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波涛之上 第一节
太阳西斜,山、海的颜色都已转浓。海峡的战斗还在继续着。平家的船零散飘荡在夕阳余晖下的海面上,任何人一眼都可以认定他们战败了。
——到此为止了!
平知盛将令旗丢往海里,他要趁还有余力时,准备自杀。对知盛来讲,日本史上最豪华的一族,最后的结局必须配得上他们华丽的身分。
“全族的人和所有女性,是你们该觉悟的时刻了。武士们、女人们,快点准备殉身吧!”
他说了这些话后,便离开军船,上了御座船,拿起扫把,用力把座垫扫出去,宣告战争结束,要大家有所觉悟。
“知道了!”
他的母亲二位之尼站了起来,妹妹建礼门院似乎也很清楚知盛的意思,拿了两个砚台放入怀里,以便增加沉入海底的重量。女官来到她身后,梳理她的头发。只有长兄宗盛突然变得很焦躁,在附近来回踱步。
知盛来到船首,眺望海面。
触目所及,整个海湾都是白旗飘荡,白旗大声喊着往前划来,要迎击的平家船几乎都只载着白骨。有些摇着橹移动的船,也都是往反方向想逃离战场。
不过,还有个例外。
只剩一艘船还在战斗,那就是表弟能登守教经的军船。只有这艘船似乎还不知道已经败了,仍精力充沛地闯入源氏船团中进行杀戮。船边井然有序的立着盾牌,盾牌上插着无数支源氏射来的箭,他们还是继续前进着。红旗翻动,旗上的红色有如沾上血一般鲜明。
教经立在船头,大步跨脚,无休止的射箭。敌人都感到害怕。教经的船一接近,源氏船的橹声也变得快速,四散逃走。
(能登守真厉害啊!)
知盛想。
在这个时代,源、平两家合起来,恐怕仍没有人比得上能登守教经的武勇。教经已看出战败,决定赴死,为了送自己一份死亡礼物而拚命奋战。战胜的源氏武者避开他,不想白白丢了性命。既然已经赢了,不活着拿赏赐太划不来。
(只是无用的杀生。)
知盛想。
战争进行到此一地步,就应该自杀,不应该疯狂杀人。
“能登守殿下!”知盛在海风中喊叫:“造太多罪孽,会变成子孙的业障,别再乱来了!”
他一说,教经立刻回头。
很意外的,教经一脸哭丧的表情。
“我不要死!”
他想在敌阵中被射杀而死,可是却没有敌人要杀他。
教经气愤得对源氏喊叫着:
“杀了我吧!否则就生擒我,把我逮捕去鎌仓,带我到赖朝面前。”
可是源氏的士兵怕他,不愿意接近他。教经一直往前冲。他从这次会战一开始,就在找一个人:九郎义经。他在知盛授命下要取义经的性命,可是战争结束了,他还是不知道义经在哪里。
(再找一次!)
他尝试最后一次冲刺。这一天,教经穿着红底锦缎直垂,唐绫护胸盔甲,可是不知道为甚么,他扯掉盔甲腰下的围兜,露出身子,这样行动就比较敏捷。他的盔甲也丢到海里,头发松散,让海风吹着头发,样子十分可怕。
“划!”
他命令部下笔直冲向源氏船团。他们缓慢地划着,最后进入中军。这个男人的胆识,大到简直像检非违使在搜索犯人。他对着源氏船喊着:
“我是能登守,九郎在那条船上吗?”
即使如此,源氏还是无法对他出手。
能登守教经急了,如此一来,只好登上较显眼的源氏船,一艘一艘找。
“我要抛弃这条船。”他对自己的部下说:“等我一上了源氏船,你们就快划走,快逃吧!”
他跃上源氏船后,下级武士就跳入海中逃跑。而教经一知道义经不在船上,就跳上别艘船。
这一天,义经发现教经的目标是自己,下午就赶紧把早上穿的盔甲换掉,换上一件朴素而不显眼的盔甲,而且还上了小船,所以教经找不到他。
教经不知道找了几艘船,终于看到一个肤色白皙、身材矮小的年轻人。
“是九郎吗?”
教经重新提好太刀。但是年轻人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跳到隔壁的船上,像只蝴蝶般。
“你还逃?回来!”
教经紧追在后,跳往隔壁的船,瞬间好像落下大石似的,船摇摆得很厉害。教经为了保持身体平衡,暂时用力岔开双腿站着。这时,义经已经在另一艘船上了。
“教经,来啊!”义经看着他。
他眼睛细长,非常好看,但面无表情,身上穿着沉重的装备,抱着弓,竟然还能敏捷的跳跃,毫无慌乱之色。
“逃跑太卑鄙了吧!”
