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攻齐七十余城
夜里,刘邦在逃命。这是阴历六月的最后一天,昨天晚上,雨水的雾气遮住了天上的星光。
“这是第几次了?”刘邦心里在想。
那次彭城惨败逃跑时,用的是车子。驾车的夏侯婴一个劲地用鞭子抽打牲口,两匹马的屁股都血淋淋的了。车上还坐着刘邦的儿子和女儿。为了减轻车子的重量,刘邦有好几次把这两个孩子推了下去,但每次都被夏侯婴给抱了上来。
那以后,又逃了几次呢?
每次逃跑,都有车轮在急如星火地转动,唯独这次是徒步而行。项羽军队正从西边大举进攻过来,企图包围成皋城,活捉刘邦。在漆黑的夜里,哪怕是看到一棵小柏树,刘邦也会以为是遇上了楚兵,虚惊一场,甚至连听到车轮的响动都得赶紧避开。
跟随的人只有夏侯婴一个。
“陛下,陛下!”
夏侯婴有好多次被弄得狼钡不堪。夜幕沉沉,刘邦以为是路,一脚踩进去,水一下子没到了脖子上。“这是一条小河沟。”夏侯婴只好伸出长臂,把刘邦拉上来。
他们要奔的方向是黄河岸边。东去的黄河刚好从前不久才放弃的成皋城的旁边流过。离岸边已经不远了,然而,由于一团漆黑,天上连星光都没有,常常找不到路。
刘邦现在是连吃败仗。
特别是最近这五十多天里,他穷于应付败局。上个月初,他把周苛等留守部队丢在最前线的荥阳城(邻近成皋城),自己带领一小部分人逃了出来,好不容易才回到可称做后方根据地的关中,招兵买马又恢复了兵力。
在此期间,他口口声声说:“一定要解救陷入项羽重围的荥阳城!”
但在实际用兵时却不去荥阳,而是直下南方遥远的宛城(河南省南阳),进入宛城后还命人四处宣传:“汉王刘邦到宛城啦!”
这本是根据一个平庸无奇的食客袁生所献上的计策而采取的行动,但从结果来看,在刘邦所串演的战略格局(如果可以这样说)里,这项万不得已的计策却成了出色的成功之作,明显地刺激了多半靠条件反射来采取行动的项羽。
“这个鼠辈!”
项羽连忙解除荥阳之围,以惊天动地之势率军南下,把刘邦的宛城团团围住。多亏项羽的这一行动,周苛等守卫荥阳城的部队才得以喘了一口气。
“项羽这小子,果然来啦!”
正在吃饭的刘邦放下筷子朝众人大笑起来,其实他内心也是很紧张的。这一仗的目的,是刘邦用自己的躯体做诱饵,以使项羽这只老虎疲于奔命。作为诱饵的刘邦,内心恐惧的程度,别人是无法理解的。
刘邦的战略——尽管是张良等幕僚们制定的——是把自己确定为弱者,一切都是从这种恐惧心理出发的。
“子房啊!下一步该怎么办哪?”
如果让项羽正面进攻狠打一通,宛城根本不堪一击。
“保证没问题!”
张良早已为项羽布下圈套,要把他再次引到别的地方去。这期间,张良业已向正在外围骚扰敌军的首领彭越交待清楚,要他在远处的下邳(江苏省邳县)坚持活动,目标是切断楚军的粮草后路。
“啊,彭越这小子,原来是在千这件事呀!”
刘邦想起来了。
彭越是盗贼出身,干起这种营生来,可以说是手到擒来。不过,这个时候他正十分稀罕地率领正规部队在下邳跟楚军作战,这支楚军的主将叫项声,是项羽的本家。
“彭越之流,不过像一只小小的苍蝇罢了。”
项羽简直是趾高气扬。
谁知道,当刘邦还在宛城之时,彭越就已经把项声的楚军打得落花流水。
项羽一下子乱了方寸。
他一向以勇夸耀于天下。正因为如此,他对失败二字的厌恶心理已近于病态的程度。这次也不例外,项羽勃然大怒,立即解除对宛城的包围,为了亲自消灭彭越,朝北边急驰而去。项羽所谓的勇,难道就是只会采取一般的战术性行动吗?
与此相比,在身为弱者的刘邦这边,考虑出来的却不是战术,而只有战略。可以打个比方来说,刘邦乃是一张大网,项羽则只是一把尖利的锥子。
“赶快趁机行动!”
刘邦心想,于是立即离开宛城,抄近路朝北飞奔,很快就钻进了黄河南岸(现今陇海铁路沿线)的成皋城。前面已经提到,成皋城和荥阳城距离很近,彼此呼应。两城都从敖仓山中的巨大粮仓获取谷物,维持其作为城郭的生命,在这一点上,可以说它们是一对孪生兄弟。
关于这两座城池,项羽的军师范增曾苦口婆心地劝说过他:“现在的情况就像苍蝇(刘邦)叮在食物(指依靠敖仓的荥阳城和成皋城)上。如果把食物收拾掉,苍蝇就失去了着落。还是把这两座城池彻底捣毁,把敖仓完全控制过来吧!”
然而项羽却没有接受。项羽只是一位战术上的勇士,从他的嗜好来看,与其采取收拾食物这种远水不解近渴的,或者说战略性的做法,还不如直接打死刘邦这只苍蝇来得更痛快。这种“老子乃是项羽”的一这在他后来那句“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诗里也有所表现一过激精神始终左右着他的行动。他先是北上,然后又东进,把彭越军打了个片甲不留,只是没有捉住彭越本人。
紧接着,项羽又得到报告说:刘邦已进入成皋城。
项羽当即掉头朝西飞奔。西进途中,他急如星火地攻占了荥阳城。就在这一次,守将周苛被擒,并被烹杀。
趁着这个势头,项羽又包围了刘邦潜人其中的成皋城。
“项王来啦!项王来啦!”
这一紧急报告刚一传来,刘邦就再也沉不住气了,把将士丢在成皋城内,自己从城的玉门(北门)逃了出去。
根本敌不过项羽,刘邦简直就像一只动不动就失败的丧家之犬。
当然,兵力不足也是一个原因。虽说让身在北方的韩信送来了新占领地的降服士兵,但只靠这些兵力,毕竟还是无法跟项羽决一雌雄。
刘邦和夏侯婴好不容易才赶到了黄河岸边。
当他俩在芦苇丛中找到小船时,夏侯婴高兴地嚷道:“大王您真是命不该绝呀!”
夏侯婴使劲把刘邦推到船上,自己跳到水里去推船,过了一会儿才从船尾跳上来开始划桨。夏侯婴有一副极棒的体格,浑身长满了滚瓜流油般结结实实的肌肉。
风越刮越大。
看来这阵风已经开始驱散乌云,星光从云缝里露了出来。
刘邦躺在船上数着天上的星星。尽管他生性豁达,但突然看到天上的星移斗转之时,一股悲怆之情不禁涌上心头。
昏暗的河水波涛翻滚,简直与天空浑然一体。刘邦觉得好像就要这样升到星星的世界里去似的,口里说道:“阿婴,真是太惨啦!”
