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铜台高揭,汉水西流

起初,她也觉得上苍不公,令天下有情人终不能成眷属,“悲夫同在百年之内,共为幽怨之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反而觉得空间的距离令爱人之间的情感得到了升华——虽知己而必别,纵暂别其必深。冀白首而同归,愿心志之固坚。苟两心之不移,虽万里而如贯。他心中有她,她心中有他,永不相忘,矢志不渝。

谁教春去也?人间恨、何处问斜阳?见花褪残红,莺捎浓绿,思量往事,尘海茫茫。芳心谢,锦梭停旧织,麝月懒新妆。杜宇数声,觉馀惊梦;碧栏三尺,空倚愁肠。

东君抛人易,回头处,犹是昔日池塘。留下长杨紫陌,付与谁行?想折柳声中,吹来不尽;落花影里,舞去还香。难把一樽轻送,多少暄凉。

——李雯《风流子·送春》

柳如是听贺顺说黄鉴可疑,满脸愕然,问道:“怀疑他什么?”贺顺道:“当日钓鳌矶和今日清友楼两起案子,黄鉴都在场,难道不可疑么?”

柳如是一愣,道:“两件案子同时在场的,又不止黄鉴一人。还有吴伟业吴学士,彭莱,郑……”本有意谈及郑森,忽想到今日清友楼之郑森是假冒的,便顿口不提。

贺顺道:“隐娘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指的是吴学士受伤中毒这件事,当日案发时,只有寥寥几个人靠近过他的身子,黄鉴就是其中一个,对不对?”柳如是道:“可当日的事情已经弄清楚,是钱度用匕首误伤了吴学士,是谢三宾用毒锥刺中了他呀。”

贺顺道:“靴藏匕首,作为防身之用,这并不罕见。而袖藏兵器,只有处心积虑的人才会如此。当年黄宗羲一心要为父报仇,才在袖中暗藏尖锥。又如那被复社除名的钱度,也是无家可归,无处可恋,袖中藏着袖箭。谢三宾跟什么人有深仇大恨,以至在已有黄金匕首的情况下,还嫌不足,得在袖子中藏一把涂了乌头剧毒的尖锥呢?我一直觉得这里面有蹊跷,只是找不到谢三宾当面对质,也无从查证。”

柳如是道:“我明白贺公子的意思了,你是当日用毒锥刺伤吴学士的说不是谢三宾,而是黄鉴,对不对?而你的依据是,黄鉴当日接触过吴学士,这不是太牵强了么?贺公子自己也说了,只有处心积虑的人才会袖藏毒锥。可彼时黄鉴人在烟雨楼,是陪姚淑几人与我会面,他怎能预料到当日吴学士会到湖心岛?他又有什么理由要杀吴学士呢?”

贺顺一时无言以对,只得道:“我辩不过隐娘,但直觉告诉我,黄鉴很可疑。”

柳如是知道对方心高气傲,无非是恼怒适才黄鉴讥讽复社,怀恨在心,也不理睬,只道:“直觉也告诉我,谢三宾很可疑。”

贺顺道:“这是因为隐娘事先对谢三宾有成见。”柳如是道:“这也是因为贺公子适才对黄鉴有了成见。”

他二人争执不下,殷观国却陡然想起一件事来,忙道:“今日在玄妙观时,娘子也提过谢三宾用毒锥刺伤吴学士一事,那商贩不是一口否认么?那个人,虽然一身商贩打扮,行事也有些古怪,倒是个敢做敢当的男子。难道娘子不信他的话么?”

那名商贩为威胁柳如是就范,命属下用刀划伤了殷观国的脸,他倒也不记恨,反而替对方说话,实为难得。

柳如是道:“那位公子的话,我自然是信的。但问题是,这话是谢三宾告诉他的。谢三宾这个人说出来的话,我可是不信的。”

贺顺道:“你们在说什么?什么玄妙观、商贩的?”柳如是便大致说了今日为人劫持之事,又道:“是我连累了殷公子,害得他破面受了伤。”殷观国忙道:“我是大夫,会自己医治,不会留下疤痕而破相的,娘子放心。”

贺顺奇道:“谢三宾派了人用武力劫持娘子?”柳如是道:“嗯,他想要取回一本书册。事实上,我根本就没有拿过燕子居的任何东西。”

贺顺微一沉吟,即冷笑道:“什么书册能让谢三宾穷追不舍,多半是帐册了。听说他当年在山东监军,与主帅朱大典一道贪了不少钱财,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他留下了一本帐册,大概也为了制衡朱大典吧。那本帐册对他而言事关生死,忽然不见了,当然着急得要死。”又见柳如是并不惊讶,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隐娘早知道帐册一事。”

柳如是叹道:“我曾无意中在燕子居书房见过那本帐册。”贺顺道:“大概正因为如此,谢三宾才以为是隐娘你拿了帐册。”

柳如是道:“当日在大士阁,谢三宾曾当面找我索要,我已明白告诉他没有拿帐册,但他不信,这次居然还派人装扮成强盗,想要武力夺回。”

贺顺冷笑道:“而今谢三宾不比往日,无权无势,只徒然有几个钱而已。他又是钱公门生,哪里敢惹到娘子头上?这伙人,一定是江北总督朱大典派来的。你说那个商贩气度不凡,左一个‘勺园’右一个‘勺园’,很可能就是朱大典的长子朱万化。”

柳如是道:“朱万化?贺公子认得他?”贺顺道:“见过几次,他也来过勺园。此人英武果敢,极有其父之风,像今日这种冒充强调绑架之事,除了朱万化,再没别人敢做。”又道,“果真是朱万化的话,那么谢三宾告知他的话就可信了。”

柳如是道:“什么?”贺顺道:“就是谢三宾自称没有用毒锥刺伤吴学士一事……”正好侍从引着杨英上楼来,他便不再多言。

杨英急奔过来,先躬身行礼,然后急急问道:“我家大公子人呢?”

原来今日郑森赴宴后,就要返回福建成亲。杨英受命准备大船,亦跟来了嘉兴。他见侍卫许久不来通报郑森行踪,觉得放心不下,便赶来竹亭湖墅查看。谁料门前侍从只说郑森不在,也不说去了哪里。他一时发懵,不明所以,只得求见主事之人。

贺顺指着椅子上的死人道:“杨侍卫长请过来,看看这个人是谁?”杨英略略一扫死者,即道:“不认得,不过他穿的衣服是我家大公子的衣服。”

贺顺道:“这个人戴了一张面具,冒充郑森郑公子与我等同饮,半途中忽然死了。”杨英道:“可东林、复社中人大多见过我家公子,这个人分明跟大公子不像,如何能瞒得过这么多人?”

殷观国道:“这个人原先戴了一张面具,适才有人把面具揭下来了,所以你看着不像。但刚才的时候,那可是跟郑森公子一模一样,我们都以为是真的郑森死了,可是吓人一跳呢。”

杨英愈发糊涂起来,道:“公子到底在说什么?”

贺顺便大致叙述了经过,杨英“啊”了一声,忙问道:“这个人是假冒的,那么真的大公子人呢?”贺顺道:“我们推测你家公子多半已经遇害了,就是大士阁出了许多事的那晚。”

杨英又“啊”了一声,呆了一呆,又转头望了一眼死者,眼泪登时流了出来。

柳如是忙道:“也不尽然。贺公子已经派人去大士阁寻找尸首。寻不到的话,就表明郑公子还活着。”顿了顿,又道,“既然刘香一心要对付郑总兵,应该事先预料到假郑森有被识破的可能,那么他必定要留一手。如此推测,郑森公子活着的可能性极大。”

杨英立即又觉得有了希望,忙举袖抹了抹眼泪,问道:“那要怎么做,才能尽快寻回我家公子?”贺顺道:“刘香要对付的是郑总兵,杨侍卫长不妨立即派人知会他,让他有所提防。另外,你们不是已经派了人追查刘香下落么?”杨英道:“对。他人叫冯锡范,人还在江南。”

贺顺道:“冯锡范既然专门负责追查这件事,所知道的线索肯定比我们要多,不如召他来嘉兴,看是否能根据这冒牌货的线索找出刘香。如果郑森公子还活着的话,找到刘香,就找到了他。”

杨英道:“是,我这就派人去办。”又抹了一把眼泪,道,“之前施琅还悄悄告诉我说:‘大公子变得很有些怪。’原来他看出了一些可疑之处,可惜我根本就没当回事。”

柳如是道:“这事怪不得杨侍卫长,谁能想得到对头竟能李代桃僵呢?”又问道,“施琅人呢?”杨英道:“之前我派他回福建办事,人还未曾返回。”

柳如是与贺顺交换一下眼色,心中施琅既然发现了假郑森端倪,多半在路途中被杀了或是捉了。贺顺忙道:“杨侍卫长再派人沿施琅回去的路线追查,看是否有线索。”

杨英这次总算会意过来,“啊”了一声,道:“贺公子是说施琅已经……已经……”贺顺点点头,道:“施琅很可能已经遇害或是被捉。但杀人、绑人都非同一般,多半会留下线索。事不宜迟,杨侍卫长这就召集人手办事吧。”

杨英应了一声,走出几步,又想起了什么,回身指着死者道:“这个人……”

贺顺道:“这个人是刘香一伙,要对付的是郑总兵。而害死他的凶手也多半跟郑氏有仇。杨侍卫长放心,这件案子,就交给我……”转头看了看柳如是,又改口道,“交给我们几个来办。”

殷观国忍不住插口道:“你们郑总兵仇家还真多。不过杀死这冒牌大公子的人,也顺手救了你们郑大帅一命。不然的话,他能以郑森的身份瞒过你们这些心腹侍卫,瞒过不时常见面的郑总兵不也是轻而易举之事吗?”

杨英道:“是,是,好险,当真好险。那就拜托各位了。我家大船停在春波门码头,稍后我会派人来这里,好来回传递消息。”

贺顺道:“何须这么麻烦?杨侍卫长直接将船开来勺园码头就可以了。”杨英应了一声,匆匆下楼去了。

殷观国道:“贺公子,你答应了杨侍卫长要查找杀死冒牌郑森的凶手,我们要如何下手?死者没有明显的中毒迹象。即使他真的是中毒而死,可中毒的人只有他一个,也有可能是发生在赴宴之前。而他的侍卫全逃走了,根本无迹可寻。”

贺顺道:“我不这么认为。假郑森今日赴宴只是走个过场,重头戏在他冒充郑森真回福建成亲之时。他既然能瞒过杨英等人,也该是个谨慎之人,不会在大戏即将开场前贸然行事,他身边的同伙也是如此,所以赴宴之前中毒的可能性极小。如果是中毒,一定是发生在清友楼中。”

殷观国道:“可贺公子不是已经派人验过了么?这些食物、酒水并无毒物反应。而且在场这么多人,也只有假郑森一个人倒下呀。”

贺顺道:“隐娘怎么看?”柳如是想了想,问道:“郑森……不,是假郑森一直坐在这里,对不对?”贺顺道:“对,他的左手是吴学士,右手是钱谦益钱公。”

柳如是问道:“有没有什么东西,只有假郑森一人碰过、或是只有他一人吃过?”贺顺道:“没有。噢,我因为在邻桌作主陪,并没有坐在首席。具体情形并不是十分清楚。但在我看来,这是不可能的。”

殷观国道:“碗、筷、及酒杯,不是只有假郑森一个人碰过么?”

