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车辙马迹,经纬四极
中国锁具历史悠久,早期多为竹、木结构,起源于门闩。著名巧匠鲁班在门闩基础上改进创制了木锁,于木栓内设堂奥机关——在木栓上挖一圆孔,内装上下两根圆木柱,只有专制的铜钥匙才能打开木柱,由此打开木栓。在这之前,钥匙均为鱼形,鲁班则将钥匙改制为Z形,大大提高了保密性,由此开启了锁具机巧之纪元。
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
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
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
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
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
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
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
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
驰情整巾带,沉吟聊踯躅。
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
——《古诗十九首·东城高且长》
周瑜被曹操逮捕后,并没有送去洛阳县或是河南尹,或是司隶校尉府,而是径直带到了西园军营。此时夜色已浓,曹操也没有立即审问周瑜,只下令将他绑在囚室的刑柱上,便率人离去。
周瑜开始尚不明究竟,他头上套了黑布,口中亦塞有麻核,无法出声询问。临进军营的一刹那,才蓦然恍然大悟——
这一定就是铜脸男子所称的“大大的惊喜”。对方竟设法杀了舞阳君何云,而周瑜刚好到过张府,由此成为重要嫌犯。之前张府门仆大叫着追出,大概就是发现何云已死,想拦截住周瑜。
但疑问随之而至——铜脸男子既说“惊喜不日即到”,表明他已知道官府一定会立即找上周瑜,那么追查传国玉玺一事又该如何进行?还是说,铜脸男子只是要让周瑜吃点苦头,比如像他现下这般再度被绑在刑柱上,而之后周瑜自有办法证明自己无罪?
另一处更大的疑问是,张府戒备森严,腾云楼处于腹心之地,铜脸男子又是如何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杀了何云?之前何云骤然露出警觉之色,随即将周瑜送走,是不是觉察到帘外有人,而那人正是凶手?
他越想越是困惑,然既无朋友可以商议,也无法询问经过情形到底如何,只是被孤零零地绑在柱子上,忍受着难以名状的折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听到外面有人争吵,竟是袁绍和曹操的声音。
袁绍道:“笑话,这军营还有我袁绍不能去的地方吗?我一定要见见周瑜。”
曹操道:“臣是为校尉君着想,周瑜涉案非轻,之前校尉君又跟他甚为亲近,目下犯人尚未录取口供,袁校尉若是见他,怕是有人说闲话,还是等何大将军亲自派人来审讯为好。”
袁绍平日以宽厚温淳知名,但对曹操却始终态度不大好,怒道:“既然逮捕了犯人,又带来了军营,就该立即审讯,以防他还有同党,以及同党闻讯逃脱。”顿了顿,又道,“如果曹校尉不放心,就跟我一起进去好了。”
曹操道:“如此,臣便无话可说了。”
袁绍大踏步进来,命人取下周瑜身上黑布、麻核,径直问道:“周瑜,我问你,是你杀了舞阳君吗?”
周瑜道:“不是。臣只是刚好到张府拜访舞阳君……”本想说袁蜜可以做证,转念想到死者何云非等闲之辈,既是大宦官张让儿媳,又是何太后及何大将军之妹,此案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还是尽量少牵涉旁人为妙,遂吞下后面的话,续道:“我辞出时,舞阳君人还好好的,张府婢女可以做证。”
曹操冷笑道:“你当然要这么说了,因为你将婢女一道杀了。”
周瑜先是一怔,随即问道:“杀人是极重的罪名,更何况是连杀二人。曹校尉一再指认是我杀人,可有凭据?”
曹操便命人取来一柄带血的长剑,却是周瑜的佩剑,当日被那铜脸男子收去,对方一直未曾归还。
曹操道:“这是你的佩剑吧?上面刻有一个‘周’字。”
周瑜道:“是。可此剑早前已经失去,我入张府时,并未携带兵刃,门仆可以做证。”
曹操道:“外人不得携带兵器入张府,这一点,我倒是相信。但极可能是舞阳君替你找到了失剑,想要归还于你,你却用这柄剑杀了她,又杀了在场的婢女灭口。”
周瑜道:“杀人总要有动机,说起来,舞阳君还对我有恩,我为何忽然起意杀她?再说了,我如果用自己的佩剑杀了人,为何还要将佩剑留在现场?”
袁绍忙道:“不错,这是两个重大疑点。”
曹操道:“料想周瑜也不会说实话,我来替袁校尉解答困惑。当日周瑜在永和里被里正指认,我当场将他抓捕。结果途中遇到舞阳君,称周瑜是她的朋友,强行带走了他。后来我才知道这是舞阳君的谎言,真实情况是,周瑜英俊潇洒,舞阳君一眼看中,想让周瑜做她的男宠。以我所观察,周瑜是不以为荣、反以为耻的那类人,一定就此怀恨舞阳君。而今张府上下都拿他当舞阳君男宠看待,他愈发觉得愤恨,今日一时忍不住,便杀了舞阳君。”又道:“至于第二个疑点。张府非等闲之地,周瑜不可能携带兵器出府,也来不及掩藏,只能先行脱身而去。”
周瑜忙道:“没有的事,我根本没有杀人。”
曹操道:“张府上下都力证除了你周瑜之外,再无旁人进过腾云楼。而案发后,门仆听到叫喊,追将出来,你还策马逃走,可有此事?”周瑜道:“我是策马离开,却不是逃走。”
曹操道:“周瑜,我劝你早些坦白,也少受些皮肉之苦。”
周瑜见情况对自己极为不利,忙道:“袁校尉应该知道我去找舞阳君是为了什么事,校尉君也相信我杀人吗?”
袁绍道:“张府非等闲之地,别说普通人,就是身怀绝技的江湖游侠也难以逾越一步。你是唯一进过腾云楼的人,现场又有你的兵器,令人没有理由不怀疑你。”叹了口气,转身自去了。
曹操很是得意,命人将对话记录下来,作为讯问结果飞送大将军府。
周瑜道:“等等,你们不能将我绑在这里秘密审问,至少要上公堂,召齐证人对质。”
曹操冷笑道:“你杀的不是普通人,还想上堂公开审讯?这不是让何太后和何大将军丢脸吗?杀死舞阳君时,你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命人重新以麻核塞入周瑜之口,防他害怕受不住刑罚而先行咬舌自杀。又命守卫将木桎抬高数寸,好让犯人更加痛苦,笑道:“上次你能挺十二个时辰,这次看你能挺多久。”幸灾乐祸地嘲笑了一番,又命道:“没有何大将军手令,任何人不得再进这间囚室。”这才扬长而去。
周瑜暗道:“以目下情形看来,只怕我难逃一劫。那奸人到底作何想,为何掳了小乔迫我寻找传国玉玺,转身便以如此大的阴谋陷害我?我身陷囹圄,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百思不得其解。但肉体的痛楚越来越深。他几次出声呼叫,想要解手,但苦于嘴中塞了麻核,喊叫不出来。
好在这次没有过十二个时辰那么长,仅过了一个多时辰,便有一名中年文士进来。他看起来甚是温和,一进来就命人将周瑜从刑柱上解下来,绑缚也去了。周瑜道:“多谢。我想先解个手。”
文士忍不住微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他又觉得失态,忙咳嗽一声,正正姿态,命守卫带周瑜出去解手。
周瑜方便完,又重新被带回囚室,问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文士道:“我叫陈琳,是何大将军的主簿。”
周瑜道:“啊,你便是大名士陈琳陈孔璋?我在江东,亦久闻你的大名。”
陈琳笑了笑,道:“先说正事吧。何大将军不相信是周瑜君杀人,但目下所有的证物、证人、证词都指向周君,几乎可以说是铁证如山。何大将军命我来问周君,你可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你未曾杀人?”
周瑜摇头道:“没有证据。但只要何大将军信任我,这就足够了。如果何大将军放我出去,三日之内,我必能找到真凶。”
陈琳讶然问道:“周君知道真凶是谁?”
周瑜便从怀中掏出铜脸男子画像,道:“这个人,即使不是凶手,也必与凶手有关。”
陈琳道:“我已经看过之前袁、曹二位校尉君讯问周君的笔录,没有详细记录行凶的过程。”
周瑜摇头道:“我没有行凶杀人,而且之前我根本没有机会讲出经过。”
陈琳道:“那好,就请周君将经过情形叙述一遍,书吏会如实记录下来。”
周瑜便从乔婧被铜脸男子胁持讲起,一直到后来自己与河南尹袁术之女袁蜜为追寻传国玉玺线索去找舞阳君何云等。
陈琳道:“这么说,一切都是那铜脸男子在捣鬼。可他既然要周君去寻传国玉玺,且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为何又要用周君佩剑杀人,以此来陷害你?”
周瑜道:“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陈先生是当世高人,也许能明白其中奥妙。”
陈琳道:“这铜脸男子窥测传国玉玺,明显有不轨野心,杀了舞阳君,或许是想挑起事端,引发争斗……”
周瑜奇道:“争斗?什么争斗?”
陈琳微微侧头,沉吟半晌,才道:“告诉周君也无妨。舞阳君身份特殊,既是何太后亲妹,还是张常侍儿媳,算是外戚和宦官的纽带。而今她被人残忍杀死在家中,凶手是周君你,至少证物和证人证词显示是这样。宫城内外,不少人知道何大将军瞩目于周君,是他信任器重之人。在旁人眼中,早将周君看成了何大将军的心腹,而今你杀了张常侍的儿媳,宦官们会怎么想?难免会联想到何大将军身上。”
周瑜惊问道:“难道宦官们会认为是何大将军指使我杀了舞阳君吗?舞阳君可是何大将军的亲妹妹。”
陈琳道:“并非同产亲妹,只是同父而已。周君大概不知道,何大将军厌恶宦官,但何太后和舞阳君,还有车骑将军何苗,他们三位同产,都是亲近宦官的。除了因为舞阳君是宦官儿媳外,何太后当年得保皇后之位,也是全赖宦官之力。”顿了顿又道:“这铜脸男子一定熟知宫廷秘事,也许他的主人就是宫廷中人,竟能想到以杀死舞阳君来挑起争斗。目下宫中炸了锅,张让张常侍哭着请求何太后将周君碎尸万段,何太后也有此意,若非何大将军一再力谏,怕是周君早不能活着站在这里了。”
周瑜蓦然醒悟,道:“所以何大将军目下处于两难境地,他明明相信我没有杀人,却不得不屈从于压力,要将我正法,以正视听。”
陈琳道:“不错,是这样,周君能体谅何大将军的难处就好。目下董氏已败,何大将军这方与宦官势力冲突日益激烈,奸人选择这个时候杀害舞阳君,明显是要进一步激化矛盾。这里面虽有大阴谋,但那铜脸男子也分明有刻意针对周君之意,这一点,我就想不通了。而且那张府内外戒备,铜脸男子又是如何下的手呢?”
周瑜道:“敢问陈先生,张府比起这西园军营如何?”
陈琳一怔,随即答道:“西园驻有八部校尉,每部五千人,总共超过四万禁军。张常侍势力再大,也不及西园一毛。”
周瑜道:“这便是了!西园军营如此森严,那铜脸男子依旧能带同我出入,且事后不留下痕迹,连西园总领袁绍袁校尉也追查不到。区区张府,对他而言又算什么?”
