试,比不得秀才、举人的学问;往来经商,一般的字还写得,帐还算得……”

龚正陆的外表看起来至少有五十岁了,说起话来也很老成持重,介绝自己肚里“墨水”的几句话既不吹嘘,也不敷衍;因此,努尔哈赤一听便觉得他讲话诚恳、实在,对他很有好感,也非常客气的对他说:“我们女真人还没有自己的文字,一向用的都是蒙古字,懂得汉字的人很少很少,但是现在建州左卫已和明朝正式通贡,常常会有文书的往来,不识汉字的话根本无法处理——幸好请到了先生您,肯在费阿拉长住,教授汉字,我有两名亲信大将,四个弟弟,全都要请您费心教导;而且,建州左卫的文书,也麻烦您一并处理吧!”

于是,他正式下令,称龚正陆为“汉人师傅”,命舒尔哈齐、额亦都等人每天拨出一个时辰向他学习认识汉字,其他的时间才是如以往一样的率人打猎、操练兵马。

他亲自设计了一套结合了打猎与战斗训练的“围猎”——这种狩猎的方式不同于以往猎人单独行动或仅是几个、十几个人组成的小组行动,而是几百、一千的大规模团体行动,并且以兵法来约束、指挥进退,因此,一场狩猎活动也就是军事演习,既可获得兽物,也磨练了战技,团队精神、默契,甚至对号令的熟悉、服从各方面都大有助益。

想出了这么一个具有“多功能”的行动方法,他先是亲自带着人马演习了几次,收到了显着的效果之后,他也分别让舒尔哈齐、额亦都等人分别率领着部属行动,充分的发挥出“围猎”的功效,以便在下一场战争中大获全胜。

他已经开始在心中暗自考虑着下一个出兵的对象了,一方面,他更加密切的注意着李成粱的动向,另一方面也暗自的考虑了一番后决定,除了重大的战事必须亲征之外,应该给额亦都、安费扬古他们一些独当一面的机会了,他自己则应分出更多的时间来规划建州左卫的未来——他心目中的“国家”应该是像汉人一样的有规模、有制度的;目前,建州左卫的规模虽然不大,连老弱妇孺全部算上都还不满五千之数,但是,曾经在汉人的世界中待过六年之久的他却深刻的明白制度的重要,他必须尽早制订。

于是,得便的时候,他便找了“汉人师傅”来商量;谁知道,龚正陆却不折不扣的如他自己所说的,只是“粗通文墨”而已,对于典章制度、律令礼法根本一窍不通,问得急了,他也只说得出一些粗浅的社会规范而已——这么一来,连个商量的对象都没有了,一切都靠他自己了。

幸好,事情还不算很困难;由于人口少,结构单纯,所需要的制度、律令都还用不着太复杂;苦思了一段日子之后,他便规划了几条大原则出来:禁止暴乱和私斗,严肃盗匪与窃贼——想定以后,他把这几项大原则分列了十几小则要目,公布了出来——公布的法子有两种,一种是派人召集来群众之后,逐条的解说了一遍;另一种则是做了一块大木牌,用蒙古字把这些内容写了上去,挂在城门口上。

完成了这件事之后,他既暗自在心中舒了口气,也对自己的作为感到了满意——毕竟,规模已经开始建立了,有了这一步,就会有第二、第三——一步一步的走下去,小规模也能由小而大的发展成大规模……

“总有一天,规模会大过明朝……”

他的心中有一个美丽的远景,而他正奋尽全力的在向那个远景迈进;因此,他的心中盈溢着充实的快乐,生命中充满了无穷的希望与信心。

当然,在实际的做法上,他仍旧采取了审慎、稳重的进取方式——尽管攻打哲陈部的计划早已拟定了,他却仍然先观望李成梁的动静,确定了李成梁的主要注意力还是套在土蛮的进犯上时,他才展开了攻打哲陈部的行动。

六月间,他亲自率领军队攻入哲陈部,势如破竹的攻克了山寨,杀了寨主阿尔太;前年四月间的因遇大水而无功退兵的遗憾,这才在心中整个的化为乌有。

再下一个目标,他便对准了曾经协助界凡城的讷申、巴穆尼来对付他的巴尔达城;并且,他决定如早先所考虑的,给额亦都一次独当一面的机会。

额亦都第一次得到了担任主帅的机会,心里兴奋得不得了;他先是从平常由他训练、随他打猎的武士中选出了两百名骑兵、三百名步兵来,再施以更密集、更严格的战技训练,并且加强他们熟悉号令,进退之间做到了百分之百的服从。

接着,他又根据所蒐集到的情报,详加评估、研判之后拟出了这次出兵的战略……

出发前,他命人先准备了几十捆粗大结实的麻绳,带着备用,这道命令听得人人一头雾水,不知道他要做些什么;但是,等到到达浑河的时候,这几十捆麻绳便发挥了绝大的用处——秋季里河水上涨,整条浑河比夏季水浅的时候涨了有半个多人高,根本没有办法涉水而过;他这才下令,命人马排成几大直排,用麻绳逐一的栓在每一个人的腰上,连接成一排排的长列再鱼贯渡河,这样,栓在一起渡河的人马就没有一个人被水冲走的——这下,每一个人都对他的智慧佩服不已,全军的士气也更旺盛了。

而本以为有浑河水涨的天险,敌人难以越渡的巴尔达城民,在根本没有预料和防备的情况下,想要抵挡攻击已经来不及了——在渡过了浑河之后的当天夜里,额亦都趁着全军士气正旺的时候,一鼓作气的率领人马攻入了巴尔达城,杀了个出其不意……

