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天下多事 四人所指

尽管仆固怀恩自以为后手留得巧妙,布局布得聪明,但他的用心从一开始就被人识破,郑陈泽潞节度使李抱玉、河东节度使辛云京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李抱玉、辛云京怀疑仆固怀恩从安史之乱平息时就开始了,当时他们正准备整编叛军部队,仆固怀恩却下令叫停。这次叫停,让李抱玉、辛云京产生了怀疑。按照惯例,整编投降的叛军部队合情合理,仆固怀恩却让他们原建制保留,这既不合情,又不合理。

李抱玉、辛云京很快给李豫上了奏疏,提醒李豫及早提防仆固怀恩。

要说唐朝宫廷的保密工作做得相当差,不久,仆固怀恩得到消息,马上上了一道奏疏予以解释。

李豫继承了祖父、父亲的光荣传统——葫芦僧断葫芦案,既不对李抱玉、辛云京指责,也不指责仆固怀恩,反而和起了稀泥,把两方都“狠狠”地勉励了一番。

这皇帝当的,就是一个和事佬!

李豫以为经过自己的调和,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不料不久之后,李抱玉旧话重提。

激发李抱玉旧话重提的是一个神人——马燧。

马燧在前面出过场,曾经在颜杲卿的指派下潜入范阳郡做策反工作,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动范阳留守贾循举范阳郡向朝廷投降。本来已经接近大功告成,不想贾循犹豫不决导致风声走漏,结果功亏一篑。

在那以后,马燧继续在官场打拼,公元763年,他出任赵城县尉。

当上县尉的马燧并没有什么惊人之举,直到一次毛遂自荐。

马燧毛遂自荐的是接待官,专门对口接待回纥班师部队。

在马燧之前,没有人愿意接这个苦差,这个差事不仅苦,而且有生命危险。自负有功的回纥士兵动不动就借口招待不周举刀就砍,砍死砍伤不在少数。

郑陈泽潞节度使李抱玉为此头疼不已,但马燧迎难而上。

马燧先派人给回纥部队的将帅送去了无法拒绝的贿赂,条件只有一个:约束士卒,不准行凶!拿了马燧贿赂的将帅也不含糊,拿出一面令旗交给马燧:“有违反命令者,你可以处斩!”

有钱真好!

马燧要的就是这句话!

得到令旗的马燧又从监狱中提出几个死囚,他要给回纥士兵演一出“杀鸡儆猴”。

马燧让这些死囚假扮成自己的随从,然后一起在回纥士兵面前演戏。

只要“随从”略有违令之处,马燧立刻令旗一挥,斩!

戏演了几次之后,回纥士兵被震住了,他们彻底怕了马燧的令旗,于是夹起尾巴,乖乖听话,在马燧主管的辖区内,再也没有撒野记录!

李抱玉彻底被马燧折服了,这时马燧又对李抱玉说出了自己由来已久的焦虑:“我与回纥人交往甚多,了解他们的性情。仆固怀恩呢,现在居功自傲,他的儿子仆固玚也喜欢卖弄,如今仆固怀恩在国内布置了四个节度使,国外结交回纥,因此他必有觊觎河东、泽潞战区之心,需要尽早加以防范!”

李抱玉听完,连连点头称是,随后又给李豫上了一道奏疏:提防仆固怀恩。

在李抱玉上疏的同时,河东节度使辛云京也没有闲着,他同样将矛头指向了仆固怀恩。

严格说起来,李抱玉和辛云京的上疏一半为公,一般为私。

为公,是担心仆固怀恩将来尾大不掉,成为国家之祸;

为私,是因为他们两人所在的战区与仆固怀恩的势力范围接壤,他们都担心自己的战区被仆固怀恩吞并。

于是李抱玉、辛云京双双上疏李豫,企图通过上疏将仆固怀恩拉下马,进而解除本战区被吞并的威胁。

相比之下,辛云京的心情比李抱玉更迫切,因为他已经把仆固怀恩得罪到家了,索性恶人当到底。辛云京得罪仆固怀恩要追溯到一年前,当时登里可汗提出要见仆固怀恩,李豫便下令,让仆固怀恩前去边境相见。