陈琳一怔,随即叹道:“想不到周君能用之前的疑点来解释现下的疑点,实在妙不可言。不错,这是极为有力的自辩。”又拿起画像,自言自语道:“这铜脸男子到底是什么人,能如此手眼通天,出入军营、张府如履平地呢?”
忽有一人进来道:“这个人,何大将军和袁校尉都不认得,算什么手眼通天。”却是袁绍幕僚午远到了。
周瑜忙问道:“午先生可捕到了张氏兄弟?”
午远摇了摇头,道:“张氏兄弟失踪了,想来不是遭人灭口,便是已经潜逃。不过这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这铜脸男子手段再高明,也需要有人做内应。张氏兄弟就是他在军营监狱中的内应。”
周瑜心念一动,问道:“莫非午先生认为奸人在张府中也有内应?”
午远点了点头,道:“各位想想看,当日周瑜被带来这里拷问,事后追查,竟查不到蛛丝马迹,所有人都声称没有见过外人出入军营。若不是袁校尉相信周瑜为人,旁人不免以为他在胡说八道。再看今日之事,周瑜明明没有杀人,但所有证据、所有人证都指向他,他百口莫辩。这两件事,何其相似,明显是同一奸人所为。”
周瑜闻言大喜,道:“多谢午先生信任我。”
午远却道:“我对周君一无所知,谈不上信任,只是就事论事而已。这两件事前后相连,一定涉及极大的阴谋。”一边说着,一边朝身后望去。
周瑜起初不明所以,待看到墙上的滑板时,这才恍然大悟,隔壁一定还有旁人在听审。
又有人大步进来,却是大将军何进到了。他面色极为难看,也不多言,挥手命陈琳、午远退出,手抚剑柄,森然道:“刚才的话,我在隔壁都听到了。但无论怎样,太后命我务必带着你的首级去见她。周瑜,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周瑜本以为生机已现,却不想仍是如此结局,很是气愤,道:“我死不足惜,但杀害舞阳君的凶手就此逍遥法外,舞阳君地下有灵,该何等痛惜!何太后爱惜亲妹,也不能罔顾事实,滥杀无辜。”
何进道:“事实就是,所有证据都指向你周瑜,不由得太后不信。”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拔出剑来。
周瑜见势不可挽,便道:“既然大将军已决心杀臣,臣也只能认命。但臣有一个请求,臣死后,请大将军务必派人继续追查铜脸男子,营救小乔。”
何进道:“这就是你最后的遗愿吗?乔婧是乔公孙女,我一定会尽力营救。”
周瑜道:“多谢。”退开两步,转身背朝何进跪下,道:“动手吧。这就请何大将军斩下臣的首级,带入宫中向太后谢罪吧。”
想到乔婧生死未卜,而自己也即将身首异处,再也不能与她相见,不由得满心凄凉,几乎就要落下泪来。转念又想到世事多艰,自己出身富贵,已比艰难谋生的寻常小民好了不知多少倍,遂收敛泪意,勉强露出笑容。心道:“此生能结识孙策、小乔,也算无悔了。”
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觉长剑砍下,忽听到金刃滑动之声,转头看去,何进竟已收剑入鞘。
周瑜奇道:“大将军……”何进道:“你起来。”来回踱了数圈,这才道:“适才你说如果我放你出去,三日之内,你必能找到真凶,可有把握?”周瑜点了点头。
何进道:“可能正如陈琳所言,这件事,是要挑起我和宦官相斗。而今太后也对我不满,我实不便再出面。我放你出去,三日之内,你交出真凶给我。如若不能,我仍然要砍下你的人头,向太后赔罪。”
周瑜道:“是,多谢大将军。”
午远忽不顾卫士阻挠,再度冲进囚室,道:“大将军,臣有一计……”
何进因其是袁绍心腹谋士,也颇为客气,问道:“午先生有何妙计,但说无妨。”
午远道:“而今世人皆以为是周瑜行凶杀人,何大将军顶住巨大压力,愿意放他出去追查凶手,此等胆识,令人佩服。只是公然行事的话,不免引人议论。何不一切秘密从事?暗中派人送周瑜出营,不露其事,对外则称他坚决不肯认罪,受不住酷刑,人已昏死过去。”
何进便对着墙壁问道:“袁校尉,陈先生,你们以为如何?”
不一会儿,袁绍和陈琳鱼贯而进,齐声道:“这是个好主意。”
何进便道:“那好,就依此计行事。我会回禀太后,说此案仍有疑点,需再行审讯,但周瑜人已受刑昏死,只能再等几日了。袁校尉,你调派心腹人手封锁监狱,除了我本人,任何人不得入内。”又森然道:“这件事,只有我们五人知道,如果走漏风声,诸位该知道后果如何。”
周瑜道:“但奸人一方势力不小,我还需要我朋友及袁校尉的帮助。”
袁绍忙告道:“周君,你的朋友目下都在军营中。”
原来孙策等人从乔府仆人口中得知周瑜被禁军逮捕后,便联同袁蜜连夜赶来军营,要求见周瑜一面,却被军士拦住。袁蜜大吵大闹不已。袁绍因侄女之故,便勉强放众人入营,却不敢违令带他们去见周瑜,只命软禁在军帐中。
周瑜闻言大喜,忙道:“那好,这就请袁校尉带我去见他们。”
午远却道:“不行。奸人在军营中应该还有内应,周瑜一旦露面,便会被奸人知晓。而且周瑜也不能找自己的朋友帮忙。目下他们留在军营中,反倒是最好的幌子。”
孙策等人闯来军营,无非是想见周瑜一面。如果他们始终徘徊于军营中,就表明周瑜人还在监狱,的确是绝佳的掩护。
周瑜亦觉有理,踌躇道:“但奸人身份非同小可,凭我一人之力……”
午远立即自告奋勇道:“我愿意与周君一道追寻真凶。”袁绍忙道:“我再挑数名精干人手,充作二位侍从,从旁协助。”
何进遂道:“那好,就这么办。”又正色告道:“周瑜,我可是为你冒了不少险。三日,你只有三日时间。如果三日内你还找不到凶手,我可就要取你的项上人头了。”
周瑜点了点头,换上戎服,打扮成大将军卫士,与午远一道随何进车骑出营。袁绍自留在军营善后。
出来军营时,天光新亮,晨鼓已响,竟是一夜过去了。到了大将军府附近,周瑜等人才离开队伍,寻了一个隐蔽地方,换上事先准备好的便服。
午远问道:“除了画像之外,周君手上可还有什么线索,所以才如此有把握?”
周瑜道:“目下我不能多言,但我确实有条重要线索,只是时间紧迫,不能用常规法子,需要用些厉害手段。”
午远道:“只要能查到真相,手段激烈些也无妨。”
周瑜道:“那好,午先生可知典军校尉曹操住在哪里?”
午远“啊”了一声,惊异之极,问道:“周君为何忽然提及曹校尉?莫非怀疑他牵涉此事?”
周瑜道:“不错,我敢肯定曹操一定牵涉其中。”
午远道:“那你为什么适才不当面向何大将军告发?”
周瑜道:“因为我并没有确凿证据来指证曹操。而这是我救出小乔的唯一线索,一旦打草惊蛇,后果不堪设想。午先生,我看你神色古怪,指认禁军首领人物也非同小可,如果你现下想要退出,我也不阻拦。”
午远忙道:“周君如此坦诚,为我生平仅见。我适才惊异有加,实是因为我与曹操有旧,而今并不方便再见到他。而且昨夜曹操当值宫中,此刻应该还没有离宫,你我不可能在他家遇到他。”
周瑜道:“我是去找曹操爱妾,不是找曹操本人。”遂往曹府而来。
曹操祖父曹腾原是大宦官,在步广里有一处豪宅,虽然曹氏势衰,宅子还在,只是有些破旧了。
到了曹宅附近,周瑜命侍从以乔府名义诓骗曹操爱妾卞氏出来。卞氏听说乔媖邀请自己急赴乔府,信以为真,告知侍从道:“我曾听夫君说起小乔遭人绑架,乔府与夫君有故,我还正想要去乔府安抚大乔呢。”又见天色尚早,迟疑道:“我夫君受过乔府大恩,而今他在皇宫当值未归,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不如等我禀报过他后,再与他一道赶赴乔府。”
侍从道:“大乔有急事找娘子商议,人命关天,请勿迟疑。”
卞氏闻言,急忙随侍从出来,正待登上自己的车子,却被侍从自后面拦腰抱住,横上马背。侍从自己随即飞身上马,风驰电掣而去,瞬间便没了踪迹。
曹府车夫这才反应过来,大叫道:“抢人啦!抢人啦!”
曹府下人闻声而出,却是手足无措,全府登时乱成一团麻。
周瑜、午远均未走开,只躲在远处暗中观察。
午远道:“这卞氏原是琅琊开阳人氏,就是洛阳南门开阳门那个开阳,出身倡家,世操卑贱职业,以声色谋生。后来家庭出了变故,四散飘零,卞氏流落到谯地,以卖艺为生。当时曹操受宋皇后遭废一案牵连,免官还乡,在城外筑起别墅,读书放猎,自娱自乐。机缘巧合下,他见到了才色过人的卞氏,十分爱慕,遂纳为侍妾,自此一日也离不开她。一年前曹操受征为典军校尉,不带正妻长子,只携卞氏及所生幼子上任,在谯地一时传为笑柄。”
周瑜道:“午先生对曹操家事倒是了如指掌。”
午远道:“年轻时交往多些,而今早已疏远了。”又想起一事,问道:“曹操与乔玄乔公有旧,这我知道。但周君目下亦与乔府走得极近,曹操一定知道这一点,为何还要用乔府的名义诓骗卞氏出来?”
周瑜道:“这正是关窍之处。”
曹操得知爱妾被掳后,第一反应应该是立即赶去乔府。当他得知乔媖人在军营、根本与之无关后,便会即刻报官,甚至自己调派军士搜索寻找卞氏。
但这只是正常人的反应,若曹操果真如周瑜所疑,卷入小乔一案,所谓以乔府名义邀请卞氏,就显得别有深意了。那等于是说——我已经知道你曹操掳走了乔婧,而今我也掳走你爱妾,一报还一报。
午远听了周瑜阐述,深觉有理,道:“曹操心计颇深,一定会立即联想到乔家娘子。”
周瑜道:“午先生熟知曹操性情,若他果真有染其间,先生认为他会如何应对?是报官,还是出动禁军大索城中?”
午远摇头道:“如果我是曹操,一定不会这么做。”
对头瞬间追查到曹操,还敢当街掳走其爱妾,表明其来历也不简单。既然之前在军营拷问周瑜是针对中军校尉袁绍,而今杀害舞阳君又有牵累大将军何进之意,那么极可能对头就是袁绍,甚至是大将军何进。曹操位处袁绍之下,更无力与何进明争,只能设法暗中了结此事。
午远细细分析了一遍,又道:“所以,曹操既不会报官,也不会调派禁军四下搜寻,因为他知道这是徒劳无功的。如果我是他,会立即去召铜脸男子,命他设法斡旋,看是否能以小乔易换卞氏。”又笑道:“周君应该早猜到此处,所以才坚持留下来暗中监视吧?”
