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闹市隐者 第三节

牛一刚到天满隐居,就因始料未及的缘故,开始从事非预定的事情,重新执笔《太阁大人军记》。这只是要完成最后的人情,所以,他写得并不认真。

大约两个月后,这部作品就完成了。牛一一向交稿很晚,这次破天荒很快。

稿件完成后,他就去伏见城和一个关系良好的同道商谈,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结果,用大村由己的名义出版毕竟不行,只好算是他两人的著作。他以名副其实的合著者的名义,将稿费全额交给了由己的遗孀。那是一笔出乎意料的巨款。

(如此一来,由己的家人便可衣食无忧了。)

等一切安排妥当,都是十月间了,但他尚无法静心写作。冬天来临前,他要秘密去一些地方——有好几处地方,他需要再度确认一下,然后才能着手创作《信长记》。

这一年中,他决定把构思中的信长公传记分成三个部分。《信长记》(永禄十一年到天正十年),主要讲述自己以近臣身份侍奉信长公时期的事;该时期前后的事情,暂定名《信长前记》、《信长后记》。主要的《信长记》在创作上没有大困难,他保存着当时的详细日记和同僚记录。但是,就创作而言,光这些是不够的——文章中无法发挥想象力进行描述。

这一年间,一种欲望在牛一的内心膨胀,他希望能添加进那一时期前后的事情。他之所以冲着由己的遗孀说那将是一部巨作,原因便在于此。

《信长前记》所讲述的那个时代,牛一尚是持弓射箭的武者,故而没有任何相关记录。因之,他几次前往清洲,下榻成愿寺听长者们讲述,手头上渐渐有了些野史。后来他又拜访了清洲当地的史料收藏家,持续收集当时的史料。牛一打算依靠这些,再结合他脑海中的形象,描绘出信长公年轻时不为人知的飒爽英姿。

虽然花钱,但牛一对这部分的描述是颇自信的。问题反倒是《信长后记》——“本能寺之变”后,织田家的事情尚无着落。信长公之死有大量的未知,信长公托付的那五个木箱更有重大干系。太阁大人活着的时候,固然无法发表这篇传记,但他一定要在自己活着时亲自揭开相关谜团。冬季来临后,牛一想在天满的隐居处进行创作,此前,他要从事解密。

他匆匆做好了旅途的准备,这次要出去两天。

十月九日,牛一离开天满,扎着黑头巾,穿着厚外套,背着最小限度的旅途资料、毛笔和砚盒,手里拿着一根暗藏尖刃的拐杖,以供防身之用。牛一坐船上京,在日头高照时隐姓埋名住进城中旅店,留宿一晚。他不知道是否有人看见了他,反正他不想让人知道这次旅行的目的。

第二天早晨,当满天犹自群星闪烁之时,他便悄悄离开了旅店。他没打灯笼,就那样匆匆赶往四条坊门一带的本能寺遗址。天正十九年,秀吉强令本能寺迁移,使得这一带彻底变成民居,完全没有了往昔的痕迹。但是,牛一曾屡次陪同信长公来到这里,而且曾经留宿,所以往昔的回忆清晰印在脑中,只要闭上眼睛,本能寺的楼宇就会浮现眼前。

本能寺的规模号称四町,其实东西不过一町,南北不过两町。只是当时巨刹林立的京都里面的一个小寺庙罢了。该寺自应永二十二年(1415年)创建,天文五年(1536年)搬至西洞院和小川之间。从天正九年(1581年)开始,信长公进京,长期下榻此处,算算历史,才四十五年,而且那期间曾两度因纷争而被烧毁,可谓是个命运多劫的寺庙。

“主公为何会选择如此穷困的寺庙呢?”

信长公身边的人,包括奉行和负责记录的牛一等,都抱有相同疑问。

织田家借安土宗论(天正七年五月)之事,得到了本能寺。虽然让法华宗和净土宗进行辩论的不是信长公,但以此为契机,出于教训法华宗的目的,信长公施展谋略,让法华宗在辩论中一败涂地,牛一也在其中发挥了作用。

辩论后,信长公一口咬定法华宗输了,派人将京都地区法华宗各寺庙的近千僧侣流放,甚至曾将他们押进久远院,将空出的二十一个寺庙悉数检查,其中就包括信长公几次下榻的妙觉寺、妙显寺。从这些寺庙的名单里面,信长公挑中了本能寺。

这是个出人意料的选择。

信长公照例没有说明原因。奉行头领长谷川秀一曾代表众人询问信长公为何选择本能寺。

“你们这些人不用知道,你们就认为这是上苍旨意好了。”

信长公哈哈大笑,根本就不理会这些奉行。

但是,他曾悄悄把理由告知给净土宗制作预想问题集的牛一。那是牛一以记录史实为由,硬让信长公说的。

“笨蛋!寺庙就是要小的才好嘛。好了,好了,你就这样写吧——信长公自律,从下人呈上的名单里选了个最小的寺庙。”

信长公付诸一笑:“混蛋,寺庙就是要小的才好嘛。”

一年后,牛一才真正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信长公派人运来大量土石,本能寺外墙眼看着高了三倍多,内侧建造了平台,沿着内墙的水沟也被挖掘成六米多深。

本能寺要塞!正殿里的情况,牛一没有获准察看,只知道那里同样进行了大规模改造。总之,对信长公的深谋远虑——将本能寺改造成堡垒,牛一佩服得五体投地。

(但是,为何没有从那个本能寺堡垒中寻获信长公的遗骸呢?)