他身上随时带着一包银针,当即拈出来一根,沾上清水,往假郑森面前的餐具一一试探,然验过之后,银针还有银光发亮,毫无变黑迹象。甚至连假郑森的座椅都验了,还是没有反应。

今日酒宴极为丰盛,满桌菜肴尚有大半未动。贺顺见柳如是的目光盯在一盘鱼上,忙道:“噢,这是嘉兴本地习俗,鱼头朝向贵客,吴学士是今日主客,鱼头当然是向着它了。”

柳如是道:“这条鱼就摆在假郑森面前,从鱼体上残留的鱼肉位置来看,他似乎并未动箸。”贺顺道:“嗯,看起来只有钱公吃了两口。”

柳如是道:“可是这鱼却少了一只眼睛。”贺顺道:“呀,我想起来了,早几日闲谈时,吴学士曾提过福建人好食鱼,郑森的嗜好则更加怪异,不好鱼肉,独好鱼眼,说是自小在日本时便是如此。”

柳如是道:“这么说,郑森好食鱼眼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事?”贺顺道:“至少南京国子监都传遍了。”顿了顿,又道,“可这人明明是假的呀。”

柳如是道:“这也不难解释。此人装扮成郑森之前,必然刻意研究了其言行举止、生活习性。既然郑森好食鱼眼众所周知,他必然刻意模仿,为的是不留下破绽。至于他今日在这里挑食鱼眼,有可能是习惯使然,也有可能是真的爱上了鱼眼。而凶手亦知道郑森篇好鱼眼一事,有心利用了这一点。”

贺顺听说,忙命侍从去捕捉负责为今日宴席做鱼的厨子。殷观国忙用筷子将另一只鱼眼掏出来,小心地放在盘子上,用银针触碰,却没有变色。他想了想,又用针挑破了鱼眼表面一层鱼泡似的薄膜,薄膜刚破,银针尖便立即变得乌黑!

原来下毒者深知郑森嗜吃鱼眼的习性,事先将鱼眼掏出,浸泡在毒药中。泡制好毒鱼眼后,又精心在外面裹制了一曾薄膜,再才将鱼眼塞会原处。之所以如此,既有不愿意毒药扩散、伤害无辜的因素,更多的则是想要逃脱事后追查。如果不是殷观国得到人皮面具的启发,突发奇想地想到鱼眼外可能还有一层薄膜,谁又能发现里面的玄机呢?

贺顺见状,耸然动容,“嘿嘿”了两声,道:“佩服!佩服!”

柳如是道:“既然投毒凶手如此费尽心机地掩藏痕迹,那么泡制鱼眼的应该不是什么难得的毒药,为何这假郑森身上没有任何中毒反应呢?”

殷观国道:“是啊,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百思不得其解。

正好侍从上来道:“钱公回来了,马上又要离开,请柳娘子下楼一见。”

柳如是便急急赶下楼来。暮色正浓,钱谦益站在楼前戏台边徘徊,一见她出来,便迎上前来,急急道:“朝廷马上要起用东林党人,老夫有要事,要跟张溥一道赶去淮安。不过你我婚期不变,河东君大可放心。”

柳如是道:“这么急么?竟是一晚都不能多留。”钱谦益道:“河东君也知道张溥那人的脾气,而今东林、复社掌权在即,他是一刻也等不及。加上出了郑森在清友楼暴毙这件事……”

柳如是忙道:“我还来不及告诉相公,揽鹤厅中死的郑森是假的,是有人冒名顶替。真的郑森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钱谦益惊讶异常,听了大致经过,跌足道:“居然有这样的事!老夫今早才收到郑芝龙的亲笔信,邀请老夫去福建参加郑森的大婚之礼。席上,老夫还跟郑森谈起了这件事。想不到他竟然是冒牌货。”又问道,“郑森活着的希望有多大?”柳如是道:“大概有七成。贺公子已经知会了郑森的侍卫长,目下正在全力寻找他的下落。”

钱谦益道:“郑森是老夫的得意门生,老夫本该留下,可惜……”柳如是道:“相公请放心去办事,这里有我,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协助贺公子处置好勺的园事。”

她说得甚是平静,却令人感到了一份力量。钱谦益本是焦灼的心立即宽慰了下来,道:“辛苦河东君了。”柳如是道:“我与相公已然订亲,不分彼此,东林的事即是我的事,当然要尽力。”

钱谦益道:“唉,张溥原先的意思,我们先一道赴淮安,找到他要找的人,商议好一些事宜后,再由老夫亲自赶赴福建向郑芝龙解释郑森暴毙一事。现在看来,计划要变更了。”

他虽仕途不顺,毕竟文名满天下,是不少达官贵人争相结交的对象。早在郑森来江南正式拜他为师前,他便与其父郑芝龙有交情,虽未正式谋面,然每每生辰,他都会送诗文到福州道贺。当初内阁首辅温体仁指使绍兴师爷张汉儒上书告发,其中一条罪名便是往海外私贩人口,暗指他与郑芝龙勾结走私人口渔利。这自然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也由此证明他钱谦益确实与郑芝龙交情不菲。

柳如是道:“这件事,要尽快让张溥知道才好。”钱谦益道:“嗯,好,老夫这就赶去告诉张溥。他的座船已然出发,我再不走,可就追不上他了。”柳如是道:“那好,我送相公上船。”

嘉兴河道、湖泊交错纵横,是典型的江南水乡,无论大户小家,大都临水而居,“窗外闻橹声,门前连市井”,出门则以船代步,一个个形状各异的码头便成了水乡特有的风景。竹亭园码头用大块大块的青色长条石砌成,呈半圆状,岸边挂满彩灯。正有仆人在举火燃灯,一盏一盏的纱灯渐次亮起,与南湖湖水交相辉映,煞是夺目。

柳如是、钱谦益一道来到竹亭园码头。相携登上钱氏的大游船。钱谦益熟知柳如是禀性,料想她要赋诗作别,已命家奴准备好笔墨纸砚。柳如是进来客舱,果然先走到案桌前,微一沉吟,即龙蛇飞舞。诗云:

梦里招招画舫催,鸳湖鸳翼若为开。此时对月虚琴水,何处看云过钓台。

惜别已同莺久驻,衔书应有燕重来。只怜不得因风去,飘拂征衫比落梅。

往怀中取印章时,随手掏出来的却是一方“问郎”,正是当年松江才子李待问送给她的私人名章。她微一沉吟,便将其递给一旁的仆人,道:“你拿了这方印去松江,送还给李待问李公子。”仆人应了一声。

钱谦益佯作不见,拿起纸笺读了一遍,道:“好个‘惜别已同莺久驻,衔书应有燕重来’。”顿了顿,又道,“携手期弦望,沉吟念陌阡。暂游非契阔,小別正流连。即席留诗苦,当杯出涕泫。茸城车坜辘,鸳浦棹夤缘。去水回香篆,归帆激矢弦。寄忧分悄悄,赠泪裹涟涟。迎汝双安桨,愁予独扣舷。从今吴榜梦,昔昔在君边。”

柳如是笑道:“确有‘即席留诗苦’,并无‘当杯出涕泫’。”钱谦益呵呵一笑,道:“六月初七,老夫必乘画舫来嘉兴迎娶河东君过门。”柳如是道:“那好,我日夜盼着相公早日到来。”道了一声“珍重”,便下了船,头也不回地去了。

钱谦益门生许经亦在旁侧,迟疑道:“恩公当真决定要以嫡妻之礼迎娶河东君么?”钱谦益道:“老夫已经决定的事,还能是假的么?”

许经道:“这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恩公认为值得么?”钱谦益凝视着柳如是纤细瘦小的身影消失在绿树后,道:“值得,当然值得。”

柳如是离开码头,刚进园子,便见到月门灯下站着一名中年男子,古雅温润,眉宇间蔚然深秀,嘴角含着浅浅的笑容,却是陈子龙。她立即顿住脚步,不敢走过去。四目交汇,默默无言间,已胜过万语千言。

还是陈子龙主动走了过来,问道:“隐娘一向可还好?”柳如是道:“很好。卧子也是来参加送别宴会的么?”陈子龙点点头,道:“我有公务缠身,来得迟了,到的时候正好遇到张溥他们离开,所以一道去送了吴伟业一程。我这就要回绍兴了,心中还是放心不下隐娘,想来看一看你。”柳如是道:“嗯,多谢。我很好。”

陈子龙踌躇着,终于还是说了出来,道:“听说钱公不日就要迎娶隐娘,是真的么?恭喜了。”柳如是道:“多谢。”

陈子龙道:“隐娘来到嘉兴,是因为嘉兴是你故乡,你预备从嘉兴登船出嫁么?”柳如是叹道:“卧子,世间知我心意者,莫如你。”

她初来嘉兴时,旁人都说她为躲避谢三宾而重投复社领袖张溥怀抱,迄今坊间仍以这一流言最盛。而她与陈子龙几年未见,他却立时能猜中道她的真实心意。

陈子龙道:“你虽籍贯嘉兴,但其实在松江的日子最长。论起来,松江才是你的故乡,你一向也是如此自诩。所以,你该从云间出嫁才是。”

柳如是极是意外,问道:“你……你不在意么?”陈子龙道:“我当然在意。不过隐娘能有个好归宿,我替你高兴还来不及。你忘了么?当年你答应过眉公,出嫁时一定要风风光光,请他老人家做证婚人的。”

柳如是道:“好,我答应你,我一定从松江出嫁。”脸上带着甜美的微笑,一行泪水却缓缓从眼眶滑落。

二人深意浓时,有“满庭清露浸花明,携手月中行”的浪漫;被迫分离后,则有“当日香尘归后杳,独立斜阳人自老。不须此地怨东风,天涯何处消魂少”的怀念。只是毕竟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时隔这么久,再度重逢相见时,竟然还有当日在松江佘山初遇时的悸动。

她未再多说什么,擦身而过,缓缓地离去。而他徒然伸了一下手,却最终没有留住她的勇气。

紫燕翻风,青梅带雨,共寻芳草啼痕。明知此会,不得久殷勤。约略别离时候,绿杨外、多少销魂。才提起,泪盈红袖,未说两三分。纷纷,从去后,瘦憎玉镜,宽损罗裙。念飘零何处,烟水相闻。欲梦故人憔悴,依稀只隔楚山云。无过是,怨花伤柳,一样怕黄昏。

短暂相逢之后即是契阔离别,此后万水千山,消息难通,一切可能如烟水一般迷茫。唯一能做到的,只是在花柳季节的黄昏时分互寄相思。而这相思里,又必然伴随着感伤。

柳如是重新回到清友楼时,天色已经黑定。楼里、楼外灯火高照,依旧如往日一般光鲜明亮。

进来时,正好大厅遇到管家向贺顺禀报,说是负责做鱼的厨子出去买鱼了,要过一会儿才能回来。

贺顺问道:“这厨子是什么来路?”管家道:“是新来的,小名叫阿三。”

贺顺道:“姓什么?”管家道:“他说他自小流落,无名无姓。”

贺顺道:“如此,你便相信了他?”管家道:“阿三看着很老实本分的样子啊,跟南湖上打鱼的渔夫没什么分别。”

贺顺道:“他一定是自己寻上门,称想找事情做吧?”管家道:“是啊,他是自己寻来的,自称会做鱼,想留在厨房做事。因为最近正好缺雇工,小人心想即使他鱼做得不好,招进来洗碗打杂也是好的,所以就收留了他。哪知道一试之下,阿三当真能做一手好鱼,遂提拔他做了厨子。”他见贺顺语气怪异,觉察到有所不妥,问道,“阿三……可是犯了什么事?”