周瑜点了点头,道:“又或者,曹操背后还有主谋,他料想对头已经怀疑到他身上,所以才有意掳走卞氏。他不敢轻举妄动,又挂念爱妾安危,不得不立即赶去向主谋请示。”
午远讶然道:“怎么,周君认为曹操背后还有主谋。他可是个极有野心的人,当年月旦评许劭称他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如今之世道,无论如何也不算治世吧。”
周瑜道:“午先生是暗指曹操是奸雄吗?”午远点点头,似又思及往事,道:“不过……”
周瑜道:“不过什么?”午远道:“没什么。周君,你怀疑曹操背后另有主谋,可有凭据?”
周瑜道:“我其实不了解曹操为人,只是感觉他一个禁军校尉,怎么可能跟袁氏甚至何大将军做对?”
午远道:“不错,也许另外有人在背地里支持曹操。他与袁绍年轻时交好,后来反而不大和睦,这是众所周知之事。他想暗中整整袁绍,这倒不是奇事。但他绝对不敢窥测传国玉玺,更不敢与何大将军做对。想来想去,敢与何大将军叫板者,只有宦官了。不过曹操虽是宦官之后,但其人一直反对宦官呀。”
周瑜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午远道:“也对。比起声名,曹操更爱权势。当然,这也是天下绝大多数男子的通病。”
周瑜又问道:“早前民间风传曹操曾入张府行刺张让,还与袁绍袁校尉一道抢劫张让儿媳,也就是舞阳君,可是真有其事?”
午远笑道:“前一件是子虚乌有,若真有其事的话,以张让的势力,曹操还有命活到今天吗?先皇帝在位时,可是一直称呼张让为阿父的。后一件倒是有,不过是少年浪荡,喝醉了酒,糊里糊涂闹事而已,当时也没人太当回事。”
周瑜道:“舞阳君会不会因此跟曹操有了芥蒂,而今曹操重返京师为官,担心遭到舞阳君报复,便寻机杀了她?”
午远想了想,道:“以曹操之为人,倒是能做得出这种事。”
二人等了小半个时辰,天光开始暗淡,仍然不见曹操回府。正困惑时,负责监视的侍从奔过来告道:“曹校尉单骑急驰出宫,奔永和里去了。”
周瑜奇道:“他一个人去永和里做什么?”与午远交换了一下眼色,二人齐声道:“张府。”
午远忙问道:“可有派人跟踪曹校尉?”侍从道:“有,一直跟进了里坊。”
午远忙道:“你先留在此处,严密监视曹府动向。”翻身上马,与周瑜朝永和里赶来。
到永和里北门时,早有侍从等在那里。周瑜忙问道:“曹操可是进了张常侍张府?”侍从道:“不是张府,是那边史侯府,就是抚养过当今皇帝的史道人家。”
周瑜闻言大为惊讶。他既认为曹操与宦官勾结,得知其人赶赴永和里后,立即猜想曹操是去找大宦官张让。张让不但有能力与何进、袁绍做对,而且有强烈杀死儿媳舞阳君何云的动机——何云好包男宠,令他丢尽了脸面。不想却是去了史侯府,一时之间,又想起那晚在大柳树下邂逅的单衣少年来。
午远还不大相信,追问道:“你可看清楚了,果真是史侯府吗?”
侍从道:“小臣看得真真切切。曹校尉下马后大力拍门,先有一人开门出来,跟曹校尉简短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才引他进去。”
周瑜料想铜脸男子或是背后主谋必在其间,说不定小乔也关押在那里,一时按捺不住,连马也舍了,朝史侯府奔跑过去。
午远忙召过侍从,命道:“你速回军营,将经过禀报袁校尉,请他派人来接应。”这才去追赶周瑜。
周瑜脚快,先赶到史侯府,也不叫门,而是踩着石窝爬上高墙。午远赶到时,阻止不及,周瑜已跃入院中。不想曹操座骑正拴在墙边树上,受了惊吓,嘶叫出声。堂屋中有人闻声而出,为首之人,正是那铜脸男子。
周瑜见形迹已露,干脆大大方方地上前招呼道:“阁下还好吗?我们又见面了,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铜脸男子素来镇定,此刻却如见鬼魅,道:“你……你不是被关在监狱中吗?”一边说着,一边朝堂内看了一眼。
周瑜几步抢上台阶,果见到曹操人在堂中,也是愣在了当场。
铜脸男子遂拔出佩剑来,道:“周瑜,我本来不想害你性命,但你既寻到了此处,我不得不动手了。是你自寻死路,怨不得我。”
周瑜愤然道:“你害得我背负杀人罪名,还说什么不想害我性命。”
铜脸男子也不多言,挥剑急攻了过来。周瑜徒手难以相抗,连退数步,一直退到墙角。
又有几名侍从从内室抢出,持刀制住周瑜,将他拖来堂中跪下。
曹操这才醒过神来,走到周瑜面前问道:“是你派人掳走我小妾卞儿吗?她人在哪里?”
周瑜亦不示弱,反问道:“小乔人在哪里?曹校尉想要回爱妾,就拿小乔来换。”又道:“乔公于曹校尉有知遇之恩,而今校尉君就以绑架其孙女小乔来回报吗?”
曹操一时语塞,否认也不是,承认也不妥。
铜脸男子道:“曹校尉,你先行离开。你爱妾的事,我来处置。”
周瑜道:“曹校尉以为现下离开就能置身事外吗?你好好想想,我何以能从军营出来?”
曹操忙回身问道:“难道是袁绍悄悄放你出来的?”周瑜道:“不仅袁绍袁校尉,连何大将军也已经怀疑你。”
曹操怔了一怔,随即摇头道:“不可能,我自认做得机密,未曾留下半分破绽。”
周瑜道:“你是做得巧妙。可你逮我入军营时,不该说那句:‘上次你能挺十二个时辰,这次看你能挺多久。’这件事,除了我和眼前这位铜脸仁兄,以及已经失踪的张氏兄弟外,没有旁人知道。曹校尉如果不是跟奸人有勾结,如何能知道我曾在囚室受刑十二个时辰一事?”
曹操这才知道仅是失言之过,一时大为懊悔。
铜脸男子皱眉道:“曹校尉,你随口一句话,竟坏了大事。”明显露出恼怒之色来。
周瑜又道:“而今众人皆怀疑曹校尉勾结宦官,图谋不轨。亏你年轻时做了那么多事,口口声声宣称要跟宦官一刀两断。”
曹操忙道:“不是这样,我只是奉命行事。”
周瑜道:“奉命行事,奉谁的命令?我竟不知曹校尉的上司除了袁绍袁校尉、何进何大将军外,还有宦官。”
曹操大为窘困,道:“我……”
铜脸男子挥手道:“曹校尉,你速速离去,不必再来这里。”
曹操仍有所迟疑,道:“可是……”铜脸男子道:“我已经说过了,曹校尉爱妾之事,我会处置。”语气渐有严厉之意。
曹操却不肯就此离去,嗫嚅道:“史君还答应过不加害小乔。”
铜脸男子道:“我自会办到。”又指着周瑜道:“但这个人,我可不能担保。”
曹操劝道:“事已至此,史君何不实言相告?这周瑜是个再聪明不过的人,一定会理解你我之难处。而且他的本领,史君也亲眼见识到了,不过随口一句话,便令他追查到这里。若能借助他继续寻找传国玉玺,一定事半功倍。”
铜脸男子似有所动,转头凝视周瑜。周瑜大声道:“我决计不会助纣为虐,帮助你等乱臣贼子寻找传国玉玺。”
铜脸男子大怒,扬手扇了周瑜一耳光,喝道:“你说谁是乱臣贼子?”又挥手道:“曹校尉,这里不能久留,你先行一步,我随后就走。”
曹操见对方意态坚决,不得不点点头,转身趋出。
铜脸男子问道:“还有谁知道你人在这里?”见周瑜不答,便命道:“带他去后庭拷问,他不肯说,就剥光乔婧衣服,吊起来打。”
周瑜惊喜交加,道:“小乔果然在这里。”又道:“你不是答应过曹操不加害小乔吗?你不能对她动手。”
铜脸男子道:“我只是答应不害乔婧性命,并没有应承不对她动刑。”
侍从将周瑜拉起来,欲带去后庭拷问。周瑜始终不闻外面午远动静,很是困惑,忙高声叫道:“快些进来,小乔就在这里。目下证据确凿,他们再也无法抵赖了。”
曹操本已走到庭中,正待解马,闻言又回来堂中,问道:“还有谁在外面?”
周瑜料想午远因与曹操有旧,不愿相见,然此刻非得他现身解救不可,遂道:“是曹校尉的一位故人。”
曹操登时露出惊惧之色,问道:“是谁?”周瑜道:“午远。”
曹操一怔,忽听到有人拍门叫道:“曹校尉,你人在里面吗?劳烦开一下门。”竟是袁绍的声音。
堂内众人皆大为意外。曹操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露出沮丧之色来。
铜脸男子还想命人先将周瑜带去后庭囚禁,周瑜道:“阁下是个明白人,该知道目下已是山穷水尽。史宅已被禁军重重包围,这里不仅是史家宅子,更是史侯府,是当今皇帝的成长之所,莫非阁下真想弄得刀光剑影、四壁涂血吗?”
铜脸男子闻言,遂命侍从放开周瑜,又命人开了大门。禁军一拥而入,瞬间布满内外。
袁绍大踏步进来,扫了堂中诸人一眼,先问道:“这家主人史道人呢?”铜脸男子答道:“史道人入山修道去了。”
袁绍问道:“你是谁?”铜脸男子道:“我是史道人的侄子史春。”
袁绍道:“史春,好名字。我竟是不知史道人还有个侄子。”
史春冷冷道:“袁校尉地位显赫,如何能知道我这等山野草民的名字。”
袁绍又扫了一眼曹操,意味深长地问道:“曹校尉,你怎么也在这里?”
曹操不知该如何对答,只好漫应道:“袁校尉又如何来了这里?”
袁绍笑道:“不瞒曹校尉,何大将军派我到中常侍张府抚慰家人,顺便将审讯凶手的结果相告。不想途中有人赶来举报,说是见到有凶徒溜进了史侯府,我遂立即率军赶来了这里。”
曹操道:“杀害舞阳君的凶徒周瑜,就在这里。”
袁绍道:“凶徒周瑜正关在军营监狱,还是曹校尉亲自将他捉拿来的。不过眼前这个年轻人倒是跟周瑜长得有几分相像。”
曹操勉强问道:“那么袁校尉说的凶徒是指谁?”
袁绍从怀中掏出一张画像,问道:“曹校尉,你看这画像中的男子,像不像那个人?就是那边古铜色脸、自称史春的人。”
曹操看了史春一眼,不知所措。史春遂道:“袁校尉说我是凶徒,敢问我所犯何罪?”
