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日出篇 第十章 饮恨而亡

在通往蜀地途中的一间客栈里,吕不韦看了秦王给他的索命书后,长啸一声倒在了地上……

一代丞相就这样去了,带着无限的恨和无尽的怒……

吕不韦称病在床,夫人端药进来,和侍女一起把他扶了坐起。

“夫君,来,把药喝了。”

“唉,不想喝,拿下去吧!”

“夫君你……”

刚进来的司空马也劝道:“老师,快把药喝了吧!”

吕不韦问:“有什么消息吗?”

“嫪大抓到了,在广场上处以车裂,好多人都去看了,还要诛他的三族。”

“诛三族……”吕不韦看看他的妻妾,再看看床旁的小儿子,潸然泪下……

司空马见状,安慰道:“老师不必伤感,大王不会对您怎样的,嫪大被诛三族,那是因为他谋反,老师是大秦功臣又没有什么过错,大王岂能伤害您?”

吕不韦叹道:“大王不会容得下我的,等着吧!”

秦王车裂了嫪大,灭了他的门,斩杀了他的死党卫尉竭等二十余人,又分别诛杀和流放了他的几千门人……

彻底清除了嫪大及其死党后,秦王又松了一口气。

成蟜也除掉了,该收拾吕不韦了。秦王一想起这个仲父就像蝎子在咬他的心一样痛苦。现在轮到处置他了,反正不管他是不是我的父亲,我都必须铲除他的势力,否则我如何能集中力量对外?!兼并天下才是我的最终目的。所以处置了嫪大之后,秦王要乘胜追击,再说要除掉吕不韦,这个比成蟜、娌大都隐患更大的人,只有借嫪大事件才行,否则很难抓住他的把柄。

于是秦王升殿,一声令下:“带吕不韦。”

秦王平叛嫪大时就已把吕不韦软禁了起来。之后,吕不韦就一直称病未上朝。

吕不韦进殿一副病容,但依然目光四射。秦王指着他说:“吕相国,这一切都是你惹的祸,是你把嫪大举荐进宫的,你并且还买通了行阉术人,把他假充阉人去淫乱后宫……”

秦王感到失言了,赶快把淫乱二字纠正为扰乱后宫,“你把他假充阉人去扰乱后官,以致酿成反叛,所以你已犯了欺君之罪,你自己是制定法制的人,你说该怎么办?”

吕不韦马上回答说:“杀头。”

秦王想杀掉他,但又怕群臣反对,只得问道:“众卿说说,该怎么办?”

秦王万没想到他的话音刚落,便有几十个大臣出列要求为吕不韦说情。

一个说:“启禀大王,吕相国辅佐两代君王,功不可没,嫪大虽然是相国举荐的,但嫪大谋反跟相国无关,怎么可以让相国蒙受兔屈呢?”

一个接着说:“是啊,吕相国辅佐君王,治国有方,十年来,国家兴旺,臣民安康,并无过错,要处死他实在没有道理。”

又一个说:“吕相国征灭东周,为兼并天下奠定了基础,如此有功于国的人岂可随便处置?”

秦始皇听了脸色一沉,但还是强压住怒火没有发作。

又一个说;“吕相国儒法兼融,既依法严纲纪,又扬儒德仁风,如此杰才,正是国家当前最需要的,怎么能不加以保护呢?”