他和这位阿婴,每次逃离战场时都在一起。就这样一个劲地连吃败仗,最终究竟会如何呢?
“就这样到星星国里去该多好啊!”
“那也不错嘛!”
夏侯婴也未尝没有跟刘邦一样的心事。不过,一想到自己当初不过是沛县衙门里的一名车夫,也就觉得怎么样都无所谓了;更何况,刘邦当时不也是那座县城里的一个无赖吗?
“大王可是吉人自有天相呀!”
“你是说五彩祥云吗?”
简直是胡扯,刘邦说。当初不知是谁给宣扬出去的,说刘邦所到之处,总有五彩祥云罩在他头顶上。
“大王本身若是怀疑,那可就不应该啦!”夏侯婴边张帆边说。真是巧得很,风向变了。
“也该怀疑嘛!如果有什么吉人天相,就不会败成这个样子了。”刘邦说。
“失败是因为,”夏侯婴已经把帆升到顶上,“陛下这边太弱了嘛!与天相毫无关系。”
不过,这样一败再败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以前,即使失败了出逃,也总还是有一些部下的。
“话又说回来了,韩信这家伙也够狠心啦!”在正常情况下,有谁能相信呢?
夏侯婴说:在这一地区,有黄河往东流去。河南岸是荥阳、成皋,明明这里正在进行凄惨而激烈的战斗,身为主君的汉王刘邦竟被项羽追得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把命丢掉,然而韩信却悠闲自得地待在北岸,统率着大军装出一副毫无所闻的样子。
“再怎么说隔着黄河,其实也不过就是一条河嘛!”
“那家伙就是这么个人。”
见了面,刘邦就恨不起来了。
“而且,还让那家伙给咱们送来了不少补充兵员呢!”
刘邦是统帅,不好说部下的坏话。如果说出来,再传到那小子的耳朵里去,倘若他是个有骨气的人,马上就会倒戈投向敌人怀抱的。
“虽说是送来了一些兵员,可那些魏兵根本就不顶用嘛!”
那都是韩信平魏后刚投降过来的士兵,所以对汉并没有感情,不肯拼死命去打仗。夏侯婴对这件事发火,自然是找错了对象。而对于韩信来说,刘邦只知道让他输送兵员,好不容易打了一场胜仗,也增加不了自己的兵力。费好大劲送去的士兵也因刘邦光打败仗而四散离去,连杯水车薪的作用都未能发挥出来。
“韩信好像一直在说这是白费劲呢!”
“阿婴,你本来可以不说别人坏话的。”
“就现在这副惨相,”夏侯婴抬起脚,使劲踩响一块船板,“难道还能表扬韩信吗?”
夏侯婴所说的惨相,是指刘邦已经失败得不能再失败了,最终只剩下了两个人。
“而且,陛下,照理我讲韩信的坏话也是没关系的。”
夏侯婴禁不住冒出了掀老底的话。
“因为说服陛下留下那家伙的,正是本人嘛!”
“你还记得哪?”
那时韩信刚投奔刘邦,还是一个无名小卒,当时有十四个人触犯了军法,要处以斩首之刑,按顺序轮到了韩信。刚好夏侯婴从那儿路过,看到韩信的气概不禁吃了一惊,当即向刘邦说道:主上啊,难道您不想完成天下大业了吗?失掉那位壮士有什么好处呢?
因此刘邦才命人给韩信松了绑,并让他当了治粟都尉。
“那是在蜀时候的事了。”
“这个狗屎不如的东西!”
夏侯婴说——韩信靠着炫耀他那一星半点的才干和功劳,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夏侯婴虽说是车夫出身,但却被人尊称为滕公,可惜唯独在言语方面亳无长进。
“那家伙也太忙了。”刘邦以近似睡着的声音替韩信辩护道。
迄今为止,有哪个天才做出了像韩信那样的奇迹呢?转瞬之间就平定了魏,一眨眼的工夫又占领了代,消灭赵,吞并了燕。在黄河以北的广阔领域里,韩信还没怎么动手,不就只剩下齐了吗?关于齐的问题,韩信接受赵的降将广武君(李左车)的意见,暂时停止了讨伐。广武君的意见是:“将军自南兴兵,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屡战屡胜,得到了广大的地区。然而现在已是兵困马乏。若以疲劳之师去讨伐齐那些坚固的城郭,就显得太勉强了。”
自那以后,韩信又重新回到远在南部的黄河北岸,让士兵休养生息,进行军事训练,修筑通往东方齐的粮草补给道路。
至少,刘邦听到的报告是这样的。
“陛下,”夏侯婴说,“韩信返回到黄河北岸后,陛下知道又过去多长时间了吗?”
“算术我可不在行。”
“我也不在行。不过这种程度的计算还是可以的。大概快有八个月了吧!”
“八个月?”刘邦吃惊地坐起身来。
“这里有十个指头,对吧?”
夏侯婴把拳头伸到刘邦鼻子跟前,竖起一个指头说:韩信在井径大破赵军是去年的十月,回到黄河北岸是下一个月,从那时起,掰着指头算也只差几天就到八个月了。韩信这么长时间光睡大觉了……
“睡大觉?”
“跟这也差不多。”
在此期间,刘邦这边怎么样呢?说服了黥布,为此黥布大败,并以败军之将的身份投到刘邦的荥阳城,时间是在去年的十二月。荥阳城这时已被围困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兵士和老百姓都在饥饿中挣扎。今年五月,刘邦靠陈平的妙计从荥阳城脱身逃往关中,进而又南下到了宛城。六月,也就是这个月,刘邦重新回到成皋城没几天,荥阳城就被项羽攻陷,接着成皋城被围,于是有了这场一路逃命的奔波。
“算个什么东西!”刘邦气得大吼起来。
“韩信八个月里都在观赏黄河水吗?”——在黄河水的对面,刘邦正在拼死拼活地进行战斗。由于风向的变化,韩信很可能会听到远处战场上传来的呐喊声,也会看到战火卷起的浓烟弥漫天空。
本来,刘邦感情上对韩信的疙瘩还被一层薄膜包袠着,但现在看来似乎薄膜已经完全破裂,就像脓包被戳破一样。
“看他总是摆出一副少爷面孔!”
尽管刘邦嘴里在这样高声痛骂,但在感情深处却做不到深恶痛绝。这里面有两个原因,一是也许刘邦生性就是如此,二是也许挨骂的韩信具有奇妙的可贵品格。
夏侯婴替他改正道:“那家伙是流浪汉出身。”
然而刘邦却说:“不,那家伙还是蛮有风度的。除了张良以外,别的人都不具备那种风度。”
“张子房先生是韩国的王族出身吧?”