袁绍道:“你绑架人质,任意出入军营,还杀害舞阳君,这些算不算大罪?来人,将史春拿下了。”
史春倒是爽快,解下佩剑,放在地上,任凭军士将自己反绑,又道:“这些都是子虚乌有的罪名,请袁校尉拿出实据来。”
周瑜忙道:“适才史春一再用小乔要挟我,她人应该就在这里。”
袁绍点了点头,示意周瑜带人到后面去搜。自己则走到曹操面前,痛心疾首地道:“阿瞒,你我也算少年相交,同吃同喝,同住同睡,而今你见我位在你上,心中不服,我也能理解。想不到你竟一心要整垮我袁氏,不惜采用卑劣手段。”
曹操见对方忽然称呼起自己的小名,便也称呼对方的小名道:“二郎,也许我是背着你做了不少事,可我决计没有任何针对你的意思。”
袁绍道:“你还敢狡辩!不是你居中策应,这史春如何能带周瑜出入军营如履平地?你有意选择军营监狱拷问周瑜,还敢妄称不是针对我?”
曹操道:“二郎,我实有难言之隐,请你体谅。”见对方全然不相信自己,又道:“我若要整倒袁校尉,何须用如此手段?袁校尉在帐中暗中养了不少幕僚,其中有个叫午远的。旁人兴许不知他来历,我可是一清二楚。我若将他真实身份上报,袁校尉自认能逃脱包庇反贼的罪名吗?”
袁绍先是一怔,随即笑道:“原来曹校尉早已认出了许攸。”顿了顿,又道:“当年那件事,我也略知一二。许攸谋事时,曾写信力邀曹校尉加入。曹校尉虽然回信拒绝,却并未及时向朝廷告发,这不也是包庇反贼吗?”
曹操料不到袁绍也对当年之事一清二楚,只好讪笑了两声,道:“适才周瑜说午远人就在门外,他是怕被我认出,才一直不肯现身的吧?”袁绍道:“不错。”
原来袁绍幕僚午远本名许攸,字子远,午远只是他的化名。许攸年轻时与袁绍、曹操交好,后袁绍、曹操步入仕途,许攸则继续游荡于四海,帮人出谋划策。几年前汉灵帝在位,许攸认为皇帝无道,信用宦官,才会导致天下大乱,遂与冀州刺史王芬、沛国周旌等联结豪杰,意欲趁汉灵帝回河间省亲之际发动政变,先诛杀黄门、中常侍,再废黜汉灵帝,改立皇室合肥侯为帝。
许攸认为曹操果断敢为,是能成事之人,又受宋皇后被废案牵连,被免职还乡,应该仇视汉灵帝等当权者,遂以旧友身份邀请他加入。曹操认为王芬等人不足以成事,严词拒绝,但也未向朝廷告发。
当时正好北方有赤气,东西竟天,太史上言“当有阴谋,不宜北行”,汉灵帝遂取消了河间省亲计划,并召冀州刺史王芬入朝。王芬担心阴谋败露,畏罪自杀,许攸等人则逃亡,后投在袁绍门下。袁绍以养士著名,也不嫌弃许攸亡命之徒身份,令其改名换姓,收为心腹幕僚,极少露面。只是料不到曹操早已识穿许攸,且一直没有说破。
曹操见事情有了转机,便道:“袁校尉,你我自幼知交,该知道我绝不会害你。”
袁绍道:“那你倒是说说看,你为什么要让史春在军营监狱拷问周瑜?”
曹操道:“那其实不是我的主意,也跟史春无关,我们都是受命……”
史春大叫道:“曹操,当日你立过重誓,要忠心于主,永不背叛,无论出现任何后果,都会自己一力承担。你怎能违背誓言?”
曹操闻言,便闭口不言。
袁绍道:“我听说曹校尉爱子患了重病,要送回家乡请神医华佗诊治,原来患病只是个借口,你真正担心的是史春所说的‘后果’。只是曹校尉既敢窥测传国玉玺,犯下谋逆大罪,难逃株连九族之罪,你爱子即便回到家乡,也一样难逃性命。只怕是你一番精心安排,全是白费工夫。”
曹操忙道:“袁校尉……二郎,请你务必相信我,我决计没有做出背叛朝廷的事,我只是……”
袁绍追问道:“只是什么?”曹操看了史春一眼,摇了摇头,再也不肯开口。
忽有军士赶出来报道:“禀报校尉君,周公子在后庭发现了一个密室,里面锁着一名年轻女子,正是之前失踪的乔家娘子。不过那锁链十分精巧,臣等费了半天劲,也未能打开。周公子命臣出来,向这家主人索取钥匙。”
袁绍便命人搜史春身上,却未曾找到钥匙,忙问道:“钥匙呢?”史春道:“不在我这里。”
袁绍又将目光投向曹操。曹操忙道:“我不知道。我见都没有见过小乔的面,一切都是史春操办。”
再问史春,却始终一言不发,不肯交代钥匙下落。袁绍因史道人对当今皇帝有抚育之恩,不敢随意对史春动刑,便命道:“四处找找,钥匙一定在宅子里。”亦不知该如何处置曹操、史春等人,便派人赶去禀报大将军何进,请他示下。
然搜遍史宅,亦未找到钥匙,袁绍只得亲自来到后庭。却见那密室建在书房书架之后,甚为隐秘。室以巨石垒成,内中有榻有案,还有帷幔,布置得颇为华贵,像是富贵人家的卧室。乔婧坐在榻上,半倚在周瑜怀中。其颈间戴有一副锃亮的颈钳,颈钳一端系以锁链,以铁汁浇铸在石墙上。
听到袁绍进来,乔婧慌忙坐直身子。周瑜也站起身来,问道:“可有寻到钥匙?”袁绍摇了摇头,告道:“我已派人去寻能工巧匠,应该有法子能打开锁。”
周瑜道:“要是陈是还在洛阳就好了,他一定有法子开锁。”
乔婧闻言忙道:“我府中下人罗韬亦擅机巧,不妨叫他一试。”
袁绍道:“好,我这就派人去乔府接罗韬过来。还请小娘子暂时委屈一下。”
乔婧道:“无妨。”转头看了周瑜一眼,柔情蜜意,款款若现。
周瑜忙道:“我会在这里陪着小乔,直到打开锁链为止。”又问道:“怎么不见午远午先生?”
袁绍道:“他不便与曹操相见,所以先走了。”也不隐瞒,大致说了当年许攸谋变之事。
周瑜倒不关心许攸之身份,只道:“原来曹操早已知道许攸身份。或许正如他所言,之前在军营讯问我一事,并非刻意针对袁校尉。”
袁绍却不相信曹操,道:“曹操确实可以利用许攸之事来整垮我,但他若举报许攸,一样会牵出当年他隐瞒不报之事。他知道在这件事上我二人同船而坐,一损俱损,所以才另想办法。周君被带去军营讯问之事,总不是假的,没有曹操的帮忙,史春一介平民,怎么可能随意进出军营?”
周瑜想想也觉得有理,又问道:“外面情形如何了?”
袁绍道:“人是拿了,可你也知道史侯府不是普通场所,我还在等何大将军示下。”又转问乔婧道:“当日小娘子是如何被奸人掳走的?”
乔婧道:“这个……”似有所迟疑。
周瑜忙道:“你若实在不愿意讲就算了。适才我一直未曾问及,就是怕触动你的伤心回忆。”他自找到小乔,便拥她入怀,一直抱紧她,温言抚慰,丝毫不提旁事。
乔婧道:“其实也没什么。当日我离开伏府,有人从后面袭击并打晕了我。我再醒来时,人便在这里了。”
袁绍道:“那些人为了要胁周瑜,曾带小娘子到军营走了一趟,你可还有印象?”
乔婧道:“没有,我应该是晕了很久。回忆起当日之事,就如同梦魇,真真不堪回首。”
周瑜见爱人神伤,便连使眼色,示意袁绍不要再问。
乔婧是绑架案的关键证人,袁绍却不肯轻易放弃,又道:“除了曹操和史春外,小娘子在这里还见过什么人?”
乔婧讶然道:“曹操曹校尉也卷入其中了吗?”摇了摇头,告道:“我没见到曹校尉,只见过几名侍从和那个古铜色脸的男子,好像叫什么史君,是袁校尉所说的史春吗?”
周瑜忙道:“史君就是史春,是史道人的侄子,而今你人在史侯府。”
乔婧“啊”了一声,道:“原来是这样。”
袁绍又问道:“除了史春和他的侍从,再没有别人来过这里吗?”乔婧犹豫了一下,答道:“没有了。”
袁绍道:“那么他们可有对小娘子说过什么?”
乔婧道:“只说让我老老实实待着,不要妄想逃走。时候到了,自然会放我出去。”
袁绍见再也问不出什么,略略安抚了几句,忽听到前院有嘈杂之声,料想是大将军何进使者到了,便立即赶了出去。
周瑜重新坐下,握住乔婧双手,正色问道:“你没有完全说实话,对吗?”乔婧忙道:“我没有……”
周瑜道:“你骗得了袁校尉,骗不过我。刚才我说史春是史道人之侄、你人在史侯府时,你眼睛张得老大,显是意外之极,而那句‘原来是这样’,亦是饱含深意,好像是你终于想明白了困惑已久的问题。还有你回答还有没有别人进来过这里时,你停顿了一下,表明你在思考要如何回答,所以后面那句‘没有了’明显是谎话。”又恳切地道:“小乔,从第一次见面,我便倾心于你。到如今,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我可以为了你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乔婧忙举手掩住周瑜嘴唇,不准他继续说下去,又叹道:“自我被掳做人质,我便已完全明白周郎心思。那人虽是个聪明人,但若不是周郎真情流露,如何会落入那人眼中,随即想到以我做人质来要挟周郎就范呢?”
周瑜道:“你完全明白我的心意?”又问道:“那人又是谁?”
乔婧不答,只道:“刚才我的确撒了谎,但我不能告诉周郎实话。这实话虽关乎真相,却只会给人造成负担。我亦是倾心爱慕周郎,不忍见到你承受更多压力。这负担,还是我自己来承担好了。”
周瑜呆了一呆,忍不住叹道:“小乔,你和你姊姊大乔真是我见过的最为奇绝的女子,偏偏还生得如此美丽。”
忽有军士进来,躬身道:“袁校尉请周君出去议事。”
周瑜道:“我不去。”乔婧忙道:“还是正事要紧,周郎这就去吧。反正日后有的是机会与周郎相处。”
说到后面一句,已是嘤嘤若蚊声。如此,便是私许终身了。周瑜大喜过望,也不顾军士在场,往乔婧脸上亲了一口,应承道:“等忙完这件事,我便写信回江东,请父母正式下聘,早日娶你为妻。”
乔婧满面喜色,又怕失态,忙深深埋下头去。
周瑜恋恋不舍地出来。却见前堂血流满地,史春肩膀不知如何被人斩了一刀,受伤甚重,正歪在堂中大口喘气。
周瑜大惊失色,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袁绍指着曹操道:“我念在相交一场的情分上,未曾收缴他兵器,也未对他上绑缚。适才史春以话语暗示曹操杀他,曹操当真就动了手。幸亏我手下眼疾手快,扑了史春一下,这才避开了要害,只砍中肩膀。”
周瑜走到史春面前道:“阁下当真是条好汉,佩服!如此愈发显得你背后有个大主谋了,你死了,便可以将所有的事扛下来,你背后的主谋也能安然无恙了。”
史春喘了几口粗气,道:“你不是聪明得紧吗?有本事,自己去查好了。”
周瑜道:“这么自信?老实说,我挺喜欢你的个性,狠辣果决,做事从不拖泥带水。”
史春道:“我也挺欣赏你,有情有义,而且确实很聪明。”
周瑜道:“那挺好啊,我们彼此欣赏,谈话就方便多了。”示意军士割断绑缚,扶史春倚墙坐下,好让他舒服些。
史春低声道:“多谢。”周瑜道:“真想感谢我的话,就把密室锁链的钥匙交出来。”
史春道:“我说过了,钥匙不在我这里,有人带走了。”
周瑜道:“你是这里的看守,却将锁链钥匙给了旁人。谁会相信这样的说辞?之前我闯进这里,你已有撤离之意,难道你打算就此率手下离开,而将小乔一个人留在密室吗?”
