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地鸡毛的日子 历史上的小人物
大业十年(公元614年)的大事就是三征辽东,受骗而终,而在大事的背后,有两件小事。这两件小事很小,小到几乎无人提起,这两件小事却又很大,大到让人感慨历史的造化。
第一件小事:剃度。
杨广一方面是大隋的皇帝,一方面是虔诚的佛教徒。在这一点上,杨家是有传统的,隋文帝杨坚就是在寺庙里被一个尼姑养大,并不是因为经济问题,而是传说他小时候就被认定“贵不可言”,所以需要在一个特殊的地方养大。有一次他的生母来看他,他的头上长出了犄角,吓得母亲一失手把他摔到了地上,这时看养他的尼姑进来了,抱起杨坚说:“已惊我儿,致令晚得天下。”(忽悠,接着忽悠!)
同父亲一样,杨广也是虔诚的佛教徒,公元591年,他在江都给一千名南方僧人设立斋席,斋席之后,他跪受当世高僧、天台宗四祖之一的智为他做的居士“佛戒”,并接受佛号:总持菩萨。
在杨广的影响下,隋朝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以国家的名义剃度一些和尚。被国家剃度的和尚不是一般的和尚,而是享受国家待遇的和尚,也可以说是国家级的储备大和尚。
公元614年,皇帝杨广下令,在洛阳剃度二十七个和尚,这二十七个和尚在剃度后将享受国家供养的待遇,也就是说国家出钱供你学习研究佛法。
为了争取这二十七个名额,想要出家的人竞争得水深火热,经过海选,被认定为成绩优秀的还有数百人。这时候一个十三岁少年掺和了进来,他也想竞争那二十七个宝贵名额。由于十三岁的年纪实在太小,那数百个成绩优秀的还筛选不过来,谁还顾得上这个十三岁的黄口少年呢?
然而少年并不灰心,就在复试考场的大门口等,一直等到了主考官,隋朝大理寺卿郑善果。
少年迎上郑善果,阐述了自己想要剃度的想法,郑善果看少年眉清目秀,眉宇之间有一种常人没有的超然与淡定,于是耐着性子跟少年对话,时不时地抛出几道问题,而少年应答如流。
郑善果问少年为什么要学习佛法,少年说:“意欲远诏如来,近光遗法。”此言一说,郑善果频频点头,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能有如此远大理想,他日必有所成,此人定是“释门佛器”。
有的时候改变命运的就是因为一句话!
在郑善果的建议下,十三岁少年被破格录取,成为享受国家待遇的剃度僧,郑善果为少年起了一个法名,“玄奘”。(玄奘剃度也有一说是在612年。伯乐就是郑善果,这一点没有异议。)
“玄奘”俗姓陈,名祎,出生于河南洛阳洛州缑氏县(今河南省偃师市南境)游仙乡凤凰谷陈河村,祖父和父亲都是博学多才的知识分子。玄奘出生时,母亲梦见一个白衣法师向他辞行,母亲对他说:“你是我的儿子,要到哪里去?”白衣法师说:“为了求法,要西行!”看来玄奘法师就是为了西行而生。
玄奘法师十岁的时候父亲与世长辞,玄奘从此跟随早已出家的二哥(法号长捷)在洛阳寺庙里做少年行者,到皇帝杨广下诏剃度的时候,玄奘法师就去争取剃度名额。
历史有时候就是这样的奇妙,如果没有大理寺卿郑善果的慧眼识珠,恐怕世间只有陈祎,再无世人口口称颂的玄奘法师。
从隋唐两朝传承来看,玄奘法师可以说是“隋朝出生,唐朝成长,隋朝的供养造就唐朝的高僧”。从另外一个角度讲,也可以说是杨广栽树,唐太宗和唐高宗乘凉。
在国家的供养下,玄奘法师勤奋用功,废寝忘食,不久就能开坛讲座。后有感于隋末唐初民间诸多苦难,又偶遇印度高僧讲述那烂陀寺讲学的盛况,于是有了西行的求法。值得一提的是,玄奘法师西行并没有得到官方认可,并不像《西游记》里所说受唐太宗委托,实际上他是在申请不下签证的情况下,混在西行逃荒的灾民之中蒙混过关,历尽磨难到达那烂陀寺。
不知道日后佛法有大成的玄奘法师是否还会记得当年那个伯乐,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那个伯乐的名字叫作郑善果?