一个老臣颤巍巍地走了出来,说:“大王,吕相国著《吕氏春秋》将流芳千古,书中所说:‘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老臣以为这是千古不渝的道理……”

秦王听了几次按剑欲起,又都忍了下来。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禀奏,无非是说吕相国辅佐两大君王,功高盖世云云。最让秦王心惊的是这些都是吕不韦三千门客提拔上来的人,他们为吕不韦说情时毫不胆怯,大有视死如归的感觉,秦王深感吕不韦在朝中势力之大,心想再不消灭不行了。

尤其让秦王不能容忍的是,有几个大臣居然还要求对吕不韦加封,说他对秦国的富强贡献大等等,只差没有说出要让他称王称帝的话了。

秦王心里在翻江倒海,脸面上却风平浪静的听着,最后他想众怒难犯,就暂决定不杀他,但必须先把他赶出宫去,于是说:“吕相国将嫪大举荐进宫又犯款君之罪,本应诛杀,姑念其对秦有功,特令他归回封地。”

言罢,有不少大臣出列还想为吕不韦辩说,秦王生气地一挥手说声“散朝”便大步走出殿。吕不韦跪在堂中连“谢主隆恩”的话都没顾上说,秦王就已出了殿堂。

“相国请起。”几个大臣立刻上来把吕不韦扶了起来。

“相国委屈了。”

有几个大胆的,竟七嘴八舌地说出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之类的话,希望吕不韦东山再起,好继续做他们的大靠山。

咸阳城外,古驿道旁站着黑压压一片人群,原来几千人来为吕不韦送行,其中大部分是他的舍人。他们都阴着脸,哀声叹息着向城内张望。

这天,秦王微服出城回来。快到咸阳城门时,出现了一个令秦王震惊得几乎跌下车来的场面……

这是初秋,凉风刮着尘土,卷着落叶,显得凄凄惨惨的。秦王远远见咸阳城门外站着黑压压的一片人群,起先秦王还以为是来迎接他的,但一想,不对,微服外出是不会有人知道的。

车近时,再掀帘看,才注意到没有旌旗。哦,是送别的人,送谁?怎么这样多人?

“赵高。”

“奴才在。”

“去看看是干什么的?”

赵高“吁”的一声把车停住,跳下车,跑了过去。

赵高回来禀道:“回大王,他们是来送吕相国的。”

吕不韦!你好大气派,我都把你贬了,还有这么多人来为你送行……,看来除掉你是及时的。秦王把车帘放下,吩咐:“进城。”

于是赵高“驾”的一声,把马车驰进了城内……

不一会儿,吕不韦的车辆来了,坐在车上的吕不韦见这么多人在城门外送他,十分感动,热泪夺眶而出。

先下车的司空马走过来将吕不韦扶下了车,吕不韦向大家躬腰后拱手说,“吕不韦谢过诸位了,今天吕不韦远离大家,奔赴封国,承蒙诸位相送,吕不韦终身不忘。常言道,危难之际见真情,今天我吕不韦见真情了……”吕不韦声音悲哽了起来。

一个老门客拉着吕不韦泣道:“大人,我们知道,您是无罪的,望您多加保重,也许大王过不了多久就会回心转意的,到那时,我们再来迎接您。”

又一个门客也泣道:“相国请保重,有朝一日一定不会太远,无论相国得志不得志,我们永远跟随您。”

一个大臣挤了上来,含着热泪说:“相国请保重,我们一定会设法说服大王请您早日归政。”

吕不韦拱手道:“吕不韦谢过大家了。谢谢、谢谢。”

吕不韦不断向城内张望。

他在等谁呢?

他在等李斯。

李斯在家里客厅中叹息着,走过来走过去。一会儿穿上了外衣,一会儿又脱了下来,思想在激烈地斗争着……

去送他吗?又怕秦王知道了,今后的前程?不去送呢?又觉得有点不近人情,毕竟我是他的门人,又是他把我举荐给秦王的……唉,难哪!

自从吕不韦被软禁后,李斯就再也不敢去登他的门,现在吕不韦被罢相逐迁封地,说明大王对他已经十分不满了,我怎么还能去送他?

荀兰从里屋走了出来,见李斯还未走,问道:“你怎么还不去送吕相国?”