贺顺冷冷道:“他往鱼眼中下了毒,你说算不算犯事?还好阿三只是想要杀郑森一人,不然他往鱼中下点料,今日多少重要人物都得中毒死了。”

管家闻言,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是小人的错,是小人的错。”

贺顺喝道:“磕头有什么用?起来!你立即带人去市集,将阿三抓回来,将功赎罪。”管家道:“是,是。”忙不迭地去了。

贺顺转头看到柳如是神色有异,微微一愣,即明白过来,问道:“隐娘可是见过子龙兄了?”

柳如是点点头,道:“贺公子之前不肯告诉我卧子来了嘉兴,是怕我有情绪,影响了帮你破案么?”贺顺倒也坦白,承认道:“是有这个意思,隐娘的心果真是太湖石做的,玲珑剔透,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柳如是心道:“我要是有一颗石头心,倒是好了。”轻喟一声,随即正色道,“我已经将假郑森一事告知钱公,钱公自会转告张溥,贺公子不必另外派人了。”

贺顺摇头道:“隐娘出去的时候,我已经派人乘坐快船去追张先生,应该能比钱公快。”

柳如是道:“贺公子怎么独自下来了?殷公子人呢?”贺顺道:“殷兄在上面验尸。”又补充道,“现下看来,应该就是这个厨子阿三往鱼眼中做了手脚,但假郑森又没有中毒迹象,殷兄怀疑另有蹊跷,必须得验尸才行。可这件案子涉及到的机密太多,暂时不能报官,所以只好请殷兄勉为其难。隐娘,我还有事……”

复社每每有事,最后留下来收拾乱摊子的总是贺顺,柳如是颇同情他,便道:“这里有我,贺公子自去忙。”贺顺道:“多谢。我去去就回。”

柳如是便自行上来二楼,却见假郑森平躺在地上,殷观国正蹲在一旁寻找着什么。她本有意走过去帮忙,忽见假郑森被剥光了衣服,精赤着身子,急慌忙转过身去。

等了好大一会儿,忽听见殷观国欢声笑道:“找到了!找到了!”柳如是问道:“找到什么?”

殷观国回头看了一眼,忙取过衣服,分别盖住假郑森的身子,只露出后背一块,招手道:“隐娘可以过来了。”指着后倍靠近右肩一处黑点道,“娘子可曾见过这个?”

柳如是道:“这是什么?是黑痣么?”殷观国道:“锥伤啊,口径跟吴学士身上那处一模一样。噢,当时吴学士身上还有一处刀伤,与锥伤重叠在一起,可能娘子记不起来了。但我画过伤口图样,记得很清楚。”

柳如是惊呼一声,问道:“那么这黑色表示锥上有毒?”殷观国道:“正是。依我推测,假郑森先吃了鱼眼,之后凶手从他背后经过,用毒锥透过椅子靠背的镂空处扎了他一下。假郑森虽然中毒而死,然而两种毒药毒性不同,互相抵消了症状,他身上便没有。”

柳如是道:“这便是以毒攻毒么?”殷观国道:“是的。娘子今日问过的嘉兴名医杨得春最擅长此道,专以毒药来医治毒疮,治愈者十之八九。”

柳如是道:“鱼眼凶手是化名阿三的人,毒锥凶手……”殷观国道:“这名凶手人就在揽鹤厅中,要么是宾客,要么是上菜的仆人或是婢女。比较起来,后一种可能更大。一是下人走来走去不易惹人起疑,二来今日在座的宾客不都是东林、复社人士么?谁会想杀郑森呢?”

柳如是胸口“咯噔”一下,心道:“不,也有宾客不是东林、复社的。难道真如贺顺所言,凶手是……是……”

忽听得南面围栏外有人扬声叫道:“吴昌时,你出来!”

柳如是闻声走到围栏边,却见一只小船停在楼下水面上,一名二十来岁的长袍男子站在船头,对着清友楼指手画脚。最可笑的是,那男子手中提着一壶黄酒,往嘴里灌了两口,又道:“你……你家那么大,偏偏还要占我家的地……你……你这个摩登伽女……”竟是趁着酒兴来骂吴昌时泄愤的。

正好贺顺重新上楼,走过来看了一眼,皱眉道:“又是这姓曾的!”

原来那男子姓曾,名叫曾不凡,就住在隔壁,算是近邻。吴昌时最近花费巨资扩建竹亭湖墅,围墙建在了曾不凡的地上。曾不凡一向对勺园中歌舞不断很是不满,见吴昌时居然将围墙推到了自家地上,便愤然上门理论,要求退地。吴昌时漫不经心道:“垣在尔基,即尔垣矣,何必争!”意思是围墙打在你加地上,你就当是你的围墙好了,还争什么啊。地当然是不会还的。曾不凡怒而告官。吴昌时还未做官时便雄霸一方,地方官员尊其为师长,步入仕途后更是不可一世,官府哪,只是拒不受理。曾不凡难消心头之气,便时常晚间灌上两口黄酒后,乘船来到清友楼下叫骂。不过他究竟是读书人,不好意思骂出污言秽语来,来来回回就是那几句话,贺顺等人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侍从问道:“要小的下去将他赶走么?”贺顺摆手道:“不必,随他去吧。”又对柳如是解释道,“每次这姓曾的灌两口黄酒后,都会趁着酒兴来清友楼下喊叫,叫一阵就自己走了,不必理他。”

柳如是心道:“明明是吴昌时不对,还好意思理会么?”

贺顺又道:“有一个好消息是,大士阁厢房中未发现尸体。”柳如是道:“太好了,不管刘香那伙人是如何将郑森带出湖心岛,这说明他还活着。”贺顺点点头,道:“杨英的船刚刚到了,我已经知会了他。他亲自带人往福建方向去追踪刘香了。”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假郑森既已暴露,刘香必定铤而走险使出明招儿,直接用手中的郑森来威胁郑芝龙。

贺顺道:“派去的侍从,还特意向大士阁僧人打听了借住在厢房的袁明。僧人明净说起初与袁明一道来的有好几个人,除了袁明外,其余个个都戴着竹笠,看不清面孔。他们捐了一大笔香油钱,称喜爱湖心岛景色,想多住几日。袁明独自住了一间,其余人分住在另外两间。有一间房,从来不让旁人进去,茶饭饮食等都是送到隔壁房中,再由同伴送进去。”

柳如是道:“那么,假郑森一定是藏在那间房里了。只是他们如何能知道郑森一定会进大士阁?”

贺顺道:“某日明净去送水时,曾无意中听到袁明在与人谈论郑森。这些人应该早打听到郑森会随吴学士来嘉兴,而嘉兴必游之地是烟雨楼,郑森头一趟来嘉兴,必然会上湖心岛游览,遂事先住进大士阁中守株待兔。却想不到老天爷大大帮了忙,郑森当晚竟住进了大士阁中。”

柳如是摇了摇头。仇恨到底有多大的驱动力量,才能令人如此设心积虑、不择手段?

她正当青春年华,所谓阅世经历,也不过是比平常女子多了几分风尘、多了几段情缘而已,当然难以理解深仇大恨的真正意义。日后当她最爱的男子被人割下头颅、高悬示众的时候,她才明白那是一股无法抑制的热流,深切的伤,深切的痛,深切的悲,深切的怨,非但令人就此沉迷于复仇,且不再有任何自身安危的顾虑。

曾不凡还在楼外声嘶力竭地叫喊。柳如是却陡然想起一事来,转头问道:“殷公子,通常人在饮酒后容易亢奋,胆子也比平日大,对吧?”殷观国不解其意,答道:“是啊,通常都是这样子的,因为酒对人体有刺激作用。”

柳如是道:“那么,有没有类似酒的这种药,给人一下,人立即,行为异常,旁人看起来难以理解?”殷观国笑道:“当然有,这类药还不少呢。娘子问这个做什么?难道想给曾不凡下药么?他已经有黄酒助兴,不需要更多药力了。”

柳如是也不理睬他的玩笑,道:“殷公子可还记得当日在大士阁中,你为吴伟业吴学士验伤,吴学士提到他左腕上有个红点?”殷观国道:“记得。不过那处红点没有毒性,我当时以为是虫子咬的……”蓦然意识到柳如是的话外之音,愣在那里。

贺顺忙问道:“隐娘认为吴学士腕上的红点是人为刺的,上面涂了能令人激动兴奋的药?”

柳如是点点头,道:“当日谢三宾来找我索要书册,我看到他的右手腕上也有这样一处红点。一个是左腕有红点,一个是右腕有红点,这难道仅仅是巧合么?”贺顺道:“不是巧合,是有人站在他二人边上,拿什么东西分别往二人手腕上刺了一下。”

当日在烟雨楼前,吴伟业和谢三宾莫名争执,直至动手争斗,事发时为旁观者所不解,事发后吴伟业及谢三宾本人也不能解释当时为何会突然失态。如果像柳如是所推测的那般,是有人用药力迷惑了二人本性,那么便好理解了。

殷观国道:“可这种药药力有限,中药后因为焦躁而立即发作,药力也只能持续一小会儿。”

柳如是道:“那么一定是谢三宾上前扯住吴学士后,有人从旁边靠近二人,趁纠缠不清之时用针锥之类的东西往二人手腕上刺了一下。药力很快发作,事态遂一发不可收拾。”

贺顺道:“莫非又是那钱度,想挑其争斗,他才好趁乱下毒?”柳如是道:“贺公子,恕我直言,这个人不是钱度,而是彭莱。”

当日因为发生命案,吴伟业和谢三宾的情形被证人反复讲述过,谢三宾与吴伟业起争执的时候,只有彭莱靠近过二人。

贺顺愣了一下,随即眉头深锁,半晌才道:“隐娘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有一次张先生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旁人劝他,他就莫名其妙地大发脾气。我见过他不停地挠手背上一个红点。莫非那次也因为药力所致?”

