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一个很难得的机会。她不想只是简简单单地再给辩机带去一个请求。她思谋着各种各样的方式。偶然地,她一眼看到了她床头那豪华昂贵的垂挂着玉的流苏的金宝神枕。
那玉枕终日终夜承载着她。
玉枕上浸润着她的气味她的体温她的深情。总之溢发出一个女人全部的柔媚与芬芳。
那玉枕是极富暗示性的,它提示着床上的一切。高阳觉得,也许这玉枕能够打碎辩机那可恶的信念。
那玉枕跟随着高阳多年。今天,她把这件皇宫里的稀世珍宝交给了能见到辩机的那个商人。
她想辩机在触到了她的切切实实的馨香之后,玉枕也许能重新调动起他对她的那一份炽热的爱情,调动起一个男人对于一个女人的欲望。她切盼着。她切盼他最终能挣脱掸院中那非人的禁令,让她见到他。哪怕那挣脱是短暂的,哪怕是最后的一次。
玉枕被带走之后,高阳就每天在她的房子里默默地祈祷。她反复叨念着,辩机啊,你不要心如死灰,千万不要心如死灰。
她内心充满了焦虑和不安。她等待着。她害怕这一次也如以往那样没有回音。如果再投有回音,她该怎么办?
不料那玉枕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高阳一见到退回的玉枕,眼泪顿时哗啦哗啦地流淌了下来。
然而这一次与以往不同的,是辩机请那笔墨商人带给了高阳公主一封信。
那商人坐在客厅里。
他目睹了公主流泪的那整个的凄切的过程。他觉得这个女人实在是很可怜又很可笑。不过是一个和尚,一个和尚有什么了不起的,就值得一位大唐的公主如此留恋。
他等在那里。
他等在那里是为了得到酬金。
公主如获至宝地捧着那信。
她立刻跑回她的房子里。她读那信。一边读一边抹着眼泪。
辩机的信写得很凄切。他说,他自从离开会昌寺,就意味着他们已经情断缘尽了。不要再存任何的非分之想,不要把他重新推进他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的那罪恶的深渊。辩机说,他此生对高阳公主的爱,是他对他所信奉的宗教最不可宽恕的亵渎了。为此他始终深怀着罪恶感。他唯有舍弃高阳。唯有更加严酷地对待自己。唯有更加虔诚地供奉于佛祖。也许这样才能洗刷他这浮屠之身的万千罪恶。辩机说,他希望公主能理解他放过他。让他能彻底安静下来,为那至高无上的佛做更多的事情。让他赎罪。以拯救他沉沦的灵魂。他说,他这样远离高阳痛舍高阳也许太自私了,但他已身不由己。这一定已给高阳带来很多的痛苦,他深怀歉疚。他会永远为高阳和她的孩子们祈祷的。他爱她们愿她们平安。他说他退回玉枕,是因为那赐予太贵重了。如今他这个清教徒已无缘接受。他说他深切地期望高阳也能平静下来,平静下来过未来的日子。
高阳泪如雨下。
她想辩机何以要如此地苦着自己又如此地关切着她。
断绝的信反而使高阳更加深爱着辩机。辩机在她的心中悬浮了起来。他将永远照耀着高阳去支撑未来。
高阳缓缓地走进客厅。
她手里依然抱着那美丽的玉枕。
她要那商人再度把玉枕交给辩机。她说她只想请辩机收下,做个纪念。
她给了那商人很多很多的钱。她只求眉开眼笑的他能把她的心意转达给辩机,她根本就顾不得考虑这个陌生人是否可靠。
这一次,那玉枕没有被退回来。高阳公主知道,那是辩机允许她陪在他的身边了。
从此,公主便不再去弘福寺。
从此,她便只守着辩机的那信笺,只守着悬浮在她心中的那爱的精神。
贞观二十一年五月十五日,在隆重的佛教仪式中,翻泽《乘佛教》基本理论著作《伽师地论》百卷的工作正式开始。
此时距辩机离开会昌寺已整整三年。
就在这一天,高阳公主在凄凄冷冷的这一天,独自去了城外的会昌寺。
为了祭奠。
又是钟磬齐鸣。