“我……”

“我看你这个人是不是有点太忘恩负义了。”

荀兰激动地说:“你忘了当初相国是怎样的收留你,提拔你,怎样地向大王举荐你?现在他遭到了大难,别说是救他,你就连送他都不敢去,你……”

荀兰气得一转身回里屋去了。

李斯沮丧地在几案后坐了下去……

吕不韦想,李斯是他的门客,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人才,现在已得到秦王的重用,遗憾的是他没有来,不来也好,来了必然被秦王生疑,而影响他的前程……也罢,他是一个很想有大作为的人,理解他吧!

司空马看看时候不早了,便说:“诸位大人,千里送君,终有一别……”

“启程。”

“相国一路保重!”

“相国一路保重!”

告别声不绝于耳……

吕不韦双手拱手高举过头谢别大家后,司空马将其扶上了车。

吕家的车队启程了,吕不韦掀开车帘,挥泪告别送他的人,告别咸阳,告别巍峨的金光灿灿的宫殿,这个他一生为之付出了一切的宫城。

吕不韦感到说不出的委屈,看着渐渐远去的咸阳城门,一股说不出的悲楚涌向了心头,吕不韦从心里哭出了声……

他把头埋到胸前,流下了悲愤的泪……

路上,吕不韦与司空马同乘一车,吕不韦问:“司空马,你跟随我那么多年了,你说说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司空马虔诚地说:“我跟随大人快二十年了,大人是一位有胆识有远见的人,是一位了不起的人。大人对秦国政权的稳定,为秦国的富强努力了一生,功不可没,秦王这样对您是太过分了。”

吕不韦叹道:“没杀我就不错了。”

吕不韦又问:“司空马,你说秦王为什么这样恨我?”

“晕……”

“但讲无妨,我都快死的人了,褒也好,贬也罢,无所谓了,你是我的多年挚友,就直言不讳吧,也好让我死个明白。”

司空马想了想说:“秦王现在总爱讲您书里的那句话……”

“哪句话?”吕不韦急切地问。

“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

“噢……不错,天下本来就不是一个人的天下……”

“所以,他好像对大人有所不满……”司空马有点犹豫。

“说下去。”

“所以……才打击嫪大的势力,其实是在告诉您,他秦王已经无所畏惧了,要一揽天下为己有了。”

吕不韦听了没有说话,只把眼睛闭了,躺了下去,心想,这是明摆着的矛盾,他是要我把权交给他,但他到底是不是我儿子?这个萦绕在我头里的大问号在没有得到解答之前,我岂能将我十几年打下的江山轻易交给他?

在远离成阳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城邑里,一座新装修的府宅外竟经常来往着豪华车乘,出入着各国的使节,乍一看还以为是国家外交部,其实这只是吕不韦新迁的住宅。

这是吕不韦在河南的封地。

不一会儿,门开了,吕不韦送客人出门。

吕不韦显得十分憔悴,一双眼已经没有了以往的神情。

“我们赵王期待着相国的回话。”

“好好,请转告赵王,容不韦再考虑一下。”

客人走后,吕不韦走到大树下眺望着咸阳方向出神,自从被秦王逐到这儿后,他没有一天不站在这个高处凝望,凉风拂过吹动着他的白发……

唉!吕不韦长叹一声,政治太残酷了,昨天还是独揽大权的我,今天却一夜之间成了丧家之犬。虽有这么多使节来招聘我,尽管有众多的仁人贤士来投奔我,但毕竟大势已去,我吕不韦昔日之辉煌还能复得吗?

正想着,忽听见“吕相国,我们看您来了。”吕不韦回头一看,竟是从咸阳来的一群贤士,看着他们风尘仆仆的样子,吕不韦不禁热泪盈眶,是啊!在我失落的时候还不远千里,赶来安慰我,这才是真正的日久见人心啊!

“请进,请进,请到寒舍一叙。”

他们之中有年老的,有年轻的,有老故友,也有新知交,只见他们身背背囊,风尘仆仆的,见了吕不韦都围上来,拉住他的手不放。

“相国,您受委屈了……”

“相国,您身体可好?”