史春道:“我确实是这么打算的。我没有钥匙,一样打不开锁链,无法带走乔家娘子。”
周瑜道:“那好,我问你,带走钥匙的人是谁?是你背后的主谋吗?他倒是有闲情逸致,放着好好的主人不做,替你当起狱卒来了。”
史春冷笑道:“我告诉你实话,你反而不信,我也没有好说的。若以为松开绑绳就能让我领你的情,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就算你救过我性命,该怎样,我还是会怎样。”
周瑜见对方倔强,料想再盘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便道:“我看你一时也死不了,但伤得这么重,流了一地血,应该也不好受。不如我们来玩个猜谜游戏,看我能不能猜到你背后的主谋是谁,如此也能转移你的思绪,略微减轻你伤处的痛苦。”
史春冷然道:“什么猜谜游戏,你只是想套我的话。从一开始我就说过,你有什么诡计,都瞒不过我。”
周瑜道:“你怕被我套话,大可以拒绝回答,就当我自言自语好了。”史春冷笑道:“有趣,有趣得紧。”
周瑜遂道:“我猜史君背后主谋在得知传国玉玺失踪一事后,便起了歹意,试图据为己有。在史君挟持我之前,你我未曾谋面,你肯定不会知道我和小乔的事,一定是有人告诉了你,有意或是无心。而这个人,应该跟小乔十分亲密。既跟小乔亲近,又跟史君相识,想来想去,只能是伏寿,对不对?”
史春登时露出骇异之色,半晌才叹道:“周君果真不枉此名。”
周瑜道:“适才小乔得知人在史侯府时,应该也猜到了这一点,但她却不肯提及伏寿半句,大概是怕我怪罪她。”
史春遂承认道:“不错,我是偶然从伏寿那里听说的,但她只是无心提起,她说她很羡慕你看着乔家娘子的眼神,饱含深情。”
袁绍、曹操及诸军士仍然在场,闻言一齐望向周瑜。周瑜面色一红,忙道:“史君和你背后的主谋绑架小乔的动机,已是不言自明。你利用我来寻找传国玉玺,一来你背后的主谋认为我有这个能力——事实上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否能找到传国玉玺,二来即使事败,也不会暴露你背后的主谋。这一点我早已想通,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会忽然杀死舞阳君呢?如果仅仅是为了嫁祸我,我人在监狱或是刑场,又怎能替你寻找传国玉玺?这不是与你最初的计划相悖吗?”
史春不无嘲讽地道:“周君到底还是有想不通之事。”言外之意,等于承认是他杀死了舞阳君何云。如此,便算是为周瑜洗脱罪名了。
袁绍长舒一口气,又转头问曹操道:“当日是你逮捕了周瑜,还迫不及待地指认他是凶手。杀死舞阳君这件事,你应该也有份吧?”
曹操知道何云身份非同小可,稍微牵涉其中,便会遭到何氏和张氏两方的疯狂报复,非但自己死得惨烈无比,曹氏全族将会身首异处,忙道:“我对此事全不知情。确实是我逮捕了周瑜。我当时人在永和里,听到张府出事,赶去查看。张府上下都说周瑜是舞阳君的新男宠,只有他进过腾云楼,指认他就是凶手。我开始还不相信,但却在现场找到了周瑜的佩剑,想到他虽然外表俊秀,却是副刚烈心肠,应该是对舞阳君视他为男宠一事不满,一怒之下动了杀机。我又听说周瑜刚刚逃离永和里,遂带军赶去南郊,果然在乔府门前堵到了他。当时他正要独自离开,分明是预备逃走。众多铁证之下,我不得不认定他是凶手。”
他极力要摆脱与何云一案的干系,又恳切地道:“别人不知道,袁校尉你应该最清楚不过,舞阳君地位显贵,我因为当年那件事,很是怕她,看都不敢多看她一眼,哪敢心起歹意?”所谓“那件事”,便是指少年时与袁绍一道抢劫新娘何云的事了。
袁绍一时忆起无限往事来,叹了口气,遂又问史春道:“你又为什么要杀死舞阳君?”史春不答,只不断冷笑。
袁绍慢悠悠地道:“我倒是有个推测,适才曹校尉所述说的他所认为的周瑜的杀人动机,大致也可以套用在史春身上。史春虽然生就一张古铜色脸,却也是个英武的美男子。史侯府与张府都在永和里,相距不远,或许舞阳君看上了史春,收作了男宠。不想近来舞阳君与周瑜来往频繁,史春误以为周瑜是舞阳君的新欢,心起嫉妒,找舞阳君理论,二人话不投机,史春一怒之下,便杀了舞阳君泄愤。”
史春大怒道:“胡说八道,我向来不住在京师,如何能与舞阳君相识?况且我大好男儿,怎会拜倒在那淫荡妇人裙下?”
袁绍道:“舞阳君可不是普通妇人,非但貌美,而且地位显赫。”一再暗指史春是何云男宠,是因为嫉恨何云喜欢周瑜才气愤杀人,而且有意嫁祸给周瑜,行一箭双雕之计。又道:“如果不是恨极周瑜,又如何解释你明明费尽心机逼迫他寻找传国玉玺,转身就栽赃令他身陷囹圄、险些丢掉性命呢?”
史春气怒之下,肩头创口再度崩裂,又是血流如注。周瑜见状,忙撕下自己衣襟,为他裹伤。
史春喘了几口粗气,道:“我知道袁校尉是在用激将之法,但我堂堂男子,实不能忍受被人怀疑是淫妇男宠。实话告诉你们,我没有杀人,舞阳君不是我杀的。”
袁绍冷笑道:“就算不是你动手,也是你派手下人所为。周瑜离开张府时,你人已等在门口,还称有一场大大的惊喜送上。这惊喜,就是指周瑜会因杀害舞阳君的罪名被逮捕了?如果你没有牵涉其中,如何知道舞阳君刚刚遇害?”顿了顿,又道:“再说杀人动机,你堂堂男子,如果不是因为情爱,如何会莫名其妙地去加害一名对你无害的妇人?”
史春道:“袁校尉说得都不错,只不过这个人不是我。我只是知道有人要舞阳君死,便充分利用了这一点。”
袁绍其实也知道史春不会是舞阳君男宠,他派人杀死何云应该是出于政治目的,但见对方心高气傲,便有意指斥对方与舞阳君有过勾搭。史春明知是计,却还是受不过激,居然说出了实话。
周瑜闻言大为意外,忙问道:“是谁要舞阳君死?”史春道:“我不能说。总之舞阳君这件事,跟我毫无关系。”
袁绍却是难以置信,道:“当日是你缴去了周瑜佩剑,而后这佩剑成了杀死舞阳君和婢女的凶器,怎么会跟你毫无关系?”史春道:“我说过,我只是利用了这一点。”
周瑜心念一动,问道:“是你有意将我佩剑交给凶手的吗?”史春道:“是,实在抱歉。”
周瑜大惑不解,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此,我不是就没命再为你寻传国玉玺了吗?”
史春摇了摇头,道:“这其实并非我本意。”叹了口气,道:“我已经说得够多了。”
袁绍忙将周瑜拉到一旁,道:“这史春性情高傲,应该说的是实话。我相信舞阳君一案另有玄机,应该是另外有人要舞阳君死,而且是那人一心要嫁祸给周君,姑且叫他某甲吧。虽然与史春胁迫周君寻找传国玉玺的计划冲突,但某甲应该来头更大,史春不得不从命。”
周瑜不解地道:“某甲为何要针对我?”
袁绍道:“也许针对的不是周君,而是何大将军。这某甲,是成心要挑起何大将军与那些人相斗。”朝西边皇宫方向指了指。又道:“某甲应该也知道史春正胁迫周君寻找传国玉玺,但在他看来,挑起朝中争斗比寻找玉玺更为重要,足见其人计谋之深远了。”说着说着,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周瑜道:“舞阳君是大宦官张让的儿媳,因为之前我入宫见过何大将军一事,宦官会认为我是他这方的人,若是我成了凶手,宦官便会认为是受何大将军指使?这未免有些儿戏了。”
袁绍道:“周君觉得儿戏,宦官们却不会这么想。”左右望了一眼,又压低声音道:“之前在军营时我没敢说,何大将军除了与宦官不睦外,与何太后以及舞阳君及车骑将军也有矛盾。那三位是同产,而何大将军只是异母兄,隔了一层不说,他们还认为何大将军能有今日地位,完全是沾了何太后的光,因而言谈举止常有不尊不敬之处,甚至当着外人的面也是如此。何大将军虽然不说,但我看得出来,他也一肚子火。而今舞阳君被杀,凶手是你周瑜,又与何大将军有些干系,就算何太后相信何大将军不是主谋,但你想他们兄妹还会和睦吗?怕是连表面的姿态都做不到了。”
周瑜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想不到宫廷政治竟如此错综复杂。”
袁绍叹道:“谁说不是呢。而今何太后选中我堂妹为皇后,虽说对我袁氏大有好处,但为堂妹幸福着想,我倒不希望她入宫呢。她一个弱女子独处深宫,日后卷入这些是非,该怎么办才好?”
又议及某甲的身份。周瑜道:“他既不是宦官一方,也不是何大将军一方,更不是何太后一方,还会是什么人?”
袁绍道:“应该是一个能从三方争斗中得利的人……”忽见派去大将军府的心腹进来,忙迎上去问道:“为何去了这么久?大将军有何示下?”
那心腹道:“大将军跟陈主簿商议了很久,然后才说让袁校尉先等在这里,继续等他命令,犯人也先就地拘禁。”
史道人是何太后心腹,更于当今皇帝有抚育之恩,袁绍料想何进也是忌惮史氏身份,预备先入宫向何太后请示,忙问道:“大将军赶去宫中了吗?”心腹道:“臣不知。”
袁绍只得重新回转堂中,告道:“大将军让我们先留在这里,等他命令。”
周瑜道:“小乔身上锁链尚未打开,我反正都会留下来。”又想起一事,忙道:“我朋友孙策他们人还在军营中吗,可否请袁校尉派人知会一声?”