柳如是道:“那就愈发证明是彭莱了。他是张溥心腹侍从,能够轻而易举地在他身上下药。彭莱人在哪里?”贺顺道:“他跟在张先生身边,正在去淮安的路上。”他是果决之人,事关复社安危,即使只有疑点,也要立即将嫌疑人隔离起来,细细审问清楚,忙道,“我这就派人追他回来。”招手叫过侍从,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侍从道:“彭莱是张先生心腹,张先生不肯放人怎么办?”贺顺道:“就说事关假郑森案,非得彭莱回来协助不可。”侍从遂应命去了。

贺顺还是想不通彭莱的动机,道:“彭莱跟随张先生已有数年,张先生对他甚为倚重,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他是朝廷派来的奸细,想在关键时刻用药力影响复社决策,这倒还说得过去。可当日吴学士跟谢三宾争执,吴学士是我复社中人,谢三宾出自东林钱公门下,都算是自己人,他又有什么必要用药力挑起二人争斗呢?这种手段说起来实在幼稚可笑,正如黄鉴所言:‘江湖一点诀,识破不值半文钱。’他每多用一次,暴露的风险就增加一分。”

柳如是道:“之前我对贺公子、还有钱公、张溥都说过,有人告诉我,说是女真皇太极采纳降人沈文奎之计,派了奸细混入京师,专门挑拨大明朝廷党派相斗。”

贺顺道:“我记得,那是徐霞客徐先生临终前托王微娘子转告钱公的,因为隐娘和复社东林的关系,王微便直接告诉了你。隐娘是说彭莱就是皇太极派来的奸细么?我觉得不大可能,即使要使离间之计,也应该将奸细放入京师朝堂啊。”

柳如是道:“这就是我一直在劝钱公、张溥的话。贺公子可能觉得不中听,可事已至此,我便直说了吧。自万历以来,数十年间党争激烈,参与党派有宣党、浙党、阉党等,一边对手走马观花,另一边则是东林,始终维系不变。而今东林势衰,复社又接过了党争大旗。一边对手先后是阁老温体仁、薛国观,另一边则是不变的复社,一切仿若历史重演。稍有点眼光的人,便能看出东林、复社才是党争的关窍。试问贺公子,换作你是女真人,是将奸细放在京师好呢,还是放在复社腹心好?”言下之意,无非是指斥复社是党争的积极参与者,对朝政败坏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贺顺一时答不上来,沉默了许久,才道:“一旦复社执掌朝政大权,自然会完完全全地摒除党争。”

柳如是不无嘲讽地道:“所以这次复社才会尽弃前嫌地与阉党合作,搞垮薛阁老?”

话不投机,气氛陡然一变。柳如是受托于李长祥后,曾多次规劝张溥不要再干涉朝政,非但没有任何效果,还被斥为妇人之见。此刻她见贺顺亦是一副全不以为然的表情,便觉得索然无味起来,道:“天色不早,我先回西泠楼了。”又谢道,“殷公子,多谢你今日陪我出门见客,还连累得你受了伤。真是不好意思。”

殷观国忙道:“娘子哪里的话。是我先被贼人捉住,娘子寻我不着,才坠入了圈套。”柳如是道:“改日我再置宴为殷公子压惊。”

殷观国家在城中,回家还有一段水路。贺顺道:“殷兄今晚干脆就留下来,和我作个伴。”又派仆人提灯送柳如是回西泠楼。

送走柳如是后,殷观国问道:“这也是我不明白的地方,复社都是堂堂正人君子,为什么要跟阉党联合呢?”贺顺道:“这其中,自然有不得已的苦衷。”

所谓“不得已的苦衷”,实则与当今皇帝大力宠信阉党有关。崇祯皇帝即位后,果断诛杀了大宦官魏忠贤及其党羽,表面铲除阉党势力,令天下人欢欣鼓舞,其实就宠信太监而言,他比前朝任何一个皇帝有过之而无不及。崇祯为人多疑,不信任大臣,只能倚靠宦官,当时辽东危局日甚一日,中原之乱又久不平,愈发有意将宦官置于要地,好就近监视大臣。工部员外郎骆方玺窥测帝意,上书道:“陛下即位遂置魏忠贤于大戮,岂为溺情阉宦,不过外廷诸臣无一可用而借才及之。人臣感激恩遇皆知仰报,何论内外。若内臣蒙恩受重任,孰不欲弃捐顶踵以酬陛下。”此奏疏大合崇祯心意,很快下诏以太监曹化淳提督京营戎,以太监李明哲提督五军营,杜勋提督神枢营,阎思印提督神机营,郑良辅总理京城巡捕,于是军中要职尽为宦官担任。

更有甚者,崇祯改封东厂提督为总督,虽一字之差,但东厂声价陡增。有大臣上疏指出弊害,崇祯充耳不闻。而厂卫亦恣意妄为,无孔不入,令人闻风丧胆。吏部曾推荐某人出任知府。崇祯皇帝不同意,说此人因买茶不称心而将奴仆的头敲破,这样的人,怎能治理一府百姓?吏部进行调查后,发现果有其事,震撼之余,亦是惊恐难安,深宫中的皇帝连这种琐事都一清二楚,可见厂卫侦缉之周密。

皇帝如此信任阉党,阉党便对其决策有极大的影响力。温体仁、薛国观先后倒台,阉党在其中出了大力。复社自成立之日起,便如逆水行舟,不迎风而上,将有灭顶之灾。如果不是张溥决意与阉党联手,又怎能援立内阁首辅,以彻底摆脱政治危机?

殷观国到底不是复社中人,贺顺不便对其明言,只轻叹一声,道:“去睡吧。”

柳如是由仆人相送,径直回来西泠楼。刚到院门,婢女小楼听到动静,摇着香扇迎了出来,先禀告道:“黄娘子的姊姊生了急病,黄娘子和姚娘子都赶去放鹤洲朱家了。本想顺道跟柳娘子打声招呼,可侍从说清友楼出了人命,最好不要过去,只得作罢。两位娘子让婢子转告柳娘子,怕是今晚不得回来了,让娘子不要等她们。”

柳如是本想今晚便与黄媛介商议向朱家借《明史》一事,想不到其姊黄媛贞却生了病,心道:“这样也好,我明日一早便去放鹤洲探访黄媛贞,当面提借书一事。”便打发仆人回去,掩了院门进屋。

小楼打了水,服侍柳如是洗漱,又奉上茶水糕点,这才问道:“娘子今晚还要写文章么?婢子这就去为娘子磨墨。”

柳如是满腹心事,当然不会立即就寝,可也不愿意耽误小楼歇息,道:“你先去睡吧。”她打发了小楼下去,自己随意吃了两块点心,这才来到书房。

吴昌时出身富贵,性好奢侈。这西泠楼中的陈设亦是极尽铺张之能事,如家具是产自嘉善西塘张成、杨茂两家的雕漆器,摆设则有魏塘朱华玉制作的银槎杯、张鸣歧所制铜炉、黄元吉所制锡壶,均是嘉兴著名手工特产,精美绝伦,巧夺天工,无不显露出主人的豪阔。

柳如是走到雕花书桌前,先打开花梨木盒,取出一块四眼端砚。砚高五寸,厚一寸,宽三寸八分,质地极为细腻,上面有云状花纹,四眼作星月形排列。砚背刻铭文曰:“奉云望诸,取水方渚。斯乃青虹贯岩之美璞,以孕兹五色铒戴之蟾蜍。”下隶书小字“蘼芜”款,有阴文“如是”长方印。

这是柳如是与陈子龙分手后,陈子龙托人送给她的一方砚台,每每于辗转流离中,睹物便能思人。起初,她也时常对砚流泪,觉得上苍不公,令天下有情人终不能成眷属,“悲夫同在百年之内,共为幽怨之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反而觉得空间的距离令爱人之间的情感得到了升华——虽知己而必别,纵暂别其必深。冀白首而同归,愿心志之固坚。苟两心之不移,虽万里而如贯。他心中有她,她心中有他,永不相忘,矢志不渝。就像风雪中傲然怒放的寒梅,愈远愈清,愈久愈烈。如此,才是最好的相知相许,岂不远远胜过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再回想当年她与张岱在泖水分手时的约定。如果张岱也如那些复社公子一般追求她,她早已经是他的人,那么今日又会是什么局面呢?反倒是再未谋面,一份羁绊眷念永系心间,足慰平生。张岱当真是个奇人,她生平阅人无数,心目中最杰出男子之首位,除了张岱,别无人选。他是富贵公子,尽情追逐红尘中的繁华与享受,却有一双洞悉世事人情的眼睛,从未真正迷失过。她真正的挚爱,自然是云间陈子龙,但在她心底深处,一直认为张岱是她的初恋。她始终不能忘记与他携手松江的情景。也许,令人难忘的,并不真的是初恋情人,而是情窦初开的别样情怀。

也不知道出神了多久,直到手臂有些酸软,柳如是才回过神来。她叹了口气,终于将蘼芜砚放回木盒中,重新盖好。忽看到书堆上有一封信,上面写着“柳娘子亲启”五字,书法甚差。随手拆了,却是她以前的使女荷衣写来的。

荷衣早已嫁给了小厮勇夫做妻子,夫妻二人在盛泽开了一家小店,开开心心地过着小日子。信中简略说了一些家常,又提及勇夫乘船出去采办物资时,曾见过一名模样酷似景三的男子,追过去时,却又不见了踪影。末了荷衣特别提醒柳如是,说是吴江一直有谣言说,是柳如是害死了周道登,有人要找她报仇。

这类谣言,柳如是早有所闻,以前就未太当回事,而今周道登已经死了近十年,她即将再披嫁衣,又如何会放在心上?当即将信放下,目光无意中落在“景三”上,蓦然想起一事来——今日往鱼眼中做手脚的厨子,小名是就叫阿三呢?会不会就是景三?当年在松江与郑芝龙亲弟郑芝虎一番恩怨后,白面、景大等人被杀,师徒中只有景二、景三跳水逃脱。难道是景三想报仇,又因郑芝虎已被刘香所杀,尸体抛入南海,尸骨无存,便将仇恨转嫁到其侄子郑森身上?