他们边问候边啜泣起来,吕不韦感动得泪如雨下。尤其一个年过七旬的老门客挤了上来问候,更使吕不韦感动得掩面而泣……

白发苍苍的老门客拉住吕不韦哭道:“老相国啊,你要挺住啊!”

一时间,大家都哭出了声。

吕不韦止住了哭泣,他安慰大家说:“谢谢诸位,谢谢诸位远道而来,这可真是危难之时见真情啊,我吕不韦终生不忘,终生不忘啊!快,请进家,请进家。”

司空马和家人们端来了茶水,“来来来,大家请喝点茶,请坐、请坐。”

就这样,吕不韦的寒舍送走了一批又一批来探望的人,使吕不韦破碎的心得到了一些安抚。

咸阳王宫。

夜深了,秦王的书房还灯火通明。

秦王在御书房里不停地翻阅奏文,竹简堆满了半个房间,吕不韦走后,秦王的担子更重了,每天要阅一百二十斤竹简,不但忙到半夜才能睡觉,有时连饭都顾不上吃。但他咬紧牙关,心想,没有吕不韦理政的这一关他一定要闯过来。

赵高进来说:“陛下,夜深了,您还不歇息?”

“把这堆看完再说。”

秦王又抬起头问:“相国在那儿怎么样?打听到了吗?”

赵高小声禀道:“打听到了,说门外车辆川流不息,拜访的人络绎不绝。”

“噢!都是些什么人?”

“有赵国的、魏国的,还有楚国的,还有……”

“好啦,好啦,朕知道了。”

秦王在庄襄王的灵牌下跪着,他手持香炷,叩了三个头,泣道:“父王,您死得太早、太惨、太突然了,到底是谁下的毒手,是谁害死了您?父王,请您给我托个梦,孩儿一定替你报仇。”

可是一连几个晚上,秦王都没有做梦。

庭院里,秦王在舞剑,只见寒光闪闪,杀气逼人。

拴在松树下的白马,“呜”的一声叫了起来,秦王停下舞剑,走了过去。

秦王心烦地看着自己心爱的白马出神,……留下他必然是个祸害,难免东山再起……是除掉他的时候了!忽然他一剑刺进了白马的脖颈,霎时间血冲如柱,白马仰头嘶鸣几声后倒在了地上。

赵高看着心颤了一下,他知道秦王要杀人了。

果然,秦王大呼一声:“笔墨侍候。”

“是。”

赵高小心翼翼地研墨侍候着面色铁青、眼睛血红的秦王,只见他提笔刷刷地疾挥了几行,然后看了一遍,对赵高说:“传我旨令,把这封信递到吕不韦封国,要当面交给吕不韦。”

“是。”

“奴才遵旨。”

秦王恨恨地想,吕不韦,我之所以要你死,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是要向你为父王偿还血债!秦王一直对泰庄襄王的暴死有怀疑,他想当时,敢向国王伸出毒手的只有他吕不韦一人,而且当时满朝文武也都把怀疑的目光对准了他……所以,现在是你罪有应得的时候到了。

月明星稀,秋意已凉。

一座府宅的亭台上,传出阵阵悲怆苍凉的筑瑟声。

月光洒满高楼,亭台上有三人围坐在几案上对月饮酒。

坐在正中的吕不韦端起酒樽,说了声:“来、来,今儿咱们来个一醉方休。”三人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坐在左侧的是赵国的使者,是吕不韦在赵国的老相识赵大人,他对吕不韦举起酒樽说:“吕相国,赵王恳请您到赵国一展抱负,赵国和您有着特殊的关系,秦王如此对您,您又何必非为秦效劳呢?”

吕不韦不说话只是喝闷酒,唉!你们哪里知道,我对秦国付出了多少心血啊!别说是倾尽家财,就连我最心爱的女人都赔进去了,试问谁能像我一样要江山不要美人?