“不是出身问题哟!出身好却心地卑劣的家伙,世上数也数不清。韩信就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超凡脱俗的风度。”
“陛下。”
您这是气话呢,还是表扬呢?夏侯婴心想。
“陛下知道汉军的各位将领是怎么说韩信的吗?”
夏侯婴虽说是在刘邦身边侍奉的驭手,具有得天独厚的方便条件,以往却从来没有向刘邦耳朵里灌输过这种背后议论人的坏话。作为一名贴身侍者,心里要有一条必须遵守的最低界限,夏侯婴始终对此信守不逾,在这方面从来没有哪个人能比得上他。然而现在是特殊情况,不能不说给刘邦听。
“说他自己想称王。”
“如果我是韩信,恐怕也会自己称王的。”
刘邦如同自嘲自讽般地想到眼下的处境,也感受到了一种令人心酸的寡情。
韩信的版图已经够大的了,而作为主君的刘邦却只带着一个人从黄河以南逃了出来。假如刘邦被项羽杀掉,能跟项羽争天下的恐怕就只有韩信了吧?韩信虽然没有项羽之勇,但他的智谋却是无与伦比的。刘邦之流从舞台上消失,大概也是势所必然的吧?连刘邦都有了这种看法。
“韩信只不过是陛下手下的一员战将。他是被陛下收留,借了陛下的兵才当上主将的。”
这个阿婴,尽说些大实话!然而现在正是乱世。
确实不错,韩信是率领刘邦的士兵北渡黄河,攻克魏、赵、代三国,然后又以武力威胁燕,使其归人自己旗下的。这期间,韩信收拢当地士兵组成大军,而起家时的汉军已经为数不多。更何况,刘邦每催促一次,韩信就把降服的士兵送过来一次,如果比做买卖,似乎早就连本钱都还清了。
在这段时间里,主君刘邦却是屡战屡败,为保住性命而四处奔逃。
韩信不想自己称王,岂不反倒有点不正常了吗?
“韩信好像挺喜欢围棋的。”
偏爱韩信的老儒生郦食其曾对刘邦这样说过。郦生所要说的意思是:倾注智慧决出胜负,这本身才是目的,而胜负的结果并不是目的。但刘邦却在内心里笑话他的天真:“所以你老先生才是个儒生嘛!”
纵使韩信本人抱有这种信念,随着胜利次数的增多,他的心腹们也不会允许自己的头领毫不动心的。
“汉王因为自己没本事才一败涂地的。将军纵然装做视而不见,世人也不会谴责您的。”
将军就心安理得地来个见死不救吧!即便韩信身边有人这样偷偷地劝他,刘邦也不会感到意外。
“沛公,”夏侯婴重又操起了在沛县时的称呼,“对韩信可不能掉以轻心哟!”
那还用说!所以你这家伙才只配当个车夫,刘邦心里这样回了一句。
对眼下的韩信确实不能掉以轻心。尽管这会儿正躺在船板上,刘邦也能感到浑身都在颤抖。彼此的立场已经完全颠倒过来了。韩信正是一支庞大部队的主人,而自己虽说名义上仍是汉王,但实际率领的不就只有夏侯婴一个人吗?
“人哪!”
说出这两个字,刘邦把话又咽了回去。他是想说:在别人正伤心的时候,有人把脸凑过来说,您太可怜啦!世上再也没有比这种火上硗油的家伙更叫人讨厌的了。
“在这种时候啊!”
刘邦又不往下说了。说什么好呢?根本无话可说。风吹动着船帆,在呼呼作响。
“还是来支歌吧!”
歌子就是为这种时候而存在的,刘邦说:阿婴啊,唱支歌吧!
夏侯婴迎着风唱了起来。
是一首住在泗水湖上的渔夫之歌。渔夫里面有很多越人,语言和风俗习惯都不一样。渔夫们很擅长唱歌。夏侯婴这会儿唱的,就是渔民向风伯(风神)倾诉衷肠的迎风歌,说的是没风时请给刮风,风顶帆时请让风顺帆。歌子有时像吼叫,有时又像活蹦乱跳地讨取风伯的欢心,甚至还咆哮一通,好像要翻江倒海地恫吓风伯似的。
小船继续往北漂去,目标是划向对岸。
韩信正在修武。
现在也有修武这个地名,但在当时,修武的位置还要往东一点,相当于现在河南省的获嘉。
修武是过去魏的一个县城,但在老早的殷代却被称做宁邑。这是一座从青铜器时代起就很繁荣的小城,值得大书特书。这里还有一段传说,据说在公元前十一世纪,被称为殷末暴君的纣王因实行暴虐的统治而失去人心,这时周武王便决定去伐纣。武王十分慎重地进行了北上讨伐的准备,传说就是在宁邑这里练的兵。《韩非子》里记述这件事时讲“勒兵于宁”。不久,武王获胜,并建立了周朝,于是改宁为修武以资纪念。而事过近千年之后,韩信也把这里当做基地,并正在为伐齐而进行练兵。尽管他已经耗费了八个月的漫长时间,仍然没有一点伐齐的迹象。——当初,韩信把修武作为基地这件事传到刘邦的大本营时,老郦生等暗中都捏了一把汗,心里在说:“这人太没头脑了!”
尽管周武王在《诗经》和《书经》里均被称为圣明之人,但他讨伐的毕竟是自己的主君纣王。从这点来看,为了避免无谓的嫌疑,韩信这号人难道还不应该避开修武这座沾有某些历史因缘的小城吗?
刘邦和夏侯婴到了对岸。
“天晴了。”
刘邦仰头望着天空,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看上去,夜空好像已被风擦拭得干干净净,满天的星斗美极了,仿佛刚被琢磨得晶莹透亮。步行已经不再困难。
跟当时的所有城墙一样,修武的城墙也是用黄土垒成的,一下大雨就会被淋塌,所以城墙上都栽满了草。早晨,城门一打开,二人便进了城。
城内秩序井然,街上一尘不染。据说殷朝有法律规定:凡在城内往街上随便扔东西的人,手都要被砍掉。刚被灭亡的秦朝也很严格,随便扔垃圾要被处以在脸上刺字的黥刑。不过,处在现今这种混乱年头,哪座城镇都够脏的了。可是修武却例外。刘邦心里说:“看来韩信执法还是很严谨的。”
正因为如此,刘邦就更不敢大意了。
二人在城里找到旅店,刘邦进入房间灌了一通酒就沉沉人睡了。旅店主人当然要起疑心。在当时,任何一座县城都是如此,为了防止从别处窜进盗贼,如果发现可疑的房客,一律都要向上报告。然而,由于店主人从夏侯婴那里拿到了一大笔钱,便暂时没有去告密,但也一直在观察他们的动静。
“我是滕村的亭长。”
刘邦事前就公开了这个编造的身份。滕本是刘邦老家沛县东北的一个小村镇,也是夏侯婴的尊称(滕公),但以亭长这个卑微的职务来看,刘邦的穿戴却未免有些过于奢华了。店主人暗想:“这家伙肯定是个大强盗头子。”
不过,乱世出英雄,这些乱世带来的大强盗,难保日后不会成为王侯,既然如此,倘若一不留心去告了密,将来被当成仇敌可就吃不消了。店主人又考虑到了这一层。
刘邦稍一醉,就要躺下睡觉,刚一醒,马上又要来酒菜。
“太公您真是相貌不凡哪!”