一念及此,急忙起身,预备赶去园中告知贺顺。冷不防在门前撞到一人,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是黄鉴。

柳如是问道:“淑娘去了放鹤洲,黄公子不知道么?怎么还在这里?”黄鉴道:“淑娘不在,我就不能来找柳娘子么?”

柳如是认识黄鉴已经有好些年,这个人虽然有些怪异,但绝对不是什么轻浮浪子,而且他极爱姚淑,根本不将别的女子放在眼里。一时疑惑不已。却见对方目光炯炯,紧紧盯着她,人也挺身挡在面前,不肯让开。那一刹那,她看到他的眼睛,便明白了——

正如她之前所想到的那般,黄鉴便是毒锥凶手。适才在清友楼,殷观国说宾客都是东林、复社人士,没有杀郑森的动机,她立即想到了黄鉴。他不仅仅符合非东林、复社这个条件,而且正如贺顺所言,两起毒锥案发生时,他都在现场。这是非常关键的一点,不由得人不怀疑。只是她尚不及说出来,便被楼下曾不凡的大呼小叫打断,反而由曾氏灌黄酒壮胆得到提示,怀疑彭莱便是女真人安插在复社内部的奸细。之后不欢而散,一时还来不及说出她也有些怀疑黄鉴。大概贺顺心中早将彭莱当作了毒锥凶手。这其实也是有可能的,毕竟两起毒锥案发时,彭莱也都在现场。可黄鉴突然深夜出现在西泠楼书房门前,以极其诡异的目光瞪视她时,她瞬间就醒悟了过来,他正是那名毒锥凶手。

黄鉴也从柳如是的眼睛中读出了惊疑,虽有些失落,倒也不慌张,道:“娘子早猜到了么?我就知道,如果有人能查到真相,一定是你柳娘子。”从袖中挺出铁锥,抵在她胸前,低声道:“柳娘子该知道锥上有毒,见血必死,乖乖别出声,我有几句话要问。”

柳如是先是全身一麻,冷汗瞬息而出。她本能地转身就跑,刚跑出几步便被黄鉴追上。

黄鉴将柳如是推到木板墙上,左手按住她肩头,右手执尖锥对准她胸口,冷笑道:“别看你平日呼风唤雨,裙下狂蜂浪蝶无数,眼下他们都帮不上你。生死只在一线之间,柳娘子可要考虑清楚了。你再敢逃跑、或是喊叫的话,我就先杀了你,再杀了你的婢女。”

他的臂膀粗壮有力,压在柳如是胸间,便仿若一块巨石。既然难以挣脱,她反倒冷静下来,问道:“黄公子想知道什么?”黄鉴道:“你可有将怀疑我的话告诉旁人?”柳如是道:“黄公子以为呢?”黄鉴踌躇道:“嗯,应该是没有,不然贺公子早派人来抓我了。不过我还是想当面跟柳娘子确认一下。”

原来黄鉴离开清友楼后,即用钱财贿赂了正要上清友楼清扫的仆人,请他留意贺顺、柳如是的谈话,由此打听到柳如是和殷观国今日曾被谢三宾派的人捉住,而对方坚称当日在钓鳖矶谢三宾并没有用毒锥刺伤吴伟业。他听到这件事后,便知道事情要糟,如果谢三宾的嫌疑被排除,那么他会立即升为头号嫌疑犯。事情再巧不过的是,柳如是又发现彭莱是女真人奸细,遂暂时将视线从黄鉴身上移开。黄鉴虽然略松了口气,但想到柳如是如此精明,怕是已经对他起了疑心,遂趁今晚西泠楼只有她和婢女二人,溜了进来,想问清楚事情经过后便杀人灭口。

柳如是冰雪聪明,一见黄鉴脸色,便知他想杀自己灭口。有心呼救,可西泠楼甚为偏僻,若是叫喊,只会惊动婢女小楼,徒然赔上一条性命而已。她脑海中瞬间转过千百个念头,却没有任何有效的脱身之计,最终还是先行拖延,道:“黄公子,你以刻书为业,出自歙县虬村雕龙手黄氏,这铁锥本是你刻版必备工具,却成了你的杀人工具,可谓怪异之极。”

黄鉴道:“我其实不姓黄,我本姓龙,名叫龙鉴。家父是京师第一号书商龙冰如,家母倒是姓黄,是真正出自歙县虬村黄氏家族。”

柳如是道:“既然如此,龙公子为何要隐姓埋名?”黄鉴冷笑道:“人人都说你柳如是博览群书,见多识广,原来也不过如此。柳娘子竟是不知道崇祯四年轰动京城的龙氏书商案么?”

柳如是道:“龙氏书商案,是那起因为刻印吴伟业会试试卷而引发的案子么?”

她终于明白黄鉴为什么要杀吴伟业了。崇祯四年,张溥、吴伟业等复社士子进士及第,吴伟业更是成为天下艳慕的榜眼。按照惯例,会试结束后,京城书商会将答卷中的上乘之作刻稿汇集出版,通常由房师作序。张溥自傲复社领袖兼吴伟业授业恩师双重身份,撇开房师翰林院庶吉士李明睿,由他本人为吴伟业刻稿作序。李明睿大怒,声称要与吴伟业绝交。最后还是吴伟业请人调停,又亲自向李明睿请罪,称这是书商龙冰如的过失,这件事才算了结。然而书商龙冰如却因为吴伟业的一句话而倒了大霉,李明睿与内阁次辅温体仁本是一党,温体仁为打压张溥、吴伟业等复社中人,有意加重对龙冰如的处罚,派人查抄书肆,龙冰如本人则受了杖刑,回家后又气又怒,疼痛而死。后来龙妻黄氏也上吊而死。

这起书商案在京师一度轰动一时,但由于温体仁和吴伟业双方都有责任,所以未敢大肆声张,柳如是也是听复社中人偶然提过。此刻忽听到黄鉴自称是龙冰如之子,又提及龙氏书商案,这才想到对方是衔恨当初吴伟业为求自己脱身而推过于龙冰如之事。

黄鉴道:“柳娘子,我跟你无怨无仇,杀你也是情非得已。事已至此,再无回旋余地,我便让你做个明白鬼。”当即述说了缘由。

原来当年龙冰如夫人黄氏自杀前,派仆人将尚且年幼的爱子龙鉴送回了娘家歙县虬村。龙冰如夫妇死时,龙鉴还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少年,不明白好好的一家人,为何会突然会被官府抄家、父亲受杖重伤而死,而母亲则悬梁自尽。他回到虬村后,村子里的人也对他指指点点,称其父母死得不明不白。稍微年长,才从老仆口中了解到真相,得知害得他失去双亲的罪魁祸首有两个——一个是内阁大学士温体仁,另一个是吴伟业。可这两个人都是高高在上的大官,且远在京师,即使龙鉴有报仇之心,也是鞭长莫及。此后,他表面上从来不提及父母之死,而在内心深处,始终存有一股怨恨之气。他改为黄姓,跟随外祖父学了一手刻书技艺,成人后即离开虬村,到刻书业最为发达的金陵谋取出路,由于勤奋努力,竟成为江南一带的著名书商。

本可以就此太太平平地过日子,然而当黄鉴在一次文人集会上见到调任国子监司业的吴伟业后,心中大起波澜。想到当年因为这竖子一句话,即害得龙氏家破人亡,身为人子,不能为父母报仇,何以立于天地?遂决意杀死吴伟业为父母报仇。彼时他正努力追求金陵才女姚淑,虽生复仇之心,却在行动上有所迟疑,总觉得一旦选择复仇,便可能失去自己心爱的女子,毕竟,吴伟业是姚淑心目中极为尊崇的才子。他在矛盾中反复徘徊,直到听说吴伟业又高升了,将要奉旨进京,这才悚然而惊——就再也没有机会了。遂立即着手准备,托人在军营中弄到乌头毒药,再选了一把骨杆尖锥,往锥尖上涂了毒药。那尖锥本是他常用来刻书的工具,既顺手,又精致小巧,可以藏在袖子中。

柳如是听到这里,问道:“这么说起来,淑娘来嘉兴,称是仰慕黄媛介已久,要来与相识,其实是受了你的怂恿?”

黄鉴道:“是的。我打听到吴伟业北上前要先来嘉兴后,便借口要来为黄氏姊妹刻书,说服淑娘来嘉兴游玩,顺道拜访黄媛介,其实是想寻找机会动手。正好黄媛介受你邀请,将要搬去勺园编纂诗集,她又邀请了淑娘。我觉得这是天赐良机,如此,我便可以名正言顺地进来勺园,方便接近吴伟业,于是劝说淑娘答应。只是想不到的是,那日与娘子约在烟雨楼见面,尚未见到娘子本尊,竟先遇到了吴伟业。当真是老天有眼。”

当日因李长祥有话单独对柳如是说,黄鉴、姚淑等人便先去游湖心岛,正好撞见吴伟业和谢三宾等滚作一团。姚淑与吴伟业素来友善,见旁人只知看热闹,忙让未婚夫上前拉架。这对黄鉴而言,可谓绝好机会,他遂赶过去拉开众人,将压在最下面的吴伟业拉了起来,就在扶住对方的一瞬间,自右手袖中出锥,往其左腹扎了一下。他尚不知道吴伟业已受了刀伤,扶其站定后才发现对方身上有血,料想是在扭打中受的伤,心中登时欣喜若狂,简直恨不得要对上天膜拜感恩,他不但得以杀了仇人,还能从容脱身!

