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都大路 第一节
这个国家尊崇黑暗,称黑暗为“净闇”,将净闇尊为神,神若移动,要在净闇中进行,要将神社中的神像移动到别处也一样。将神像放在御羽车上,沿途的灯都得关掉,然后轻声走过。天子驾崩,将遗体移动到别处时亦同,因为天子也是神。既然是神,就必须在净闇中移动。
义经和他的船团在凯旋回京的路上,来到摄津之海(大坂湾)。到达的时刻正是晚上。义经的船团加上从平家抢来的船超过了一千艘,覆盖满整片海洋,船上营火将淡路岛孤单的岛影撇在一旁,映照出一片火海,可说是此国海上历史有史以来最壮观的景象。
“先等天亮吧!半夜登陆不好。”
义经讨厌晚上,等到天亮才登陆大物浦(尼崎),在附近的寺院休息。立刻有京都法皇派遣的使者来与义经见面。
“神器平安吗?”使者首先发问。
义经已经向京都和鎌仓报告过很多次:只有神剑还沉在海底,其他神器都顺利拿到了,可是使者还是先提这件事。
“都平安。”
“太庆幸了,不过……”
使者要与他详细讨论迎接神器回京都的事务性问题。
“迎神器回京必须在半夜,因此,判官(义经)得在半夜从鸟羽口入京都。”他说。
义经觉得很意外。
“为甚么要在半夜?”
他露出不服的表情。他建立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战功,率领凯旋军衣锦还都,竟然必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回去,这算甚么呢?
“在早上或中午,总之就是有太阳的时候,比较好吧?不可以这样吗?”义经说。
法皇的使者不知所措。
——九郎喜欢热闹。
宫廷中人暗地里都对义经抱持这种看法,没想到真是这样。可是使者毫不让步。
“神器是神体,自古以来,从来没有把神体暴露在白天的阳光下行动。判官,请你理解。”
使者详细解释,终于说服了义经。
“半夜吗?”
义经不服气,可是还是同意了。源氏的凯旋队伍,将在深夜到达。
这一晚,义经骑马入京。
四月二十五日晚上,众人从西国街道进入淀川畔的山崎,过了天王山山麓,朝京都北上。义经戴着最喜爱的头盔,前方的锄形装饰细长朝天,比同时代任何人的头盔都华丽,有着不同的光彩,十分适合他矮小的身材。
过了亥时上刻(晚上十点),义经等人到达桂川河岸。对岸就是鸟羽村。要进入鸟羽村,必须走过久我村的窄桥。一万多名军队先是通过这座窄桥,就需要一个小时。
鸟羽位于洛南。原野宽广,暗夜深沉。义经在岸边停马等待,鸟羽村的另一边,有点点亮光在移动,然后出现了一些人。是从京都来迎接神器的敕使中纳言勘解由小路经房与宰相高仓泰道,以及随从的北面武士伊豆藏人赖兼、河内源氏石川判官代能兼等人。
“伊豆!石川!”
军监梶原景时喊叫着,从马上跃下来。
梶原将缰绳拿给随从,往前走去。他以前在平家时代来京都轮大番工作,与这些北面武士见过面。那时梶原没有官位,只不过是关东地主,在北面武士眼中连鼻涕都不如。可是梶原认为现在不同了,毕竟他的背后闪着鎌仓的威光。
“我是梶原!很暗看不见吗?啊哈哈哈哈!在西海好辛苦,终于把平家消灭了。”
他讲得好像是自己一个人灭掉平家似的,并大声喧哗着往敕使、供奉者的方向走去。
(笨蛋!)
义经想。
梶原也真是的!长途征旅之后凯旋归来,遇到京都的熟人自然很高兴,可是,即使他走过去跟对方见面,来迎神器的武士们还是在黑暗中沉默着。梶原又讲了几句话,他们还是不开口。
他们是来奉迎神器的,不是来迎接凯旋军的。而且,奉迎神器不只必须在黑暗中,还要保持沉默。梶原不懂得这一点,认为他们故意不讲话。
(甚么嘛!这些京都人,以为自己有官位,身段就摆那么高!)
他想。
梶原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乡下土包子了,他现在是鎌仓军的军监,是赖朝信任的人。可是,北面武士还藉着院或朝廷的威光,让他丢脸,这算甚么啊!