司空马也叹道:“相国,赵大人所言极是,相国与其坐而待毙,不如另辟蹊径,或可能东山再起。”

“唉!大势已去,大势已去啊!”吕不韦言罢起身执剑起舞,司空马便为他击起了筑瑟,顿时沉雄浑厚、抑扬顿挫的乐声在亭台回荡……

酒醉三分的吕不韦边舞剑边唱:

秋风狂兮,落叶黄,

何日归兮,复还?

舞之,泪如溪流…

司空马见了恸彻肺腑,也流着泪合唱道:

秋冬过兮,寒消散。

终有日兮,再上。

三人正高歌着,侍从来报:“大人,有咸阳来使传旨。”

“知道了。”

三人听有圣旨来,赵国使者以为秦王反悔了,派人传旨要吕相国逅京而面现喜气。吕不韦和司空马都脸色一沉,料想凶多吉少。

两人马上整齐了一下衣冠,便下楼到大门外跪迎。

“吕不韦听旨。”

一听不称相国而直呼其名,吕不韦心里已经有数,他想豁出去了,大不了也不过是个死字,便默默地听着。

……免去相国职务,开缺蜀地,立即动身……

撤了宰相职不说,还要把他驱逐到遥远的蜀地,太残忍了,吕不韦欲哭无泪……

“谢大王隆恩。”吕不韦禀后正要起身。

“吕不韦听旨。”

吕不韦又急忙跪了下去。

“这是大王给你的亲笔信。”使者把秦王写给他的信扔给吕不韦后扬长而去。

吕不韦从地上拾起来展开看了,几乎晕了过去。司空马接过见信中写道:

吕不韦何功于秦,封地又封侯?

吕不韦何亲于秦,竟号称你仲父?

吕不韦,命你全家一起迁到蜀地去吧!

吕不韦长啸了一声:“苍天啊!”便倒在了地上。

“大人,大人……”司空马悲叫道。

“大人……你怎么啦?”吕不韦的夫人闻声出来,见丈夫晕倒在地,忙哭着过来搀扶。

数九寒天,北风嗖嗖。

通往蜀地的古驿道上驰着一行马车,这是吕不韦奉秦王的驱逐令全家迁往蜀地的车辆。在中间的一辆坐着吕不韦及夫人。

“咳、咳、咳”,吕不韦剧烈地咳了起来,夫人给他裹紧了披风,对赶车人说:“停一下,停一下。”马车停了下来。

“咳、咳、咳”吕不韦咳得很厉害,夫人替他捶着背脊。

坐在后面车的司空马跳下车,过来问道:“大人身体不行,今天就少走一点算了,前面有个镇,我们就早点住下吧!”

“好……就住下吧!”吕不韦气喘吁吁地说。

到了前面那个小镇,夫人和司空马扶着吕不韦下了车,夫人给他披好锦衣,一步一步地向驿馆走去。

离蜀地不远,在一家驿馆里的一间客房内,北风呼啸凉气不停地从窗户缝袭人。吕不韦头上扎着块白毛巾,正由夫人扶坐着喘气,他不断地“咳、咳……”

夫人忙替他捶背。

“唉!”夫人埋怨道:“夫君啊!你这一生,错就错在放着生意不做,去搞什么政治,现在后悔了吧!”

“不后悔,下辈子变人还搞政治。”

“你没有帝王血统,再能也当不上皇帝。”

吕不韦叹了口气:“妇遒人家,知道什么!不是我当不上皇帝,而是我压根就没想当皇帝,要说我错,就错在这……唉,悔之晚矣!”

吕不韦又长叹了一口气,撕心裂肺地高喊道:“悔之晚矣!悔之晚矣!……”

司空马端着碗进来,听见吕不韦的悲叹,难过地站住了,他看着吕不韦感慨万端……

司空马端来了肉粥,吕不韦摇了摇头。

司空马悲哽着说:“大人,您自从接了那封信后就一病不起,秦王是太绝情了,但您也不能万念俱灰呀!您还是吃一点吧!”