钓鱼鳖宴会上,杀机毕露的不只黄鉴一人。钱度费尽心机,机关算尽,终究还是人算不如天算,全盘计划被意外搅乱。黄鉴则是天下掉下来馅饼,白捡到一个极好的杀死仇人的机会。因为旁人均不知道他是龙冰如之子,也不了解,所以即使聪慧如柳如是、精明如贺顺、心细如李长祥,均没有怀疑到他头上。

唯一不如意的是,偏偏有“吕医”之称的少年大夫吕留良当时正好在大士阁中,及时为吴伟业拔毒,救了他一命。黄鉴失望之余,想寻机再对吴伟业下手,遂又以陪伴柳如是为名,说服姚淑一道再返湖心岛。哪知当晚大士阁中变故频频,他更是因曾与沈德符争吵而被怀疑成杀人凶手,又见贺顺派了人守在吴伟业身边,寸步不离,料想良机难觅,只得悻悻作罢。不过柳如是既已邀请姚淑一道编纂诗集,他亦可以跟随未婚妻时常出入复社的活动中心竹亭湖墅,总会寻到机会。至于当晚在松林听到郑森与冯锡范等人的对话,则是个意外。他之所以没有报官,没有告诉任何人,是想将来也许有一天这些消息可以为自己所利用。

而为下次动手准备计,黄鉴还刻意换了毒药,将砒霜、蒙汗药、夹竹桃、相思豆等常见毒药混合调制,配成一种新毒药。虽然柳如是等人认定是谢三宾用毒锥伤了吴伟业,但若他再度使用乌头毒的话,谢三宾的嫌疑便会洗清,而他因为同时出现在两件案子的现场,必然会成为首要嫌犯。换成另外一种毒药,便可以在极大程度上混淆查案者的视听。

可惜事情并不如想象中顺利,吴伟业虽也住在竹亭湖墅中养伤,然深居简出,其住处天然居是个单独的院落,来往探访者络绎不绝不说,更是复社的中心,秘密会议均在那里举行,因而戒备极其森严,不亚于嘉兴子城。黄鉴进都难以进去,更不要说接近吴伟业了。

好不容易等到今日的送别宴,他虽然坐在最角落的一桌,远离吴伟业所在的主席,然而人人都抢上主席敬酒,他也趁兴凑了上去,敬了吴伟业一杯。转身之时,用空酒杯做掩护,从袖中挺出尖锥,正要刺向吴伟业腰侧时,忽有人叫了他一声。他吓了一跳,忙收了尖锥,转头看去,却是郑森。

郑森招手叫了黄鉴过去,低声问道:“黄公子适才是要用什么东西刺吴学士么?”黄鉴道:“哪有的事?郑公子看错了。”郑森道:“嗯,也许吧。”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的右衣袖,又饶有意味道,“一会儿酒宴散后,我有话对黄公子说。”

黄鉴看到郑森眼睛中的笑意,料想他刚刚看到了尖锥,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叫喊,反而主动与他攀谈,亲近中隐有威胁之意。他难以想通其中关窍,只知道此人不除,一切计划将付之流水,遂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点头道:“敢不遵从郑公子之命。”趁郑森坐下时,自椅后擦过,挺出尖锥,往对方后腰处刺了一下。

一锥得手,黄鉴便立即回到座位,放了酒杯,再转头看郑森时,却见他木坐在那里。料想是毒药中的蒙汗药先行发作,再过不久,要他性命的砒霜等毒药便会发作。遂又起身,假意离席如厕,直接来了西泠居,作出不在现场的样子。

不久后仆人来报,称郑森突然发羊癫风死了。黄鉴见旁人将中毒当作了羊癫风,不免心中窃喜。受托到嘉兴府城中寻找柳如是和殷观国时,他尚不知道郑森毒发症状,因而一见面就告知郑森中毒而死。回到清友楼后,他才知道郑森并没有明显的中毒迹象,他之前的话实际上是个大破绽。至于郑森为何显露不出中毒,大概是因为他自己配置的毒药奇特的缘故。之后他越想越觉得这郑森不对劲,明明看到他将要对吴伟业不利,居然不喝破。正好殷观国发现郑森脸皮怪异,他也留意到其脖颈中有一道不明显的痕迹,灵机一动,想到这可能是一张面具,上前摸了两下,愈发肯定自己推测没错,遂用力揭下郑森面上的人皮,由此揭破了一桩大秘密。

黄鉴简略述说了经过,道:“后来的事,娘子全都知道了。两件事情的缘起都是为了杀吴伟业,可这竖子总是命大,两次都能死里逃生。柳娘子,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不会就此罢休,吴伟业非死不可。所以我必须得杀了你灭口,才有继续报仇的机会。”

柳如是忙道:“你杀我只为了灭口,可杀了我,你就能安然脱身么?贺公子精明干练,多一条人命,你就多一分暴露的危险。”黄鉴道:“旁人都以为我已经离开勺园,决计不会怀疑到我。况且不是还有一个凶手,叫什么阿三么?就让贺公子去怀疑他好了。”

柳如是见他眼中凶光大露,知道危在旦夕,忙道:“你既然爱淑娘发狂,偏偏忍心杀死未婚妻子的好友么?”

黄鉴不悦地道:“娘子生平恣意豁达,如何到这临死关头,反而看不开了?即便你巧舌如簧,今晚也难逃一死。不过娘子放心……”

他的声音陡然顿住,似乎想将手中的尖锥刺入柳如是胸口,却又迟疑起来,似乎想转过身去,却没有了力气。他的背后陡然冒出一人来,伸手将他一推,他身子一歪,侧倒在地上。柳如是这才看到他的背心插着一把尖刀。而眼前平地里冒出来救了她性命的人,正是多年未曾谋面的景三。

柳如是道:“你……竟然是你,景三?”景三笑道:“柳娘子,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美貌如花呀。这男人深夜在你住处,将你逼在墙上,是想对你不轨么?”

柳如是道:“是你往鱼眼中做了手脚,目的是要毒死郑森?”景三尚不知道死去的郑森是假冒的,道:“是啊。娘子居然识破了鱼眼机关?我还觉得蛮隐蔽的。”

柳如是道:“郑森跟你无缘无仇,你为什么要杀他?难道是因为当年松江之事么?”

景三本来一直嬉皮笑脸,一双眼睛往柳如是胸前扫来扫去,听了这话,脸色陡然变得阴森起来,道:“岂止当年松江之事那么简单?我跟姓郑的仇深似海,郑芝虎死了,他没有儿子,这大仇自然要落在他侄子身上。”顿了顿,又道,“柳娘子原来还不知道,你的第一任夫君吴江周阁老,其实就是被姓郑的害死的。”

当年柳如是雇请了白面、狮峰、景氏三兄弟师徒五人师徒做船夫。到佘山为名儒陈继儒拜寿时,柳氏画舫凑巧与郑芝虎的大船停在同一码头。狮峰因与郑氏有仇,与郑芝虎发生了剧烈冲突,然对方人多势众,白面师徒根本不是对手,被捆起来暴打一顿,还给送了官。白面师徒侥幸出狱后,又受江湖绳伎红娘子挑唆,绑架了郑芝虎所爱的杭州名妓林雪,以人质来要挟郑芝虎就范。不想红娘子机敏狡诈,又暗中将白面师徒与约见的时间、地方告知了官府。最后的结果是,雇佣红娘子下毒的女真人奸细陈锦被逮,白面、狮峰为郑芝虎手下所杀,景大被官兵射死,只有景二、景三跳水逃脱。

然事情还没有结束。郑芝虎因为心爱的女子林雪遭狮峰及景氏兄弟强暴轮奸,发誓要报复。他不知如何知道了白面师徒原是吴江故相周道登派来监视柳如是的心腹,不但悬赏重金协助官府追捕景二、景三,还派人到吴江找到周道登,持刀恶语威胁,要他交出人来,不然就要搅得周府鸡犬不宁。周道登受了惊吓,当场就晕厥了过去,从此卧床不起,一月后即病逝。

其实当时景二、景三正躲在周府,见郑氏海盗习性难改,如此肆无忌惮,连前大明首辅也不放在眼里,料想绝不会就此罢休,遂设法逃了出去,打算离开江南,前去西北投奔农民起义军。郑芝龙势力再大,也到不了那里。然刚离开周府不远,郑芝虎的人便围了上来,景三趁夜色跳船逃走,景二则被捕获。那些人将他绑在船头,用刀将他的肉一道道割下来抛入水中喂鱼。游出老远后,景三还能听到二兄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等到景二只剩下一堆森森白骨,那些人又用铁锤将骨头一一击碎,丢入水中。

景三虽侥幸逃脱,可命运也好不了多少,在郑氏的搜捕中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直到几年前郑芝虎在海战中被刘香杀死,针对他的罗网才彻底松开。他辗转回到江南,想到兄弟三人自小相依为命,最终只剩了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忍不住大哭了一场。正好这个时候,他听到郑芝龙长子郑森已正式拜东林党魁钱谦益为师、要到南京国子监就读的消息。郑芝虎一生未曾婚娶,也无子嗣,郑芝龙不愿意弟弟绝后,将留在日本的次子田川七左卫门过继给郑芝虎为嗣子。这七左卫门,正是郑森的亲弟弟,二人一母同胞。景三心道:“就算我未能亲手杀死郑芝虎,不能到日本杀其嗣子,也要杀死他的侄子,杀死他们郑家中的重要人物,才能解我这么多年来的心头之恨。”复仇遂成为他余生中的唯一念想。

景三到南京后,先设法混入国子监作杂役,打听到郑森爱吃鱼眼,便苦练烧鱼厨艺。等到他能烧一手好鱼、试图进入国子监食堂做厨子时,才知道那里都是大锅菜,有专门做菜的,有专门盛菜的。即使他能在鱼中做手脚,也很难保证有毒的鱼正好被盛给了郑森。而且郑森因为身边总有侍卫,为避免张扬,很少在食堂出现。如此,景三只能另谋它途。

正好不久前郑森陪前国子监司业吴伟业到嘉兴,吴伟业生了重病,留在嘉兴养病。景三见郑森虽返回了南京,但猜想他一定会常去探访吴伟业,觉得这是一个大好机会。遂一路打听来到嘉兴,混进竹亭湖墅打杂,又因烧得鱼好吃而当上了厨子。果然,很快就有今日专为吴伟业举行的送别宴。多日前,管家即开始筹备宴会,宾客座次、酒水菜式等无不提前规划,事无巨细。景三早知道郑森会来,而且将作为贵客会坐在吴伟业和钱谦益之间,便建议将鱼作为主菜。由于鱼头将对准主客吴伟业,一只鱼眼正好对着郑森,料想必将落入其筷底。他自认为计划天衣无缝,而郑森也果然吃下了一只鱼眼。

只是结局稍微有一点出人意料——郑森并没有很快毒发,而是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抖了几下身子,仰坐着死去。大概是因为他没有咀嚼鱼眼,而是整个儿囫囵吞下,鱼眼到了其肚腹,外面的薄膜被消化溶解后,内层的毒素才释放出来,所以有所延迟。但无论如何,景三一番苦心经营,最终得报大仇,欣喜无比。

柳如是听了大致经过,既意外又惊奇。原先她一直以为前夫周道登之死多少跟锦衣卫有些关系——虽然锦衣卫竭力否认这一点,始终强调得到崇祯皇帝允准后才登门“拜访”,那时周道登已经病入膏肓——锦衣卫又是从她这里得知了周氏密室中藏有部分沈万三珍宝,吴江一带谣传周道登被她害死并不是空穴来风,她心中还是有些愧疚。现下才意外得知原来周道登是被郑芝虎的手下吓死,不免暗暗心惊。而最离奇的是,景三费尽心思要杀死郑森为兄长报仇,实际毒杀的是刘香手下,反倒是帮了郑氏一个大忙。世事当真微妙难言。

她也不点破景三所毒杀的郑森是冒牌货色,问道:“你既然杀了郑森,报了大仇,为何不立即逃走,还要留在这里?”景三道:“本来确定郑森中毒死后,我是要立即逃走的。可我又想到了柳娘子,你可是我想了一辈子的女人,也是我生平唯一做梦都想得到的女人。”

