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编 命运

(真正的恶人,他的庄严胜过九天的佛祖菩萨们。)

松波庄九郎对此深信不疑。

(我也想变成这样的恶人。)

万阿在龙华院的里间焦躁不安时,庄九郎却在大殿睡大觉。

大殿的须弥坛正前方的金碧辉煌的释迦牟尼佛像,正俯视着庄九郎。

“本尊啊。”庄九郎对着金像开口道,“你认识我吧。我从小在寺里长大。小沙弥时唤作峰丸。那可是光彩照人的美少年哦。长大剃度后起名为法莲房。本尊啊,我为你奉花、献阏伽(古印度语,水)、诵读《法华经》,可出了不少力。你要是感恩的话就报答我吧。给我力量。”

“首先,”庄九郎开始祈祷,“要把奈良屋的女人弄到手。她脑子不笨,应该不太容易。要想办法弄到奈良屋的家产。——释迦牟尼佛祖啊,”庄九郎将手臂枕在脑后抬起眼睛,“这可不是一己私欲。就算是私欲,我也绝不会只满足于奈良屋的家产。我要的是整个国家整个天下。不是说,凡持有《法华经》者,就能成就心愿吗?倘若如此,那么释迦牟尼佛祖啊,你来当我的左膀右臂吧。”

庄九郎未施叩拜便离开了大殿。

他的衣裳不再像那天晚上寒酸的乞丐装扮了。

只见他棉麻质地的素袄上印着大朵的天竺牡丹花,佩戴着腰刀显得落落大方,手持金梨地鞘的大刀,头戴一顶乌帽。

这些,其实都是借来的。

它们来自妙觉寺里一位关系亲密的房官,期限仅有半天。就像佛像镀了金后更显得庄严一般,他觉得恶人也需要穿着打扮。

他穿过走廊。来到里间门口,呼啦一下拉开了门。

“久等了。”庄九郎说道。

(啊。)

万阿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好清爽的男子。)

庄九郎在席间坐了下来。

万阿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些哆嗦。”

“用用这个吧。”庄九郎从怀中掏出一个金丝编织的小袋。

(这是从中国过来的——)

万阿再次感到惊愕。金丝的绸缎仅来自中国进入边境的贸易船,日本还没有生产。身为商铺女当家的万阿,当然知道它的价值有多么昂贵。

不用说,这也是庄九郎借来的。

他从袋中的小瓶中取出了一粒药丸。

“服下就神清气爽了。”看着万阿服下了。

药丸虽是庄九郎自己的,却不值什么钱。只是将橘皮和树皮煮干后做成的,要说功效也只是利尿而已。

不过,庄九郎亲口说“有用”,万阿顿时觉出了神效,服下后不久就觉得胸口似有凉风吹过,很是舒服。

“感觉好多了。”

“那就好。”

庄九郎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刚才的药,只是为了试试自己的魅力而已。

还不仅如此。他还想试探京都名媛中聪慧过人的万阿的脾性。

(似乎很容易对某种东西着迷。)

不过,万阿真的很美。

肤色似白瓷般洁白,乌黑温润的一双美瞳,与肤色甚是相称。脸部五官中只有嘴唇略嫌偏厚,却增添了别种风情。

万阿心里却是忐忑不安。

最初,她只把他看作京都四处流浪的无名浪人,而实际上,无论是穿戴,还是持有的物品或人品风度,万阿甚至从没见过这么出众的人物。

(礼品太寒碜了。)

羞死人了。

何止是寒碜,虽然带了白绸缎的窄袖和服及些许金银,对让人刮目相看的庄九郎而言,却是太不值一提了。

“那个,杉丸。”

万阿向管家杉丸使了个眼色。

杉丸恭恭敬敬地捧出两尊白木质地的三方,放在庄九郎的面前。

“松波大人,多亏前些天替恶右卫门报了仇,这是一点儿心意。”

“哦。”

庄九郎微微颔首。

“那就不好推辞了。只是我乃佛门中人,妙觉寺也是日莲宗本山之一,这些就布施给寺里吧。”

“布施?”