当天晚上,送上饭菜之后,店主人不禁脱口这样说道。刘邦脸盘很大,相貌威严,黑黑的胡须美得迷人。“只有这张脸了。”刘邦苦笑道。“确实是只有这张脸了。”他自己内心里也觉得怪怪的。
“弄不好,也许这个人根本就不是盗贼。”
店主人想,这个客人偶尔发呆时,整个面部还是显得十分轻松自然的。
如果是盗贼的话,他的这张脸恐怕就会露出更狡诈更吝啬的表情,神态也会更紧张的吧?
“世道混乱,老百姓的日子非常难过。什么时候才能天下太平呢?”
“两个人里有一个死了,天下就会太平的。”
刘邦以极为轻松的口吻说道,仿佛是一位农夫在谈论秋天庄稼地里的收成。
“您说的这两个人是……”
“项羽和刘邦嘛!”
听到这句话,店主人连忙从席间逃了出去。
随后又拿了一些酒来,并恳求说:您方才的话,就算我没听到,好吧?怕以后会惹出麻烦。
“你见到过韩信吗?”
“直呼姓名,小人可实在不敢。要是指淮阴(韩信从小长大的城市)老爷的话,他坐在马车上路过时,我倒是在路边见到过几次。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税重吗?”
“不重。”
“很好。”
此外刘邦还问了一些有关韩信日常的情况。
店主人被刘邦劝酒劝得也有点醉了,终于变得话多起来,说韩信平常跟士兵一样俭朴,还说道:“这件事呀,对于那样一位有身份的大人来说,就好像是一块玉上唯一一点瑕疵。”
帝王将相靠老百姓的“税赋”过着奢侈豪华的生活,这在当吋是理所当然的。农民们尽管已经很艰难了,但还是得让他们周围的人和都市里的工商人等活得滋润。倒过来说,如果你太俭朴了,反而会遭人轻侮或让人嫌弃。当时就是有这么一种倾向。
“因为韩信重视农民嘛!”
刘邦说道。这意思是:韩信没有把从农民那里征收来的钱来发展城市。
“恐怕也未必如此吧!”
醉醺醺的店主人,脸上浮现出带有这种意味的笑容。
“你想说什么?”
“不,淮阴老爷大概是还没有摆脱书生气吧?”
“书生气?”
“就跟喝了便宜酒的书生深更半夜在大街上一边走路一边唱歌似的,听人们说,淮阴老爷就曾经和几个人搭着肩膀边走边唱哩!”
“竟会有这种事?”刘邦差一点就要笑出声来了。
“你亲眼见过吗?”
“那怎么可能!”
店主人说:那纯粹是人们的传说,也可能是无中生有吧?讲完这件事,店主人又讲了一件更怕人的事。
韩信部队的主力军虽说都是原来魏和赵的士兵,但听说所有士兵都有变化,甚至连表情都跟从前大不一样了。修武郊外有一片沙土淤积的荒野,听说正在那里进行训练的部队,进退迅速,军威森严,是以往任何一支军队都无法与之相比的。
“在淮阴老爷大军面前,楚和汉恐怕都不得不屈服吧?”
店主人说到这里,刘邦的脸色不禁一下子阴沉下来。楚且不说,所谓汉,指的就是刘邦本人。韩信军也是归汉军管辖的,难道修武城的人竟把它当成第三种势力了吗?
“是韩信这样说的吗?”
“淮阴老爷的话怎么会传到小人的耳朵里来呢!”
刘邦这天夜里只打了个盹,离天透亮还有半刻左右就起床了。“阿婴,咱们现在就去闯韩信的大营。”他把店主人叫起来,命道:“前边带路!”
韩信大本营的位置,夏侯婴早就侦察清楚了。不过,走在黎明前的街道上,若是没有这位对当地情况特别熟悉的店主人带路,就会出麻烦的。每座县城的城内都有“里”(街道),每个里都有门,日落后都要上锁。自古以来,任何城镇都禁止夜晚在街市上行走,即使被值更的人捉住杀死,过错也在夜里走路的一方。店主人毫无疑问是本地人,跟值更的那些人全都很熟悉。
“这二位是汉王老爷派来的使者。”
他这样告诉那些值更的人,顺利地通过了几道里门。
韩信的中军大帐设在旧县衙的厅堂里,点着篝火,有士兵在守卫。
“我们是汉王陛下派来的使者,找韩信有急事。”
夏侯婴那魁伟的身躯把士兵给镇住了。士兵刚要拦阻,夏侯婴大声喝道:“躲开!”
他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去。刘邦不紧不慢地走着。卧室前面也有士兵。夏侯婴冷不防使劲抱住那名士兵,用东西把他的嘴塞住,又用两手把士兵的胳膊背过来死死地抓住。趁这个工夫,刘邦飞快地闯进卧室。
“韩信,快起来!”
刘邦说这句话的力气很足,但声音压得很低。岂料韩信却蜷着大块头,正睡得死死的。
“那副样子,正是韩信的懒毛病呀!”
老郦生曾这样说过。所谓那副样子,是指韩信八个月还没有采取任何军事行动。郦生说:这位淮阴出生的大汉常常表现出周期性的冲动,有时还会像冬眠的蛇一样什么事也不干。看到他这副傻乎乎酣睡的样子,不由得使人想到,老儒生所说的话也未必就是胡编乱造的。
刘邦忍不住踢倒地上的一件器具。
“啊!”韩信马上跳了起来。
“为什么不去攻齐?”刘邦劈头盖脸地责问道。
刘邦这时已经把韩信放在卧室里的印符匣子给没收了。这本来就是刘邦授予的。只要有这个印符,就可以作为汉的上将军向麾下诸将下达命令,比如说,在特定的时间和特定的地点,甚至可以发布“讨伐汉王刘邦”的命令。可是,只要把印符收过来,韩信就成了亳无权力的普通人了。与此同时,拿到这个印符的刘邦就有了上将军的一切权力。
“阿婴,阿婴!”刘邦把夏侯婴喊过来,说,“赶紧把韩信手下的所有将领都集合起来!”
传令小校们立即在一片漆黑之中朝四面八方飞驰而去。
韩信呆呆地盘腿坐在卧室的地面上。床边放着那把心爱的长剑。
把他宰了!
要说韩信脑子里没有闪过这个念头,那纯粹是谎话。然而,他的身体和大脑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刘邦难道就是这号人吗?韩信从来就没有把刘邦的本事放在眼里。
不过,他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刘邦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宏大气魄,他十分谦恭地仰望着刘邦,脸上始终是一副傻瓜般的表情,如同小孩子正在等候父亲的吩咐一样。
“今天就去攻齐!”刘邦向韩信下达了命令。
“不过,你只能带两千兵去。”
难道就带领千人去讨伐泱泱大国齐吗?