本能寺被烧毁后,出逃的牛一消失了近一年。但是,住到大坂后,他拼命地四处打探,查访当年本能寺被烧时的情况。

光秀的女婿左马助是个有名的参谋,绝不会掉以轻心和出差错。他们铺开无懈可击的包围圈,待本能寺完全烧毁之后,将从废墟中寻得的数十具遗体的头颅一一检查。然而,信长公和其随从森兰丸等人的遗骨竟然没被发现!

(真是不可思议。不管如何琢磨,总是弄不清楚。)

现下,站在这里,牛一又开始思索一直琢磨着的问题,但结果又是一样。

(再琢磨琢磨吧,就这样等到天色大亮好了。)

东山开始褪去朝霞的外衣。

在这里,还有件必须考虑的重要事情,而且天色大亮前必须推理出来。幸亏周围无人,只有一只狗。纵然如此,牛一还是保持警觉,观察了一下四周,从怀里悄悄拿出几张简图。

图上描绘着天正十年六月二日拂晓,光秀袭击本能寺时的进军路线。在伏见城的时候,牛一暗地里找到明智军幸存的下级武士,给了点钱,让他们将路线讲出,做了简图。黎明时分的微亮中,牛一不时看看天上的星座,来回比对。本能寺一带虽然变成了平民区,京都横平竖直的道路却没有变化,时至今日仍可看到光秀挥军突袭时的路线、方位。

光秀将军团一分为三,亲率主力部队沿着千本路北上,至三条路右拐,从六角堂南下——对这一路线,牛一早就谙熟于心,却总是奇怪光秀为何会选择绕路。虽然季节略有不同,但当时的光秀肯定是骑着马吧。牛一决定把自己当成光秀,沿着线路前行,说不定就会有何线索。

他按照简图所示,来回走了两三次。天色逐渐亮堂,牛一不觉焦躁。

转到第五次时,他感觉有猫从脚底窜过,扭头一看,突然间,北斗七星的冷光映入眼中,一个念头蓦然闪现脑海——

(北斗的第七颗星,正是“破军之星”!)

莫非就是这个缘故?身后有北斗第七星的照耀,所以是通向胜利的最佳路线。牛一觉得这想法没错。当然,前提是光秀选择行军路线时确实想到了这些。

(这样的话,光秀就不是街头巷尾所说的半道上突发奇想,而是早有预谋。他事先就知道本能寺没有足够兵力!)

牛一花费时间绕行了几圈,结合对北斗第七星的推理,得出了这一结论。

虽然只得出如此结论,但那亦是收获。牛一愁眉略展。只要搞明白这个就行了。他对光秀行军时的情况没有任何兴趣。就算不知道,那些事都可以通过想象来描述。

(有了收获固然不错,但尚需解开第二个疑问。嗯,顺便去爱宕山赏月吧。)

爱宕山耸立在本能寺遗址的西北方向,和京都东北的比睿山相对,是代表西北守护神的名山。比睿山和爱宕山都是象征京都的著名神山。

如果沿着桂川北上,经过清瀑,一口气登山的话,凭着牛一的脚力,就算是秋天,都能赶在太阳下山前到达山顶。今晚就去那里留宿一夜,慢慢推敲那个疑问好了。牛一就是这样打算的。

下午一点,牛一到达爱宕山的山顶,比预定时间颇有提前。他先去了西边的住处。十日来爱宕山赏月的人很多,但他单身一人,可以住在闲置的茶室。那里最适合读书。当寺庙中的人询问住宿者姓名和职业时,牛一这样自称:大坂天神町的隐居药商,名唤吉风。

牛一想趁着天亮去参拜,便洗洗脚,换上新草鞋,离开住处。

大约攀登一町距离,便可到达神殿。听说在奈良时代,和气清麻吕将其作为守护王城的神社,开始供奉,之后因为雷击曾多次重建。牛一冲着神殿叩拜,肃穆参拜后,朝殿内看看。扎着白带的神官正看着古书,时不时歪下头,刚歪下头,便赶紧朝四周看看。

牛一瞅准时机,轻轻说了一句:“如果方便,我想和您说两句话。”

“好吧,好吧。”

神官重新坐好,没摆什么架子。他大约四十出头,说话让人觉得摸不着头脑。

象征性地打完招呼,牛一又闲扯一会,便把话题引向了诗歌。

“最近,不仅是武士之家,就连普通民众都流行作诗……”

在爱宕山,人们也盛行作诗吧——牛一引出话题。他打算从这里诱导神官讲述昔日光秀召开作诗大会的事。

“是的。过去,爱宕山是个和诗歌密不可分的地方,但现在……”

神官突然露出伤感的神色。

“听您这么说,难道现在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不,我不能多话。反正不会影响您和老百姓的,请放心。”

对方收紧嘴巴,表情变严肃了。牛一觉得他话里有话,但没有追问。凭着多年经验,他知道不能逼迫别人说话。

“那我们就找机会在这里召开一次作诗会吧。不过,我们这帮人作出来的诗歌都没什么意思,经常作到一半就堵住了,最后总是随意乱说,所以不是很精巧。或许这和作诗者的水平有关。”

牛一故意贬低自己,留下明天的话茬。

(明天,我要接着这个话题,让你开口说出实情。)

牛一暗暗琢磨着,就此打住话题。

“突然变冷了,这个季节,晚上冷吗?”

“和城里相比,这一带凌晨时非常寒冷,您要小心。在您的住处,我们准备了火炉。对了,寺庙里是不能喝酒的,但若不是烧酒的话,清酒之类倒没关系。您暖暖身子后再睡觉吧。我想明天这一带的枫叶会更红艳。”

神官的脸上总算露出一丝微笑,牛一感觉那不是牵强的笑容,他对自己似乎抱有某种好感。牛一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