他身先士卒的带了三十名最骁勇的武士,趁黑里先爬上城楼,打开城门让城外的军队顺利的进攻;而巴尔达城的守军半数都在睡梦中,听到警号之后才冲出来迎敌,双方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战斗。

额亦都仗着一身超群的武艺,站在城堞上与迎上来的敌军肉搏;他精通各种武艺,在近距离搏斗的时候便舍弃了长枪长刀,而改用弯刀,舞动起来比较灵活,也容易施展得开,每一个扑向他的敌军很快就成了他的刀下亡魂。

可是,敌我双方的人数毕竟是一个悬殊的比数,他所据以奋战的城堞面积小而目标显着,敌方所发的羽箭极容易命中,因此,他也免不了挂上了彩,肩上、腿上、臂上都逐一的渗出了鲜红的血来,幸好不太严重,再加上他又是打起仗来奋不顾身的个性,丝毫也没有把这些小伤看在眼里,依旧挥动着弯刀砍向迎面的敌军,口里一面喊叫着,指挥其他的人进攻。

不料,站在他对面发箭的敌军,看他一面应战,一面分心指挥,便觉得有机可乘,所有的羽箭一起朝他密集射来;他舞动着弯刀,击落了不少接连而来的羽箭,却不料,一个分神之际,大腿上还还是中了一箭,而且这一箭的力道非常的大,竟然贯穿大腿之后再射入身后的城墙,将他活活的钉在城堞上。

情况危险万分,不远处的几名士卒看见了,已经尽快的朝他冲了过来;但他毕竟勇猛过人,应变的能力也强,手起刀落便斩断了腿与墙之间的箭柄,也不急着拔出留在腿中的断箭柄,立刻继续舞起弯刀再战……

到了天色微亮的拂晓时分,巴尔达城被攻下了,除了尸横满地之外,所有的活口都俯首称降;正午时分,军士们休息够了,所俘获的人口牲畜财物也都完成了押送的准备,于是,建州左卫的军队开始凯旋班师。

额亦都本人却是躺在担架上返回建州左卫的——他全身一共受了五十多处的伤,虽然都不是致命的重伤,却因为流血过多而晕过去一次,而且伤在大腿股,骑马不便,这才在士卒们善意的强迫下躺上了担架。

努尔哈赤在队伍到达之前就已经得到了通报,他立刻亲自带着身边的人出费阿拉城相迎,在半路上接到了返回的部队。

在接到报告的时候,他就已经听说额亦都受了伤,本来就有点放心不下了,这下,一眼看到队伍中有一副担架,额亦都也没有像平常那样的神采飞扬的骑在马上,心中便不觉一紧,连忙跳下马来,三步并做两步的亲自奔到担架前探视。

额亦都的脸上身上全是血迹,却咧着嘴露出了笑容,看来十分可爱,更使得全身是血的他看起来像刚出娘胎,尚未断脐的婴儿;由于上了担架,他其实已经是晕过去后的苏醒了,再加上全部的精神都被打了胜战的兴奋支持住了,一双眼睛竟然闪闪发亮,炯炯有神。

一眼看见努尔哈赤、安费扬古等几个人出现在眼前,他更彷佛忘了身受重伤似的,全身的精神都恢复了,立刻滔滔不绝的向一干人描述起这一次战役的过程:“巴尔达城的人再也想不到我们会用结绳的办法渡过浑河,半夜里听到警号,不是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慌了手脚……”

讲到这一仗打得精采的地方,他更加的洋洋得意;讲得兴高采烈,口沫横飞,一个用力过度,肩上原本已止了血的伤口又给他迸裂了,鲜血又从甲衣中渗了出来;安费扬古见了便忍不住劝他道:“你全身是伤,使不得力,还是少讲话,先歇歇吧!”

不料额亦都却咦然道:“我的舌头又没有受伤,为什么要少讲话?”

巴雅喇一听,从努尔哈赤身后“噗味”的笑出声来说:“额亦都哥哥是什么仗都打不死的,唯独不许他讲话,会把他憋死的!”

安费扬古也忍不住给这话逗笑了,可是又拚命绷住了脸,瞪着巴雅喇道:“小孩儿家,口没遮拦!死啊死的……”

但是,额亦都的反应却一点忌讳也没有,他笑嘻嘻的说:“对对对,巴雅喇说得对,仗我是打不死的,不讲话我才会憋死——来来来,巴雅喇,安费扬古哥哥太严肃了,别理他;过来这边,我讲打仗的事给你听……”

于是,巴雅喇兴高采烈的跳了过去,在额亦都的担架旁蹲下身子,陪他说笑去了,安费扬古则只好叹了口气放手不管他们了。

而这一幕全都收入了努尔哈赤的眼中,他的反应却跟每个人都不一样——看到了额亦都的出生入死,和几个人如亲兄弟般的相处方式,他心中的感动在一波波的扩大,深深的形成庞大的热流。

“都是我的好兄弟——有了他们,未来会更有发展,更美好……”

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对自己说,也暗暗的做了些决定;等到全体的人马回到费阿拉城的时候,他立刻就宣布,赠给额亦都象征勇土的“巴图鲁”的封号,这次征服巴尔达城所掳获的一切人口、牲畜、财物全都归额亦都所有,他并且挑选了一个品德、容貌都出众的族女,嫁给额亦都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