当年林雪惨遭白面徒弟轮奸,其实缘起于柳如是。景氏兄弟想要占有柳如是,称对她朝思暮想。景三更是说:“反正柳娘子也是个娼妓,是专门陪男人睡觉的。她睡过的男人不知道有多少,加上我们兄弟,也不算什么。”白面总算顾念旧情,出声阻止,又见徒弟们欲火难息,便指引他们去强暴林雪。柳如是脱难后,曾专程携礼物去探望,林雪却避而不见,后来更是跟随郑芝虎离开江南,回去了福建老家。不过后来一直努力追求林雪的富商汪汝谦出资为柳如是刻书,力邀林雪为《尺牍》作序。林雪也慨然应命,称“琅琅数千言,艳过六朝,情深班蔡,人多奇之”,极尽赞誉之词,足见并未因当年之事而怪罪柳如是,她只是不能面对过去的苦难而已。

景三也不再多言,径直扑了上来,将柳如是按在墙板上,一边将嘴往她脸上凑去,一边嚷道:“不瞒娘子,我今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要占有你的身子。我刚才好歹救了你,今晚……”一语未毕,话音便生生顿住。低头望去,一只尖锥正插在自己肚腹上。

适才黄鉴被景三一刀刺中背心要害,丧失行动能力。柳如是趁机夺过了他手中的尖锥,笼入袖中,想不到此刻居然派上用场。她趁景三一愣之间,已低头从他臂膀下钻了出来。不想才迈出一步,又被他一把扯住了腰带。

景三狞笑道:“娘子以为这样一把小锥子就能伤我么?你再不顺从些,可别怪我用强了。”柳如是道:“这尖锥是地上这个人的,上面淬了各种剧毒。”景三一愣,道:“什么?”

柳如是趁他手上劲松,解开腰带,挣脱掌握,疾步走到门边,道:“另外,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你毒死的那个人,并不是真的郑森,而是郑芝龙仇家刘香的部下。你如果不杀他,郑芝龙父子都难逃毒手。可惜……”

景三大怒道:“我不信……”抬脚欲追,只跨出半步,便软倒在地。

柳如是见他药力已开始发作,急忙奔到楼下,叫醒小楼,又一道出了西泠楼,呼叫巡夜的仆人,告知楼里出了事。等到贺顺、殷观国等人闻声赶到的时候,景三早已毒发身亡,跟被他杀死的黄鉴死了同一处。

贺顺得知原来黄鉴才是毒锥凶手,惊异不已,忙命人去放鹤洲找到姚淑,将她送官。

柳如是道:“等一等!淑娘对黄鉴作为一无所知,这不干她的事。她一个女孩子家,又生得这般貌美,进了大狱,还出得来么?我愿意为她作保。”贺顺想了想,道:“那好,就暂时放过姚淑,不过她可不能再踏进勺园半步。”

柳如是道:“可有派人去追钱公和张溥,将彭莱的真实身份告知?”贺顺道:“隐娘放心,我已经接连派了三拨人,还特意请出了踏白船的能手,乘坐的是巡检司专门缉私捕盗的梭船。最晚不过明日中午,一定能追上钱公和张先生的座船。”

他口中让柳如是放心,自己脸上却深现忧色来。又道:“这西泠楼暂时不能再住了,娘子不如先搬去南苑。”

这一夜,柳如是自然是耿耿难寐。一大清早,便叫了一名仆人,携了酒食,亲自赶来玄妙观,想向那无名乞丐道谢。不料在玄妙观等了很久,也没有见到那乞丐的人影。后来到瓶山阁打听,跑堂说他昨晚天黑前便已经离开嘉兴了。

她心中愈发感慨,便打发了仆人回去,自己独自坐在瓶山阁中饮茶。忽听到外面有歌声道:“屈指数春来,弹指惊春去。蛛丝网落花,也要留春住。几日喜春晴,几夜愁春雨。六曲小山屏,题满伤春句。春若有情应解语,问着无凭据。江东日暮云,渭北春天树,不知那答儿是春住处?”

彼时已是初夏,仍有人款款唱着惜春曲,多少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味道。愈发思绪飘渺,无处着落。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忽有人走到她身旁,问道:“你就是柳如是么?”

柳如是抬头一看,是个十八、九的陌生少年,生得颇为清秀俊朗,却是满面通红、横眉怒目,看上去来意不善,便随口应道:“你有事么?”

那少年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刀,拍在桌上,道:“我是来找柳如是报仇的。你到底是不是她?”

柳如是吃了一惊,问道:“你是谁?”那少年道:“看来你就是柳如是了。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姓宋名友,你害死了我哥哥,我今日要杀你,为他报仇。”

柳如是道:“你哥哥是谁?如何会为我害死?”宋友道:“我哥哥叫宋良。你这么快就忘了么?”

柳如是本可以立即出声呼救,但她却没有这么做,只淡然坐在那里。她甚至不再注视如临大敌一般的宋友,将头转向窗外——

小雨淅淅沥沥,如幕如织。春日飞花已经过去,夏季梅雨悄然来临。纵使世人钟爱春天,却无力挽留住每一次的季节更迭。幸亏美好的不只是花开满树,也有绚烂过后,尘土中的一缕幽香。槜李树上结出了累累果实,李子虽才刚刚成形,青涩中却充满了未来收获的希望。

年年风雨尽平生,梦里春晖作意行。惹起鸳河半江水,愁人自此不胜情。

对她而言,这个逝去的春天有着特别的意义。人们总说“光阴似水声,迢迢去未停”,时间可以令一切蒙上灰尘,可总有些东西是历久而长新。牵在她手中的所有的人生、所有灿烂或是阴晦的日子,都因为这绵绵细雨而变得清亮起来。她背负着自己的情感,前行的步履注定变得沉重而迟缓。

崇祯十四年五月初八丑时,正值人体精气发生之时,张溥坐在舱中灯下写信,忽觉身子不适,刹时脸色惨白,冷汗直冒,连笔也握不住,就此倒下。钱谦益闻讯急忙赶过来,张溥已然肚腹破裂而死。这位一生历经忧患与磨难的复社领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月甚明,我将行矣。”带有一种落定尘埃的从容和宁静,与他平日张扬个性大不相符。

钱谦益惊痛之余,急命召集复社骨干速来商议后事,这才发现张溥心腹侍从彭莱人不见了。船夫称他在午夜时分离开了座船,再也没有回来。两个时辰后,贺顺侍从乘坐巡检司快船赶到,告知彭莱实为女真人奸细,众人这才恍然明白,张溥多半是为彭莱所毒害。钱谦益忙命人报官,发出图形告示,缉捕彭莱。

嘉兴民间有“五月里死来挑黄泥”的说法,人们对五月非常忌讳,在五月里故世也被视为不祥和命苦。之前张溥曾慕嘉兴才女黄媛介才名而欲聘之为妾,却遭其拒绝。黄媛介还说:“我以张公名士,欲一见之。今观其人,有才无命,可惜也。”称张溥“有才无命”,有短命之相,想不到一语成谶,居然应验。倒是黄媛介本人否极泰来,其未婚夫杨世功终于从外地漂泊归来。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结为夫妇。

而正如柳如是所推测的那样,毒害张溥的凶手正是彭莱,彭莱的真实身份是女真人奸细。他本名马鸣佩,籍贯山东蓬莱,母亲则为绍兴人氏。幼时举家迁居辽阳,成人后为诸生。他见女真人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比暮气沉沉的大明王朝更具蓬勃朝气,遂投靠了皇太极,被授工部启心郎,直文馆。文馆长官名沈文奎,也是个归顺汉人书生,极受皇太极倚重。沈文奎熟读史书,很清楚明朝国力强大、人口众多,满清要想与其争锋,只有等明朝内部自己先乱作一团麻,遂向皇太极献挑拨大明内部党争之计。当年努尔哈赤得以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正是得益于万历一朝的党政及政治腐败,皇太极欣然同意。正好马鸣佩会讲一口地道的绍兴话,遂被选中。

马鸣佩化名彭莱,来到大明京师北京,以绍兴师爷的名头顺利投靠到内阁大学士温体仁麾下为幕僚,因精明能干,智计百出,很快得到温氏的信任。再巧不过的是,温体仁又选中彭莱作为内应派去跟随复社领袖张溥,负责监视复社的一举一动。他潜入大明的任务就是挑拨内阁和东林、复社相斗,以温体仁心腹身份混到张溥身边后,虽是误打误撞,反而对局面更加有利。他不断将复社的言行添油加醋地报告给温体仁,又利用促人亢奋烦燥的药物来影响张溥的决策。事情进行极度顺利,温体仁执政期间,将所有的精力和内阁资源都用在了打击东林、复社上,大力构陷排挤东林出身的大臣。而当东林复社岌岌可危、钱谦益被逮捕下狱、张溥被崇祯皇帝亲自下旨严究时,彭莱又将温体仁的弱点告知张溥,从而令东林、复社成功反击,联络阉党,一举扳倒了温体仁。

另一方面,温体仁八年苦心经营,虽然意外倒台,但他在位时机谋深刻,早安排好了后招,其门生薛国观继任为内阁首辅,继续遥控彭莱,命他严密监视张溥等人行踪。当日郑森随吴伟业来到嘉兴,张溥亦不敢轻易怠慢,命最得力的侍从彭莱陪其前往烟雨楼游览。彭莱本极不情愿,因为他知道当日慕云楼秘密会议极为重要,涉及复社对付首辅薛国观之大计。他若不能参与会议,便不能及时将复社的计划报告薛国观。而薛国观不似温体仁那么信任他,曾几度派人数落他,说不定会将他是温体仁安插在复社中的内奸一事泄露出来。然而张溥之命亦不可违,不得已,他只得陪郑森等人出来游玩。

至于吴伟业半途追来,则是个意外。薛国观特别交代过彭莱,最紧要要对付的人有两个:一是张溥,二是吴伟业。张溥因是复社领袖,众望所归,自然排在首位。而吴伟业能排在次位,并不是他是张溥的入室弟子,也不是因为他在复社中的地位,而是因其才华过人,为崇祯皇帝激赏,薛国观担心他终有一日会获大用。正好到湖心岛后,彭莱因《绿牡丹传奇》一事陪吴伟业到钓鳖矶找沈德符理论,见谢三宾因急于知道柳如是下落而揪住吴伟业不放,灵机一动,便借劝架之机上前,用藏在指环上的暗针往谢、吴手腕上各刺了一下。这一招他已练过千百次,极为娴熟。谢三宾本是机警之人,正倾心与吴伟业纠缠之时,竟是没有觉察。那暗针上淬有令人呼吸心跳加快的药物,发作得极快,谢三宾和吴伟业在药力驱动下,当众大打出手,现场一片登时混乱。这本是彭莱想要的效果——挑拨复社与他人相斗——然争斗过程中又有士子钱度和书商黄鉴复仇之举,则非他所能预料。