这次相见,让辛云京和仆固怀恩结下了梁子。

在仆固怀恩北上路过太原时,辛云京居然紧闭城门,把仆固怀恩当成了狗不理,按理,他是有接待仆固怀恩和登里可汗义务的。辛云京有自己的考虑,他担心这对翁婿联手,趁机向太原发起攻击,为防不测,他索性不搭理仆固怀恩。

这次拒之门外让仆固怀恩耿耿于怀。

一年后,仆固怀恩的耿耿于怀再次升级。这次仆固怀恩奉命礼送登里可汗出境,没想到路过太原时,辛云京再次大门紧闭,又一次把仆固怀恩当成了狗不理。

两次拒之门外让仆固怀恩的气愤达到了顶点,恼怒之余,他给李豫上了一道奏疏,愤怒声讨辛云京。

然而,奏疏送上,泥牛入海,李豫居然没有给仆固怀恩任何回复。

装糊涂!

真糊涂!

李豫装起了糊涂,辛云京却不敢装糊涂,相反,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醒,他清楚地看到,仆固怀恩的势力范围已经将自己压迫得近乎窒息。

辛云京的总部在太原,仆固怀恩则率军驻扎汾州(今山西省汾阳市),仆固怀恩的儿子仆固玚驻扎榆次,仆固怀恩的裨将李光逸驻扎祁县,李怀光驻扎晋州,张维岳驻扎沁州。

总体而言,辛云京和仆固怀恩的部队都驻扎在今天山西境内,两者近在咫尺。

距离远则产生美,距离近则产生压抑。

辛云京就是被近在咫尺的距离压抑得窒息,他想早一天结束让自己窒息的压抑。

病急乱投医,他求助于宦官骆奉先。

辛云京给了骆奉先厚厚一笔贿赂,然后告诉了他一句话:“仆固怀恩与回纥勾结,罪状已经非常明显。”这句话并非点到为止,而是要借骆奉先之口传到李豫的耳朵里!

一句话,一笔钱,成交!

或许上天觉得这场戏到目前为止还不够精彩,因此又给它加了一个桥段。

骆奉先返回长安时路过汾州,仆固怀恩盛情将他挽留了下来。

论起过往交情,骆奉先与仆固怀恩关系甚笃,两人甚至约为兄弟,登堂拜母。

这一次也不例外,仆固怀恩的母亲亲自摆下宴席招待骆奉先。

对于骆奉先,老太太是了解的,而且她还知道,如今骆奉先与儿子的死对头辛云京走得很近。借着敬酒的机会,老太太责怪道:“你跟我儿子约为兄弟,如今又跟辛云京走得很近,做人何苦要两面三刀呢!”

骆奉先被噎得脸红,又无法辩解,只能硬挺着,尴尬应对。

仆固怀恩连忙站起来解围,唉,不说不愉快的事了,我为兄弟跳支舞以助酒兴!

一曲跳完,骆奉先起身给了仆固怀恩“彩头”。(唐朝风俗:如果宴席上主人给客人跳舞助兴,客人需要给予彩头,表示感谢!)

仆固怀恩笑着接过,心里盘算着如何回赠骆奉先,便对骆奉先说道:“明天是端午节,我再陪兄弟好好喝一天!”

骆奉先哪里肯留,他还惦记着辛云京的委托,只想早一点回长安。

骆奉先坚持要走,仆固怀恩坚持要留,坚持到最后,仆固怀恩将骆奉先的马藏了起来!

说一千道一万,仆固怀恩只是想对朋友表示自己的热情,然而表示热情要适度,要向合适的人表示,千万不要向骆奉先这种心理素质不过硬的人表示!

骆奉先居然把仆固怀恩的热情解读为“杀机”!

骆奉先对左右惴惴不安地说道:“先是责怪我,接着又藏我的马,这是要杀我啊!”

世上本无鬼,只是有些人心中有鬼!