教经一说,义经就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自语:
“大将要爱惜生命。”
教经继续追赶。义经轻飘飘的跳向其他的船,一艘跳过一艘,终于越来越远。
教经不得不放弃。既然如此,在这个世界上,他就只剩下死亡一途了。源氏有数百艘船聚集在附近,围成一个圆圈,教经就在这个圆圈里面,动弹不得。
“跟我打吧!跟我打吧!还是源氏都没人了呢?”
他站在船上叫喊着,可是没有一条船应声出来。
有个善用大刀的男子安芸太郎实光,来自土佐国(高知县)安芸庄的海边村庄,他在义经攻击屋岛以前就臣属于源氏,听说他的力气是三十个人的总合,坂东武者没有人比得过。他的弟弟次郎也是个大力士,部下中某人也很自豪于自己的力气。
“就算那个能登守是鬼,我们三个人一起跟他打,也应该不会输。”
他们说着便把船划过去,跳上教经的船。
教经先抬起一只脚,把那名部下踢入海里,然后把安芸太郎抓起来,接着又抓住弟弟次郎。他紧紧的把哥哥夹在左臂下,弟弟夹在右脇下。
“你们真可爱,来得好,现在陪我死吧!”
他说着纵身跳入海中,溅起水花,然后冒了一点水泡,可是三个人都没有再浮上来。
平家一族一个个死去。知盛回到自己的军船,为了跳水,在盔甲外再穿上一套盔甲。乳母的儿子伊贺平内也跟他一样穿了两层盔甲,主仆二人手牵着手跳入海里。门脇中纳言教盛背着锚,身上捆着绳索跳下海,小松新三位资盛和还残留着少年气息的弟弟少将有盛一起跳水。只有拥有左马头官衔的行盛不愿意自杀,宁愿战死,他自己划船杀入源氏之中,全力战斗而死。
御座船的女人们也都忙着准备跳水。
二位之尼是宗盛、知盛、建礼门院的母亲,是这一族妇女的统治者。她的死亡装扮是淡黄色的二衣,白裤旁的开口夹在腰部,将三种神器中的神剑插在腰带上,神玺之箱则顶在头上。然后她叫来外孙,亦即还是孩童的天子,把他抱起来。
“你变重了!”她说。
幼帝这时候才八岁。
“跟我一起来吧!”
她一说,幼帝起疑了。
“尼要去哪里?”幼帝问。
“去海浪的世界。”
“在哪里?”
二位之尼指着眼前排在船头前进的源氏船说:
“要逃离关东人之手,就只能逃往海浪下的城市,来,走吧!”
幼帝完全了解了,他没有不悦之色,只朝东方合掌。
根据后来被源氏救起的按察局所说,幼帝拜过东方的伊势大神宫后,又面向西方,朝正要前去的净土合掌。二位之尼还诵唱了辞世之歌。
我知道,
在御裳濯川的水流中,
在海浪底部,
有城市。
然后,二位之尼和幼帝一起沉入海底,水花溅起,接着,按察局也隐身浪潮间。
义经很焦急,他自从度过战斗危险期之后,便不断对部下说:
“建立军功是很好,但最重要的是找到神器。找到神器的人,可说是这次最大的功臣。”
后白河法皇曾提到这件事,赖朝也一直很罗唆的叮咛着。如果拿不到神器,最伤脑筋的就是后白河法皇了。法皇因为安德帝被平家带走,才不得已立另一个孙子即位,也就是后鸟羽帝。严格来讲,他是伪帝。自古以来,帝位都是神授的,没有神器就不能即位。世人也都很清楚这一点,有人很罗唆的说:
“在源氏武权下被立的新帝,很可惜只拥有一半的资格,只是半帝。”
如果没有获得神器,不只是后白河法皇,甚至也关系到鎌仓的威信。
赖朝把寻找神器的重任交托给义经。
(神器有那么重要吗?)
对政治很迟钝的义经,多少有点不解,因此对找神器不太热心。他的不热心,在攻下屋岛后遭到赖朝责骂。义经虽然不热中此事,不过,展开坛浦之战后,他的作战计划就不只是战斗,还包括寻找神器,因此作起战来就辛苦多了。
“神器恐怕被供奉在御座船上吧?别射御座船!别乱杀人!”