袁绍道:“周君离开军营后不久,何大将军便派人来将你朋友接走了,包括大乔在内,只留下蜜儿一人。”
周瑜先是一怔,随即想到因有三日之约,一定是何进担心自己会寻机逃亡,所以将孙策诸人预先扣作人质。一时颇为心冷,暗道:“我还以为何大将军完全信任我,甚至连那些大宦官也将我看作了他的人,却不想他仍然不放心。”
一旁曹操忽道:“而今周君已寻回小乔,又如愿洗脱了罪名,总该放了卞儿了吧?”
周瑜道:“呀,我倒是忘了这件事。”招手叫过一名军士,命他寻去关押卞氏之处,将其释放,送回家中。又在宅中寻了些药,过去为史春敷上。
史春低声道:“我一再害你,掳走你心爱的女子,又将你的佩剑交给旁人,以杀人罪名陷害你,你为何还要对我这么好?”
周瑜摇头道:“你只是受命于人,并非有意针对我。”忽然手上加劲,用力按住伤口。史春骤然吃痛,忍不住呼叫出声。
周瑜道:“原来史君还知道喊痛,我还以为你内外都是铁石做的。”又道:“我确实恼恨你对小乔下手,而且几次想要对她动刑,以污她清白来要挟我。”
史春苦笑道:“我只是那么说,好威胁你就范。我可不会也不敢动乔家娘子一根毫毛。”
周瑜正色道:“之前我被陷害,你应该料想不到何大将军会放我出来,而且我很快通过曹操追查到你的藏身之处。”
史春道:“不错,这些我都没料到,我认为你必死无疑。你能在这等困境下逃过大难,应该是福泽深厚之人,日后必将大有作为,扬名天下。”
周瑜摇了摇头,道:“不必扯那么远。你陷害我……不,应该是杀害舞阳君真凶陷害我的理由,袁校尉已经解释得清楚,我也不想再多问。我要问的是,我死之后,你预备如何处置小乔?我未能找到传国玉玺,而且再也没有机会,但总算尽了力,那是否算是你所说的‘适当时候’,你会放小乔走?”
史春露出古怪之极的神色来,注视周瑜好半晌,这才压低声音道:“多谢你为我治伤,我便告诉你一句实话,之前陷害你,是有人想要你死。而且你目下危机未解,仍然会遭遇极大的危险。”
周瑜道:“我知道啊,杀死舞阳君的真凶尚未捉到,他怕我追查到他,一定还会来对付我。”史春连连摇头,道:“不是这样。”
周瑜道:“那你告诉我实话,是谁想要我死?”史春闭口不答。
周瑜叹道:“我自认为人还算不错,不想来京师一月余,竟结下了如此厉害的仇家,非要置我于死地。”
忽想到一事,暗道:“那人既想要舞阳君死,又想要我死,莫非是深爱舞阳君的男宠?他误以为我是舞阳君新欢,所以由爱生恨,先杀舞阳君,再嫁祸于我,从而一石二鸟?”
但那人既能令史春俯首听令,甚至放弃胁迫周瑜追寻传国玉玺的计划,交出周瑜佩剑以为陷害之计,一定是个地位身份了不起的人。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是舞阳君的男宠?
想到这里,周瑜陡然心念一动,低声问道:“要我死的人,是不是太医令张奉,舞阳君的丈夫?”
史春面露惊奇之色,道:“周君如何会这样想?”
周瑜道:“张奉嫌疑最大,既有恼恨妻子不忠进而将其杀死的动机,也极可能误以为我是舞阳君什么人,刚好他也需要一个替罪羊,所以趁机嫁祸于我,要将我一并铲除。”顿了顿,又道:“而且只有张奉,才能悄无声息地进出腾云楼,而不为人觉察。”
史春道:“何云包养男宠已非一日,张奉又身有残疾,不能行人道,夫妇二人素来各过各的。”
周瑜本来也只是试探一问,但见史春神色反应,那要害自己的人,明显不是张奉了。心道:“我虽未见过张奉,但他曾拜医圣张机为师,医术高明,有乐善好施之名,太史慈也对他称赞有加。他可能会不满妻子行为放荡,但嫁祸他人这种事应该做不出来。那何云年轻时号称洛阳第一美人,虽然只是屠户之女,但自古男子多好色,想来其裙下之臣不少。或许她一直有个秘密情人,而今也是朝中显贵。那人知道何云曾当街救我,误以为我与她有私,遂将她杀死,再嫁祸于我。虽然袁校尉的分析更有道理,也与目下洛阳一触即发的时局吻合,但却不能解释对方为何一定要置我于死地。”
史春见周瑜神情闪动,显然还在思考真相到底如何,便道:“周君,你听我一句,即刻离开这里,离开京城,最好现下就走。”
周瑜道:“你也知道我不会走。除非你现下交出钥匙,我打开锁链,便会立即带小乔离开这里。”
史春摇头道:“不行,你不能带走乔家娘子,你得自己一个人走。”
周瑜不解地道:“这是何故?小乔是我要娶的女子,我怎可抛下她独自离去?”
史春道:“我言尽于此。无论周君再问什么,我都不会再说一个字。”果真就此缄默。
周瑜愈发疑惑。刚好军士引着乔府下人罗韬进来,周瑜大喜过望,忙带着罗韬来到后庭密室,让他设法打开乔婧颈间锁链。
罗韬大致一看,便告道:“这锁链是陈是所制,又精巧又牢固,小臣打不开。”
周瑜大为惊奇,问道:“当真是陈是的手艺吗?”
罗韬道:“上面刻有陈是的独门花记。周君请看,这锁孔的花纹,表面只是个装饰,其实是个异体的‘陈’字。”
周瑜道:“我明白了,皇家不允许工匠在器物上刻留姓名,但人总有留名的愿望,所以工匠总是会暗中想些办法。”又问道:“你与陈是是朋友,熟悉他的手法,当真打不开这锁吗?”
罗韬摇了摇头,道:“这锁是三连环锁,三锁锁扣连环相套,无法撬开,只能用钥匙,要转动三下,才能打开。而且这锁链材质并非铁铜,是一种极为稀少的石铁,贵重之极,寻常刀剑斩它不断。”
周瑜惊道:“难道这是宫中之物?”转念想到这里是当今皇帝的成长之所,有宫中之物也不足为奇,只是觉得略有些诡异。
乔婧本来颇为镇定,闻言也慌张起来,问道:“那要怎么办?没有钥匙,我就要终身被锁在这里吗?”
周瑜忙安慰道:“你别慌,我一定会想办法的。实在不行,就派人去江东将陈是追回来。”
乔婧摇头道:“来不及的。”周瑜道:“怎么会来不及?顶多多耗费些时日罢了。你放心,我会一直在这里陪伴你。”
罗韬忙道:“也许还有别的法子。这三连环锁并非陈是所创,他是学自另一位姓丁的工匠,名叫丁丈,是名匠丁缓后人。”
周瑜道:“是长安巧工丁缓吗?我在江南听人提过他的名字,他曾造出许多机巧奇物。”
罗韬道:“是。当年丁缓以设计制造七环锁、七枝灯、博山炉、被中香炉、七轮扇闻名,均是大型器械。那博山香炉高九层,每层雕镂成不同的奇禽怪兽,自行转动。那七轮扇是一轴上装有七扇,每扇扇叶都超过一丈长,一人运轮,满堂寒颤。”
乔婧道:“听起来很像罗叔早年为祖父制作的五轮扇。”
罗韬道:“道理是一样的,那五轮扇也是小臣根据传说中的七轮扇摸索出来的。但当年丁缓所造七轮扇早已毁去,此后再无人能制出七轮扇,丁丈也不能。”
周瑜忙问道:“罗叔所说的丁丈,而今也在皇宫中当差吗?”
罗韬道:“原先是。两年前丁丈因年纪已大,又时常患病,朝廷就让他回乡去了。”周瑜道:“那么得到长安去寻他了。”
罗韬忙道:“丁氏原是长安人,后来光武帝定都洛阳,召丁缓入宫,丁氏也举族迁来洛阳,就住在北郊邙山下。小臣曾陪陈是去过丁丈住处,不算太远。”
周瑜大喜过望,道:“太好了,就劳烦罗叔走一趟,请丁丈入城。”
罗韬道:“小臣这就动身。”又道:“不过怕是今日赶不及在夜禁前回城,得明日一早了。”
周瑜道:“无妨,我们就等在这里。”又笑道:“总比去江东追回陈是要快多了。”
送走罗韬,周瑜见乔婧仍是眉头紧蹙,忧心忡忡,便安慰道:“不必担心,不过多费一日而已。”
乔婧道:“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件事,怕是不会那么顺利。”周瑜道:“不会的。就算真的不大顺利,我也会一直留在这里陪你。”
二人闲话一回,乔婧问及这几日所发生之事,周瑜便将原委经过细细述说了一遍。
乔婧叹道:“真想不到,几日之内,周郎吃了这么多苦,实在委屈你了。”
周瑜柔声道:“你才是受委屈的那个人,被锁在这处不见天日的密室中,而且全是因为我才会如此。”
乔婧笑道:“我一点也不埋怨,相反我还很欣慰,若非如此,我怎能知道周郎对我的心意?”
话音刚落,罗韬便急急闯了进来。原来他出永和里不远,便遇到一名相识的皇宫工匠,告知他丁丈因忍受不住病痛折磨,早已在十个月前跳河自杀。
周瑜忙问道:“丁氏应该还有其他人会制三连环锁吧?”
罗韬道:“会制三连环锁的人,世上只有陈是一人。倒是七环锁,丁氏中应该有不少人会制。”
原来丁氏最著名的锁具是七环锁及三连环锁。中国锁具历史悠久,又有“牡”“闭”“钥”“链”“钤”等多种称呼。早期多为竹、木结构,起源于门闩。春秋战国时期,秦穆公以五张羊皮从楚国赎回百里奚,用之为相,秦国由此大治,成为可与晋国、楚国争高低的强国,为日后秦国兼并六国、统一中国奠定了基础。某日,百里奚在家中宴饮,有妇人在堂下抚琴歌道:“百里奚,五羊皮,忆别时,享伏雌,炊扊扅,今日富贵忘我为。”扊扅即门闩。百里奚贫穷时,家里一度连烧火的柴禾都没有,只好让妻子用门闩为柴。听到歌声,百里奚立即认出妇人便是故妻,夫妻由此团聚,传为佳话。
当时的门闩,是在门扇内两侧各钉上一根中空木条,合上门扇后,将一根长木两端分置于两木条中空之处,如此门便被横木挡住,门外之人无法进来,横木因之被称为木栓。
不久,著名巧匠鲁班在门闩基础上改进创制了木锁,于木栓内设堂奥机关——在木栓上挖一圆孔,内装上下两根圆木柱,只有专制的铜钥匙才能打开木柱,由此打开木栓。在这之前,钥匙均为鱼形,鲁班则将钥匙改制为Z形,大大提高了保密性,由此开启锁具机巧之纪元。
发展到汉代,能工巧匠已经能制沟槽锁,采用金属簧片结构,精致奥妙,七环锁及三连环锁均属此类。七环锁形状狭长,共有七个锁眼。开动它时,必须用七把钥匙对号插入锁眼,然后按一定的顺序转动,方可打开。这种锁听起来很牢固,但其实没有三连环锁精巧。三连环锁三锁环环相连,只需要一把钥匙。不过两种锁用途大不相同,前一种多用在箱柜上,后一种则用来联结物品,但更多的是作为刑事锁使用,用来锁禁极为重要的犯人。
罗韬又道:“小臣曾听陈是说过,三连环锁太过机巧,丁氏除了丁丈一人,没有其他人学会。丁丈怕制锁之法失传,所以才传给了陈是。”
周瑜料想派人去追陈是回来洛阳并不现实,还是得设法从史春口中探明钥匙下落,遂让罗韬先回去,且不要张扬此事。
乔婧这次倒是没有惊慌,甚至也无沮丧之色,招手让情郎坐到自己身边,道:“周郎,你对我的情意,我已尽知。如果我求你一件事,你会答应我吗?”