老臣房玄龄作为朝廷的代表,和玄奘法师一道主持了那个隆重的译经仪式。
五月十五日清晨,弘福寺的钟声响个不停。那钟声在长安城的上空飘散着。飘得很远,一直飘到了城外的会昌年。
紧接着,下起了雨。
是初夏的那种瓢泼大雨。那雨下了好几个时辰。
弘福寺院内的菩提树叶被豪雨洗刷得格外碧绿。院内行板铺成的小路也异常明净。雨过之后,便是初夏的炎热的太阳。太阳照射着。雨水被蒸腾了起来。一种很潮湿的热。
所有的祷花的黑色香炉都冒着袅袅的香烟。那是种很浓的令人沉醉的香。
仪式简洁而隆重。
仪式之间,参与译经的缀文大德们纷纷前来拜见在长安监国的房玄龄。那时的房玄龄就代表了正在终南山的离宫养病的大唐皇帝李世民。
待轮到辩机拜见房玄龄的时候,他心怀惴惴,有种说不出的复杂的滋味。
那老臣所联系着的是高阳公主。而高阳公主是辩机最最不愿想到的。
房玄龄坐在那里。他年事已高,身体又十分虚弱。所有的程序显得很勉强。但是他支撑着。
辩机就坐在房玄龄的对面,离他很近,但是他却始终不敢抬头去正视那垂垂老矣的重臣。他很紧张,也很慌乱。他心里知道他有很深的罪恶。他唯有面对房玄龄的时候,才更加意识到他的罪恶是多么地深重。他低着头。他默默地诅咒他自己。他甚至听不到法师玄奘在怎样介绍着他超凡的才学,看不到房玄龄对他那欣赏的目光。
由于辩机的少言寡语,他们的会见很快就结束了。
辩机像逃跑一般地辞别了房玄龄。他只记得那老臣最后说,我早就听说过你。我的儿子们都和你很相熟。他们常常对我说起你在终南山上的修身苦读。你的精神可嘉。
辩机惶惶然回到了他的房中。
他不知道他在当时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他面壁。
他想诵经,想用经语赶走那杂念,但他早巳烂熟于心的佛经在那一刻却突然逃之天天。辩机的脑子里出现的全都是高阳公主。她的相貌她的身体她的微笑她的动作。他本以为经过三年修炼,他早已舍弃了那个他此生最爱的女人。然而,仅仅是一个房玄龄的出现,便使他涌起心中的狂涛。
辩机重新想起了高阳。很疼痛的一种想。他转而庆幸自己终于被玄奘大法师选中,他庆幸自己能到这弘福寺的禅院中来译经。否则,他终日与公主纠缠在那会昌寺内,真不知他的命运会是怎样的下场。他从小矢志于佛门。他并个想介入到皇帝、宰相的家庭生活中。他原本也并不想爱女人、近女色。他本来好好地在他的草庵中修行。那里本来远离尘世。然而想不到在那一天的那一刻,却有个女人闯了来。而这女人又非等闲之人。她竟然是当朝天子的女儿、当朝宰相的儿媳。这是天意吗?辩机想,他确曾拒绝过公主。拒绝得很坚定。他想着他们第一天相见时的情景。那个日落的傍晚。黄昏很美丽。公主那浩浩荡荡的一行人马,就骤然间如天兵天将天仙天神般出现在他山中的小木屋前。那美若天仙又满脸忧伤的女人要停下来休息。她要他陪她去看那美丽的落日。他不敢不从命。他甚至欣然前往,他不知是因为她是公主,还是因为她的美貌。他无法抵御和她在一起时产生的那种愉悦和美好。但是他并没有非分之想,也并不惧怕这个有着非凡之美和非凡之地位的女人。因为他认为他们同是万物中平等的生命。
也许就是因为他们是平等的。
然后,在日落月升的时刻。在空旷的山林间。在响着淙野狼的嚎叫中。高阳公主突然说,她冷。她怕山中的野兽。她怕夜晚。她踩不住脚下的山石。她需要有人能抱紧她而接下来他又做了什么?
他一步一步地向公主投降向他内心的激情投降。如果说他向公主投降还算是怀着一种不畏权贵的英雄主义气概的话,那么他向内心激情的投降就是苟且和脆弱的了。他不得不承认那是因为他没有力量,他根本就无力抵抗一个女人的进攻。
他记得他曾哭着求公主救他,放了他。
但是公主说,不。
那么接下来的又是什么呢?