他叮咛各将领。
所谓的“人”就是平家的贵人。
“别让他们自杀,在他们自杀前抓住他们。”他说。
一切都是顾及神器安全的处置。
义经与麾下的部队包围御座船,圈子越缩越小,希望他们能投降。
可是却受到挫折——
“殿下,请看那个!”
武藏房弁庆正好看到二位之尼,抱着穿山鸠色御衣的幼帝跳入海中。
“快点阻挡!”
义经慌了。他跑了过去,想全力阻止他们自杀。
没多久,按察局、大纳言局翻起和服裤裙,从船侧翻落。
“快划!用耙子把他们一个个救起来。”
这时,摄津源氏渡边党的船全力划进,首先靠近御座船。
渡边党的渡边昵带着重藤弓及十三束的箭,站在船头。船破浪前进。
突然,昵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团华丽的色彩,令人怀疑不是世间之物。是女人!她想要跳海,正站在御座船的船舷上。
(那一定是建礼门院。)
他想。
是已故清盛的女儿、先帝高仓院的皇后、安德帝的生母,若不是传说中世上最婉丽的平德子,不可能有那么华丽的装束。她穿着藤蔓花样的礼服十二单,发上插着翡翠发插,为了跳水而上了船舷,可是,一定是在一刹那间犹豫起来了。
在这犹豫的瞬间,渡边昵拉开弓。他不是要射杀她。他只想射穿门院的红色裙摆,把裙摆钉在船舷上。他想施展这种巧艺。
昵射出箭——
飞箭漂亮地钉住门院的衣服,可是门院已经往下跳了。由于裙摆被箭钉在船上,所以她身子倒立,接着,箭断了,她沉入海中。这时,昵的船来到旁边。
“拿耙子来!”昵说。
他伸长耙子,先耙到她的头发,用力拉过来,然后伸手把她拉上船。她已经昏倒了,可是又马上醒来,喊叫抵抗,想要再度跳海。武士们粗暴的抱住她:
“不要啦!你要去哪里?去海里吗?你还年轻,太可惜了!”
他们一个个戏弄她,并叠在她身上,使她动弹不得。
义经靠了过来,一知道她是国母,便斥责武士们,然后郑重接待她,带她上平家的唐船。海浪中还救起了四十几个女官,也一并收容在船上。
可是,三种神器中,就是找不到神剑。跟二位之尼一起落海的神玺,和箱子一起浮在波浪中,使他们能够捞起。神镜也顺利取得,一个女官抱着放神镜的唐柜正要跳水时,很幸运的被源氏士兵阻止。
平家全族中,也有几个人幸免于死。平家的总帅平宗盛好像到最后都没想要自杀,二位之尼跳水后,他还在船里晃来晃去。可是,身边的武士看到他后,叫着:
“快点觉悟吧!”
立刻把他推入海中。宗盛大叫一声,在海上浮沉游着。他的儿子清宗也被推入海里,但清宗也善于游泳。父子两人都是轻装,于是轻松的游着,就在无处可去时,义经的部下伊势三郎义盛看到他们,从水里把他们拉起来,成为俘虏。
其他俘虏中,还有平家最年长的大纳言平时忠。
在平家鼎盛的时候,他曾经说过一句名言:
——不是平家人,就不是人。
他是那一世繁华的代言人。
时忠是清盛之妻二位之尼的哥哥,是她娘家的当家。虽然一样是平氏,可是不是武家的平氏,而是公卿派的平氏。由于妹婿清盛获得权势,因此他在宫廷也得势,甚至官升大纳言,以清盛的政治顾问身分到处施威,在宫廷中,大家怕他更胜于清盛。
——有公卿中少见的胆略。
大家这么认为。
甚至还有人说:
“他要是武门出身,搞不好比清盛更早得天下。”
时忠跟着平家一族逃到西海,可是他完全不穿盔甲。
“我是公卿。”
他守护着自己的尊严。他讨厌武士,认为他们拿起武器站着打仗的样子,就像狗一样。
他的顽固,使他即使面对坛浦海战的惨烈战斗,还是衣冠束带,始终坐在御座船的内侍所前不动,脸色也丝毫不变。当全族开始跳水时,也只有他不离开座位。
——公卿自古以来都是不自杀的。
他不跟大家采取相同行动。源氏武者上了御座船后,他傲然的态度也丝毫不减。
“我是平大纳言,我不逃,可是你们不准碰我。”他低声说。
当源氏武者发现装着神镜的唐柜“内侍所”,想要碰触时,他大声斥喝:
“混蛋!那是内侍所。”
他还抡起拳头打在源氏武者的鼻梁上。看到对方喷出鼻血,才把那下级武士赶出去,说:
“你看,是神的惩罚。”
义经面对这个自傲的俘虏,尽量不伤害他的自尊心,选择了适合他的船,扫干净船室安置他。时忠对这种处置很满意。
“那个小鬼很懂分寸。”他小声对儿子中将时实说道。
刚开始,俘虏只有时忠父子,可是,慢慢的,送来时忠这条船的族人越来越多,后来连宗盛父子也送来了。宗盛连跟时忠打招呼都没心情,迳自在角落里发抖,不只是恐惧,也因为寒冷,因为他落入海中,衣服都湿了。由于他比别人加倍的胖,所以湿答答的样子也比别人更可怜。
“右府(宗盛)。”时忠主动跟他说话。
宗盛抬起头,似乎很惊讶。他很意外时忠竟然在这里,因而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而且,时忠虽然是俘虏,却穿着干净且毫无皱摺的衣服,傲然而坐。
“那不是伯父吗?你为甚么在这里?”