“剩下的大军由我直接指挥。”
事情很明显,汉王刘邦若不把韩信的大军强夺过来,就只能是个孤家寡人了。
韩信失望地垂下头去,但心里却打起了算盘。仅赵的地盘上就有五十多座城池。再加上通过代和燕去征集新兵,大概总有办法组成一支几万人的队伍。兵士没有经过良好的训练,也只好凑合了。如果再用战术来弥补这一缺陷,岂不是还有活路吗?
“当时根本就没想过要杀死刘邦。”
事过之后,韩信对当时那种情况下的自己,也感到怪有趣的。“好。”韩信说,“……臣今天就带两千人向齐进发。为了能指挥这两千人,可以把那只印符还给我吗?”
“那可不行!”
刘邦没有答应,说是这两千人也要听刘邦本人的命令。韩信的任务只是率领他们出发,出发之前再把印符还给他。
韩信默不作声地注视着刘邦。
眼下,卧室里只有刘邦一个人在韩信面前。夏侯婴在房廊里。待在这间屋子里的所有士卒都是韩信的部下,要杀死刘邦篡夺王位,简直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
不过,韩信很可能是被什么东西给懔服住了。要么就是在这种突如其来的情况下,除非对方是自己十分憎恨的人,否则是不会采取什么异常行动的。韩信平日里的确很瞧不起刘邦,然而却一次也没有憎恨过他。
当然,无仇无恨也可以杀人。有时欲望也会使人突如其来地采取某种异常的行动,可韩信本来就极少有那种欲望。
天亮以后,所有将领都集合了。每个人都对刘邦出现在眼前感到吃惊,七嘴八舌地悄悄议论起来,被刘邦大喝一声才安静下来。
“从今天起,由我兼任你们的上将军。韩信也照样还是上将军。只不过他今天就要踏上讨伐齐国的征途。”
在场的将领们张口结舌。事态的发展实在令人难以理解,因而刘邦方才所说的话就不容易进到脑子里去。
刘邦对这种心理状态十分理解。他一声不吭。长时间的沉默简直叫人无法忍受。
过了一会儿,估摸在场的人已经把自己的话都理解透了,刘邦这才高声叫道:“曹参!”
曹参是刘邦自沛起兵以来的老部下。
“你跟韩信一起到齐去!一切听从韩信的指挥!”
前面已经提到,曹参在沛的时候是县衙里的一名小吏,是掌管监狱的牢头,萧何一直是他的顶头上司。他们二人关系极好,彼此都承认对方有能力当文官。不过,起兵后萧何一直在后方的关中,负责那里的行政和汉军的后勤补给工作,也就是说一直在当文官;与萧何相比,曹参就不仅仅负责行政方面的事务了。当然,曹参后来的确曾被任命当过左丞相或右丞相,但也常常以将军的身份征战沙场,在这段时间里,他就刚好隶属于韩信的部队。
恐怕只有曹参才能不出乱子地掣肘韩信。曹参也不会给韩信指挥作战方面带来妨碍,这就是刘邦内心的想法。此外还选派了灌婴。灌婴曾在荥阳的甬道防御战中,实实在在地出过力,人品也跟打仗时的表现一个样。
强行夺回韩信大军军权这件事,在刘邦一生中,可以说是唯一一次漂亮的表演,当人们想到刘邦的为人时,都会有一种奇怪的印象。
刘邦自己也承认,他本来就是一个毫无本事的人。从年轻时候起,身边就跟着一群人,这些人负贲运筹一切事情。而刘邦则只是驾驭在这些人之上,驾驭的方法也很高明,他只有这两种能耐。
话虽这样说,刘邦的奇怪之处,还表现在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肯把自己的身体暴露在能看清敌人脸庞的军阵前面,从不躲在将士们的背后。
对付项羽也是如此。面对项羽这只猛兽,刘邦把自己的身体作为诱饵,在对方眼前晃来晃去,使企图一口咬住这个诱饵的项羽疲于奔命。对于那些手下的人来说,促使他们追随刘邦的魅力,与其说是这种披肝沥胆的豪情壮志,还不如说是刘邦能满不在乎地将一切都大胆付诸实施。眼下的情况就是这样,诱饵已经亲自来到韩信面前,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大发雷霆。要说刘邦是被逼到这种绝境的,也未尝不可,然而韩信和手下的将领们却都被手无寸铁的刘邦给震懔住了,这也许与刘邦身上具有的某种本领不无关系。
刘邦继续留在黄河北岸。
修武以东有一个叫小修武的镇子。刘邦把补给基地移到那里,在小镇子里囤积军粮,他自己的军营则设在修武以南靠近黄河岸边的地方,而不设在城内。
对岸的成皋城已经陷落了。
汉军将士们本已四散逃亡,但不久又听说刘邦就在北岸,又成群结队地聚拢过来。
“要过河吗?”
第一次军机会议时,刘邦十分威严地问了一句,意思是,要南渡黄河再次与项羽进行决战,不是在开玩笑。
有一个叫郑忠的郎中站出来说,这样不行。现在应该高筑垒,深挖堑,想办法扩充兵力。刘邦当然也是这样想的,不过口头上非得那样讲不可。因为这种时候若不讲点鼓舞人心的话,全军的士气就振作不起来了。
“郑忠这样看吗?”刘邦又问了一遍。
“豁出命,微臣也要劝阻。”
“啊。”
刘邦态度缓和下来,语气温和地说:那就照郑忠的话办吧!
只是有一点必须明确,那就是在目前这种形势下,无所作为地只取守势也是很危险的。由于刘邦在北岸一筹莫展,项羽军就会越来越膨胀,力量就会越来越强大。
因此,刘邦决定派出大批部队,到项羽军的后方进行骚扰。
也就是说,直捣楚的后方根据地(长江沿岸)。楚军从潮湿的稻作地区得到粮食,路途那么遥远,这正是它的一大弱点。现在就是要骚扰根据地,切断运粮道路,把项羽的注意力吸引到那边去。项羽把全部力量都摆到了第一线,因而后方很空虚。——
这支长途奔袭楚军南方根据地的队伍,主将选用了两个虽不能说精明强干,但都十分忠诚的人。刘邦任命自己童年时期的朋友卢绾和本家兄长刘贾担负此项任务,命令他们立即出发。
同时,在东部,韩信及其率领的两千人已经朝目标前进。
另外刘邦还在进行一项秘密工作。
这就是派老儒生郦生出使齐国。
对于这位郦生,刘邦的营帐里也是众说纷纭。
张良等人就曾说过:“那位老爷子是不是有点活得不耐烦了?”