(院或朝廷算甚么?现在平家灭亡了,他们不是还要靠鎌仓殿下吗?院或朝廷就像被长者包围的女人一样。)
梶原想这样大骂,但还是压制住怒气,退回队伍中。
义经很有礼貌地下马,把弓放在地上,采取跪迎敕使的姿势。
看到他的举动,梶原更生气了。
(这矮男人真爱卖乖。)
可是,两个敕使也不跟义经说话,只是无言的走过他面前。敕使该做的事是迎接神器,义经不过是护送神器的人,他们当然不需要和义经说话。义经熟悉京都的作法,他跟梶原不一样,这一点他还了解。
接着,神器运上御羽车,敕使跟随着御羽车,由义经前导。义经的军队几乎都停在鸟羽村附近。
义经跟着御羽车一起经过京都的朱雀大路,进入御所,那时已是凌晨零时之后了。御所的待贤门中,朝廷百官安静迎接。义经没有带随从,穿着盔甲就经过待贤门,来到温明殿。接着,院的侧近公卿来到:
“法皇宣旨。”
义经慌忙俯伏于地。
公卿在屋边回廊上说:
“这次战胜,法皇说是日本有史以来最大的战功,请谨慎听着,今晚请留在温明殿东门,不要脱下盔甲,终夜保护神器。”
义经很感动。令他一个人在此守护神器,在这个时刻,可说是给予凯旋将军最大的荣誉。公卿这么说完后,突然恢复私人身分,朝义经招手,要他上回廊来。
“判官,这次可就好了。”
他含泪牵着义经的手,拍打他的手背,为义经这次演出如梦似幻的大胜利庆贺。
“因为,”公卿说:“三河守殿下(范赖)在西国的战况不顺利,京都都传说很不乐观,甚至还有源氏大败的风闻,院(法皇)一度感到相当心痛。接着传来您大胜的消息,整个京都都好兴奋,院甚至高兴得不顾仪态,全身扭成一团。他好几次都说,源氏强大了,这一切都是因为义经领导有方。院简直就像疼爱自己孩子般疼爱你。你这个幸运的人!”
他这么一说,义经也高兴起来了。
“虽然我不配,可是我也把院当成自己的亲生父亲。”他说。
“你哥哥三河守在哪里?”
公卿转变话题,谈起范赖。范赖没有回京都。
“鎌仓有派使者来说过,哥哥范赖将继续留在九州,整顿那里,并要我尽快护送神器来京都。所以只有我一个人来。”
“对了,鎌仓殿下仍然生你的气吗?”
“还在生气。”义经说。
他虽然缔造了这么大的胜利,哥哥赖朝的使者也来到山阳道的军营中,然而,就是没有提到原谅他的事。赖朝从头到尾无法原谅义经擅自接受官职。
“可是,这也等于鎌仓殿下已经消气了吧?因为他让你护送神器来京都,给你凯旋将军的荣誉,这就是最好的证明。鎌仓殿下已经将一切旧恨付诸流水,不计前嫌了。”
“我也这么觉得。”
“那就太好了!”公卿跟他一起高兴着。
“可是……”
义经还有一丝不安。
他担心的是,军监梶原景时不知会用他的巧笔如何歪曲事实,向鎌仓报告!义经拐弯抹角向这位公卿倾诉。他的心境或源氏的内情会从这位公卿口中,传到法皇耳中吧?
“梶原吗?”
公卿以一种非常了解的表情点头。
“朝廷没有一个人不知道梶原,连法皇都知道。”
“连法皇都知道?”
“没甚么好惊讶的!你的事情,法皇都知道。他常常提到你,对你关怀备至。他还说,要是这次大胜后,鎌仓殿下还是生你的气,他就当你的后盾。既然他都愿意当你的后盾了,鎌仓殿下也不得不给你公平的处置吧!”
(没错。)
义经想。义经到现在还不了解赖朝生气的缘由。赖朝似乎是因为义经擅自接受官职,没有事先告知鎌仓才生气。可是义经不明白,既然哥哥也是朝臣,弟弟接受朝廷的官位,哥哥应该没有抱怨的道理。为甚么哥哥会生气呢?恐怕是因为听信不实谗言所致吧?如果是这样的话,这次自己建立的大功劳,应该可以使一切误解烟消云散。
“毕竟,”公卿说:“判官,你是朝臣,别太在意鎌仓比较好吧?”
天亮了。
天一亮就是二十六日,为了向天下昭告战胜,义经必须率领军队,带着俘虏,重新进入京都。这是军队的惯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