周瑜笑道:“我早已将你当作我的未婚妻子,别说求,任何吩咐,我都不敢不听。”
乔婧道:“可是这件事对周郎而言,不是小事,周郎保证会尽力做到吗?”
周瑜道:“当然,即便要我舍弃性命,我也不会退缩半步。”
乔婧道:“那好,我要周郎离开这里,立即与孙策会合,动身返回江东去。”
周瑜大吃一惊,道:“为何你也这样说?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乔婧道:“还有其他人要周郎尽快离开吗?”
周瑜道:“史春,就是那个绑架你的铜脸男子,史道人的侄子。刚才他也让我尽快离开洛阳,却不肯说明原因。”
乔婧一怔,随即叹道:“想不到史春这个人冷面热心,还不算太坏。”又道:“史春是洞悉真相的人,他既然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周郎应当听从。”
周瑜问道:“那么小乔你为何也这么说?”
乔婧道:“我……我只是觉得有人要对付周郎,竟以杀人罪名陷害你。对方一计不成,怕是不会就此罢手。”
周瑜这才释然,道:“他要对付我,尽管来吧,我不会怕他。”
乔婧道:“周郎在明,对方在暗,甚至连他的身份都不知道。他既能号令曹操和史春这样的人,一定大有来头,就算知道了他是谁,周郎也万万不是他的对手。希望周郎言而有信,这就与孙策一道离开洛阳。他日我若能脱身,自会寻去江东与周郎相会,不负今日之约。若是一年内不见我来,便请周郎将小乔忘了吧。”说到后来,已是泪如雨下。
周瑜疑心大起,问道:“我已经找到了你,打开锁链虽然麻烦些,也是有法可想,为何还说‘他日我若能脱身’?小乔,你告诉我,你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你是不是受人胁迫,服下了毒药之类?”
乔婧哭道:“我……我不能说……”
周瑜见爱人哭得梨花带雨,既心痛又愤怒,随即咬牙切齿地道:“一定是史春对你做了什么。这个卑鄙小人,亏我还以为他是个有骨气的男子,我这就去找他。”
乔婧忙扯住周瑜衣袖,道:“不要去……周郎也不要再追查这件案子,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周瑜便重新坐下,柔声道:“我宁可做个言而无信的小人,也不会就此舍你而去。你告诉我你到底在害怕什么,我和你共同面对。如果你我仍然无法解决,那么我们死在一起,也是好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再离开我的视线。”
乔婧感泣不已,半晌才道:“我是怕周郎根本无力与对头相抗,周郎忘了这是什么地方吗?”
周瑜道:“这里是史侯府啊,虽然史道人对当今皇帝有抚养之恩,但他人并不在,只有他侄子……”忽然会意过来,“啊”了一声,道:“难道你是说……是……”
乔婧点头道:“肯定是他。除了他,还有谁能令曹操背叛何大将军?也只有他,才能任意使用这处史侯府,驱策史春如奴仆。”
周瑜本来只是有个模糊的念头,听了乔婧的回答,方能肯定“他”是谁。只觉得脑子忽然一片空白,人也迷离起来,浑然不知身处何处。怔了好久,才回神来,道:“可传国玉玺本来就是他的,他为什么要用胁迫我的法子来寻玉玺?就算怕宦官起疑,也完全可以选派忠直之士秘密进行。或是派史春直接找到我,我不会拒绝的呀。”
乔婧道:“我也不大明白。但他性情懦弱,不敢用常规法子解决问题,也属正常。”
周瑜道:“如此,就表明何太后和何大将军对此事一无所知了。”
乔婧道:“何大将军大概猜到传国玉玺失踪跟宫中宦官不无关系,但因新皇帝登基不久,而今又因铲除董氏一事而遭朝野非议,不敢再轻易得罪宦官,所以放弃了追寻传国玉玺。那个‘他’,听说后大概心有不甘,又听说何大将军曾托付周郎寻觅传国玉玺,料想周郎才智过人,所以想出了胁迫你的主意。”
周瑜道:“可他为什么要杀舞阳君呢?”
乔婧道:“这涉及宫中秘事,我曾听伏寿大略提过。舞阳君声名很差,在其姊当上皇后后愈发变本加厉。先皇帝开始不以为意,因为何皇后为他诞下了唯一的皇子,也就是当今皇帝。但不久后王美人生下了皇子刘协,也就是当今的陈留王,皇帝心思全部转到了王美人母子身上,便想以舞阳君淫荡为理由废除其姊皇后位,再立王美人为皇后,结果何皇后抢先毒杀了王美人。先皇帝震怒之下,打算立即废后,但宦官们却不肯。先皇帝拧不过宦官,只得作罢。后面的事,周郎就知道了。但那个‘他’忌恨此事,认为舞阳君险些害得他丢了嫡子地位,所以跟姨母一直不怎么亲近,据说见面连话都不大说。而今舞阳君又有故态重萌之势,那个‘他’杀她也许只是为了泄当年之愤,但一心嫁祸周郎就难以解释了。”
又问道:“周郎上次入宫,见到皇帝了吗?是不是有得罪他的地方?”
周瑜道:“没有。上次孙策还见到了何太后,我连太后都没有见到,只见过何大将军一人。”乔婧道:“这可就奇怪了。”
周瑜道:“但是有一件事,跟史侯府有关。”大致说了曾在伏府附近大柳树下邂逅一名史府少年。
乔婧忙问道:“年纪倒是跟那个‘他’相仿。少年长什么模样?”
周瑜便描述了一番少年外貌,问道:“会是他吗?”
乔婧摇了摇头,道:“我从未见过他,但那少年似乎很像是伏寿口中的人,莫非真的就是他?”
周瑜道:“一定是了。难怪次日禁军一大清早封锁了永和里,典军校尉曹操更是亲自赶来,原来是为了迎当今天子回宫,我竟然到现在才想明白。”
原来周瑜和乔婧所称的“他”,便是汉少帝刘辩。乔婧怀疑刘辩是这一切的主谋,也不仅仅因为人在史侯府。她被囚禁时,史春偶尔会进来点上一炉香,然后她便会昏睡过去。有了第一次的经历后,乔婧有所警觉,在将要昏迷时,用力咬破了舌尖,迫使自己保持清醒。她隐约看到史春捂着鼻子再度进来,封盖上香炉,又拿钥匙开了她颈间锁链,这才离去。片刻后,又有一名锦衣少年走近,到榻边坐下,凝视着她,伸手往她脸上摸来摸去。她本来还想抗拒,但还是抵抗不住药力,神智逐渐模糊,之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乔婧隐约见到那锦衣少年正在穿鞋,却是半天套不上去,忍不住出声叫人。史春闻声而进,跪下来为那少年穿上靴子,态度极为恭谨。等少年起身,史春便用颈钳重新锁了乔婧。乔婧假意仍昏迷未醒,一动不动。那少年本已走到门边,却又回转身来,索要锁链钥匙。史春不敢多问,双手将钥匙奉上,送那少年出去。
虽然史春和锦衣少年均未有泄露身份之言行,但乔婧跟锦衣少年近距离接触过,隐约感到对方服饰华贵异常,定是出于显宦之家。之前她不知人在史侯府,只以为是某位京师权贵之子见到自己美貌,所以将自己掳掠囚禁在密室中,当作玩物取乐。待到周瑜寻来,之后又告知身在史侯府时,她已恍然有所觉察,怀疑那锦衣少年便是当今汉少帝刘辩,只是深有顾忌,一时不敢告诉周瑜。只盼能有法子打开锁链,尽快离开这个梦魇之地。
不想乔府仆人罗韬赶到,告知锁是三连环锁,为皇宫第一能工巧匠陈是所制,除了钥匙之外,怕是别无他法打开。虽然罗韬称前工匠丁丈也许会有法子,但随后又回来告知丁氏已因病痛而跳河自杀。
如此,便只剩下了最后一个法子,那就是向锦衣少年索取钥匙,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至于他的身份,乔婧想都不敢多想,只想保住情郎性命,所以才一再催促他尽快离开京师。然周瑜一番话又深深打动了她,她遂迟疑告知情郎她怀疑皇帝涉入了其中,只是不敢提锦衣少年到过密室之事。
一遍推测下来,等到周瑜告知曾邂逅史府少年时,乔婧已经完全能够肯定那锦衣少年就是汉少帝刘辩。一想到当今皇帝不知出于某种原因,一心要置周瑜于死地,而且还是用杀人嫁祸这等下三烂的手段,当真不寒而栗。又叹道:“我一直以为当今皇帝性子软,至少伏寿口中的皇帝是这样。但这些事,可不像他能做得出来的。”
周瑜道:“也许皇帝压抑得太久了。之前他养在宫外,不得父皇宠爱,即便有嫡长子身份,仍是过得战战兢兢。而今虽然做了皇帝,大权仍把持在太后和大将军手中。他有心想要反抗,但又做不了什么,遂想以寻到传国玉玺来证明他自己。想想他做的这些事,完全不像皇帝所为,倒像是个十来岁的叛逆少年在发泄怨气。”
乔婧道:“当今皇帝长在民间,性情自然跟前代皇帝大有区别。”忽站起身来,道:“我得去找伏寿,请她出面斡旋。只有这样,周郎才有活命机会。”走出几步,便被锁链扯住。她脖颈被勒,当即痛呼出声。
周瑜忙扶爱人重新坐好,告道:“伏寿已经入宫了。而且目下她处境艰难,只做了何太后身边的普通宫女。”
乔婧大为惊讶,道:“啊,这是何太后在有意报复伏寿。她现下自身难保,那么我也不能通过她恳求那个‘他’手下容情了。”
周瑜慨然道:“不必管他。就让那个‘他’来找我好了。就算要死,我也要问个清楚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事,他为什么一定要我死。”顿了顿,又道:“我还以为是我当晚说了那些话呢。”
乔婧道:“什么话?很过分吗?”
周瑜迟疑道:“也不算什么过分的话。他那时正为情感而困惑,很是苦闷,我不知道他是当今天子,就随口安慰了他几句。”顿了顿,又道:“会不会是因为我知道了皇帝的隐秘心思,他事后觉得丢人,才要杀我灭口?不过当时是夜晚,只能大致看清对方,我们也没有互通姓名,他不可能查到我身份啊。”
乔婧想了想,告道:“之前我不能肯定对方是谁,所以不敢告诉周郎,目下既然确认皇帝牵涉其中,我大概能知道他为什么针对周郎。”
周瑜奇道:“你知道原因?”