而东林复社与阉党联合倒薛一事,彭莱未参与会议,又一直受命照顾受伤吴伟业,竟不得预闻详细计划。他后来才知道是王微、柳如是先后向张溥告知有女真奸细挑拨党争一事,张溥虽然不信,却也多少生了警惕之心,不再通过侍从往南北传达指令,改由复社成员代劳。等到彭莱得知一些内幕时,薛国观已被罢官免职,不久又被赐死。这一事件,给复社带来了执政的希望,却给彭莱带来了极大的危机。

原来薛国观临死前除了怨恨吴昌时外,也怨恨彭莱,怪他没有及时将复社行动禀报。薛家人得知彭莱是前首辅温体仁安插在复社中的内应外,也没有向复社告发,而是找到彭莱,要他利用便利之机杀死吴昌时为薛国观报仇,并威胁说,如果他不这么做的话,就要将他奸细的身份告知张溥。

彭莱原是满清派往内地的奸细,混在温体仁身边,却又被温体仁当作心腹派到张溥身边,有着双重内应的身份。他受到薛家人威胁后,知道无论自己从不从命,都不可能再继续在复社呆下去了。况且大明内外交困,天下已有土崩瓦解之势,遂决意杀一个复社重要人物,然后逃回辽东。这个重要人物,自然就是张溥。

尤其可气的是,彭莱毒杀张溥后,一路疾速北上,到京师后公然去找吴昌时。彼时吴昌时尚未收到张溥死讯,以为彭莱当真是张溥派来的,应其要求,领其去拜见新任首辅周延儒。之后,彭莱才从容逃离京师,经山海关出关,回东北向满清复命。他随即恢复本名马鸣佩,甲申之变后随清兵南下,因军功官任大清江南总督,与江南诸多反清义士如李长祥、陈子龙等人又有一番交锋,这是后话。

由于彭莱逃走前布下了一招暗棋,吴昌时本人被认为是毒害张溥的真凶,许多人将其公然记入史籍。而新任首辅周延儒得知消息后,亦痛失强援,惋惜道:“张溥奈何遽死!”然又对座客道:“张溥死,我方好作官。”座客很是惊异,问道:“庶常吾道干城,公何为出此言?”周延儒便出示两册纸卷,告知道:“此皆张溥所欲杀者,教我如何杀得尽?”见者无不骇然。后人有诗吟诵此事道:“二册书成注复删,莫防灯下鬼神环。西铭夫子郢都主,生死荣枯一笔间。”又云:“月堕西江歌舞阑,中原一片血沉丹。故人昨夜魂游岱,相国方言好作官。”

张溥死后,远近赴吊,哭多失声,海内会葬者万人,连一向与东林、复社不合的马士英也前去吊唁。众友人撰文作诗,纷纷哭祭,如陈子龙作诗云:“江城日日坐相思,尺索俄传绝命辞。读罢惊魂如梦里,千行清泪不成悲。”名儒黄道周为张溥作墓志铭,其文云:“念我哲人,喟焉发慨。西无华峨,东无泰岱,人无天如,精华尽晦。”

张溥生前享有大名,死后犹有波澜,仍受到某些朝臣及奸人攻讦。在新上任的内阁首辅周延儒的大力斡旋下,事终得解,崇祯皇帝特意下诏征其遗著。只是复社失去领袖人物,声势大不如从前,从此走向衰落。

张溥生前无子,只育有一女,由张采做主许给嘉定侯岐曾之孙侯檠为妻。另收养了一子一女,均早亡。张溥殁后,其妾生一遗腹女,亦很快夭折。钱谦益、张采等人将其次兄张泳之幼子立为后嗣,钱谦益为取名其永锡,字式似。然张溥身后家族急剧衰落,甚至发生了仆人陈三欺压张溥原配妻子王氏及继子张永锡的事件,后来还是吴伟业出面,整顿家法,才迫使陈三交还其霸占张家财产。

同年六月初七,东林党魁钱谦益在松江泖水设彩船,以正妻礼仪迎娶名妓柳如是为如夫人。当日,接到喜帖前往道贺的绅士和看热闹的平民百姓挤得人山人海。钱谦益本人更是返老还童,喜笑颜开。众多门生侍奉在一旁,其中也有刚刚逃脱大难的郑森。

当日书商黄鉴识破假郑森的奥妙后,郑芝龙部下杨英、冯锡范即派出大量人手搜寻真郑森及另一失踪侍从施琅的下落。二人甚至不惜向江左总督朱大典及应天巡抚郑瑄求助,借得官府力量在江南一带进行了拉网式搜索,还是未能寻到有用线索。郑芝龙得知消息后,倒也冷静,只道:“森儿果真落入敌手的话,刘香一定会带着他来找我的。不妨坐观其变。”果然不出半月,刘香身披斗篷,仅带几名侍从,公然到福建总兵府拜访郑芝龙。

彼时施琅生父施大瑄也在场,先急着问道:“五哥,我家琅儿可是也落入了你手?”刘香道:“不错,施琅也在我手中。八弟,你这儿子可是比那班脓包侍从精明多了,是第一个发现掉包后的大公子不对劲的。”

施大瑄道:“琅儿人可还好?”又意识到郑森也在对方手中,忙改口问道,“大公子人可还好?”刘香道:“好说不上,但都还活着。当年我们结拜为兄弟,发誓要同甘共苦,大哥和八弟的儿子即是我的儿子,我打一下、骂一下,也不算过分吧。”

郑芝龙这才问道:“你要怎样,才肯放了森儿和施琅?”刘香道:“一命换一命,你郑芝龙换郑森,你施大瑄换施琅。”

郑芝龙哼了一声,道:“老五,你是个精明人,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刘香道:“那么大哥和八弟就等着为郑森和施琅收尸吧。”

郑芝龙冷笑道:“你今日进来这里,难道还想活着出去么?”刘香道:“当然没想过。我其实早该死了,又多了这几年,也算值了,况且还有你们二位的大公子陪葬。”又道,“不劳大哥动手,我自己来。”从怀中掏出一柄尖刀,便欲往自己胸口插去。

施大瑄忙道:“五哥,等一等!”踌躇片刻,道,“我愿意以我的性命自己来换回琅儿。五哥,只要你肯放回我儿,我愿意当场在你面前自尽。”

郑芝龙拍案道:“八弟你做什么?还不快些退下!”施大瑄急道:“大哥,你子嗣兴旺,儿子众多,不在意森公子一个,我可是只有琅儿和显儿两个儿子。琅儿要是有意外,我如何向他娘亲交待?”

郑芝龙大怒,挥手命亲兵将施大瑄扯出堂去,看管起来。

刘香见到这一幕,哈哈大笑,扯过身后一名侍从,道:“哼,哼,你看见了么?你老子当年为了追逐名利,断然抛弃了你母亲和你尚未出生的弟弟。而今为了保住权势,连你的性命都不顾。你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个姓郑的人而已。”

一边说着,一边掀开侍从头上的斗笠,又扯下他身上的斗篷及眼罩来。那侍从不是旁人,正是郑森,只不过双手被缚在身后,口中塞了口枚,说不出来话而已。

堂上一时大哗,众亲兵急忙拔出兵刃,抢过来营救大公子。刘香非但不阻拦,反而退开两步,笑道:“大哥,我将你的大公子还给你,不过他眼下可知道你六亲不认的真面目了。”

郑芝龙见郑森已被亲兵救出,爱子看上去并没有受伤,微微松了口气,又问道:“施琅人呢?”刘香道:“他人就在外面。今日一别,再见无期。大哥,我在地下等你,等着看你会死在什么人手里。”

他来总兵府之前,死志已决,话音一落,便果断握刀刺胸而死。其侍从也均效仿主人,抢在亲兵上来擒拿前自杀,情状甚是惨烈。郑芝龙竟一时呆住,直到郑森过来参见,才回过神来。再派人到总兵府外,果然在一顶空轿子中找到了手脚被绑施琅,亦是完好无损。

许久之后,郑芝龙尚不能猜透刘香最后当面自杀谢幕的真实心意。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在他和长子郑森、以及部将施大瑄之间留下了极为隐晦的芥蒂,要日后才会显露出来。

逃过一劫的郑森似乎并没有将遭刘香绑架一事放在心上,甚至主动为侍卫杨英、冯锡范等人求情,镇定与冷静远远超过了他的年纪。他在与新婚妻子董酉姑洞房花烛后不久,便启程返回江南,好继续学业,正好赶上了恩师钱谦益大喜的日子。

人们聚在泖水边上,欢声笑语。忽有箫鼓声乐响起,闻声望去,一艘装饰得五彩缤纷的画舫缓缓朝码头驶来。船中端坐的新娘娇媚艳丽,如鲜花丛中的彩蝶,引起沿岸一片喝采声。

大多人尚不知道钱谦益如此大张旗鼓迎娶的就是名妓柳如是。有人憋不住问道:“请问钱翁,新娘是何方仙姑临凡?”这位为幸福所陶醉的白发新郎却顾左右而言他,笑道:“请诸公稍候,我会亲自为诸位引见新夫人。”

画舫临近时,钱谦益便过去将新人迎上彩船,这才高声宣布道:“将与老夫结为百年之好的美人,就是佳人兼才子,艺苑篷山第一流的柳隐柳如是。”

这一宣告,竟引起了意想不到的轰动效应!钱谦益虽然仕途不顺,在名利场中几度沉浮,终究是声名卓著的大才子,在士林中深孚众望。堂堂东林党魁动用如此铺张的大礼,邀集了众多达官巨绅,隆重迎娶的原来是一个妓女。如此蔑视礼法,可谓“亵朝廷之名器,伤士大夫之传统”。而被骗来捧场的官绅们,等同于间接承认了这桩婚姻。一时间,物议沸腾。赶来看热闹的老百姓也火上加油,大肆笑闹,纷纷拣砖取瓦,掷打彩船,整个湖面都沸腾起来。

而钱谦益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丝毫不以为意,在舱中“吮毫濡墨,笑对镜台,赋催妆诗自若”,挥笔写道:“买回世上千金笑,送尽生平百岁忧。”其欣喜珍惜之情跃然纸上。而柳如是见钱谦益为了她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且无怨无悔时,得到了极大的心理满足。她终于获得了大树底下的安全感。

然而这欢愉仅仅是个人的情绪。当她看到岸上人们心急火燎、戾气尽现时,意识到他们所发泄的不满及怒气并非仅仅是针对她和钱谦益的婚姻,这是与时代变革相通的气息,一场惊天大风暴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