郑善果本人也算是种善因,得善果,母亲被载入《隋书》作为教子良母的典范,他本人先后事隋、宇文化及和唐朝,后在唐朝为官,得享天年。能在一个乱世中有这样的结果,也算善果。
说完了第一件小事,再来说第二件小事,这件事情也很小,小到只是一次极为普通的对话。
这次对话的双方是皇帝杨广和太史令(天文台长)庾质,他们的对话已经有过多次了,只是这一次更加不同。
一征辽东时,杨广就跟当时下放当甘肃合水县令的庾质有过一次对话,庾质的看法是皇帝应该坐镇涿郡,放手让大将们随机应变,这样即使失败,也不损皇帝英名。(第一回庾质胜!)
二征辽东,庾质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杨广却回答:我亲自去还没取胜,我要不去,更没指望了。(第二回庾质胜!)
杨玄感谋反之后,杨广又一次咨询庾质,杨广认为杨玄感很聪明,平叛恐怕很难。庾质摇摇头:“玄感地势虽隆,德望非素,因百姓之劳苦,冀侥幸而成功。今天下一家,未易可动。”(第三回庾质胜!)
第三次征辽东,满朝文武不敢说话,庾质也不敢去触霉头,没有表态。(第四回双方0:0战平)
然而到了大业十年的十二月,君臣之间又有了一次对话,这一次主要是庾质说,皇帝杨广支着耳朵听。当时杨广准备前往东都洛阳,随后北巡,满朝文武再次集体失语,只有庾质站出来说了实话,价值无法用金钱衡量的实话。
庾质说:“比岁伐辽,民实劳敝,陛下宜镇抚关内,使百姓毕力归农。三五年间,令四海少得丰实,然后巡省,于事为宜。陛下思之。”金玉良言,一顶一的金玉良言,如果杨广听得进去,隋朝的国运绝不会那么短,长得像老太太的李渊也未必有机会,只可惜,皇帝一点也没有听进去。(第五回合庾质狂胜!)
尽管对皇帝杨广保持着四胜一平的好战绩,庾质并没有得到任何奖赏,反而得到了灭顶的牢狱之灾。事情的起因很细小,只是一次装病。
杨广于十二月九日启程前往东都,按照规定,太史令庾质应该伴驾随行,庾质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装起了病。古往今来,大凡有才的人必定很有性格,庾质就是这种有才有性格之人,既然皇帝听不进去劝告,那伴驾东游还有什么意义呢?
庾质装病,杨广心里顿生厌恶,敢跟朕耍态度,抓起来,跟着走!
装病的庾质自此被拘押起来,跟随皇帝一直走到了东都洛阳,到了洛阳别的官员都安顿了下来,该回家的回家,该住宾馆的住宾馆,庾质却被送进了监狱。由于皇帝事情实在太多了,把他扔进监狱的杨广再也没想起还有庾质这个人。庾质从此过上了没有刑期、没有盼头的牢狱生活。
在暗无天日的等待中,庾质病死于狱中,一个对皇帝说了无数实话的天文台长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假设杨广能够采纳他的意见,那么历史将有可能完全改写。
湖南岳麓书院有一副对联,“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实际这副对联是从不同的典故中抽出来的,“惟楚有材”出自《左传·襄公二十六年》,原话是“虽楚有才,晋实用之”。
虽楚有才,晋实用之,这样的话同样可以用于隋唐两代,“虽隋有才,唐实用之”。杨广的治下不是没有人才,而是杨广缺乏发现人才的眼睛和使用人才的度量。
郑善果,庾质,他们都是历史上的小人物,一个发现了举世称颂的玄奘法师,一个向皇帝说了无数的实话,结果他们都在隋朝被湮没。郑善果尚能辗转于唐朝延续自己的宦海生涯,而庾质,著名星象家庾季才之子,却只能无声无息地死于黑狱。人生之起伏,命运之坎坷,只能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