“将自己的财物分给他人,佛法上叫做布施,是六波罗蜜之一,能够广积功德。”

他唤来寺里的和尚和房官,悉数散发。其实对庄九郎而言,只是充当衣裳和房间的租金而已。

“天啊。”

万阿已经是第三次感到诧异了。这个男人难道是菩萨再世?可以如此无私无欲?在如今这个民不聊生、骨肉相残、兵荒马乱的时代,实在是太稀罕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庄九郎心里想着,泰然自若地将视线移向院子里。

“天气真热啊。”

“请问,庄九郎君愿意为奈良屋去一趟备前,是真的吗?”

万阿禁不住问道。

率领八百人护镖之事。

“太可惜了,奈良屋会遭报应的。松波庄九郎可不是为一介商铺守镖之人。当保卫国主的大将才合适……”

“没关系,我愿意。”

庄九郎似乎有些不耐烦,皱起眉头打断了这个话题。

松波庄九郎率领的奈良屋的护镖队伍八百人一行离开京都时,正值永乐十四年(1517)的夏末。

庄九郎端坐于马上。

他身穿铠甲,外加一件阵羽织。是万阿赠送的。

出了京都,第一晚宿在山城的山崎。

坐落在此的山崎八幡宫,虽然领地不大,却垄断了油的专卖。没有八幡宫的允许,既不能卖油,也不能从产地运送紫苏原料。

远近的油商都向八幡宫进贡银两,来换取榨油和销售权。而且仅有一年的期限,满期后又要重新进贡。

因此,山崎八幡宫的富饶堪比大名,据说都能听见境内收藏无数的金银财物发出的呻吟声。

神社还养了数百名武装神人(相当于寺庙的僧兵),如果有人随便卖油,即使远在异乡也要追赶过去把店铺给砸了。

顺便插一句题外话——

如今的山崎八幡宫仍坐落于东海道线京都和大阪之间的“山崎站”的西面靠里处。背靠天王山,面向淀川,领地却大为缩小,几乎无人参拜,变为一座镇守村庄的普通神社。神官从庄九郎的时代开始世代都是津田氏的沿袭,如今的第四十六代神官名为津田定房。

当然,这里拥有紫苏专卖权仅在战国时代之前,如今丝毫找不到当年昌盛的痕迹。不过有意思的是,今天的东京批发油市场、吉原制油、味之素和昭和产业等全国性的食用油企业或协会,都仍是八幡宫的信徒。

庄九郎从山崎八幡宫领取了替代许可证的“八幡大菩萨”旗帜一幅和通过关所时所需的通行证等,翌日清晨便出发了。

他们顺着西国街道向西前进。

沿途投宿于摄津郡山、西宫、兵库和播州明石。

这天,马队穿越过播州平原,来到备前边境的山岳地带。身为庄九郎心腹的赤兵卫纵马靠近道:“庄九郎大人,有要事报告。”

“何事?”

庄九郎眯缝着眼睛。骑着马摇晃,再加上山坡上吹过来的凉风,让人舒服得想睡觉。

“刚才探子来报,前方是有年峰。”

“哦,有年峰啊。”

他们本打算在那里露营。

“山寨驻扎的小名叫有年备中守,瞄上了我们镖队的金银钱财,不断有人出没。”

“是吗?”

庄九郎立刻止住了脚步。

斜阳照在山里,眼看就要日落西山了。

按照旧历,今晚日落后不久会出现满月。夜里行动应该不需要火把照明。

“赤兵卫,你带着运货队照旧上有年峰吧。”

“不带保镖的浪人吗?”

“不用,你来当诱饵。”

“庄九郎大人呢?”

“我自有安排。”

庄九郎从运货队中挑选出百余名浪人,手持弓箭、长柄大刀和长枪,自己也弃马步行。

“您要做什么?”

赤兵卫不安地问。

“油商要当一回贼了。”

“我怎么办?”