吕不韦听了叹道:“英雄落暮,英雄落暮啊!”说着泪如雨下……

司空马劝道:“大人,自古以来,多少英雄成就大业没有不受挫折的,您不是最崇敬越王勾践吗?他卧薪尝胆十年,才雪了恨。蜀地虽然边远,但土地肥沃,暂去那里,终有再起之日,大人又何必太消沉。”

夫人用手抹了抹眼泪接过司空马的碗,舀了一匙送到吕不韦嘴边,泣道:“夫君要是再不吃,就让我撞死在这床头……”说着就要去撞床,被侍女及司空马拉住。

吕不韦大恸,叹道:“没有诛我九族就算不错了,夫人不能这样,你我都走了,珠儿、祥儿怎么办?”

“父亲,母亲……”年仅十余岁的珠儿、祥儿哭倒在床旁。

“珠儿、祥儿过来。”吕不韦把儿女叫到床旁,用手抚摸着他们的头,泪如雨下……

夜晚,月光从驿馆虏间的窗户泻下,屋内照得如同白霜一般,睡在旁边的夫人也许是白天太累了,现在早已沉睡过去,发出了呼噜声。

吕不韦迷迷糊糊地躺着,他已经几天不进水米了,他看透了这个人世,他不想再生存下去,只求速死,怎奈妻子时时守候着,司空马不停地劝着……唉!

苍天哪,你回答我,难道想成就大业的人结局都是这样悲惨吗?

人生无常,往事如烟,昔日辉煌已不再,可是,在人生尽头,往事依然一幕幕浮现出来……

出身在大珠宝商中的小吕不韦满了周岁,抓周时,那双小手不抓珠宝却一把扑上了一块大印……家人惊得都圆睁了眼。

……

到了赵国做珠宝生意的吕不韦见了落暮潦倒的异人,眼睛一亮,突发奇想,心里喊道:这是比珠宝还要珠宝的奇货!

于是向父亲发出了千古奇问:“父亲,播种能收到几倍的利?”

“十倍。”

“做珠宝生意能收到多少倍?”

“百倍!”

“那,拥立君王又能收到多少倍呢?”

“无尽倍……”

“啊!”

从此,这个无尽倍改变了吕不韦的一生。

于是吕不韦对那人质异人说,你有二十多个弟兄,你居中,既非长子,又是庶出,要争太子,几乎没有可能,我有办法能让华阳夫人收你为嫡子,以后就有希望封为太子继承王位。

异人说:如你真能帮我为王,我将与你平分天下,决不失言。

……

吕不韦倾全家之财,用千金买通华阳夫人的姐姐,说服华阳夫人时一句“以色事人,焉能长久”的话打动了华阳夫人的心,结果异人被收为嫡子。

……

老秦昭王死后,安国君做了大王,安国君死后,子楚异人即了位,吕不韦被任命宰相,异人实现了他与吕不韦共享天下的诺言,从此吕不韦身价倍增,仅居一人之下。

……

嬴政即位,封吕不韦为宰柏、仲父,封万户侯,封地河南,食十万户。吕不韦的“无尽倍……”效益发挥到了顶点。这时的吕不韦权倾朝野,相当于无冕之王。

想到这,吕不韦面露得意之色,历史一次又一次地给我机遇,使我能平步青云,直上九霄云……

……

《吕氏春秋》以“增减一字者赏千金”高悬城门,目的是预测今后是否是我吕家的天下。

……

盛极必衰,秦王借故嫪大事件把吕相国赶出京城咸阳,让他到他的河南封地。到了洛阳吕不韦依旧门庭若市,拜访我的诸侯、朋友络绎不绝,但吕不韦无意东山再起,吕不韦已看破红尘。

吕不韦接到秦王的索命书。

吕不韦何功于秦,封地又封侯?