前面已经说过,一般人称呼的郦生——郦食其——本是高阳小城的一个看门人。假如不遇上这种乱世,他肯定会作为一名普普通通的儒生在乡下养老送终的。当时,秦军还正处于鼎盛时期。刘邦不断地收拢各方面的残兵败将,始终转战在各地。当刘邦从高阳小城经过时,刚好给郦生看到了。郦生内心断定:“沛公确实是个宽宏大度的长者。”他便投到了刘邦的帐下。
他曾经以让人知恩图报的口吻对刘邦说道:“从我这座小城经过的将军很多,看来看去哪个也没有大出息。我认为只有您才具有容纳别人意见的度量,因此才投过来的。”
当时社会上普遍把这种类型的人称为“客”。客的任务是向主帅提供意见、形势分析、政治策略以及情报等无形的东西,主帅则尊客为“先生”,对他们提供的无形的东西给予很高的评价。
郦生第一次向刘邦提供的不是意见,而是情报。他说:“再往前就是陈留(河南省境内),秦在那里储存了大批粮食,将军应该去攻打那座城池,把谷物都控制在自己手里。要进攻那座城,有这么个好办法。”刘邦照他所讲的办法攻下陈留,得到了粮食。由于得到了粮食,投奔过来的士兵就越来越多,转眼间就成了一支大军。
“这家伙可不单单是个儒生。”
刘邦感到十分难得,他以前一直认为,儒生只是一帮缠着人讲些狗屁不通的理论的家伙。刘邦在恩赏方面是很慷慨大方的,马上就提拔郦生当了广野君。
不过,一向以粗暴和讨厌儒生而闻名于世的刘邦,也并非始终如一地尊重郦生,有时就能听到他这样吆喝郦生:“喂,你来说说!”
郦生总是不断地献上计策。
献策颇多。
这四个字的评价就是由此而来的。而且,常常是三个里面就有两个是愚不可及的计策。更叫人伤脑筋的是,由于郦生的花言巧语,刘邦竟不止一次地上了这些愚蠢计策的当,每次都得由张良出面,费好大力气去做善后工作。
“郦生也真不好对付。”
张良暗中得出这一结论,然而他并不像别人那样认为这是愚蠢的计策。
也就是说,作为老庄忠实信徒的张良认为,郦生只是企图借助刘邦的力量来实现儒家理想。问题是,有些提案露骨地表明了郦生的这种用心,总是脱离现实,成了近乎空中楼阁的东西,仅此而已。
给人的感觉是,郦生越老,这种用心似乎就越明显。张良暗中认定郦生是活得不耐烦了,就是观察这些现象得出的结论。
不过,郦生自己却不这样认为。
“韩信真够可怜的。”
这就是他此次所提方案的出发点。
齐乃是一个强国。只用两千人就想取下整个齐国,简直等于以卵击石。韩信弄不好就会死在齐国战场上的。
齐本是田氏之国。被秦灭亡之后,田姓王族们都成了庶民。趁着这次天下大乱之机,一个叫田儋的人用诡计杀死了狄县(山东省境内)县令,声称:“我有原来王族的血统。从今天起我就是齐王。”
他宣布自立,并霸占了周围的领地。不过,这个人在一次与秦章邯将军的战斗中,因打败仗而丢掉了性命。以后田氏内部的权力之争便愈演愈烈,有各式各样姓田的人登台表演,一会儿你当王,一会儿他又当了宰相。
现在是田儋的本家侄子田广在当齐王,一个叫田横的身经百战的武将当了宰相。实权全都掌握在这位田横手里。
“田横是个有威望的人。”郦生曾向刘邦介绍过这个人。
由于田橫善用贤者,爱惜士,在治理民众方面很有一套办法,因而在这样混乱的世道里,齐国竟然整治得井井有条。关于田横的威望,后来还曾有过一段佳话。据说,若干年以后,他为了维护自己的声誉而在旅途中自杀身亡。当时同行的是他手下的两名“客”,这两个人知道田横死了,料理好后事,也双双刎颈自杀。在那个时期,田横一直带着他过去的那些士,隐居在离现在辽东半岛不远的一个小岛上,田橫死于旅途的消息传来之后,五百名士里的绝大多数也自杀了。
“田橫乃是儒家信徒。我跟他打过一些交道,我去了他肯定会见的。陛下如果让我做使者,老臣将以不战的方式将其彻底说服。只要与汉站在一边,不用士兵流血,齐国就能保证安然无恙。这些事情,就由老臣凭三寸不烂之舌去说服他吧!”
“凭你的一只舌头,就能把齐的七十多座城池说到汉这边来吗?”如果是正在得势之时,刘邦早就付之一笑了。战国时期曾出现过主张合纵的苏秦和主张连横的张仪,二人均以各自的雄辩和妙计向各诸侯国王游说,使那些国王对自己言听计从。这二人出现之后,后人便把研究这类富于蒙骗的外交技巧的学派称为纵横家。仅凭一只舌头就能左右国家大政方针之类的勾当,那是许久以前战国时期的老故事了,根本不可能适用亍今天。
“你明明是个儒家信徒,难道也要学纵横家的那一套吗?”
“老臣可不像纵横家那样,尽干些缺德少礼的事。老臣只是想以儒者的身份,对齐王和田橫做做说服工作。”
“让他试试?”
刘邦心里初步拿定了主意。原因有二,一是不成功也情有可原;二是在当前这种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只要有一线希望,他也想抓住不放。
齐是个不容小觑的大国,这一点刘邦也很清楚。齐有七十多座城池,如果都死心塌地进行防卫作战,即使动用三十万大军去平定,恐怕也得用上一年多的时间。
“去试试吧!”
刘邦毅然说道,立即让人取来印玺,给齐王写了一封亲笔书信。这件事并没有告诉正在行军途中的韩信。依照刘邦的看法,韩信沿途要增加兵力,到他有能力攻打齐国,大约还得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郦生虽已上了年岁,但腿脚却很轻快。
第三天,他准备好车马,选好要带的人,从修武出发了。
这支队伍,加上卫兵和车夫随行人员等,超过了二百人。不用说,随员里面还包括了几名齐国通和与田横关系很熟的人。
“这是到圣人和贤人之国去呀!”
儒家信徒郦生显得十分兴奋。陬是孔子的诞生地,邹则是孟子的诞生地,郦生指的就是这两件事。
相形之下,人们也盛传:“那里的人善于权变,耽于诈谋。”
看看田氏王族间的争斗就知道,他们对政敌的憎恨比对外敌还要甚,也可以说以血还血的残忍就是齐的特征。对郦生而言,这才愈发具有值得出使的价值。
黄河的河床,特别是从中游到下游这一段,随着时代的变迁也经常在改变。用现代地名来讲,从潼关到郑州、开封一带是往东流,在开封一带便开始拐弯向东北方向流去。在本书所描写的这个年代,黄河入海口与现在不同,要稍微往北一些。也就是说,从现在的天津附近流入渤海湾里面去。
郦生一行经过韩信平定的原赵国的地盘,在一个叫德州的小城附近渡过黄河。
齐把黄河当做一条天然防线。
对岸是一个拥有庞大城郭的城市,名字叫平原。对于齐国来说,平原城乃是第一线的要塞之地,城内外驻满了士兵。
“汉王使者郦食其。”
这个名字早就传遍了齐国各地。这是郦生为做好谈判的事前准备,而先期派出去的外交团队所做的工作。齐王向守卫黄河的主将们下达了命令:“汉的广野君(郦生)乃是非常尊贵的使者,如果见到他的车马,一律放下干戈,闪路让他通过!”