半夜,恐惧不安的骆奉先翻墙而走,一路狂奔向长安逃亡。

骆奉先的逃走,让仆固怀恩大吃一惊,唉,一片诚心,被当成了驴肝肺。

也罢,把马还他吧!骑着仆固怀恩还回的马,骆奉先狂奔回长安,见到李豫的第一句话就是——仆固怀恩要反!消息很快传到仆固怀恩耳朵里,仆固怀恩上了一道奏疏,详细解释了前因后果,最后仆固怀恩写道:“请陛下诛杀辛云京和骆奉先!”

李豫又一次当起了和事佬,两不责备,并授意双方和解。

然而,同当年的哥舒翰和安禄山一样,矛盾一旦发生便很难和解,于是李抱玉、辛云京、骆奉先与仆固怀恩的矛盾越结越深,再也化解不开。

后来,宦官鱼朝恩也参与了进来,成为指控仆固怀恩最起劲的一员。

至此,指控仆固怀恩图谋不轨的人达到了四个(马燧因官职小不计在内),他们都怀有各自的目的,李抱玉、辛云京是怕自己的战区被吞并,骆奉先、鱼朝恩则是忌妒仆固怀恩当红,他们为了各自的利益结合到一起,于是仆固怀恩就成了四夫所指!

平心而论,仆固怀恩对朝廷是有大功的,安史之乱以来,仆固怀恩一门为国捐躯的人有四十多个,他的女儿也身负重任为国和亲。至于仆固怀恩本人,既有说服回纥出兵的大功,又有收复两京的战绩,而且黄河以北的平定,大部分也是仆固怀恩的功劳。如果说前几次是郭子仪、李光弼唱主角,那么最后一次完全是仆固怀恩唱主角。至于让降将原地留守,有他本人的私心作祟,同时也是形势所逼。

面对四人所指,仆固怀恩充满了委屈,便又给李豫上了一道奏疏。奏疏的末尾,仆固怀恩建议李豫派钦差到汾州调查,届时他将配合调查,调查完毕再跟随钦差进京。

这道奏疏没有泥牛入海,李豫很快派出钦差,仆固怀恩自证清白的机会来了!

面对钦差,仆固怀恩的表现良好,最后钦差给仆固怀恩指了一条明路:进京面圣,洗脱嫌疑。

仆固怀恩痛快地答应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有望往喜剧方向发展,不料就在当晚,副将的一席话惊醒了仆固怀恩。副将说道:“大帅如果相信钦差的话,一入长安就会成为第二个来瑱,想回也回不来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第二天一早,仆固怀恩变卦了,他不再准备入朝,而是想派一个儿子替自己入朝。

然而,即便这个提议也遭到副将反对,仆固怀恩没有坚持,便放弃了让儿子代替入朝的想法。

钦差一无所获,只能一个人回到长安,留给仆固怀恩的是一道再也难以解开的死结。

纵观仆固怀恩被指图谋不轨的前前后后,究其根本原因其实有两个:一、功高震主;二、不知急流勇退。

倘若仆固怀恩多跟郭子仪学一点韬光养晦,不把自己放在容易被人猜忌之地,何来那么多猜忌,何来那么多指控?

这一切只因为仆固怀恩不懂进退之道!

再者,安禄山给唐朝皇帝造成了极为严重的心理阴影,一下子破坏了节度使等重臣在皇帝心中的形象。安史之乱之前,节度使是皇帝的肱股之臣,安史之乱之后,节度使成了皇帝手中的双刃剑,用好了可以杀敌,用不好就是伤己,因此皇帝对节度使时时抱有警惕之心,再也没有当初的亲密无间。

郭子仪也好,李光弼、仆固怀恩也罢,他们都是皇帝愿意用的重臣,但同时又是皇帝忌惮的重臣,他们与皇帝的关系就如同两只磁极不断变化的磁铁,时而相互吸引,时而相互排斥,关系微妙到只有郭子仪这种举世高人才能完美把握。

至于李光弼,他只能勉强应付;至于仆固怀恩,他连应付都应付不了!

等待仆固怀恩的,只会是一场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