吕不韦何亲于秦,竞号称你仲父?

吕不韦,命你全家一起迁到蜀地去吧!

吕不韦不得不举家全迁边远的蜀地。

……

想到这儿,吕不韦不免嘘嘘起来。

……

忽然,老秦王秦昭襄王浮现了出来,吕不韦大惊,……老国王,只怨你自己好色,是你自作自受呀!怪谁呀!

“那么,我呢?吕不韦,我又是怎么死的?”

吕不韦回头一看,是庄襄王子楚,啊……吕不韦大叫,“是你先负我,是你先要另立成蟜为太子……是你先负我,是你……”

“夫君……夫君……你怎么了?”

吕不韦从朦胧中被夫人唤醒,夫人用毛巾替他擦头上背上渗出的冷汗,一面安慰他:“又做恶梦了,是吗?别想的太多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啊!”

“老师,喝口热粥。”司空马端了碗进来,吕不韦摇了摇头,司空马悲哽着说:“老师,您已经七天水米不粘了。老师,您叫我们当学生的怎么不难受啊!”

夫人用衣袖抹着眼泪出去给吕不韦煎药,屋里只剩下了师生二人。

吕不韦微睁开眼,他颤颤抖抖地伸出手握住司空马,问:“司空马……你跟我这么多年了,我知道你对我最忠心,你说我最大的失误是么?也让我死个明白。”

“啊!老师,你不会走的,不会的……”

“说吧,司空马,不要有顾虑,我想听。”

司空马想了想,坦诚地说:“老师,以学生看,老师最大的失误莫过于犹豫不决,要么把权交出去,要么自己掌权,受制于人终归要被人所制。”

唉!到底还是砸在这个权上。老父亲预言对了,权这个东西不是好玩的,成则可以出将人相,败则必遭诛杀、暗算。我已经出将为相了,说明我算是一个成功者,所以我无悔无怨,无悔无怨……

“老师,您累了,歇会儿,什么也别想了。”

吕不韦又进入朦胧状态……

索命书、索命书啊!嬴政小儿,你是在要我的老命啊!

吕不韦在生命的晟后一刻才翻然醒悟,原来嬴政真的不是自己的儿子……从确信,到将信将疑,又到翻然醒悟,二十多年了,自己都在受赵姬的蒙骗。她是嬴政的母亲,是谁的孩子当然她最清楚。难怪嬴政发来索命书,这个该死的女人!

吕不韦激动地坐了起来,叹道:

苍天啊!这难道是报应吗?我把她献给异人,所以她恨我,欺骗我,用嬴政是我的儿子来钓我,结果我为嬴政付出了一切,而她们娘俩倒合起来算计我。

现在她向嬴政摊牌了,嬴政终于从怀疑是我的儿子到确定不是我的儿子,所以才写出了吕不韦何亲于秦的无情质问。

非亲非故,非亲非故啊!

女人啊!万恶的女人,我到底还是栽到了女人的手上!

吕不韦长啸一声,终因衰竭又倒在了床上。

从接到索命书就开始绝食的吕不韦已经奄奄一息了。见他挣扎着坐了起来,长啸一声,又倒了下去。

一直守在床旁的妻儿及司空马忙把他扶起,问他要说什么?

吕不韦竭尽最后力量说了一句:“吕氏春秋!”

然后头一摇,气竭身亡……

小驿馆传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一代名相去了,含着悲愤的哀怨,无尽的遗恨,魂断在被贬遣的蜀道上……

正是:

《念奴娇·乱世英雄》

满天银河满天星,千古英难论古今。几樽清酒,叹兴亡,往事皆涌心。金戈铁马,白首丹心,转战千里行。

各路豪杰,一显身手大秦。

几度风雨几度晴,千古风流兴难尽。无冕之王,饮鸠而亡,到头来,遗恨天地惊。北邙山下,几株衰草,几抔黄土。

乱世英雄,可曾如梦初醒?