在郦生的眼里,齐国充满了临战气氛,似乎把所有兵力都部署到了黄河一线,军阵密度极大,每个士卒的面孔都很紧张。
“这是怎么回事呀?”
郦生向守备平原城的将领问道。对方却当即反问道:大人是汉王的使者,怎么会不知道这件事呢?大家都听说汉的韩信要来进攻,所以我们才加强防卫的。
“话里有刺儿!”
郦生内心不禁紧张起来,但脸上却做出一副轻松自然的样子,说:“知道。不过,这项情报早就过时了。”
但对齐国人来说,并不过时。韩信在修武遭到刘邦训斥,像被催命似的,已经朝齐国进发,这项情报十天后就到了齐国。自那以后,齐国就作好了准备,全国进入最高级的戒备状态,无论韩信何时到来,都能将其全军歼灭。
“不,全权在我手里。我此行就是要为齐带来和平的。”郦生在平原城说,随后又在齐卫兵的护送下朝首都出发了。接下来通过的是历城(现在山东省的济南市),历城也可称之为第二线的要塞,是一座具有巨大城墙的城郭。
顺便介绍一下,现在的黄河就是从这座城市的北边冲刷而过的。可是在我们讲的这个时代,流过的却是另一条河流。这条河叫济水,就是在齐国的“齐”字边上,加了三点水的偏旁。齐的传统防御办法,是一旦黄河岸边的平原城溃败了,马上就由济水河畔的这座历城担负起防御任务。
历城在著名的泰山山脉北面的山脚下。北山脚这里有丰富的泉水,因此历城一济南——这一带早在石器时代就已经有人类栖息了。
如今这座城里也驻满了士兵,当郦生的车骑快速经过时,有人朝这边扔来石头。
郦生扭头一看,原来是个小孩子。
郦生心中在想:常听说齐人爱对别国人耍鬼点子,其实决非如此。只是保家卫国的愿望过于强烈罢了。对这样的国家是不该发动战争的。终于到了齐的国都临淄。
郦生一面急急赶路一面从远处望去,临淄的确如人们所称赞的那样,给人一种十分威严的感觉,修筑在低矮丘陵上的城墙又高又长,不愧是中原以东最大的一座都市。
在城外受到齐王使节的迎接,双方互相挥动旗帜,你谦我让热热闹闹地进了城门。果然名不虚传,城内十分繁华。看来临淄的繁华同早年苏秦在世时毫无变化。
比郦生早一百年左右出生的苏秦,曾是纵横家的始祖,当时虽说仅是一介游士,却说服六国,使他们结成了对付秦的军事同盟。当年他曾访问过齐的临淄,对这座都城的热闹场面作过描述,指出其户数有“七万户”。
以五口之家来计算,这座城市的人口就有三十五万,当时就已经有许多是游民了。
临淄甚为殷实富足。
这里的市民好游玩,或吹笛,或鼓瑟,或击筑,或弹琴。
此外还喜欢斗鸡、斗犬之类,还爱赌博。
街道上车马行人熙熙攘攘,往来车辆几乎要碰到一起,行人摩肩接踵,看上去,人们的衣袖仿佛组成了一道屏幕,汗水犹如降雨一般。
作为当时一大消费都市的临淄仿佛已经出现在眼前,由于经历了秦帝国的统治,郦生眼里的临淄,无论经济还是文化,都显得有点衰退。尽管如此,这里仍然没有失去作为战国时代封建割据经济代表的消费都市的特色。
在宫殿前面,郦生受到宰相田横的迎接。噢,这位就是久闻大名的田横啊?
郦生此刻的心情,仿佛已为自己的使命和脑海里大大小小的场面陶醉了,世上有云:出使千里,不辱君命。而作为一名男子汉大丈夫,能担当如此荣耀的使命,恐怕找遍历史也是不多见的吧!
更何况,这次所谓君命的内容,并不是刘邦的主意,而是根据郦生的思想制定的。那就是,国与国之间的纽带不是靠利益,而是靠道义联结在一起的,只要废利就义,就完全可以避免干戈相向。儒家的这一理想,就要靠完成此次任务而得以圆满实现。
这出大戏的对手就是宰相田横。正因为如此,面对眼前的田横,郦生甚至产生了一种充满手足之情的冲动,真想跑上前去拥抱他一下。田横有点发胖。
他脸盘很大,眼睛很小,再加上长了一些大小不等的麻子,有时就让人弄不清他究竟是往哪儿瞧。笑的时候,那张大嘴就像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嘴里没有一颗牙齿。田横对郦生也竭力表现出好意,挽着郦生的手把他领进宫殿里面。
二人当即拜谒了齐王。
这位早先称做田广的青年,个子细高,长得白白净净的,再加上一副眉清目秀的模样,作为国王来说,威严上稍嫌不足,也正因如此,才显得平易近人。
“郦先生。”
当他主动招呼郦生的时候,眼里含着敬慕之情,郦生险些就要热泪盈睚了。
“简直跟刘邦大不相同。”
那位汉王讨厌儒生是举世闻名的,对儒生以外的人也从来不讲客气,开口就是脏话,几乎没有一点文雅的风度。然而,跟刘邦相反,这位齐王又怎么样呢?
“这才是当王的人。”
郦生心里在说。
“先生,请先到驿馆洗尘吧!”
田横亲自带路,把郦生领到了驿馆。
无论外部的建筑式样,还是内部的用品陈设,驿馆给人的感觉都如同王宫一般。郦生在这里洗掉旅途的灰尘,换过衣服。
晚上摆酒设宴。
齐王虽未到场,但自田横以下,所有齐国掌实权的人物都出来接待了。对郦生带来的随员,负责具体事务的官吏、军校,以及从车驾的驭者,直到专千力气活的脚夫,一律都按等级高低,由齐派出相对的官员或属僚人等在各处设宴招待。
一连摆了三天。
在这段时间里,不仅是郦生的想法和见解,所有各级随行人员内心的想法,统统都被齐国方面了解得一清二楚。
到第四天,当郦生拜谒齐王并开始陈述自己的意见时,关于汉想要和齐建立同盟的所有底牌,已几乎全被齐方掌握到手了。
“齐必将繁荣昌盛,万世不竭!”
郦生首先来了这样一句开场白,接下来又以华丽的辞句和严密的逻辑全面论述了一番。
“因此,必须了解民意。大王啊!您知道吗?”