乔婧道:“我被关在这里时,皇帝偷偷进来瞧过。他以为我已昏睡过去,其实我还有意识。不过我想起初他不是为了我而来,只是来向史春查问事情进展,但他看到我后……”呼吸陡然急促了起来。
周瑜却尚未会意,问道:“皇帝看到你后怎么了?”
乔婧道:“我想他喜欢上了我,所以……他临走时,找史春要走了锁链的钥匙。”
这等于是一种男子主权的宣布——这女子已属我所有,只有我才能打开她身上的锁链。
周瑜恍然大悟,失声道:“原来是皇帝本人带走了钥匙,难怪这件事这么怪异。”
这才会意乔婧为何会如此镇定,这是一种决绝的冷静,知道完全没有了希望,惊慌无济于事。周瑜忙道:“不,也不是没有希望,我要想办法从皇帝身上拿回钥匙。”
但如何从皇帝身上得到钥匙呢?皇帝绝对不会承认跟绑架事件有关,也不会主动交出钥匙,得设法在他处理甚至扔掉钥匙前,将钥匙偷到手。然对象是皇帝,居住在天下守卫最森严的宫禁之中,又如何有可乘之机呢?
乔婧柔声道:“不要再想钥匙的事,我已经毫不在意了。就算我人永远地被锁在这里,我的心也会跟在周郎身边。而今我只希望周郎好好活下去。”见情郎流露出困惑之色,便解释道,“史春知道周郎关爱小乔,才掳了我做人质。皇帝应该也知道这一点,他既然喜欢上了我,当然要……要……”
周瑜“啊”了一声,接口道:“要下手铲除情敌!难怪之前史春明明有胁迫我寻找玉玺的计划,随即便将舞阳君之死栽赃到我头上,原来是皇帝改变了主意。”
乔婧点了点头,道:“现下皇帝计谋不成,周郎还追查到了史侯府,发现我被囚禁在这里。皇帝心中恼怒,即使不明里逮捕周郎问罪,也会再下手对付你。而我被困在这里,也不能随周郎一起逃亡。”
周瑜忽然笑道,“我是不是应该觉得很荣幸,我竟比传国玉玺还重要。本来是受命寻找玉玺的人,却因为小乔而被皇帝嫉妒,连玉玺也不管了,只一心要取我性命。”
乔婧嗔道:“都到了这个时候,周郎竟然还有心思说笑。”又正色道:“我实话告诉周郎,我可以为了你去死,但我更愿意你活着。周郎若坚持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当然我也会陪你一起死。”
周瑜接口道:“我若离开,还有侥幸活命的机会。而小乔你非但没有性命危险,极可能会随皇帝入宫为妃,从此荣华富贵,贵不可言。”
乔婧道:“我猜应该是这样。周郎,你选择活,还是死?”
周瑜道:“那么小乔是选择活,还是死?我的决定全在你。”
乔婧笑道:“当然是死。我一开始就说了啊,我可以为了周郎去死。”
二人相视一笑,紧紧相拥在一起。既已决定同生共死,便再无畏惧。
过了许久,乔婧才轻轻叫道:“周郎,你该出去了。”
周瑜愕然道:“不是说好生生死死都在一起的吗?”
乔婧道:“我不是让周郎离开,而是让你出去将实情告知袁绍袁校尉,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周瑜道:“是了,这几起案子,总该有个了结。”又踌躇道:“这其中还有个难处,袁绍袁校尉的堂妹已被内定为皇后人选,我该不该将皇帝喜欢上了你这件事告诉他?”
乔婧忙道:“当然不要,对谁也不要提,我不想再有人知道,只希望这件事快快过去,我好早些忘记了它。”
周瑜道:“那么袁校尉会很奇怪皇帝为何要取我性命。”乔婧道:“那就让袁校尉去问史春,看他怎么回答。”
周瑜便往乔婧额头亲了一下,这才赶来前庭,问道:“何大将军还没派人来吗?”
袁绍摇头道:“没有。”将周瑜拉出堂外,道:“这可有点奇怪,完全不像何大将军作风。”
周瑜道:“袁校尉,你我虽无深交,但你一直信任我。这次我能逃脱大难,你也算帮了大忙。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希望你不要太过吃惊。”
袁绍笑道:“我袁绍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没有什么能让我吃惊的事。”
周瑜便大致说了怀疑皇帝是史春背后主谋一事。
袁绍骇异得张大了嘴,半晌才道:“周君,你真是吓到我了。这是小乔说的吗?她见到皇帝在这里出现过?”
周瑜道:“不,小乔只见过史春和他的侍从,没见过其他人,这是我自己推测的。校尉君想想看,史春只是史道人的侄子,眼下闹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还是杀死舞阳君的嫌凶,至少也是帮凶,别说他只是普通人,就是王侯将相,也会被立即下狱拷问,好及时追索真凶。但袁校尉向上禀告后,何大将军只说在这里候命,但这命令又久久不至,这不是很蹊跷吗?”
袁绍道:“是很奇怪。若是皇帝亲自下了诏令,倒确实可以令曹操俯首。难怪他一再声称只是奉命行事,从来没有背叛过朝廷。但皇帝为何要杀舞阳君,再嫁祸给周君你呢?前一件事,尚能勉强说通,舞阳君风流淫荡,好养男宠,令皇室丢了颜面,用行刺暗杀手段予以铲除,双方都有面子。但后一件,我可就实在想不通了。”
周瑜苦笑道:“或许只是皇帝碰巧不喜欢我周瑜而已。”
他只是随口一说,袁绍居然点头道:“那倒也有可能。皇帝既不喜欢舞阳君,当然也不喜欢跟她来往的男子。哦,我不是说周君跟舞阳君怎样,而是舞阳君当街从曹操手中救走了周君,全城人都在疯传,想必皇帝也知道了。”
周瑜心道:“我倒真希望是这样,而不是因为小乔。我也希望皇帝只是为了皇室颜面才决定杀死舞阳君,如此便不会涉及复杂的政治争斗了。”
袁绍又道:“周君能将这等事及时告知,足见对我信任之极,我深为感激。周君目下处境微妙,你不如暂时离开这里,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如果查明不是皇帝有意找你麻烦,你再出来不迟。”
周瑜摇头道:“我不会再躲藏。这几件案子,我一定要查明真相。”又道:“皇帝不会亲自杀人,史春也不是下手者,一定另外有人杀了舞阳君,一个能任意进出张府的人。”
袁绍已认定皇帝多少参与其中,心中有些胆怯,不敢继续探究,只讪笑道:“还是等何大将军示下再说。”
周瑜便走到曹操面前,问道:“关于舞阳君被杀一事,曹校尉知道多少?”
曹操忙道:“一无所知。不瞒周君说,我当时赶来永和里,本是要来找史春的,但还未到史侯府,便听到张府出了事。后面发生的事,我早已详述过,不必再多提。”
周瑜道:“但曹校尉不会不知道我佩剑原本在史春手中吧?”曹操道:“那个……我确实不知道。”
周瑜正色道:“曹校尉是个聪明人,即便你开始不知情,但你在腾云楼看到我佩剑时,应该立即反应过来了。所以你毫不迟疑地认定我是凶手,立即赶去南郊逮捕我归案。”
曹操道:“铁证如山,人人都认定周君是凶手,我也是循章办事。”
周瑜道:“不对,你看到凶器正是我周瑜的佩剑时,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那个要你协助史春追寻传国玉玺的人,才是这起凶杀案的主谋。”
曹操闻言大震,随即紧闭双唇,转过头去。
周瑜却不肯就此放过他,又转到他正面,道:“但目下史春已承认杀人行凶者另有其人,舞阳君又非等闲之辈,曹校尉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吗?”
曹操道:“什么下一步?”周瑜道:“只有交出动手杀人者,才能平息这件事。如此,也不会牵出主谋来。”
曹操惊道:“你……你已经知道了?”周瑜点点头,道:“告诉我,是谁动手杀了舞阳君,也许还有补救的法子。”
曹操道:“什么补救的法子?”周瑜道:“你我都知道不能牵扯出主谋来,但凶手不伏法,何太后和张常侍岂肯甘休?你有忠君为国之心,该知道君为大,到了目下局面,不是袒护凶手的时候了。”
曹操怔了许久才道:“周君竟有这样的心胸和见识。好,我实话告诉你,我确实是因为看到你的佩剑才反应过来,但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杀舞阳君,又为什么要嫁祸你,还有到底是谁动的手,我全不知情。我所奉之命只是一切听从史春调遣,他才是首脑人物。”
周瑜道:“当真是这样吗?”曹操叹道:“你都已经知道‘君为大’,我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周瑜又走到史春面前,道:“史君为他办事,换作旁人,一定是有恃无恐,但你却只求一死,好将所有罪责揽到自己头上,我很佩服你。”
史春木然看了周瑜一眼,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周瑜道:“那么史君认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史春道:“我不想猜测自己未来的命运,徒增烦恼而已。但周君若不肯听劝,怕是有性命之虞。”
周瑜未及回答,便听到院外马蹄得得,随即有人高声叫道:“大将军到。”竟是大将军何进亲自到了。
何进大踏步进来,环视了一眼,先指着曹操命道:“放了曹校尉。”
袁绍已得周瑜提醒,立时猜到何进已知曹操只是替皇帝办事,忙命军士解开曹操绑缚。曹操也颇意外,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退在一旁,不敢随意开言。
袁绍小心翼翼地问道:“史春和他手下人该如何处置?”
何进道:“这些人我都要带走。来人,全部带回大将军府。”等史春等人被押解出去,这才走到周瑜面前,道:“周君,我已派人送你朋友回去南郊乔府,他们正等你去相会,你这就走吧。”
周瑜道:“小乔人在密室,锁链未开,我不能走。”
何进问道:“什么锁链未开?”
周瑜便说了未找到锁链钥匙,却不敢说乔婧见到皇帝索走了钥匙,以免令她遭祸。
何进道:“原来是因为这个。你先回去,我自会想办法为小乔开锁。”
周瑜道:“开锁之后呢,大将军要如何处置小乔?”
何进道:“小乔是重要证人,我自有处置。”
周瑜见何进神色有忸怩之意,料想皇帝已将喜欢小乔的心意告知了这位舅舅,便摇头道:“我要留下来陪小乔。”
何进见周瑜神色坚决,料想对方不会轻易让步,遂命道:“来人,送周瑜出城。他若不肯听从,就将他捆缚起来。”
几名军士应了一声,上前来执周瑜。周瑜退后几步,随手拔出身侧军士佩刀,翻转手腕,横刀刃于颈中,喝道:“都退下!不然我将血溅当场。”
众人大为愕然。何进沉声道:“周君这是做什么?”
周瑜道:“我曾立下重誓,与小乔生生死死都要在一起。大将军若是强逼,我便当场自杀。我死后,小乔也不会独活。”