吕不韦死后,发生了一件传奇般的事,一件足以让秦王如坐针毡的事:竟有数以千计的人冒着有可能被处死、被贬官、被抄家的危险,远行千里,自发赶往蜀地去为吕不韦吊唁、扶柩送葬。

这年深秋,通往蜀地的古道上忽然赶来了众多的人,他们千里迢迢从咸阳赶往蜀地,路上碰到认识的便在一起嘘嘘,他们是吕不韦的挚友、下属、门客……

他们在吕不韦埋葬的地方举行了悼念。

这一天,阴风惨惨,天灰地暗……参加悼念的人成千上万,他们身着素服,头扎白巾站在一个小山岗的半坡上,一个个低头垂泪……

主祭人司空马念祭词:

呜呼,天忽暗淡,地忽失光,

一代杰相,魂断异乡。

千里而来,白冠素装,

门徒弟子,如雪加霜。

……

司空马悲哽着缓缓下念:

拥立二君,辅佐两代。

翦灭东周,称雄气概。

笃行仁爱,臣民拥戴。

著述巨著,《吕氏春秋》。

彰明大道,垂教史载。

功德盖世,芳流万代。

……

司空马边泣边念,人群也哭声四起……

呜呼!

灾祸降临,陨星下倾。

无罪被贬,途中气尽。

呜呼,哀哉!

千人悲,万人泣,

苍天为之动容,大地为之伤情……

念到这儿,司空马已经哭得不能再念下去了。

忽然,他高呼一声:“士为知己者死”,便一头触棺而死。

“啊”的一声,众人围了上来,只见司空马血流额面,已气绝身亡。大家深受感动,有人捐来了棺木,都哭泣着把他装殓好,准备与吕不韦陪葬,以了他的忠情。

然后,他们把吕不韦的简坟挖开,把他的棺木挖了出来,装上车辆向北运去。扶柩的人都是千里赶来的吕不韦的舍人(门客)、密友,他们本着“士为知己者死”的道念,冒死把吕不韦的柩木运到他的封地北邙。

到北邙后,大家集资给他修了一个像样的陵墓。

这天,秦王正在书房和李斯对弈,赵高进来对他小声禀报了一会儿。秦王听罢大惊,只见他怒目圆睁、额上青筋暴紫,把棋盘一掀,说道:“将那个念悼辞的司空马,给我抓来!”

赵高忙说:“禀大王,司空马已经触棺而亡。”

秦王愣了一下,忽然咆哮道:“啊!全都反了,传我的旨令,凡参加吕不韦葬礼的,不是秦国人的一律逐出秦国;是秦国人在六百石以上爵位的,处以削爵、流放;五百石以下爵位的即使未参加葬礼,凡是吕不韦的门客一律流放。以后有敢与朝廷对抗者,满门抄斩!”

李斯惊愕地听着……心想打击面太大了。

秦王发出令后长叹了一声,从心里发誓道:

吕相国啊,你太会笼络人心了,我若不除掉你的死党,必将国无宁日,民无宁心。

“下棋、下棋,别扫了我的兴。”

侍从及李斯忙摆好棋盘,放好棋子,但秦王已无心下棋,他一摆手站了起来,对李斯说:“爱卿,你说我这些做法对吗?”

李斯知道他是指铲除嫪大、吕不韦的势力,心想:快刀斩乱麻,果断利索!看来兼并六国、一统天下还真非秦王莫属,便点了点头,说:“大王所为有利于加强君权,有利于一统天下,大王圣明。”

秦王听了,心里很激动,眼里闪着亮光,高兴地说:“下棋、下棋。”

于是两人又开始了对弈。

自从罢了吕不韦后,秦壬便时时把李斯传于左右,他也要学学吕相国,多抓一些士人在身边。他并且把李斯升为廷尉,把尉缭拜为国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