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矶禅师 第一节

义经一夕成名,古今无出其右。

对每件事情都不厌其烦详细评论的右大臣九条兼实,对义经异常受欢迎,只有惊讶不已。他认为,一个人这么受欢迎的现象,古今皆无。

也难怪,过去的日本历史中,并没有这么受欢迎的人,义经可说是第一个。

以前成名的人,都是事先有了朝廷的官位与权威,靠着地位成就功名,像关白道长、平清盛等人。可是义经是庶子出生,前半生几乎没有人知道,他在庶人阶层的泥堆中打滚,而哥哥赖朝突然在鎌仓成立非法政权,他以赖朝代理人身分突然出现在这个世界,发动西征,经历过数次战斗,打倒大敌,终于消灭平家凯旋回京都。义经以无名小卒出身,一跃而获得大家的喜爱,难怪评论家兼实说这样的例子古今皆无。

而且,他的年龄小得跟这种大功劳极不相称。他肤色白皙、身材短小,像个少年似的,举止充满优雅的气质。他不像粗鄙的武者,这一点也博得不喜欢坂东风格的京都人喜爱。

“判官好像是在京都出生的。”

爱说长道短的三姑六婆们,甚至不厌其烦地传述着。义经若从堀川馆前往市区,大街小巷都会聚集很多道人墙,群众们全都张口发出赞叹声。义经如果去御所,公卿们都会跑来跟他说话,女官们则会聚集在一处,吵着要看义经一眼。

自认为是人类通的兼实,以讽刺的心态观察着这种现象:

“这对那个年轻人有利吗?”

兼实感到怀疑。

异常受欢迎应该会使他变得自傲,然后失去自我。

他受欢迎的程度,超过应有的分际。源氏中,以前的八幡太郎义家平定了奥羽的异民族回到京都时,也多少受到喜爱。可是他受喜爱的程度,与自己的身分相称,因为义家是源氏的首领,地位非常稳固。

义经却不是这样。他的身分不过是哥哥赖朝的代官,是一介武士。他的军队也是向哥哥赖朝借来的,自己的军队只有一百多人。立场这么不安定的武将,却获得了超出身分的名声。

——危险。

兼实精读史书,深知功高震主的道理。

京都人自然不知道这种微妙之处,他们一心一意称赞义经。

“了不起!”

他们不断称赞义经,当然也会提起他哥哥赖朝,这是人之常情。

“没听说过佐殿下(赖朝)的武功,应该不及判官吧?”他们说。

京都的传言都透过赖朝的妹婿,即担任下级公卿的藤原能保向鎌仓报告。

在京都沸腾的热闹中,唯有一群人例外,而且如往常般安静,他们就是凯旋归来的源氏军队。

“判官到底是甚么样的人呢?”

在京都的路上,他们有些人在用僧侣说法般的口气,公然说义经的坏话。

“他不过是鎌仓殿下的代官,跟我们这些鎌仓殿下的家臣一样。可是人们议论纷纷,好像所有的功劳都是他的,简直像是他自己一个人打赢这场战争似的,不能饶他!”

刺激这群源氏家臣情绪的,是义经对他们的态度。对他们来讲,在战场上义经既然是总指挥官,当然可以对他们下命令,可是凯旋回京之后,既然是驻守,就已经不在战场了。但义经却好像把大家当成家臣,毫不宽容,一有不顺心之事,就马上叫来当头斥喝。

“我们甚么时候变成判官的部下了?”

连具有相当身分的武士们,在聚集喝酒时,都这样喧哗着。坂东人很粗野,只要有一点点不平,就毫不宽容地喧闹出来。军监梶原景时还用他超乎坂东人的巧辩,煽动大家的不平心情。他不只是煽动,还向赖朝提出报告。

梶原在报告书中表示:

“回京都后,判官根本就无视于鎌仓殿下的存在。忘了主君是武卫(赖朝)一个人,简直当自己就是主君,甚至好像还认为这次大胜利,都是靠他一个人才完成的。别的家臣都觉得很可笑,一点都不尊敬他。”


义经属于某种痴呆吧?他完全没有感觉到部下或同僚们的心态。

“我是鎌仓殿下的弟弟。”

他自己坐在近乎架空的云端之上。而且,他认为自己消灭了平家,建立了大功劳,相信会使哥哥赖朝狂喜不已,根本没想到他的大功劳反而让哥哥感到恐怖战栗。

京都这时正值晚春。义经在这舒畅的季节中,沉迷于自己的癖好里。他已经有了很多的宠妾,不只是平大纳言时忠的女儿,还有久我大臣之女、唐桥大纳言之女、鸟饲中纳言之女……很多公卿的女儿都来陪宿。

“真羡慕义经的艳福。”

法皇兴奋的说着,对他而言,他从来没有享过这种艳福。

“他已经不是以前的九郎了!”

法皇常常在公卿们面前讲出这种话。在公卿耳中,这句话有重要的意义:

——不知道将来义经会飞黄腾达到甚么程度?