“跟你一样被捕了。”时忠笑也不笑地说。
宗盛诉说着自己的遭遇,最后还加了一句:
“好冷!”
时忠则愁眉苦脸地说:
“都是你跟着人去跳海,才会这样。像你这么胆小,若一开始就让源氏逮捕,就不会弄湿衣服了。不过,你真厉害,竟然没溺水而死。”
“我很会游泳。我儿子也继承我的血统,很会游呢!”
时忠笑了出来。
这个对任何事情都无能而胆小的胖子前内大臣,就只有游泳最高明,这又怎么说呢?善于游泳救了他一命!
“伯父!”
宗盛移动屁股,膝行而来。
他一移动,周围湿漉漉的,让时忠觉得有点麻烦。
“我能保住性命吗?会不会被杀呢?”
宗盛要求伯父时忠为他唯一关心的事情占卜。时忠无言以对。别说宗盛了,时忠自己都得为保住性命到处求援。
“伯父,怎么样?”
“你是谁?”
“还问我是谁?”宗盛夸张的仰着头。
“你不是平家一族的总帅吗?别像田鼠盖着田土般弯着腰,别这样!要有从一位前内大臣的威严。”
“我会跳下水是无可奈何的,别讲这些,先谈我的性命……”
“你是平家一族的总帅,既然战败了,就算有人要救你,也还是会被拉去都大路上,然后在鸭之濑的水镜中,人头落地。”
“这么惨吗?”
“因为你是总帅,你应该一开始就有这觉悟才对。”
“不!你想错了。伯父,想想平治以前吧!那个时候,源义朝战败身亡,父亲平相国(清盛)战胜了,他应该把源氏一族全都斩首,可是有人求饶,于是他饶了义朝几个孩子的性命。现在的赖朝以及他弟弟范赖、义经,都是因为相国的怜悯,才得以在世上存活。难道赖朝忘了这份怜悯吗?”
“对!”
时忠也想起这些,用力点头。用过去的恩情来求饶,打动赖朝的心,这未尝不是救命的办法。
“可是……”
时忠认为,用这个方法,鎌仓可能会饶了自己一命,但宗盛就不行了吧?若对照宗盛提及的平治之乱,宗盛就等于位在义朝的位置,是发起战争的人,自古以来,根本没有发起战争者会被赦免的例子。
“伯父,你不担心吗?”
“不,我恐怕和你不同。”
“有甚么不同?”
“我们虽然同样是桓武平氏,可是,自古以来都是两个不同的支系。因为葛原亲王的儿子高栋被打入臣籍,赐予平氏之姓,才有我们公卿平氏。而武门平氏是另一支系,是从葛原亲王的孙子高望开始,受赐平姓,来到关东成为上总介,他的后代突然得势,才有了现在的平氏。也就是说,两者截然不同。这些渊源,我已经告诉九郎了。”
“伯父已经请求他饶命了吗?”
“是的,你在海里游泳的时候,我就请求过了。”
“真凄惨!”
“有甚么好凄惨的?”
“伯父,请别只求你一个人保住性命。求你也用三寸不烂之舌,帮我向九郎求情吧!战争是我弟弟知盛要打的,我宗盛从头到尾都不知情,请这么告诉他。宗盛对你的恩情会铭记在心的。”
“好吧!”
时忠赶快回答。即使宗盛如此狼狈,他要是怀恨自己,打自己的小报告就糟了。为了防止这一点,还是要收服他。
“只要我能力所及,一定帮你说情。不过,我觉得很困难,你可别抱太大希望,我会试看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