“不知道。”齐王表情认真地说。
“这就不好办了。以大王的地位,若能知道天下之归属,齐国的安全就有了保证。否则,纵使齐想保有百万精锐之师,贵国的安全也是不可靠的。”
“天下将归向哪里呢?”
“归向汉嘛!”郦生断言说道,齐王的眼里则现出了吃惊的神色。
“先生,为了齐国的利益,您能把其中的道理讲给我们听听吗?”
实际上,现在是刘邦弱小,项羽强大。看来天下归楚已成定局,事到如今,再怎么说汉会胜利,也近乎诡辩了。齐则始终保持着独立。
齐曾屡次遭到楚的威胁,项羽也曾亲率大军闯人齐的领地。根本敌不过楚,这种可怕的前景,齐国上下已经有过心惊肉跳的切身体会,而如此强大的楚,最后怎么会败给汉呢?
郦生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他首先详细地分析了楚汉双方的优势和劣势,又把楚方的致命弱点夸大其词地讲了一通,所举出的例子有:项羽心胸狭窄,不能举贤任能;性情残忍,杀人过多;特别是杀死他自己捧上台的怀王,更让世人完全清醒过来了,等等。
“与此相反,汉王则完全具有另外一种品格。”
郦生说:汉王重义,对贤能之士有大海一般宽阔的胸怀,而且从不喜好杀人。这些究竟算不算是刘邦的天性呢?
大概总要算做是他在世人眼里的品格吧!另一方面,也可以说,项羽的个性及由此而生的行为实在是太显眼了。作为项羽的对立面,刘邦就被世人赋予了一种与项羽截然不同的性格。刘邦也察觉到了其中的奥妙,有意识地扮演了社会上赋予自己的那种形象。当然,还要补充一句,刘邦天生就具有一种可塑的性格,就像手工制作中的黏土一样,很容易塑造成任何一种形态。
不过,类似这样孰优孰劣的论述,纵使把重点放到项羽方面,也是能够充分展开的,因此,齐王和田横等人都始终只把郦生那些丰富的辞令作为艺术来进行鉴赏。
只有一次例外,郦生在自己的论述中提到了粮食。当他举出具体事例,说明在粮食方面,汉处于绝对有利的地位时,齐王和田横脸上都露出了豁然开朗般的表情,意思好像在说:唔,有道理!
郦生抓住时机,赶紧说道:“与此相反,楚在军粮补给方面却是举步维艰。”
他说:楚要从遥远的南方大米产地,靠老年人(因为青壮年已被赶去当兵了)排成一字长蛇阵,把粮食运到前线去。
郦生又补充道:项羽对粮草补给问题基本上漠不关心。楚军攻占了亡秦手里的天下第一粮仓一敖仓以后,他也只派出极少数由犯人组成的队伍去守卫,所以又被汉夺了回去。不过,郦生在这里却隐瞒了一个事实,即楚军后来攻陷荣阳、成皋时,也把敖仓一起收复了。
这之后,郦生回驿馆休息。在这段时间里,齐王和田横等作出了站在汉一边的决定,并于傍晚设宴招待郦生和他的全体随行人员。宴席上,有许多齐的美女陪酒。
“真痛快!没想到如今世上还有这般快活的事情!”郦生喝得酩酊大醉。齐王和田横看上去也十分高兴,撤销了前线的守备,把大批士兵遣送还乡,众将官都回到了临淄。
酒宴连续摆了好多天。其中也有齐的儒生们设宴,甚至还有从前线返回来的将军们做东道主摆的宴席,而预定要举行的宴会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排完。
一系列的宴会还没有举行完,郦生却被齐王给烹死了。
临淄街头的广场上,架好了一只青铜制作的烹猪用的大鼎,里面灌满了水,把剥光衣服的郦生扔进去,在下面用火烧。
“这是要我把在齐吃的肉,再统统还给齐吗?”
郦生尽管被捆绑着,只有头露出水面,但还是发出了这样的嘲笑。
齐王宫里接连传来了两项战报,一是韩信军已在黄河西边出现,一是已经大举渡过黄河。亳无戒备的平原城当即陷落,历城也在半天后落到韩信手里。接下来韩信军就如潮水般即将逼近临淄了。
齐王和田橫都把这一切看成一项事先串通好的诡计。就说,郦生前来哄骗齐人放松警惕,韩信则乘机发动进攻。从结果来看,肯定就是这么一回事。
然而,郦生根本就没有这种打算。韩信事先也没有想到这一层。
他率军临近齐国时,事先派到齐的探报们相继返回军中,报告说郦生已经来到临淄,又一项接一项地报告说:郦生的任务是和平谈判;谈判的结果,已经决定握手言和,等等。
“好吧,我们就把军队停在赵的地盘上吧!”
韩信曾当机立断,但后来又被人挑唆着改变了主意。让他改变主意的就是刚投入帐下的一名游士一个叫蒯通的纵横家。此人坚信旧战国时代的诡辩和诡计今天还行得通,经过多年研究,竟写出了一篇这方面的论文。
只是刘邦和项羽都不肯用他的这种纵橫捭阖之术,使他在兵荒马乱的世上徘徊无主,但最后终于找到韩信,当上了韩信的谋士。
韩信这位军事天才一向缺乏政治头脑,让人怀疑他脑子里的这个部分肯定是一片空白。他认为蒯通的纵橫术就是政治上的战略战术,且深信不疑。
“郦生只不过是一个腐儒。”蒯通开口这样说道,并作出结论:“不错,他是凭三寸不烂之舌把齐给说服了。然而,如果赞扬他的成功,那就等于小瞧了军事。也就是说,如果将军的功劳还不如儒生的一只舌头,汉恐怕也就无药可救了。只要现在就去攻齐,汉的精髓尚可得救;倘若不去攻齐,给汉带来的无形灾难将无法预测。”
韩信接受蒯通的意见,从平原城的渡口渡过了黄河。
齐王和田橫只好各奔东西地逃命。临逃命之前,齐王亲自来到大鼎前面,朝郦生骂道:“你这个撒谎的骗子!”
他骂够了,又说:如果不是撒谎,你就把韩信的进攻给阻止住!若能阻止住,我就把你从鼎里给放出来!
“烹吧!”郦生说。
“我在你面前讲的话统统都是真的!你是亲眼看着我郦生的眼神,亲耳听到我讲的那些话的。就这样还不了解我的为人,还要把我烹死。也就是说,你已经是个糊涂透顶的人,我不想为了向你这种人乞求饶命而到韩信军营里去。韩信是条好汉。你眼前的我是一个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高尚之士。士在身陷绝境时,才能领悟到人生的真谛,可是,如果我现在因惋惜自己的生命而到韩信跟前去,那就不成其为士了。来,你烹吧!被你烹死才能真正配做一名士!”
说完,他又朝齐王啐了一口唾沫。
郦生被烹死了。
齐王和田横不战而逃,齐被韩信占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