法皇有如对此事提出保证似的。公卿们想,法皇会不会像以前对平清盛一样,给义经那么高的官位呢?如果会,就得赶快把女儿嫁给义经,当他的岳父,这样比较聪明吧?如下级公卿二条右典廏,就半开玩笑地每天在御所表示:

——我也想有个女儿,好让她嫁给义经。

法皇自然很高兴公卿们这种气氛。把义经变成宫廷的俘虏,渐渐让他跟赖朝对抗,以压制赖朝的势力,这是法皇的策略,既然如此,俘虏他最好的办法,就是女人。公卿们变成义经的岳父,他们的女儿生下义经的孩子,可使义经逐渐无法摆脱宫廷。

——可是,义经还喜欢白拍子。

法皇只有在听到这一点时,面露难色。法皇喜欢今样,也喜欢白拍子。他不是嫉妬同好者,不过,他可不能让妓女消耗义经的精力。

“光是出入义经房中的白拍子妓女,就有五人之多。”

法皇听到这消息,感到很惊讶。

义经除了正室河越太郎的女儿乡御前之外,包括平时忠的女儿拉比在内,已拥有十二、三个公卿或官吏的女儿了,现在再加上五个妓女,真是太好色了!

——自古以来有这样的男子吗?

法皇惊讶于义经从不餍足地喜好女色。而且,五个妓女中,有一个还是京都名妓“静”。

法皇羡慕得喊出声。虽然如此,法皇自然没有对妓女动过好色之心。静很会跳舞,法皇曾经看过她的舞姿。

(义经对那个静……)

法皇对此事别有感触,伴随着栩栩如生的想像。法皇是在寿永二年的盛夏看到静的舞姿,正好是平家在京都的末期,木曾义仲要进入京都之时。

当时天下正处于大旱,京都闹饥荒,饿死者填满了整个鸭河原,连贵族或官吏都跑到别人家讨饭吃。朝廷中只有佛事、神事,没有政治。为了拯救天下,在宫廷所属的神泉苑举办了百年来绝无仅有的盛大祈雨祭典。

五月,炎旱,越旬,在神泉举行祈雨仪式。

百练抄上这么写着。

祈雨时,为了取悦神,必须献上表演,因此从京都内外选来善于歌舞的女孩数千人,再从这数千人中严格选出一百名优秀者,在神泉苑的舞台上表演。参加女踏歌者的年龄都在十二、三岁,因为是祭拜神明,所以没有脱离童女期的女孩。静也是其中之一。

——她是神之子吗?

她的美貌引起大家热烈的谈论,由于舞技绝妙,大家的眼光都被她的舞姿吸引。法皇也只把视线转向静。

“声音也很好,简直就像天籁了。她的声音,一定会使云端上的龙神感到喜悦。”法皇说。

法皇从年轻时代就热中今样,到现在也仍无法一天不唱今样,他喜爱玩乐到异乎寻常的地步,因此这评语可不是泛泛之见。

“她是谁的孩子?”

法皇一问,左右就回答:

“是矶禅师的孩子。”

法皇一听,重新揉亮眼睛。

当前论歌舞者,没有人不知道矶禅师,她虽然身分卑贱,却是这领域的权威,经常出入御所。

所谓的白拍子,是专跳男舞的妓女。男舞就是女人在假发上顶着立乌帽子,穿着白色水干,配着白鞘卷的太刀等男性装束,穿红色裤裙唱歌跳舞。这种歌舞似乎数十年前就有了,可是在法皇记忆中:

——白拍子舞的创始者是矶禅师。

不管是否从以前就有,想出适合这种舞的乐器,使这种舞再度兴起的,是矶禅师这个女人吧?这种舞蹈的特征是不用弦乐器,只用鼓、笛、铜锣等打击乐器伴奏,歌曲是用流行歌谣,很多人一起跳舞的时候就合唱。在神泉苑的百人舞就是这种舞乐。

“神泉苑表演舞蹈的时候,义经在吗?”法皇问。

“他不在。”

左右回答。

他应该不可能在才对,当时京都的主人是平家。可是,两个月后,平家慌忙逃离京都,替代平家的木曾义仲率领北国士兵进京。

“现在想来,那才是两年前夏天的事情。”

法皇惊讶于才短短两年的岁月,竟然有这么大的转变。

简单说来,不仅是两年前在神泉苑献舞时,义经不在京都,甚至当时世上根本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去年正月,义经忽然在京都出现,跟义仲作战,使义仲在近江粟津战败身亡。义经以赖朝代官的身分,担负保护京都的任务后,突然被世人所知。

“那个时候吧?”左右说。

义经是在那个时候知道静吧?

去年,静的年龄是十四岁。

当时,战胜者义经连日开酒宴,以京都贵族的习俗叫来白拍子,当然也到白拍子的权威矶禅师那里叫人。矶禅师大概因为对方是义经,所以一开始就叫静去。

“可是,静去年才十四岁。”法皇很在意这一点。

十四岁就为人妻,是很寻常的事情,然而,白拍子这种舞者,那么年轻就当人家的偏房,十分少见。义经喜欢的人,当然不能让她出席别人的宴席,而且还要把她优美的舞蹈藏起来,不让世人观看。如此一来,岂不是使这世上少了一个名人吗?

“矶禅师也孤注一掷了。”法皇用市井小民的口气说:“义经竟然获得静这样的名舞者!”

法皇再度把话题转回静的年龄。他疑惑着,静真的成熟到可以陪宿了吗?这是法皇最关心的事吧?

“这个……”左右也无法回答。

“已经成熟了吗?”

“不!我们不清楚。”

静去年被叫到堀川馆,然后义经就出发去追讨平家,转战西海,第四个月凯旋回京后,静已经十五岁了。

“有陪宿吧?”

左右说了些迎合法皇推测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