“当诱饵。”

庄九郎抓住附近的猎人,打听到山谷一带的地形。

若狭野、真殿、黑铁山相连处有樵夫走的小道,直通有年山寨的内门。

庄九郎下令所有人披上事先准备好的白布作为晚上的信号,大声道:

“听好了,逃跑者斩。”

“咣当”一声,刀已经出鞘。

庄九郎所持的“日莲上人护卫长刀”,据说是出自青江恒次之手的数珠丸宝刀,长二尺七寸,常人无法使用。

无疑是把假刀。

(日莲上人持的数珠丸恒次原本是身延山久远寺的镇寺之宝,后来几经辗转,现作为旧国宝被供奉在兵库县尼崎市的本兴寺。庄九郎手持的宝刀确实是出自同一刀匠青江恒次之手,然而是不是数珠丸却很让人怀疑。)

此刀刀身泛青、刀刃锋利,与庄九郎倒是十分相称。

“看到了吗?即使不中刀,刀风能伤人于三寸开外。”

说着,庄九郎一下收刀回鞘,趁众人注意力转移之际又拔刀出鞘,“嗤”的一声凌空斩去。

虽是斩向空中,身旁一颗枝叶茂密的十年橡树,却徐徐倒了下来。

(……)

众人脸色都吓白了。与其说是恐怖所致,不如说是折服于松波庄九郎超出常人的力气。

(这人靠得住。)

众人心想。

而庄九郎要想从一文不名的浪人变身为众人的首领,需要这种伎俩。

众人对庄九郎开始刮目相看。

“跟着我一定会赢。山寨里有不少珠宝。我保证分文不取,都给你们。”

很快,庄九郎率领队伍消失在山丛中。

有年峰一带的领主有年氏的俸禄虽只有千石,却是播磨一国赤松大名家族的分支。

赤松氏曾是足利幕府的大名,如今却被家臣们蚕食而没落,同族的别所氏占据了东播州,小寺氏则支配了西侧的姬路一带,剩下的大小乡村被地方土豪们割据而不时发生纠纷。有年氏也是土豪之一。

寨主是有年备中守。

“其实就是土匪。”

庄九郎早在京都时,就尽悉调查过山阳道土豪们的底细。

奈良屋的马队,曾数次受到此人的洗劫。

奈良屋的万阿也曾叮嘱道:

“庄九郎君,过有年峰的时候一定要当心。”

(倒过来抢劫他吧。)

庄九郎出京时就在心里打定了主意。

不久,庄九郎一行人马就登上了黑铁山,借着月色从尾根道朝北而行,来到有年山寨的后崖上。

“大家看。”

众人一同探出头去。

只见眼前仅两丈开外的山腰上,坐落着一座山寨,四周围着栅栏。

“看见没有?”

“看见了。”众人一致点头。

“再看看山寨的对面。”

隔了一座悬崖,山阳道从其中穿过。路上可以看见人群中点着篝火、松明和燃得正旺的火堆。

“那是赤兵卫的运货队。大概要扎营露宿了吧。”

“下去看看吗?”

一名浪人小声试探道。

“这座山寨好像没人留守,怎么回事?”

“里面是空的。”

“什么?”

“人都出去了。他们从那边的山崖下到街道上,打算袭击奈良屋的马队。我算准了才来的。”

庄九郎命令众人下去。

百余人像长虫蠕动般攀下山崖。

途中有人抓住的草根松动了,结果坠下悬崖。

他们的身体和颈项戳进崖下搭成鹿角状的尖竹,没发出任何声音就一命呜呼了。

庄九郎下到地面,小心翼翼地穿梭过竹阵,来到栅栏前。

翻过栅栏,庄九郎又习惯性地念诵起来:

“南无妙法莲华经……”

庄九郎对有年山寨不存任何的野心。只是想打一场仗。

去年还是妙觉寺本山一名学徒的庄九郎,自然没有过打仗的经验。

然而他相信,“自己定有用兵的天赋”。

他想试试自己的本事。更确切地说,是想赌一把自己的命运。

(如果失败,就回去当和尚。如果成功,自己的一生就能交上好运。)

月亮爬上了刚才攀登过的崖顶。

月光下庄九郎的身影,竟显得十分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