在那山中的木屋里。在他铺满干草的木床上。干草的清香和女人的馨香迷醉了他。他不知身在何方。那是第一次。是他作为男人的第一次。第一次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赤裸,还有他自己的赤裸,还有赤裸与赤裸纠缠在一起时那云一般的翻动。那是什么?是天上的星云吗?他的激情被引导着。他疯了般搂紧身下的那个女人,他却从此远离了戒律。
尔后又是什么呢?
他尽管一心只读圣书却离那圣书越来越远。真正的一发而不可收。他想,那一定不单单是因为性,而是,他在心里爱着这个女人。他爱高阳公主。这爱一直延续着,他们甚至生儿育女。
何等地大逆不道。
他知道这无论是对朝廷,对佛门,还是对皇上、对宰相、对玄奘、对房遗爱都是不公平的。这是罪孽。而他是个罪孽无比深重的人,只不过这罪孽深藏不霹、秘而不宜罢了。
但深藏的罪恶仍是罪恶。
他知道他必得为此付出代价,必得为此受到惩罚。
远离公主没有性爱的生活对辩机来说是可怕的。这无异于一场灾难,一场对生命本身的灾难。八九年来,他早巳习惯了能经常抚摸女人的身体,能经常发泄他无尽的欲望。他是个六根不净、道貌岸然的僧人。他不同于来此译经的另外一些纯正而洁净的僧人们,他已经受不了没有女人而独守空房的生活。他已经不能坚持操守。他在刚刚搬来弘福寺的那段时间里,几乎夜夜都在经受着折磨。那折磨是切肤的,又是刻骨铭心的。他一方面在心里拼命拒绝着高阳公主,一方面又在肉体上拼命渴望着这个女人。他不知道该怎样熬过这苦难。有时候他觉得他就像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他在笼子里撞来撞去。他面对着玄奘法师从西域带回的那梵文的《乘佛教》无所适从。他不能控制自己。但是他想要的一切竟都没有。在一个月落星稀的时分,在人们都在沉睡的暗夜,在太想太想的时候,他独自翻卷着,直到伴着呻吟喷出那积蓄。夜很静,他那低声的呻吟在很静的夜晚无异于喊叫。而在那一刻,他已经顾不上是否有人听到,他必须把那郁积的渴望不顾一切地发泄出来。当一切终于结束的时候,他觉得简直是一场不可理喻的恶梦。
然后,当清晨到来,他会加倍于功课。他诵经,他翻译梵文经典,他想他只有忘我地工作,只有每寸光阴都被佛家经典占据,他才能忘了高阳,才能忘了身体深处那丑陋的欲望。于是,他不期地成为了全体九名缀文大德中的佼佼者。他真正地出类拔萃。也许就是因为他的勤奋,再加之他的年轻他的博学他的辞采风流,在九名译经高僧共同翻译的那部全百卷的《瑜伽师地论》中,辩机竟独揽其中从五十一卷至八十卷的共三十卷经文。他每日里全身心地投入到译经中,心无旁骛到心力交瘁。唯有在夜半更深时分,他才能与最最心爱的玉枕形影相吊。
大约就是因为辩机译经时那投入的姿态和他优雅的文笔,使大法师玄奘对他的才华格外欣赏。于是玄奘看上了他,委托他将玄奘口述的那西域见闻整理撰写成流畅而优雅的文章。辩机欣然从命。他只想做更多的事情,以占据他空落悲伤的心。从此他开始记述玄奘法师那奇异而美妙的西域经历,并在记述中沐浴法师灵性的光辉。这项工作将辩机带人了另一重境界。慢慢地,辩机终于开始能够从那男女欢爱儿女情长的痛苦中挣脱出来,在撰写那部《大唐西域记》的时候,已能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身与心的神圣与纯净。
那是辩机好不容易历尽艰辛才寻找到的一种心灵的状态。那状态是超凡脱俗的,是祥和宁静的。怀着爱,而又不被那爱所累。辩机觉得,他已经从高阳所带给他的那深重的苦难和罪恶中自我拯救出来。
辩机是《大唐西域记》的唯一撰写者。
自从他搬进弘福寺后不久便开始做这件事。历时一年零几个月,《大唐西域记》全书十二卷全部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